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清河静坐在一团黑暗中,他盘坐在地上,双手置于腿上,周围一片漆黑混沌,静谧到如同无人之境。
宴清河闭着眼睛,身体如同被定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张嘴问道:“你到底是何物?”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人形状的黑影“唰”地粘了过来,那黑影的“头”贴在宴清河的脸上,分明没有五官,却好像能感受到他脸上的扭曲,它说:“我是什么,你当真不知道吗?”
宴清河这辈子睁开眼睛时,他师父虚灵子正在天极门扶英殿大殿之上指着他说:“此子赐名为清河,姓宴。”
宴清河睁开眼,便听见大殿上环绕着几乎久久不息的震动声。
他擡起眼睛看向大殿内的虚灵子,虚灵子便也遥遥与他对视了片刻。他收回目光,藏下了满眼的震惊。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上辈子门派发现驱魔渊内魔气外泄,师父进驱魔渊,他外出寻找女娲石。
之后的记忆断断续续,他似被魔物所害而亡。他想到这里突然神情一凛,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有什么重要的人,也被自己害死。
他内心奇怪得如擂鼓般震动。被掌院从扶英殿牵出门送回了他自己的房间,他捂着自己胸口呆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他记忆不太深的幼年时期,过去他的生活简单,日复一日过着的都是重复的生活。
宴清河想到这里神情一凛。
而后有一道古怪的声音,在他耳边桀桀笑着问道:“直到什么?”
这是宴清河这辈子醒来后第一次跟这个东西对话,它无形无态,说话的声音如毛竹刮木头,在人耳边刺耳万分地响起。
“你是何物?”宴清河冷着眉眼,神情肃穆低沉。
它自顾自地桀桀笑道:“直到……直到绪自如到了天极门。”
“……”宴清河闻言呼吸一窒,回忆情感才如潮水一般地涌了上来。
绪自如上山时年纪尚小,具体多少岁宴清河不清楚,只记得初见面时候,绪自如在一众小孩中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绪自如那时瘦小,单手便可从地上拎起来。
宴清河奉师父下山遴选弟子,也偶尔会带走一些吃不饱饭被遗弃的孤儿。绪自如一眼看过去根骨便不行,不是能修行的人。宴清河把他从自己脚边抱起来,尚在犹豫是否要把这个小孩带回天极门。
绪自如朝他笑弯了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大概是换牙的年龄,他右上角缺了颗牙,笑起来那缺牙露出来。宴清河见状就没忍住眼睛也带上了一两分的笑意。
绪自如伸手搂住宴清河的颈项,他坐在宴清河怀里晃荡着脚,笑哈哈地说道:“那我可以跟着你们去当神仙吗?”
宴清河就把他带回了天极门。
天极门讲究修身养性,他作为大师兄又事物繁忙,带着一群小孩上了无望山,便再没过多关注。
只偶尔路过天极门给小孩专设的学院时,会听见人说绪自如小绪实在是太调皮了。
再次见到绪自如应当是绪自如十六七岁的年龄,他刚处理完一件水灵造成的村庄水患事件,手持剑步履匆匆地回了天极门。
绪自如远远地朝他跑了过来。
“师兄!”绪自如气喘吁吁的走到他面前,他长得十分讨喜,让人一见便觉亲切,一双眼睛即使不笑的时候好像也微弯着带着些调皮的笑意。
宴清河问他:“何事?”
绪自如朝他伸出双手:“师兄,把剑借我用一下。”
宴清河自从拿到云皎剑后,剑不离身,几不外借,他盯着绪自如看了片刻,询问道:“你有何事?”
绪自如双手仍伸在身前:“一会儿,马上就还给你。”
宴清河沉吟片刻,还是告诉他:“剑不外借。”
绪自如似被他气到,嘟嘟囔囔了几声他没听见,最后跟来时一样突兀地直接在转身跑开了。
宴清河站在原地见他来去如风有些愣,那个跑远了点的人又突然转回身,大声喊了句:“师兄,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宴清河想整个天极门也只有他一个人性子这般,他便冲绪自如点了下头,“绪自如。”
绪自如摆摆手,又跑开了。
那天夜里,宴清河晚间睡觉,听见自己卧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十分警惕地从床上坐起,用手撩开床帘一缝,就看见房间窗户大开,有一个人影正从窗户口往屋内爬,宴清河凝神准备念诀定住这个不请自入的人。
这个人在窗口小心翼翼地往屋内爬,手肘撞到窗棂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他捂住自己胳膊立刻擡头小心地往屋内看。
宴清河才看清这个深夜不请自入的人,是白日里见过一面的绪自如。
他本要出声问绪自如是为何而来,就见绪自如跳下窗,找到他架在桌上的云皎剑,随后点起了桌上的油灯小心点燃。绪自如拿着油灯和云皎剑直接就坐在了地板上。
宴清河本以为绪自如是要偷自己的剑,绪自如性格调皮跳脱他早已略有耳闻,白日借剑的时候他以为绪自如同旁人打赌要拿到手他的剑,他固然不允。这会儿见他亮着一盏灯坐在自己房间地上,有些疑惑,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便没出声。
绪自如坐在地上埋头捣鼓半天,他便在床帘后看了半天。
小半柱香时间过去,绪自如擡头拿起云皎剑,视线透过床帘望了过来,他眼角天然微微下垂着带着一丝孩童的天真感,嘴角不笑时也微翘,他拖着嗓子说:“师兄,你偷看我好久了。”
绪自如深夜闯别人卧房被人发现不觉惊讶,宴清河作为主人被人闯了卧房却被闯入者一句话惊得撩着床帘缝的手指顿了顿。
“你在做什么?”宴清河掀开床帘。
绪自如把云皎剑往前推了推,那剑柄上悬着一翠绿色的剑穗,正随着绪自如的动作凌空摆动着。
“师兄,我亲手做的,保准管你平安顺遂。”绪自如说。
“……”宴清河有些疑惑,“你深夜到我房间来,给我的剑挂剑穗?”
绪自如从地上站起来,他把云皎剑放回原处,手中拿着油灯朝床上的宴清河走了过来,边走边笑:“那我白日里让师兄把剑给我,师兄也不给啊。”
宴清河当时对绪自如行为不解,甚至到绪自如拿着油灯走到他床边突然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道了声“晚安”,这行为他也不是很了解。
“晚安,师兄。”绪自如说完吹熄了油灯,从大开着的窗口又爬了出去。
宴清河很长时间都不是很懂绪自如。绪自如却粘他粘得极紧,他下无望山绪自如要送,回天极门绪自如要接。绪自如性子跳脱不羁,也不在乎宴清河的冷淡,只要宴清河在天极门时,他夜里翻宴清河卧房的窗户已然成了常态。
宴清河夜里坐在床边看着跳进来,张嘴说他胡闹。
绪自如爬了几年窗,人已经长开,听见他说话挑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瞥宴清河,他熟门熟路跳进屋内,嘴上丝毫不顾及地张嘴就来:“师兄,梁上君子,偷香窃玉,人间美事呀。你是个木头,当然没法体会这个中滋味。”
宴清河蹙眉。绪自如走过来脱鞋坐上他的床,他盘着腿,上半身在左摇右晃,一会儿撞上宴清河的胳膊,一会儿又挪开来。
宴清河让他规矩些,他竟然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了宴清河腿上,他躺在宴清河腿上看宴清河,眨眨眼睛:“师兄。”
宴清河垂眸看他,不辨喜怒。
绪自如脑袋枕在宴清河腿上,好一会儿,他突然半撑起身子在宴清河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下。
他亲完就往床边一滚,双手抱着宴清河的床上的被子往靠墙的那一边滚过去,他背抵着墙,笑声低低地传出来:“师兄,你会生气吗?”
宴清河当然没有生气,他很少会有生气的情绪。只是有些不理解罢了。他不表态,绪自如也不以为意。
绪自如一直不以为意,他天然带着些赤忱万分的孩子气,长到多少岁那份犹如稚子的赤忱也荡漾在双眼里。
后来绪自如跟宴清河说:“师兄,人生百年,你我二人得及时行乐啊。”
宴清河虽然生命不止百年,当他觉得绪自如说得挺好,他便也说“好”。
他去找师父虚灵子,他跪在虚灵子座前,说自己要脱去天极门掌门座下大弟子的称呼。他说他听闻绪自如说山下人人生百年,春日可赏花、夏日可踏水、秋日看落日、冬天看落雪,他不曾关注过那些,也从未过过那样的日子,实在有些好奇。
虚灵子说人生百年不过瞬息,他是入了魔障。
宴清河仰头看座上的虚灵子:“怎会?我不觉痛苦,开心快乐也多过过去的很多个日子。”他心怀期待,又怎么会入魔?
虚灵子只让他去静思。他夜里在宗门祠内静坐,绪自如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的本事,他偷偷溜进来站在宴清河面前笑道:“师兄,我们去私奔吧。”
宴清河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一定是答应了。
绪自如说后日傍晚,他在无照泉边等自己过去,他说他跟清娘学酿了很久的酒,他临走前一定要去清娘厨房偷两壶酒走。
宴清河说好。
之后虚灵子用他的灵杖在宗门祠内抽了他数百下,他倒下又醒来后虚灵子告诉他,他心魔已除,问他还想离开天极门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吗?
宴清河突然一下就不想了,绪自如还是那个绪自如,师弟也还是同样的那个师弟,他只是突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跟他一起离开。
“对啊,所以你抛弃他,他自己走了。”
那鬼魅的般的声音像是能看清宴清河心中所思所想,在宴清河思绪一顿下来,它便拉大声音开始嘲笑起来。
刚重生过来睁开眼尚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宴清河,闻言就沉了脸,他手指动动想要运诀。
这鬼魅声音大笑了起来:“宴清河你还没想起来吗,绪自如被你害死了。若不是你他又怎会死?”
他闻言脸“唰”得便白了下来。
那声音还在狂笑:“你知他爱你、慕你,你不阻他妄想,任他妄想,还给他妄想。让他当了真、让他动了真情,让他竟然想要跟你厮守终生。”
“住嘴!”宴清河冷声道。
“你不拒他,你贪他的好,贪他性子活泼讨喜。你自私、你无情,你看他为你辗转反侧,看他为你一举一动欢欣鼓舞、看他为你失魂落魄。”那声音喋喋不休如咒语般。
“我没有!”宴清河白着脸皱着眉厉声否认道。
“你有多少时间可以救他?从他十六岁翻窗进你房门时,你就应该让他离开,但是你没有。他十八岁亲你的时候,你应该厉声谴责他。二十岁跟你拥抱的时候,你应该推开他。二十二岁要同你下山时候,你应该拒绝他。你都没有。”那个声音说。
宴清河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咬牙道:“住嘴!”
“你喜欢他吗?喜欢一只小猫儿,喜欢一柄短剑,喜欢一件长衫罢了。”这夸张古怪的声音淡淡嘲笑起来。
“滚!”宴清河拔高声音骂了出来。
那声音又猖狂的大笑了起来:“本来他可以在天极门里待到老死。因为你,他迫不得已离开了天极门。他什么都不懂,也不会什么厉害的术法,下山后活得很糟糕很糟糕,几次差点要饿死在路上。都是因为你的错。”
宴清河白着脸喘着粗气。
“他死了!宴清河。在你眼前。死前还在喊你的名字。”
那个刚刚睁开眼发现自己重新又活了一次的宴清河,在刚到这里的第一天,仍是个幼童的年纪里,徒手劈断了一把长凳。
那声音似是成功让他情绪产生巨大波动,在他劈完长凳后,大笑了几声后声音渐小消失了。
宴清河冷静下来,坐在塌上认真地想着——心魔。
这才应当是真正的心魔。它让自己情绪不稳,让怨恨、懊恼、愤怒诸多情绪涌上来。宴清河闭着眼睛默念了遍清心诀,情绪缓慢稳定下来后,他冷着一张脸,想魔物蛊惑人心的话不可信,他跟绪自如在一起快乐多期待多,当时想跟他一起下山时也确实真心实意,只是师父虚灵子误把他的真心当心魔祛除,他才在临下山前一刻反悔而亲手给绪自如一封书信,让绪自如自己下了山。
宴清河想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他神思清明下来,坐在椅子上回想上辈子自己是什么时候下山去接的绪自如。绪自如比他小许多岁,他上山来时还是个奶娃娃。宴清河想自己可以再把他接回来,不让他伤心难过,要一直待他好。
只是他没料这心魔无形无态,总时不时如鬼魅般在他耳边蛊惑嘲讽似地耳语。甚至偶尔夜里睡了它还会拉着他直接进到一片混沌的无人之境,在他耳边放肆大笑。嘲笑他无能为力,嘲笑他自私可笑。
宴清河重生以来不管白日还是夜晚总需时时抵御这心魔乱语,他平心静气,再少如初次一般被这心魔耳语蛊惑。一晃十余年时间,他夜夜把这鬼叫的心魔当作对自己的试炼,心不妄动,则无惧无怒。直到他看时间将近,来到和善村,进入慈善堂,再次见到几岁大的绪自如。
他把几岁大的绪自如抱起来,想着这辈子会待你极好,再不让你受磨难,不让你被人厌弃,让你长到百岁也无忧。
可是绪自如说“我不喜欢你”。
那时时萦绕耳边的鬼魅声音便像钟鸣一般在他脑内“铛铛”敲响:“他不喜欢你了,宴清河。”
这钟鸣声撞得他脸色煞白,他忍不住坐下,才闭上眼没一会儿便被拉入了这无人之境。
那黑影紧紧地贴在宴清河的脸上,张牙舞爪地连声问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宴清河?”
宴清河闭着眼睛不作答复,他用习惯了千万次的沉默向来化解这一次心魔的蛊惑。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到底是谁啊,宴清河。”那声音笑起来。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吗,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啊。”它痴痴笑起来。
宴清河禁闭着的双眼缓慢地睁开来,贴在自己脸庞的黑影忽地后退半步,隔了一会儿一个人从黑影中走出来。
他穿着一身玄色外袍,披着黑发一步一步地从阴影中走出。
宴清河见他全貌后,微微一怔。
他面色清冷淡漠,不肖一会儿后眼角微挑起,嘴角也勾了起来,脸上神色霎时间就变幻成宴清河自己也从未见过的妖邪模样,他张嘴轻轻道:“我是你呀,宴清河。”
宴清河从梦中猛地睁开了眼睛,他额前汗涔涔,鬓边头发早已湿漉漉地粘颊边,甚至有一滴汗珠顺着他的头发缓慢往下滑,沿着他下颌线滑到下巴处,再垂落到他手心处。
宴清河胸口起伏剧烈,脸色煞白到连唇色也淡了少许,安静的屋内有微风轻轻拂进来。宴清河擡目望去,房门已经大开,门口还摆着一个矮小的凳子。他眼珠微动,房间内除了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
“他走啦~”那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还轻飘飘带着浓重的嘲意。
“……”宴清河呼吸加重,他不语。
“宴清河,你都已经不是你了,你怎么还期盼他还是他呢?你怎么还期盼他还会跟上辈子一样那么喜欢你呢?”
宴清河闻言直起身,他赤脚踩在地上,拔出云皎剑,凌空一剑直接劈开了半个房间。
客栈轰隆隆一顿响声,间或夹杂着旁人的尖叫声。
“我说他会走,我没说错吧?”它说。
“去找他,快去。”它又道。
“把他抓回来。”它道。
“把他关起来。”
“让他再也不能离开你一寸。”它轻声笑道。
宴清河拿着剑走出去了。
他在那一刻竟然想着的是——入魔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