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山常人上不去,从山脚望过去山腰处就已是烟云环绕,再望不到顶峰。因曾有上界仙人进无望山的传说,寻常人把无望山叫做仙山。
无望山离和善村路途遥远,若是单靠人的脚,或是车马估计能走上一年。宴清河带着绪自如御剑而行,第二日一早,太阳初升时他二人就已到了山脚下。
绪自如一天一夜就吃了半张饼,灌了几壶水,饿得饥肠辘辘。脚才踩到地上,掉头就往山脚下处一个简陋的茶寮跑。
宴清河眉头一蹙,脸又莫名沉了下来,压着嗓子问出一句:“哪儿去?”
半句话的功夫绪自如已经快跑到茶寮前,宴清河人虽在原地不动,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他耳内。绪自如心里想着宴清河疯了,去哪儿都管,要不要把自己栓裤腰带上,面上却头也不回地回了声:“我肚子饿啦,师兄。”
他兔子似地奔到了茶寮旁,站在别人摊前眼巴巴地望着。
这茶寮摆摊的商贩,每天早早来无望山脚支摊。现在这世道不好,无望山脚下一天总会出现好几个想寻机缘入宗门的普通人。他在山脚支摊一日能赚两个饭钱,何况无望山是座仙山,他也盼着某一日有仙人一见他能发现他天资过人,有仙问道的机缘,带他到山上去。或者至少去做个能延年益寿的宗门弟子。
“怎么了呀?”商贩问绪自如。他在山下支摊,见人不管是谁先三分笑脸,毕竟能来这的,以后都有可能被选中当了个宗门弟子,哪怕看起来是个话都说不囫囵的小孩他也要笑脸面对。
绪自如问:“你这有什么吃的啊?”
商贩当即表示可以给他下上一碗素面,乐呵呵的说完,往前伸出三跟手指:“三文。”修不修仙是一回事,钱可不能少赚。
绪自如一边抽气心里想着奸商,一碗素面也要三文。一边从自己怀里掏出了刚从何枕那里骗来的碧玉玉佩,他踮着脚递过去,开始胡编乱造:“阿叔,我身上现在没钱。把这个我爹娘离世前留给我的传家宝抵在你这,等我有钱了再来赎好吗?”他说的可怜巴巴身世凄惨。
商贩看着他一小孩手中拿着玉佩,有些怀疑真假,便假装是于心不忍正在感慨他小小年纪便失去双亲。
绪自如内心好笑,脸上表情更加可怜起来:“阿叔,我一会儿就要上到这座山上去了,等赚了钱,立刻来跟你抵回玉佩好不好。”
商贩闻言内心激动,想自己遇到个十分有仙缘的小孩了,竟然被邀入山,他本想套套近乎说算了请他吃,让他记着自己的好,来日修成正果了可别忘记报答自己。后想想这小鬼看着才三、四岁模样,转头定会忘记自己,若是自己留下他爹娘临死前留给他的玉佩,他想必得惦念自己很长时间。
他便立刻伸手接过了这玉佩,嘴上说:“这玉佩我不要你的。但是人生在世得信守承诺,我帮你存放一段时间,过段时间你来拿,可好?”
绪自如假笑着猛点了好几下头。
绪自如坐在摊前吃面时,宴清河正端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他垂目敛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热情好客的商贩看他独自一人坐树下,没忍住好客地吆喝起来:“这位兄台,可需用餐?”
绪自如一边狼吞虎咽的唆面,一边含糊地说:“他是我师兄,他不用吃东西。”
商贩内心更加雀跃起来,差点要直接走过去同这位“师兄”打招呼。犹豫半晌后才准备鼓足勇气去自荐自己,那树下冷淡万分的男人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商贩只觉的背脊发凉,脚是再也不能挪动一寸。
待宴清河收回了目光,他擡袖擦额头,才发现自己竟然流了满头大汗。他回到摊前对仍在吃面的绪自如嘟囔起来:“小友,你这位师兄可怪吓人哩。”
绪自如闻言瞥了眼坐在树下的宴清河,他垂眸静坐在树荫之下,静默的像是一座佛前的雕塑。绪自如眉头皱了皱,想着进天极门后必得尽快找到柳叔,询问出梦的方法。
他想着,吃面的动作快了起来。两三下吃完一碗面后,他放下筷子把碗一推,起身要走。商贩“诶诶”两声留他,随后讨好般地他还往他手里塞了包麦芽糖,嘴上叮嘱说:“你的玉佩我定会帮你收好。”
绪自如便也赶紧叮嘱道:“我可是要赎回我玉佩的,你可千万别丢了啊。”
商贩面上连连点头,心里暗暗槽道说“你坐在树下那‘师兄’看着不像是三文前付不起的样子,为何不找他要”。但是想到那师兄骇人的目光,这话怎么也问不出口了,只保证说一定会收好,等着他回来取。
玉佩倒对绪自如不算多重要,但他不知道还得在这梦中待多久,玉佩值不少钱,他财迷本色没法改。
上山的路是宴清河牵着绪自如走的。无望山设了障,哪怕御剑飞行也会在山林间迷路,不见山顶。路上机关多,不小心便会迷路。但这是用来防常人的,绪自如好歹在天极门待了不少年,这些机关障碍对他来说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宴清河不知这些,他牵着绪自如一步一步往山上走,他脚步缓慢,一条路像是能走到天荒地老。
绪自如走得不耐烦起来,拉了拉宴清河的胳膊:“还没到吗,师兄?”
宴清河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十分突兀地说了句:“以后上山下山的路,我都可以陪你走。”
绪自如被突然说出的话弄得脸上表情一凝,没忍住脸色又就不好看起来,心里没好气地嘟囔着宴清河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有些可笑地想着宴清河你真的该祛心魔了。
他不搭腔,宴清河便也不说话。他牵着绪自如又走了一会儿,绪自如皱着脸怎么都不愿走了,他便把绪自如抱了起来。
无望山山中灵气充沛,山间树木都比山下的树长得要高大些,清晨的日光透不过遮天蔽日的树叶。晒不到日光的植物又一丛一丛地结在一起,从叶与叶的缝隙中吸收日照。
宴清河走路步子十分轻,踩着矮丛过,再回身一看也不见那矮丛往下塌一寸。绪自如趴在宴清河的肩头,无聊地四望着风景,听到簌簌草叶动静,就见一阴影极快地从他身前掠过,他探头去望,只能见一条黑黢黢的尾巴,眨眼便消失。
“哦,一只黑猫。”绪自如在心里百无聊赖细数着自己一路过来看见的小动物。
这么一路快带天极门正门入口时,已经日上中天。
越近天极门眼前的路越窄小,再经过一条仅可供一人通过的窄道后,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
遮天蔽日的树消失不见,头顶悬挂的太阳像是能照到众生。耀眼的日光底下是一座白玉石门,那石门顶天立地般让人仰头几乎都望不到顶。过了石门又是数百级台阶,台阶上纤尘不染,没有任何东西留下的痕迹。
宴清河抱着绪自如,几个瞬息从台阶底下上到了最上面。
上了台阶之后,绪自如总算看到了除宴清河之外的人。
守门的两个弟子看着不大,见宴清河回来,立刻上前打招呼:“大师兄你回来了?”
这二人绪自如没什么记忆,刚想从宴清河怀里跳下地活动下筋骨,其中一守门弟子伸手指了只他:“师兄,这小娃娃是新招来的师弟吗?”
才问完,他旁边那人奇怪道:“可是二师兄跟大师姐不是说半月后才下去招新吗?”
宴清河朝他二人颔了颔首,竟是一句话都不搭腔地直接入了门。
“……”绪自如坐在他怀里都替守门的二位弟子感到尴尬。
进了天极门后,弟子渐多了起来。绪自如跟在宴清河身后走,他探头探脑地像是对周围十分好奇,眼睛十分认真地在巡视着相识的人。他想最好迎面撞上柳叔,再假装一见如故,从此就跟着柳叔同吃同住,认真套取女娲石及三宝梦境的信息。
一路走过来,柳叔倒是没有遇见。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弟子本围成一团窃窃私语,见宴清河过来立刻噤声,老鼠见了猫似的立刻出声问好:“大师兄好。”
宴清河点头,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绪自如跟在宴清河后面,能见宴清河一过去这几人大松了口气,他就没忍住想笑。他笑着巡视了一圈,这几个年纪不大的弟子,见站在人后最小女弟子,头上扎了两个发包,刚刚松了一口气,神情十分可爱,绪自如顿了顿。
等到宴清河把绪自如带回自己院内,请守院的人帮忙照看,而他则因事需去正殿离开后,绪自如便跟逛自己家后花园似地跑了出去。
绪自如几大院内逛了个遍,碰到了刚刚见了一眼的小女孩,她正蹲在池塘边盯着水里的游鱼。
绪自如见她,脸上表情无法控制地温柔了起来。他走过去,哄孩子般地问道:“你在看什么呀?”
他身体年龄此刻看着比灵珑还要小上好几岁,眼神却温和的像是个老人。
灵珑尚是小孩,闻言脆生道:“我在喂鱼呢!”
绪自如蹲在她旁边,也往水里看:“用什么喂鱼啊?”
灵珑眼睛提溜转,不说话。
绪自如笑:“鱼吃的粮是不是都被你偷吃了?”
灵珑立刻反驳:“才没有!那么难吃,我才不吃!”
绪自如闻言哈哈大笑,手往怀里摸摸,摸到了刚刚山脚下商贩赠的麦芽糖,他打开纸包,递到灵珑面前:“这个比鱼粮好吃,你试试。”
灵珑一脸苦恼:“可是他们都不让我吃东西,说我要忍住,不能坏了修行。”
绪自如抿抿唇,他麦芽糖重新包好,重新塞回自己怀里,故作遗憾地说:“啊,那真实太可惜了。真的很甜呢。”
灵珑皱着一张脸,十分苦恼地看他。
绪自如一脸惋惜的表情回视。
灵珑就小心地伸出小手,偷偷地说道:“只舔一口,没问题的吧?”
绪自如笑着把糖全塞进了灵珑怀里,笑道:“他们乱说的,小孩子就是要多吃东西,不然怎么长高对不对。”
灵珑立刻抱住自己怀里的糖,还警惕地四望了一圈。
绪自如说:“不用担心,我以后会经常下山的,回来都给你带很多好吃的东西。”
灵珑剥开麦芽糖的包装,小心地舔了一口糖,被甜得眼睛都开心的眯了起来,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你是谁呀?”
绪自如蹲在她身边,笑眯眯地:“我是你小师弟呀,小师姐。”
绪自如哄得小师姐灵珑眉开眼笑了一阵后,起身准备去藏书阁找柳叔,人在藏书阁外溜达了一圈,没法进去。
败兴而归回到了宴清河住的院内,宴清河已经回来了,正坐在茶桌前喝茶。
他手指纤长,虎口处有一层薄茧,听见绪自如跑回来的声音,微微侧头看了眼:“哪儿去了?”
绪自如差点要翻白眼,他沉吟片刻,本着你让我不爽我也不能让你开心的精神,跑到宴清河面前笑嘻嘻:“师兄,你怎么跟我阿爹似的管着我呀。”
宴清河沉默不语。
绪自如道:“那不若你别当我师兄了,当我阿爹吧。”他想着认一个“爹”也是认,认几个“爹”不是认呢,儿不嫌爹多。
宴清河梦里梦外都是木头做派,别人的调侃他从不接,他放下茶杯,突然不知从哪儿抓出了一只几月大的黑猫。
“……”绪自如愣神。
宴清河单手捏着猫后颈,朝他招招手,问他:“你养猫儿吗?”
“……”绪自如。
宴清河弯腰把猫放他怀里,绪自如手忙脚乱接猫,一脸莫名其妙。
而后宴清河又手拿一枚鸭蛋青的玉佩,放置在了一旁的茶桌上,淡淡道:“既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不要随意抵给别人。”
正是他在山脚吃面时,抵出去的玉佩。
“怎么拿回来了?”绪自如问。
“给了些钱赎回的。”宴清河道。
宴清河话说的漫不经心,说完还垂眸喝了口茶。绪自如一手抱猫,一手拿起玉佩,蹙着眉头翻上一旁的贵妃塌。
宴清河握着茶杯的手指闲散又漫不经心地叩了叩茶杯壁,像是心觉惬意。他耳边传来几声古怪的大笑,他也不介意,神情轻松,几乎怡然自得。
半个时辰前,他解决完师门琐事,又下了趟山。他下山速度比上山快不少,几盏茶的功夫就到山脚下,那摆摊的小贩还没离开,正坐在自己摊前打瞌睡,他人行至面前商贩还没醒来。
宴清河伸手叩了叩他面前桌面。
小贩从梦中惊醒,还伸手抹了把嘴巴,没看清来人就吆喝起来:“想要点儿什么啊,来壶清茶坐着歇会儿吗。我跟您说啊,今日我可是碰到这山上的宗门弟子了,他……”
话没说完,看清来人,立刻住了嘴,尴尬地笑了两声问道:“这位仙长,您有何事啊?”
宴清河擡起眼睛看他,不急不缓地开口道:“那个玉佩。”
小贩哎呀两声:“是来换那位小友的玉佩是吗,那位小友此刻已经上山了吗?”他嘿嘿两声,准备套近乎,“不知这山上宗门……”
话没说话,面前谪仙一般的人物,突然擡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小贩大骇,惊得手脚乱飞,脸都涨红了,紧绷的嗓子喘出几声古怪的音调,再没发清晰地吐音。
宴清河脸上表情带着漠视任何生命的默然,手上的力气却愈加重了起来,他眼波流转,满脸的漫不经心:“让你给我,听不懂吗?”
那小贩一句话说不出来,手扣在宴清河手上,脚在地上痛苦地蹬来蹬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肖半晌,这人便失去了动静。
宴清河松开手,已经没声没息的小贩便跌到了地上。
宴清河神漠然然地盯着小贩的尸身,从怀里拿出一块素白的手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手,随后往尸体前一擡手,小贩怀里一直放着的玉佩便迅速飘至他手心。
他把玉佩跟手帕一同放进自己怀里,转身回天极门。
在他转身的刹那,地上尸体便瞬间不见了。
宴清河耳边有声音桀桀笑道:“你杀人啦,宴清河。”那声音大笑不止,“一个完全无辜的人。”
宴清河走路步子不变,漫不经心地回道:“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