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自如在藏书阁内待到日落,晚膳也没在小厨房吃,只随手揣了几张饼在身上,决定不等到柳叔不离开。
好在柳叔也没让他几张饼在藏书阁里等到饿死,当天夜里便举着灯烛过来了。
绪自如盘腿坐在地上左摇右晃,见来人先故意惊奇地问了句:“谁?”
柳叔道:“我。”
绪自如惊讶道:“柳叔吗,你怎么会夜里到这里来啊?”
柳叔说:“我夜里睡这。”
绪自如早就知晓,故意哦哦两声:“你睡在藏书隔啊柳叔,那是不是这里的书你都看过啊?”他说完不等对方反应,立刻就继续道,“那正好,我下午在这里翻看了几本书,有些不了解的地方要您帮忙解答一下。”
柳叔脾气好极了,把自己手中拿着的烛灯在桌上烛台上放好,坐在椅子上就问:“有什么问题啊?”
绪自如心里想着怎么这么配合,还以为嘴上要多哄两句才会说。他人慢腾腾地挪到柳叔脚边,仰着头看柳叔脸孔在灯光下隐隐绰绰,他问道:“今日听你提到驱魔渊,这个驱魔渊是不是原来掌门镇魔而以身设的阵?”
柳叔也不管他听不听的懂,自行解释起来:“没错。但人类肉身脆弱,以身为阵数十年已是强弩之末。”
“……”绪自如默默无语了片刻,捧起哏来,“那怎么办呢?”
柳叔道:“驱魔渊内本放有一至宝,称为女娲石,用来镇压极柱内的魔物。”
绪自如极其配合:“极柱?”
柳叔竟是完全不解释:“后女娲石丢失,天极门内又得一至宝称为昆仑镜。”他说书似地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绪自如沉默半晌,再次试图配合,“昆仑镜?”
柳叔道:“传闻女娲石能活死人肉白骨,让人永生而不死,还可为弥补人内心缺憾而指引人入三宝梦境,在梦境中活得圆满,醒来后便可获得解脱。”
绪自如听“三宝梦境”一词,目光都不由得锐利了起来,他沉着嗓子不动声色地接嘴道:“这三宝梦境?”
柳叔竟是完全不顾他这个听众的任何疑问,柳叔完全不理他,只沉着嗓子继续说道:“女娲石至纯至善,是用以补天镇魔的神器,不沾任何邪气。”
“……”绪自如顿了顿,尤不死心地继续提醒道,“柳叔,您说的这三宝梦境到底是什么?”
柳叔在微晃的烛光下瞥了他一眼,随后又自顾自说道:“女娲石丢失后,天极门用昆仑镜困魔物,让驱魔渊的魔物全困守在昆仑镜内。”
“……”绪自如彻底不想说话了,他手撑着脑袋,心里想着——行,等你说完我再问行了吧。
柳叔又不急不缓地开始讲起了这些绪自如翻找了很多年从未翻到过的信息。
“昆仑镜可逆转时间、撕裂空间。它不似女娲石一般至善至纯,因在驱魔渊内吸收的魔物众多,多少有受到那些蛊惑人心的魔物影响。”柳叔道。
绪自如闻言,精神一凛,他脱口而出:“穿越时空?”
柳叔看了他一眼,好像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坐着一个需要他答疑解惑的对象,他点头:“是的。”
绪自如面带狐疑地看了柳叔好一会儿。
柳叔也不做过多的解释,继续说道:“后来有人发现遗失的女娲石竟然是到了昆仑镜中。”
绪自如蹙了蹙眉头:“怎么做到的?”
柳叔摇头:“没有人知道女娲石为什么会进到昆仑镜中。但因女娲石在镜中,镜中被镇压的魔物倒不怎么敢肆虐。驱魔渊经过了一段平静的岁月。”
绪自如哦了一声,他还是更想知道关于三宝梦境的事情,本想迂回着把话题牵回梦境的话题,才张嘴要说话。
柳叔插嘴说:“因女娲石在昆仑镜中,本来是求得人心解脱,弥补遗憾的三宝梦境就变了味。”
绪自如听见自己想听的话题,本来没骨头似地坐在地上懒散盘腿躬背,闻言立刻挺直了背脊:“若是入了这个三宝梦境,会如何?”
“轻则被昆仑镜蛊惑,分不清梦境跟现实,从而无法从梦中苏醒过来。”柳叔道。
绪自如点点头:“那就是在梦境中度过一生了?”
柳叔脸色突然严肃起来:“重则被昆仑镜中困守了几百年的魔物蛊惑,甚至附身。它们如同附骨之疽,沾上身撕也撕不下来,从而影响人的性格品行,致使人性情大变。”
绪自如突然一下想到了宴清河,宴清河近些年倒还算是跟他记忆中差不了多少,他刚入梦那段时间宴清河却是古怪的紧。他没忍住立刻问道:“被魔物附身跟自身生了心魔又有什么差别呢?”
柳叔摆摆手:“此言差矣。心魔由心而出,受个人情绪而掌控。”
绪自如没忍住黑了脸,有些无语:“那是什么意思,这听起来二者还不是差不多吗?”
柳叔看他一眼,似觉得他孺子不可教:“心魔是你入了迷障,被一叶障了目,算不得什么大事。”
“……”绪自如沉默,诧异,“心魔算不得什么大事,根本无需驱除,也不会惹人性情大变?”
柳叔啧了一声:“你要这么理解,当然也没什么问题。人生在世,谁不会因内心困顿而怀疑自我,算不得什么大事,人之常态罢了。”
绪自如从背脊挺得笔直,他咬着牙问:“若有人说你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心生魔障,需要驱心魔,又是怎么回事?”
柳叔说:“荒唐,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何有心魔一说?”
绪自如沉默地回想起了,宴清河站在自己面前说自己心魔已除的模样,他突然一下觉得万分可笑起来。他觉得二人心意相通那段时间,对宴清河来说竟只是心魔。他都要替宴清河感到可怜起来。
绪自如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那若有人偏说这是心魔,已经驱除又会如何?”
柳叔闻言竟笑了一声:“斩情根罢了。人类可笑,觉得修仙之人不能动情,得绝情绝爱才能修成正果。还真以为神仙都没有感情吗?”
绪自如古怪又怀疑地看了两眼自己面前这个柳叔,心中好奇差点要脱口而出,后想想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没盘问出来,便按下好奇姑且不提,他继续问道:“那你所谓的被数百年的魔物附身又是如何?”
柳叔也配合地继续解释道:“百年魔物最会蛊惑人心,扰人心智。它颠倒是非黑白,让人堕为半魔,不人不鬼。时间一旦久了,恐难再回复神志。”
绪自如神经绷起来了,他压着气息问了声:“那该如何是好?”
柳叔道:“魔物被困守镜中,既是入梦被缠上,那出去即可。”
绪自如问:“魔物便不会跟出去了吗,那被魔物缠上的人可还会恢复正常?”
柳叔点头,绪自如内心大叫——你放屁!那招魂夜当晚在何家大宅内肆虐的是什么东西?!他压着澎湃的心跳声,努力保持冷静问道:“那如何出梦呢?”
柳叔擡手摸了摸下巴,他似是沉吟了片刻:“找到女娲石。”他说。
“那这个女娲石到底长什么样?又应该在哪里找到它?”绪自如脱口而出。
绪自如说完,藏书阁突然彻底安静了下来。桌上烛台灯火昏暗,只安静的围绕出了阁内二人面前的方寸之地。
绪自如跟柳叔一个坐在地上仰头,一个坐在椅子上低头,面面而视了片刻时间。
他二人保持默契的都没有多问对方其他问题,在相视片刻后,柳叔突然说:“谁拿它入梦,它便在谁那里。”
绪自如沉默。
柳叔又补充道:“你若见到,你便会知道它就是女娲石。”
绪自如脸上再没装模作样的少年做派,他沉着一张脸,因为思虑过多,脸上表情显得有些冷酷。他手指在藏书阁的木制地板上有些烦躁地叩了叩,“哒哒”的手指敲击声在这座寂静的藏书阁内回想。
他沉着嗓子问:“我若是找到女娲石后,又该如何出梦?”
柳叔说:“告诉持有女娲石的人真相,让他在梦中最快乐的时刻接受女娲石的指引。”
绪自如沉吟:“他若就是不想出去,又如何?”
“……”柳叔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或许乐极、悲极、恨极时都可受指引而离开。”
绪自如闻言没忍住弯起眼睛笑了下:“那显然后两者比较容易达成啊,谁愿美梦清醒?”
柳叔看了他一眼,他张嘴似想要说话,犹豫半晌后叹出口气,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绪自如盘腿而坐,双手抓着自己脚踝,身体微晃,他笑着说:“从前我小,跟着一个整天没什么事、闲坐着看书的人学易经。学了不少年,阴阳五行、伏羲八卦都学得烂熟于胸。后来我学成离开,外出给别人算命,算得准到人人称我为半仙。现在我想,这个教我算命的人或许才是个真正的半仙?”绪自如歪歪头,看向满头白发的柳叔。
柳叔大笑了两声,也不搭腔。
绪自如从地上站起来,他伸手拍了拍袍上的沾上的灰尘,嘟囔:“不早了,我得走了。”
柳叔沉默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绪自如走到藏书阁门口,开门前有些调皮地回了个头,他笑:“柳叔,你看你知道这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柳叔眉头微微挑了起来。
绪自如大笑:“您年纪想必也不小了吧?看着还挺年轻!”他说完打开门跑了。
“这小子!”柳叔嘿了一声,见人跑的快,在月光下刹那便没了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举着烛灯又渐渐消失在了藏书阁内。
绪自如一路踩着月光走到了宴清河的小院。天极门内向来不见四季,阴雨天也从未有过,每日白天醒来日光便照到门内所有地方,夜晚时月光也亮,黑暗无处遁形。
绪自如一路思考良久,脸色沉重,走路的步子也又重又慢。
刚进院内,就见宴清河在满目月色下沉默地独坐着。他坐在院子内一处养着鱼的水塘边,一身素白的长衫,披着头发,像一抹游魂似地坐在水塘前。
绪自如走进院内时带来的动静,让坐在水塘前的宴清河微微侧了侧目。随后他便收回目光,手中捏了几颗鱼食,往水塘里轻飘飘地撒了过去。
绪自如夜晚见宴清河魂似的坐在那里,犹豫片刻后,心里突然起了个主意。他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师兄,大晚上喂鱼呢?”
夜里池塘水面被月光照得像是镀上了一层薄银,水下几条锦鲤穿梭晃着尾巴来抢食。
宴清河又扔了几颗鱼食,不急不缓地“嗯”出了一声。
绪自如坐到旁边的石椅上,盯着水下的游鱼,斟酌了会儿用词,出声问道:“师兄,我一直挺好奇的。”
宴清河不急不缓地给池水里的鱼喂食:“嗯?”
绪自如笑:“你整天这副样子,到底有没有快乐过啊?”
“有。”宴清河手上喂食的动作不停。
绪自如转头看他:“比如什么时候?”
宴清河把手里的鱼食全部丢进了水池里,他捏着鱼粮的手指轻轻弹了弹还残留在指腹上的鱼粮残渣,淡淡地开口道:“此刻就挺开心的。”
绪自如没忍住笑:“大晚上不睡觉,喂鱼很开心吗?”
宴清河转头过来看他,浓密的睫毛微垂,一双眼睛内像是盛满了天极门无数个夜晚的月光,他眨眼的速度缓慢,嘴角也轻微的勾了起来,在夜色中一直有些略显苍白的脸好像也稍稍灵动了些许。
宴清河眼角微弯,平静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愉悦几分漫不经心,他笑道:“那倒也不是。”
绪自如挑眉好奇:“啊?”
宴清河略微挪动了下自己的身子,他凑近绪自如,斯文万分地在绪自如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小绪,是你在这才让我开心。”
宴清河亲完后就坐回身子,微微侧了侧头盯着绪自如看。
绪自如觉得有些好笑,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宴清河嘴唇触碰过的额头,宴清河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木头,但是他的嘴唇仍旧柔软。绪自如垂了垂眼睛,好半晌,对着宴清河露出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我让师兄开心吗?”
宴清河微微侧着头,沉默而又温和地在月色中看着他。
绪自如走到宴清河身边,因为宴清河是坐着的,他便直接蹲下了身子,微微仰头看向宴清河,他弯起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笑得牙齿都露了出来:“师兄这意思是不是喜欢我?”
宴清河挑了挑眉,坦承万分地说道:“确实。”
绪自如便在自己怀里掏了掏,半天他掏出个鸭蛋青色的玉佩,双手拿着递给宴清河,笑眯眯地说道:“那师兄可得收下这个。”
宴清河看向他手中的玉佩。
绪自如张嘴就编:“我离家时带走的传家宝。母亲给我时告诉我说这是我家世世代代用来给媳妇的宝贝,师兄。”绪自如说着对宴清河眨了眨眼睛,又慢腾腾地补充道,“送给你啊,好不好师兄?”
宴清河伸手直接拿起了绪自如这枚玉佩,他指腹在玉佩上轻轻地抚摸了两下,随即点头道:“好。”
绪自如眉心一跳,想宴清河果不其然被魔物附体了,竟然变得这么好骗起来,要过去能傻至如今一两分,他也不至于追他追得那么辛苦,最后还落的个得到一句“两人相处之间的情谊全是心魔”这种蠢话的下场。
绪自如压下心中情绪,冲着手握玉佩的宴清河笑道:“师兄,时间不早了,早早休息吧。”
宴清河鼻腔里嗯出了一句,他拉着蹲在自己脚边的绪自如从地上站了起来,带着绪自如往卧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明日便把东西搬到我房间来睡。”
“……”绪自如被宴清河吓了一个踉跄,好半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含糊地应了两声。
他二人相携着往卧房方向走去,不远处那水塘仍旧被月色照得像是镀了层银光,聚在一起的鱼还在争夺着宴清河一把撒到水里的鱼粮,倒映在水里的月亮被哄抢的鱼弄得破成了无数片残影。而没一会儿,刚刚哄抢着吃东西的鱼,其中最壮硕的一条因为接连几日无休止的投喂,它尾巴在水中摇晃了几下,最后对着月色翻上了白色的肚皮,再没了动静。
鱼群四散开来,水中倒映的月亮又恢复了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