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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敌机有一个礼拜没到重庆来。难民们又回到城里。他们在南温泉和乡下找不着住处,也找不着饭吃。重庆到底是他们的家。回城有炸死的危险,可总比待在乡下饿死强。宝庆决心留在城外。他经过反复考虑,才拿定这个主意。主要是因为他那个宝贝书场得重新翻盖。城里的工人都修防空洞,修政府的楼去了。无论他出多少钱,他和书场的房东都雇不来工人。还有,他怕再来空袭。只要再来上那么一回,书场就没法再做买卖了。在这小镇上,虽说进项微薄,还可以先凑合着过。也就是自己一家和唐家,肯定都能吃上饱饭。青山环抱的南温泉,本应是个太平去处,但宝庆发现,就是在小镇上,要操心的事也和在大城市里一般多。镇子很小,人烟稠密,彼此都认得。多数人整天无所事事,爱的就是拉老婆舌头。

    只要秀莲一出门,镇上的人就盯着她看,窃窃私议。可也没什么好挑剔的。秀莲和大凤常常一起出门去洗澡,总是穿得很朴素,举止稳重大方。南温泉的人觉得她们很新奇,很注意她们。可要是琴珠跟着她们一起出门,那就热闹了。年纪稍大的人就会打唿哨,嘘她们。年青男人会跟上来,说些猥亵的话。

    宝庆很为这事发愁。他的两个闺女单独上街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差错。可要跟琴珠一块儿出门,全镇的人都会拿她们当暗门子。

    有一回,秀莲从外面回来,脸涨得通红,一肚子气。“我跟她上街又怎么啦?那些人干吗老欺负我?”她问,“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跟我一样是个姑娘吗?”

    宝庆不想说得太多:“少跟她出去。”

    “是她要我跟她出去的——她老想出门。”

    “那你就别去。”说着,他走开了。他干吗不跟她说说琴珠?他想说,方家和唐家不一样,可这就得扯到琴珠和男人的关系上去,他没法开口。他害怕。他怕说错了话,秀莲好奇起来,也会去试试,惹出麻烦来。

    爸爸不肯说透,秀莲很纳闷,也很窝火。她有点怕琴珠,不过她也想知道琴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什么她一上街,人家都要盯着她看。

    有一天,她和琴珠沿着穿镇而过的小河散步。走到南温泉尽头,小河变宽了。前面是重重青山,小溪流水从山上落下,轻轻地注入小河,激起雪白的水花。青山绿水之间,是一带树林,背衬着蓝汪汪的天。真是风景如画!秀莲着了迷。她高兴地叫起来,加快了脚步,好似要往那远山脚下奔去。忽见一个男人,坐在小河边一块大石头上。琴珠走过去,亲热地跟他打招呼。秀莲站住了,不知怎么是好。琴珠早跟人约好了,这是明摆着的。秀莲不乐意一个人往前走,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靠河边坐了下来,看鱼儿在那清澈的水里窜来窜去。她觉着挺别扭。可是小鱼多有趣!有的只有一寸多长,眼睛象珠子般溜圆。她看得出神了。

    琴珠一下子走到她跟前来了。“秀莲,”她叫着,嘴边挂着一丝笑容,“跟他去逛逛怎么样?这人挺不错,又有钱。他想见见你,你要什么他都肯给。”

    秀莲猛地站起,好似挨了一刀。不知道怎么的,她打心眼里觉着受了委屈。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她高高地昂起头*戳丝茨敲匀说拇笄嗌剑*觉得不对劲,又回过来瞅了琴珠一眼。

    完了她回身就跑。过了一会,她放慢脚步,走起来,小辫拨浪鼓似的在耳朵两边拍打着。她不耐烦地揪住小辫,继续往前走,一口气回到旅店里。

    她径直上了床。半醒半睡地躺着,想着这件事。为什么琴珠要她跟个男人去逛?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女孩子能凭这个挣钱?近来她在南温泉,见过青年男女挨得紧紧地在乡间散步,或者手拉手坐在草地上。挺不错的嘛。她很羡慕他们。在她看来,那些人跟她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他们天生有这种自由。她不过是个穷卖艺的,他们是有身分的洋学生。那些男学生,不会来请她去散步,因为她跟他们不一样,不是学生。可琴珠要她跟着去逛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个人呢?

    这些男人到底图什么呢?他一定想摸摸她,就象在重庆的那个人摸琴珠一样。她是个下贱的人,这点她很清楚。她得明白这个,不要有非份之想。她就象把椅子,或者是一张桌子,可以买来卖去的。

    她想起来,妈有时喝醉了酒就说:“你想怎么,就怎么着吧,总有一天我把你卖给个财主。”妈为什么要卖她?是不是嫌她挣的钱太少?亲爹娘就不会卖闺女。她的亲爹娘在哪儿呢?方家是怎么买的她?她小声哭了起来。

    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宝庆。也许最好是直截了当地问问他,是不是打算卖了她。他说过好多次,要给她找个好主。找个主和卖了她,是不是一回事?她妈常说的一句话,象霓虹灯一样在她脑子里亮了起来:“小婊子,你也就是那臭×值两个钱。”嫁人也好,卖掉也好,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她琢磨了好多天。脸色也变了,光滑的前额有了皱纹。宝庆觉出来有点不对头。可一问她,她就冲他一乐,说没什么。

    她寻思,不能把她的苦恼告诉爸爸。他是爸爸,明白不了。她的心事只能自己知道。从今往后,她是大人了,得自己拿主意。以后不能什么事都跟爸爸商量。她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她长大了。她踮着脚尖站着,笑了起来。是呀,她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该懂得男女之间的事了,哪怕是自己去摸索呢。

    宝庆看见秀莲变了样,心里很着急。他把心事告诉了老婆,她这几天一直挺清醒,“干吗那么大惊小怪,”她说,“你还不知道,女大十八变嘛!”

    “可也变得太厉害了,简直是愁眉不展。”

    二奶奶不想再往下说了。可他还没完没了。“你得对她好着点儿,替她想想。”

    “我多会儿对她不好啦?”二奶奶冒火了。

    宝庆赶紧溜了。他不想吵架。二奶奶也从来不记得醉后她骂了秀莲什么难听话。

    有一天,二奶奶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找宝庆说话。“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她嚷道,“得给秀莲找个男人了。她长大了,象她那样子,再不给她找个男人,就得出事。得给她找个男人,我知道这个。我也是打做姑娘过来的。”宝庆吓了一跳,“她还只有十五岁呀!”他说,勉强笑了一下。“她不会学坏,还很不懂事呢。”

    二奶奶的手指头,直戳到丈夫的鼻子上。“傻瓜,要是咱们打算弄笔钱养老,就得把她卖给个财主。至少可以弄它万把块钱。要是你不乐意这么办,你就留着她卖唱。那就得给她找个汉子,要不她会惹出麻烦。”宝庆嫌她说得难听,走了出去。

    几天以后,有人来找宝庆。高高个儿,挺体面,衣着讲究。他自称陶副官,腰里掖了把手枪。他彬彬有礼,说是找宝庆谈买卖。

    他们到一家茶馆里去谈。宝庆不明白这位体面人物想干什么,心里直打鼓,怕是没好事儿。

    陶副官喝着茶,笑了起来。“我跟你一样是北方人,”他说,“所以咱们俩就情同手足。”他笑得很和气。宝庆要了两碟瓜子花生,对乡亲表表心意。他们一面吃着瓜子花生,一面拉扯着家乡的事。宝庆很纳闷,不知道这位副官打的是什么主意。

    末了,陶副官脸上和气的笑容略微收敛一点,一对大黑眼珠紧盯着宝庆。那嘴挺神气地咧了咧。“方大老板,”他说,“我是给王司令办事来的。”

    宝庆不动声色,一点也不显出内心的慌乱。他眼皮也不抬,随随便便问了一句:“哪个王司令?有好几位王司令呢!”陶副官有些不悦,显然认为他的主子应该天下闻名。“二十来年前他当过司令,”他说道,“如今是这镇上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住在那边公馆里,”他的手指着山边,“真是个好去处。有空请过来走动走动。”

    “一定去请安。”

    陶副官笑了。“前两天晚上,司令听你说书来着。”“是吗?我没认出来,没给他老人家请安,真对不起。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眼又拙。”

    “他不讲究这一套。他出门从来不讲排场。越有钱,越随便。他就是这么个人。”陶副官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把他那油光光的胖脸伸了过来。“方大老板,”他悄悄地说,“司令可是看上你们家秀莲小姐了。”

    宝庆呆了一呆,陶副官接着又说:“他打发我来,跟你讲讲条件。”

    宝庆咳了一声。副官以为他这就要漫天要价了。“他有的是钱,手头又大方。他会好好待承您,还有她。他心眼好,这点您放心好了。”

    宝庆的脸发了白,但还是勉强笑了一笑。“陶副官,”他说得很轻松,但语气之间,又颇有分量:“如今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您还不知道么?”

    “谁说要买她来着?王司令是要娶她。他当然得好好孝敬你。房子、地、钱,都成。明媒正娶,还不行?不买,也不卖——嫁个贵人嘛。”

    宝庆也不含糊,他得让人家知道他不图这个。他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您刚才说他二十年前就是司令?”

    “是呀,他现在才五十五岁,身体硬朗着呢。”“才比我大十五岁,”宝庆语带讥讽。

    陶副官很自持地笑了一笑。“上了年纪才懂得疼人呢。你要明白,我的老乡亲。这对他们俩都有好处。”“他老人家有几位姨太太?”宝庆问。

    “也就是五个。他总是最宠那新娶的,顶年青的。”

    宝庆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真把他气疯了,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学会了保持冷静。他啜着茶,觉出来自己的手在发抖。

    “老乡亲,”他语气温和,但又不失尊严,“您想错了。我跟有些卖艺的不一样,我不做那号买卖。秀莲挣钱养家已经好几年了。她就跟我亲生的闺女一样。我要对得起她,对得起我自个儿的良心。我不想照尊驾的办法办,在她身上捞一笔钱。您是聪明人,又是我的乡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烦您这样回复司令吧!”

    陶副官把脸一沉,厉声说:“可是你家里的已经答应了。她还要了价呢!”

    “真的?您什么时候跟她商量来着?”

    “昨天,我去的时候你不在家。”

    “她喝醉了吧?”

    “我可不能随便说你太太的闲话。”

    “她说的都是酒后胡言,不能算数。”

    宝庆的态度很严肃。他两眼瞧着前面,想心事想得出了神。

    陶副官打断了他:“我不管是不是酒后胡言,我到底怎么回复司令呢?你说?”

    “我说老乡亲,容我回去先跟老伴商量商量。过一天一准回复。”宝庆鞠了个躬,“给您叫乘滑竿?”

    “不用。我自己带着。王司令看得起我。”

    宝庆拉了拉陶副官那软绵绵的胖手。“老乡亲,”他彬彬有礼地嘟囔着,忘了他本想说什么来着。

    陶副官欠了欠身,站了起来。“我明天再来,别给我找麻烦。公事公办。”

    “我明白,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陶副官压低了嗓门:“记住,王司令可不是好惹的,小心着点。我这不是吓唬你,咱俩到底是乡亲,我得先关照你一声。”

    “谢谢您,老乡亲,我领情。”

    陶副官走了之后,宝庆又在桌边坐下,嘀咕起来。他首先想到应该回家去,好好揍那娘们一顿。她早该挨顿揍了。不过那有什么用?只会叫她更捣坏。他站起来,沿着小河走出镇子。他走得很快,眼睛朝着地,两手紧紧背在背后。发脾气有什么用。好男不跟女斗。

    他走了约摸半小时。最不好办的是,王司令是这里的一霸,势力大。要是不把秀莲给他,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宝庆想到这里,不由得发了抖。他逃不出这恶霸的手心。王司令只消派个打手,他就得送了命,也顾不了家里人了。

    他又往回里走。到了旅店门口,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去找大哥。窝囊废正坐在当院,两眼望着天。他们一块儿走到河边,在一棵垂杨树下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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