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起时,绪自如见宴清河似睡熟了,揣着手直接离开了宴清河住的小院。
他六年时间没回天极门,也不见这地方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他一路往虚灵子的翎栖殿走去,沿途碰到个眼生的弟子,他一把抓住别人,张嘴就吩咐道:“宴清河在他自己院内昏迷不醒,你们找人去给他看看伤。”
被抓住衣领的弟子,是个小弟子,年龄不过十二三四的模样,闻言挣扎两声呵斥道:“你是何人,放开我!”
绪自如松开揪他衣领的手,擡手拍拍他的脑袋:“快快去。”
小弟子板着脸问他:“你究竟是何人?”
绪自如眨了下眼,反问道:“我是谁重要还是宴清河昏迷不醒这事重要?”
小弟子苦着一张脸犹豫片刻,又想到近一月确实在多处听闻大师兄被责罚的消息,甚至有师兄师姐去师父殿前求师父的传闻。
他犹疑片刻,便转身往回跑去。
边跑还不住回头吩咐道:“你留在此处不要乱走,待我带人去看望大师兄后便回来找你。”
绪自如十分敷衍地“诶诶”了两声,在小弟子跑远之后,揣着手耄耋老头似地继续往翎栖殿走去。
他走至翎栖殿殿门口附近,远远就看见三三两两个弟子在空地上静坐。
为首一人便是琉瑛,三师姐琉瑛每次见他都横眉冷对,绪自如现下没心情去逗琉瑛,慢腾腾往前走的步子原地打了个转,绕一圈后准备从偏门进殿找虚灵子。
人绕了个大圈到偏门口,天已经大亮。
天极门灼目的日光已经洒到了目光所至的每个角落。
绪自如才比划着想偷开偏门,门从里面打开来。
一个白须飘飘的老人站在门口,跟绪自如四目相对起来。
虚灵子眉才一皱起来,绪自如嘿嘿一乐:“师父,你怎么从这门出来?”
虚灵子胡子一吹,背手而立,飘飘若仙地吐出一句:“醒了。”
绪自如眉眼弯起,挤着虚灵子从门外进了屋内,他反手关上偏门,笑嘻嘻地问:“师父大早上哪儿去呀?”
他说话表情语调都没个正形,虚灵子眉头一跳,仍旧维持自己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你有何事?”
绪自如抓抓头发,从袖口中拿出女娲石,放到虚灵子眼皮底下:“师父,女娲石在我这。”
虚灵子仰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道:“我知晓。”
绪自如收回手:“驱魔渊内极柱裂开,魔物涌出,用这个便能把裂缝补上是吗,师父?”
虚灵子微一颔首。
绪自如便笑起来:“那我有一事十分好奇,想问问师父。
问完后我便带着女娲石跟师父一起去缝裂缝。”
虚灵子闻言道:“不需你去,让清河同我去。”
绪自如砸了砸嘴:“他被师父打废了,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床。”
虚灵子闻言胡子又是一吹,好半晌才道:“我可未曾打过他。”
绪自如反问道:“您六年前不就打过他吗?”
虚灵子毕竟一百多岁,不肖片刻便过味来,竟是微微一笑开口道:“你这是替他来找我算账了?”
他本一副看着严肃、说一不二的模样,平日也是一副即将修成大道的仙风道骨样子,这一反问下却能感受到他严肃脸皮下隐约透出的一丝温情。
绪自如摇头晃脑否认道:“非也非也。”
虚灵子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绪自如就道:“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我跟师兄同为天极门弟子,为何师父偏要阻他爱恨而不是我?”
虚灵子未搭话。
绪自如自语道:“不会因为他是你最爱的弟子,未来要继承你衣钵,所以应该断情绝爱吧?”他说着信口胡诌起来,“可我见师父也挺爱憎分明的。”
虚灵子年岁大了,绪自如这一两分不痛不痒的调侃实在激不起他心里半分波澜,只沉吟片刻便问道:“他未曾告诉你吗?”
绪自如眨了眨眼睛:“他此刻仍昏迷不醒啊,师父。”
虚灵子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徐徐道来:“一百多年前,我天极门曾发生过一次动乱,那时我尚是个刚入门的小弟子。”
绪自如点了点头:“我略有耳闻。”
虚灵子闻言反倒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后又继续道:“当时事我不太了解,只知女娲石丢失,后又出现昆仑镜这一宝器。”
绪自如沉吟片刻道:“我在三宝梦境中曾见过镜灵,它说它快死了。”
虚灵子再次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如何见到的它?”
绪自如摇摇头:“我也不知。”
虚灵子沉吟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这一大动乱导致我天极门掌门还有几大长老等诸多门人,都殒命在此。
后来当时的我师兄,把昆仑镜放进驱魔渊内,这才镇住了四散的魔气。
可师兄出来后不久也被魔气侵扰而亡。”
绪自如疑惑道:“进驱魔渊的人都会受魔气侵扰而亡吗?”
虚灵子迟疑了片刻,时常肃然不语的表情舒展开来,他叹出了一口气:“是。
我数年前进去过。”
他道,“我知我命不久矣。”
绪自如脱口而出:“那你还让宴清河陪你一起进去?”
虚灵子侧头看他,失笑:“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
清河无父无母,从驱魔渊内诞生。”
绪自如皱起眉头。
虚灵子说:“我幼时常怕他是幻化成幼童模样的魔物,把他关在静心苑内许多年,不让他出来。”
绪自如摇了摇头:“师兄性情磊落高洁,不会是那些东西。”
他说完转头问,“所以你才不让师兄同我一起离开,要让他断情绝爱?”
虚灵子眉目淡下来,此刻不像是天极门掌门,倒像是个挂念儿孙的老人,他仰头看了看天,收回后他双目中带上了点难以明说的无奈:“若女娲石没找到。
我会命他在我身殒驱魔渊后让他以自己的身体来抵极柱的裂缝。”
绪自如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你让他去死。”
虚灵子说:“他从那里生,理应到那里死。
换成他自己也应当会这么做。”
绪自如没忍住笑了声:“你又不让他喜欢别人,又不让他活。
你可真是个好师父,教出了个好徒弟。”
虚灵子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不急不缓地说道:“人各有命数,是天定的。
你还小,你不懂。”
绪自如心想——要真按活着的年龄算起来老子估计跟你差不多大了。
他从鼻腔里哼出了两声,摊开放着女娲石的手掌,也不急不缓地说道:“你要进驱魔渊,我陪你一起去。”
虚灵子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绪自如又道:“宴清河没办法抵抗魔物侵扰。
我跟他在三宝梦境中,他曾被魔物附体,险些入了魔变得不人不鬼。”
虚灵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绪自如道:“我应当比他有用很多。”
虚灵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绪自如眼睛微微弯了起来,他做出一个笑脸,语调更加缓慢平和了起来:“我昨天夜里思考了一整夜。”
虚灵子看他。
绪自如道:“我六年前下山。
曾在某个地方遇到一个装神弄鬼的老乞,那老乞丐硬拉着我要让我跟他学算命。”
他说,“我在门派内跟人学过一些简单的算命术,下山支个摊赚个吃饭钱不是什么问题。
但说真本事,确实也没有。
跟着老乞学了一阵子,突然像是仙人附体,变成了个神算子。”
绪自如讲故事般啧啧叹起:“我一算一个准,这后来就有人给起了个诨名喊我半仙。”
虚灵子静静地听着,没有搭腔。
绪自如便继续道:“后来那老乞同我分别前,泄露天机告诉我说天将降大劫难。
我要细问,他摆摆手便走了。”
绪自如说:“我跟他分别后,沿路一直在算这是个什么大劫。
算了半天,算出一个奇怪的东西。”
绪自如说道这里顿了顿,他对着虚灵子眨了眨眼睛,语气竟还轻快起来,“我算出了个何枕救苍生。
你知道吗,师父?”
虚灵子如何能知这些事情,闻言只摇了摇头。
绪自如把女娲石放回自己袖子里,弯起眼睛对着虚灵子笑:“昨天傍晚我醒来时候一直都在想这事。
后来宴清河回来断了我思路,他又遍体鳞伤昏睡了一整晚。
到了今晨我才想明白了这件事。”
虚灵子似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疑惑地看他。
绪自如笑着道:“我同宴清河还有一个叫安息的人,一起进的何枕的梦境内。
何枕且不提,他是靠女娲石自主入的梦。
我跟宴清河还有安息三人应当是被何枕院内突然出现的魔气引进这梦境之中的。”
虚灵子问道:“这又如何?”
绪自如说:“安息跟宴清河都被魔物附身,险些入了魔,师父。”
他眨了眨眼睛,“可独我神思清明,不受任何事物干扰,你说这是为何?”
虚灵子立刻问道:“为何?”
绪自如说:“今早我想,何枕救苍生是什么意思。
是只何枕能拿着女娲石来阻挡可能发生的祸事吗?”他眨了下眼睛,眼中还飞着一些清浅的笑意,“可是为何这个女娲石现在在我身上?”
虚灵子顿了顿。
绪自如笑道:“二十多年前,我被遗弃在沔水河畔,是何枕把我带回慈善堂养起来的。
若没有他救我,我应当会饿死在水旁。”
“所以我想,何枕救苍生,大概意味着,何枕救我,我救苍生。”
绪自如慢条斯理地说完后,又笑着对虚灵子眨了眨眼睛:“所以你是要带我进驱魔渊,还是带宴清河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