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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问我 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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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十四岁的时候,卫国就开始想女人了。他记得那是一个夏天,有许多美好的事情跌跌撞撞地到来,空气里都是馒头的味道。河水光滑,天空干净,老师讲课的声音比鸟叫还好听。每当邻居的女孩从他家窗前走过,他的胸口就像填满炸药,爆炸一触即发。但迫于父亲的压力,他把导火线延长了再延长,发誓至少在成为教授以后才谈恋爱。由于这个誓言,他把二十八岁以前的所有精力都献给了力学。

    这年夏天,年仅二十八岁的他被破格评为物理系副教授,于是他又闻到了十四年前馒头的味道。这种味道铺天盖地,像一张硕大的嘴把他一口含住。卫国被这张气味的大嘴咬得遍体鳞伤,细胞们都发出了呻吟。卫国想这不就是爱情的叫声吗?河水光滑天空干净,我讲课的声音比我的老师还动听。许多和卫国年龄差不多,或稍大一点儿又没评上副教授的同事都叫卫国请客。他们碰上一次卫国,就说一次请客,说得嘴角都起了泡沫,以至于这种评上副教授与吃饭的偶然联系,在他们的反复强调中快要变成了一种必然。但是卫国嘴里虽然哼哼地答应,却没有实际行动。他想时间迟早会败坏他们的胃口。

    到了周末的中午,李晓东从食堂打了一个盒饭,一边吃一边往卫国的单身宿舍走。他每走一步就往嘴里喂一口饭菜,等他走到卫国的门前,正好把盒里的饭吃完,就像是掐着秒表吃的,就像是拉着皮尺量着距离吃的。他抹了一把嘴巴,用沾满猪油的手拍打卫国的房门。那扇油漆剥落的门板,因此而留下了他的掌印。掌印好像是拍到了主人的脸上,屋内立即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声音:谁呀?一听这声音,李晓东就知道卫国正在睡午觉。李晓东说是我。

    房门裂开一条缝,缝里刮起一阵风。李晓东看见卫国穿着一条蓝色的三角裤和一件布满破洞的汗衫站在门缝里,说你有什么事?李晓东说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你聊一聊或者是下一盘象棋。卫国合上门,说我要睡午觉。李晓东把门挡住,说今天是周末,干吗要睡?卫国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有睡午觉的习惯。李晓东说核能专家卫思齐睡过午觉吗?卫国说他是他,我是我。他留过学,喜欢奶酪和生吃蔬菜,工作和生活习惯全盘西化,我又没留过学。

    提到父亲卫思齐,卫国的睡意就去了一大半。他开始往身上穿一条松散的中裤。李晓东说如果你实在想睡午觉,我们只下一盘,半盘也行,我的手痒得快要犯错误了,就想摸一摸那些马那些炮。

    平时,李晓东不是卫国的对手,卫国三下两下就可以把李晓东的老帅吃掉。但是今天的李晓东下得特别慢,他每走一步棋都要思考半天,甚至还频频上厕所。卫国说晓东,你的膀胱破了吗?李晓东像伟人那样用双手撑住下巴,两道眉毛锁在额头上,眼睛仿佛已经洞穿了棋盘落到了地板上,也许连地板也盯烂了。看着李晓东,卫国突然笑了一下,想得眉头都打结了,却一步棋也走不动,难怪评不上副高,脑子肯定是注水了。卫国捡起床头的一张报纸漫不经心地看着,等待李晓东往下走。他把报纸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李晓东还一动不动。卫国想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在谋财害命。他用报纸盖住棋盘,说不下了,不下了,还是睡午觉吧。

    李晓东推开报纸,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一棵由烟雾组成的树立即从他的头上长起来。卫国又把报纸盖到棋盘上,用手指了指墙壁。李晓东顺着卫国的手指看过去,墙壁上写着“不准吸烟”。李晓东说今天可不可以例外?你都已经评上副高了,怎么还不让吸烟?卫国端起棋盘上的茶杯,举到李晓东叼着的香烟嘴上,香烟滋的一声灭了。一股风正好从窗口吹进来,把棋盘上的报纸吹到了一边。李晓东用讨好的口气说让我再看看。他知道这盘棋几乎走到了尽头,最多还有三步可走。但是西出阳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来?他们不来,我就不能走这三步,不能把棋这么快输掉。卫国打了一声长长的哈欠,把刚才穿上去的中裤脱了下来,重新露出那条蓝色的三角内裤,说你这棋没法走了,还是睡午觉吧,别影响我睡午觉了。

    卫国刚想躺到床上,就看见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西出阳出现在门口。西出阳说你们还在下?我还以为你们不等我了。卫国说等你干什么?西出阳说不是说你今天请客吗?卫国跳下床,说谁说我请客了?谁说的?我有什么理由请客?西出阳说有人打电话给我,叫我到你这里来喝酒。卫国重新躺到床上,说真是抬举我了。这时一阵乱哄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吕红一、夏目漱和莫怀意像一群饥饿的难民来到卫国的房间。吕红一说都来了,那么说是真的了?听说卫国要请我吃饭,我还以为是别人造谣。卫国侧脸面对墙壁,装着没有听见。吕红一和夏目漱把他从床上架起来,一直把他架出门口。卫国说你们没长眼睛吗?我还没穿裤子。他们让卫国穿上裤子,然后又架着他往楼下走。卫国说你们还没吃午饭吗?西出阳说没有。卫国说李晓东,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吃午饭了吗?李晓东看了西出阳一眼,说吃过了再吃,现在就去吃。卫国说我还没有带钱包。莫怀意举起一个皮夹子,说我已经帮你带上了。

    卫国被他们挟持到大排档。这是学院附近有名的大排档,百来张餐桌沿马路一字排开,站在这头望不到那头,到处都是弯腰吃喝的人群。他们的头低下去,膀子高耸起来,嚼食的声音像从扩音器里传出来一样响亮。西出阳之流从中午喝到晚上,喝掉了五瓶一斤装的二锅头。除了卫国,他们每个人都有些摇晃。夏目漱举起一杯酒递给卫国。卫国说我不喝。夏目漱说无论如何你得把这杯酒喝下去。卫国摇摇头。夏目漱强行把杯子塞进卫国的嘴巴。卫国紧咬牙齿,酒从他的两个嘴角分流而出滴到他的裤子上,裤子上像下了一阵雨。夏目漱想用杯子撬开卫国的嘴巴,但是卫国的牙齿比钳子还硬,酒杯被他咬破了。

    餐桌上响起一巴掌,那是李晓东拍出来的,所有的碗筷和酒杯都战战兢兢,嘈杂的声音突然消失,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脸上。李晓东的手在头发上一撩,藏在里面的一条伤疤暴露在灯光下。他说卫国,你看看这是什么?卫国说一条又长又丑的伤疤。李晓东说知道它是怎么留在上面的吗?卫国说不是偷看女生洗澡跌破的,就是小时候要不到零花钱,一头撞到桌子上撞伤的。李晓东抓起一个酒瓶在桌上一敲,酒瓶的底部立即变成了牙齿,它像张开的鲨鱼嘴对着卫国的脸。李晓东说这酒我们喝得你为什么喝不得?告诉你,这条伤疤就是劝别人喝酒时留下来的。李晓东的半截酒瓶又向前递进一步。

    卫国突然想离开餐桌,但是被夏目漱一把按住。这时吕红一抓住他的左手,夏目漱抓住他的右手,莫怀意按住他的肩膀,李晓东抓住敲烂的酒瓶,西出阳端起酒杯。卫国已被重重包围。西出阳把酒杯送到卫国的嘴边,像父亲对儿子那样亲切地说喝吧,何必亏待自己呢。西出阳一连往卫国的嘴里灌了五杯二锅头,大家才把手从卫国的身上拿开。大家把手一拿开,一直站着的手里捏着酒瓶的李晓东哗啦一声坐到地板上,就像一摊水洒在地板上。他已经醉得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整个餐桌被卫国那张比红墨水还红的脸照亮。他稳住身子,举起酒杯说晓东,你不是说要喝酒吗,来,我和你干一杯。卫国没有看见李晓东已经跌在地板上,他的酒杯在空中晃了一下,自己就喝了起来。

    20

    西出阳问卫国,喝了几杯后你最想干什么?卫国说想、想女人。吕红一说想谁?卫国说冯、冯尘……夏目漱说冯尘是谁?卫国一挥手,说现在我就带你们去见、见她。

    卫国走在前面,其余的人都跟着他。李晓东实在醉得不行,就由莫怀意和夏目漱搀扶着。他们走走停停,像糨糊一样黏在一起,走的时候三个人一起走,斜的时候三个人一起斜。只有西出阳和吕红一还跟得上卫国的步伐。

    他们来到女生宿舍门口,想从铁门闯进去。门卫拦住他们。卫国说你把冯尘给我呼、呼、呼出来。门卫对着话筒喊了几声冯尘。西出阳看见一个穿着花格子裙的女生从里面走出来。她的腰部细得一把就可以掐断,臀部却大得像个轮胎,胸前挺着的地方在昏暗的路灯中上下跳跃,像两个正在奔跑的运动员。西出阳预感到一件大事正朝着他们走来。女生前进一步他就后退一步。他后退一步,其他人也跟着他后退一步。他们一直退到阴暗的角落,只留下卫国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铁门前,让门口那只一百瓦的灯泡照耀着他的头顶,同时也照耀着他头顶飞舞着的细小的蚊虫。

    女生走出铁门,看见卫国站在离铁门十几远米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铁门前最明亮的地方。光线罩着卫老师。她慢腾腾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朝四周看,没有发现别的人,就走到卫国面前,说是你找我吗,卫老师?卫国的鼻孔里喷出几声粗气,双手往前一合抱住冯尘,说冯尘,我、我……话没说清楚,他的嘴巴已经狠狠地撞到冯尘的脸上。由于撞击的速度过快产生了加速度,卫国的鼻梁一阵发酸。这一酸,使其他动作没有及时跟上。冯尘趁机扬手扇了他一巴掌。

    门卫从铁门里跑出来,路过这里的学生也围了上来。都已经二十二点钟了,哪来那么多学生?他们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那么迅速那么密集。卫国的眼睛本来就模糊了,现在突然看见那么多学生,眼睛就更加模糊。他被那么多的学生吓怕了,紧紧地抱着冯尘,嘴里不停地说他们要干什么?

    面对愈来愈多的人,冯尘又及时地给了卫国一巴掌。这一巴掌把卫国的手打松了。他的身体像一件挂在冯尘身上的衣裳,沿着冯尘的身体往下滑落,而且还在冯尘的胸口处挂了一下。卫国横躺在地上,眼睛慢慢地合拢,像一个临死的人。冯尘这时才想起自己没有哭。我为什么不哭?我现在就放声大哭。冯尘哇的一声哭了。她哭着转身跑进女生宿舍。她的哭声就像一只高音喇叭,盖住了学生们的声音。

    四名保安把卫国抬到保卫处的办公室。他们把他放到办公桌上,就像放一头刚刚杀死的猪。他们向卫国问话,回答他们的是鼾声和酒气。保安摇动他的膀子,摇啊摇,他们没有摇出话来,却从他的嘴里摇出一堆食物。保安乙端起门角的半桶水,对着办公桌上的那堆食物想冲。保安甲推开保安乙的水桶,说慢,也许这些食物对我们破案有用。四名保安立即围住那堆食物,他们的额头亲切地碰了一下,然后各自往后收缩了几厘米。他们看见这堆食物里包括了豆芽、鸡肉、苦马菜、竹笋以及……以及什么呢?他们再也看不清楚里面还包括了些什么?学院为了节约用电,只在他们头上安装了二十五瓦的灯泡。这样的灯泡无法分辨出这么一堆复杂的食物。保安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正好把那堆食物罩住。但是除了豆芽、鸡肉、苦马菜、竹笋,即使再加几个手电筒,他们也没能多叫出一种食物的名称。在这堆食物中,有一块硬东西。保安乙说是没有嚼烂的姜。保安丁说是一块骨头。保安丙说他怎么会把骨头吞进去呢?保安甲说我看像一块石头。他们为那块坚硬的东西争论起来。

    争了一会儿,保安乙把那半桶水提到桌子上,用一只口盅往卫国的嘴里灌水。水刚刚流进卫国的喉咙,只停了两秒钟便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一直喷到天花板上,像一个小型的喷泉,水花四射,可惜没有音乐。他们不得不承认卫国是真的醉了,但是审问必须在今夜进行。他们赶走窗外的围观者,拉上窗帘,关上门,每人嘴里叼上一支烟。从他们没有完全被香烟堵死的嘴角,不时冒出:姜、骨头、石头。他们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不时地争论,耐心地等着卫国开口。

    等地板上铺满烟头的时候,卫国叫了一声水。保安甲扶起卫国,把一口盅凉开水递给他。他揉揉眼睛问保安甲,这是在哪里?保安甲说这是保卫处。卫国的口盅立即落到地板上。那是一只掉了把的搪瓷口盅,它落在地板上时没有发出破碎的响声,只是当啷当啷地在地板上滚动着,一直滚到门角才停下来。卫国说他们呢?保安甲说哪个他们?卫国说西出阳他们。保安甲说我没有看见他们。卫国跳下桌子朝门口走去。保安乙拦住他。他说别拦我,我要回家。保安乙说你把问题说清楚了才能回去。卫国说什么问题?保安乙说你对女学生耍流氓的问题。卫国说哪个女学生?保安乙说冯尘。卫国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保安乙说怎么不可能,起码有三百多个学生可以作证。卫国睁大眼睛,头上像浇了一盆冷水,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从这里逃走。

    他挣脱保安乙拉开门想往外冲,保安丙立即用自己肥胖的身体堵住门缝,他的头撞到保安丙的胸口上。保安丙说你竟敢撞我?他本想向保安丙道歉,但保安丙已经把他推倒在地板上。他从地板上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丧失了平衡。他的手在空中挥舞着,想要抓住一件可靠的东西来稳住自己。他抓到了办公桌上的水壶。水壶摇晃一下,从桌上摔下去。一个水壶摔下去,两个水壶摔下去,三个水壶跟着摔下去。它们全摔碎了。保安丁说你竟敢砸保卫处的水壶?卫国听保安丁这么一说,身子竟然不摇晃了。他想才几秒钟时间,我又是撞保安又是砸水壶,这不是罪上加罪吗?我可是彻底地完蛋啦。但是我要从这里出去,我只想从这里出去,我不撞你们打你们不砸水壶不对女学生耍流氓,真的,我只想从这里出去。

    卫国抓起一把椅子护住自己的胸膛朝门边走。保安甲说你想打架吗?卫国说不,我要出去。保安甲说把椅子放下。卫国说只要让我走出门口,我就把椅子放下。但是我求你们,求你们不要往我的椅子撞。保安甲伸手去抓卫国手里的椅子。卫国把椅子高高地举起来,在举的一瞬间椅子腿刮到了保安甲的下巴。保安甲倒下了,下巴冒出一股鲜血。保安乙说你竟敢打保安?放下,你再不放下,我就把你铐起来。卫国想我又犯下了一条打保安的罪名,这下可真的完蛋啦,完蛋就完蛋吧。他举起椅子,朝玻璃窗砸过去,窗口上的玻璃稀里哗啦地塌下来。他一屁股坐在玻璃上,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哭声,哭声夹杂着说话声。我叫你不要往椅子上撞,你偏要往椅子上撞,这不是逼我吗?我都快三十岁了,还没谈过恋爱,都已经是副教授了,还没吻过女人。你们干吗还要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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