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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正文 第5章 远道而来的外来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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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05远道而来的外来人(五)

    即使亲人长相分明烂熟于心,但每次塑造五官时,余让都觉得不够满意,建模人脸上偶尔出现情绪表情上的细微差异,都会让他产生近似恐怖谷的悚然感。

    如此反复测试了近一个标准年的时间,他没有找到解决办法,索性让这三张脸空着,至少能时时提醒自己现实和虚幻之间的差距,不会在某一刻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长达几十年的梦,之后又被不对劲的表情吓醒。

    餐桌上的饭菜不过是一堆虚拟数值,它们本来可以被设定拥有味道,但因为余让一个人构建如此复杂的场景,实在精力有限,一切只能按照优先级来缓慢完善。

    他在三张没有五官的脸的[注视]下,[吃]完了午餐,起身时他想了想,伸手抱走了妹妹怀里的半个西瓜,妹妹挥舞着拳头大喊混蛋!

    西瓜也是没有味道的,与甜过初恋这种形容词没有关系。余让开始想,要不要把食物的味道先设定出来。

    过去他一直在构建大框架,是想采取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企图让自己余生都在这个他模拟出来的地球上度过。

    但这似乎行不通,他觉得自己剩余的光阴不会很长,剩下的时间,还不如去完善一些过去看来没有无意义的细小设定。

    余让抱着西瓜,坐在自己[父亲]身旁,陪[父亲]看了一会儿电视。

    两人又一起离开家门,到附近体育馆打了几轮乒乓球和羽毛球,回家后余让因为疲累回到房间休息,他[父亲]在后面笑话他锻炼太少,以后每天都要一起去散步。

    余让摆手,没有搭话。

    他房间的装扮与高中时一致,贴墙打得一整面柜子,有几格放满了他的资料书,几格柜子里整齐展览着他的手办。

    不过这些东西都拿不下来,只是为了尽可能的还原。

    床旁书桌上放着一台老式电脑,余让关上门,坐在老式电脑前。

    房间这台老式电脑,与他在星网的数据同步相连,他可以通过这台电脑,来对这个[地球]进行一些数据调整-

    他在电脑前一坐了几个小时,关闭电脑后,困倦地揉了太阳穴。

    再擡眼屋外已经天黑,他走到床上闭着眼睛躺了会儿,脑中仍在百转千回地思考着各种虚拟数据的调整。

    应该是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不知到底过了多长时间,躺在单人床上的余让猛地睁开眼睛。

    他浑身汗湿,额前的头发更湿得如同刚从水里泡过,他呼吸剧烈、脸色煞白。

    屋外本该莹白的月亮,变得如鲜血一般红。

    余让伸手往后梳了梳潮湿的头发。

    [梦魇],他心里清楚。

    他只要一不小心在这间房子里睡着,就一定会陷入这种梦魇当中。

    余让深呼吸了一口气,从床上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睡觉前还温馨不已的家,此刻一打开已如人间炼狱,血腥味刺鼻,有血液甚至溅到白墙上数米之高。

    余让面无表情地走出房间。

    他在心里默数——往客厅储物柜方向转三步。一、二、三。

    他的[母亲]浑身是血地躺在大开的储物柜口,刀伤让她的身体经过法医多次拼合才完整。

    余让走过去,沉默地垂眼观察分析——砍伤,柜子上也有被劈砍的痕迹,正常的刀不会把人身体弄成这种程度。

    他表情冷静地转身,垂在身体两旁的双手却不受控地颤抖了起来。

    他的[父亲]倒在门口,头和身体都已经分离,余让透过开着的后院门朝外看,一个穿着黑色亮面皮质夹克、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一百四十斤左右的男人正在往小路上跑,他走过的地上还有一串血迹留下。余让不确定。

    那个男人甚至回头看了一眼。

    余让的脸色冷漠到给不出任何反馈。他隐隐听见有人拨打电话的声音,听见耳熟地仿佛是自己上辈子的声音,在惊惧又痛苦地说:“穗穗,这段时间先别回家,在学校待着。”

    他的心脏扑通跳动了一下,又像是脑中某根弦噌得一声绷到极致后,突然断裂开的声音。

    【余让你好,开始采取强制唤醒工作。】一个冰冷的电子音忽远忽近地响起。

    【倒计时十。】【九。】……

    倒计时到[一]时,全息营养舱透明盖被自动打开,余让如同溺水水鬼一般,浑身湿漉漉地坐了起来。

    他伸手摸了下跳动的心脏。还在跳动。

    竟然还能跳动。

    他过去几乎算亲眼目睹过一场近似灭门的惨案,附近的监控抓到了嫌疑人的影像,警方在不到三个工作日就抓到躲藏在附近乡村田埂间的嫌疑人。

    嫌疑人给出的理由是——见财起意、入室抢劫、遭遇剧烈反抗,所以杀了人。

    因为案件影响极其恶劣,凶手被判了死刑。在几个月后被执行了死刑。

    凶手绳之以法了吗?

    那生活也回不去了。

    余让胳膊搭靠在营养舱上,颤抖的手指在许久后恢复了平静,他摘下耳内的静音耳塞,艾丽的声音响起:“这个月第五次超过全息营养舱的安全时间了,余让。”

    她冷漠的声音响起:“我的安全手册上写,若一个月内多次发现这种情况,我需要报备给社区。”

    余让从营养舱里缓慢地爬了出来,他脱掉身上胶质衣,打开自动清洗设备,把之前扔进去的衣服拿出来,再把这件扔进去,冷声说:“建议你不要,你是为我服务,而不是为社区,我不想浪费时间再调整你的工作模块。”

    他的声音和表情,较他躺进营养舱之前更为冷漠。

    艾丽回说:“这是为了你的健康考虑。”

    “我不需要一个智能设备为我考虑,你只是一堆可以随意更改的数据。”

    余让拿着衣服进入了浴室。

    热水浇在身上,让他身体略微恢复了暖意。

    他的手作拳头状抵在布满水珠的墙壁上,脑中无意识地闪回一些画面。

    他在水流下无声干呕了数下。

    近乎自虐地回想——砍伤和凌乱的尸体,着火的房间。

    余让过去无法相信这是一场无差别的激情杀人案件,他家住的并非什么独门独栋的高档小区,隔壁邻居认识几十年,为什么只是他们家?

    ——可能人在面对巨大创伤的时候,总是会脑补出一个仇恨对象或一个巨大阴谋,不然该怎么去相信厄运凭什么只降临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是自己?

    余让冷静下来,热水把他过长的头发洗刷得非常柔顺地贴在他脸颊上,如同谁人手掌温柔的抚摸。

    他冷漠地想——信仰神灵的作用就应该在此了。普通人无法承受这种无差别的死亡,只能相信这个世界存在上帝或者神,有些人死了,是为了赎罪,有些人死了,是在人间的工作已经结束,他要回去继续当神的孩子。

    余让呼出一口热气,他关掉热水,擦掉水珠,换上衣服走出来。

    艾丽道:“余让你好,你睡在营养舱的这几天,星网上收到了几条留言和好友申请。”

    余让没搭腔,走到门口,戴上厚重的黑框眼镜,拿起便携光脑,他现在没力气说话。

    艾丽说:“需要我为你读留言信息吗?”

    余让有气无力地从鼻腔里拒绝出一声:“不。”

    艾丽:“好的。”

    余让打开光脑,留言来自几个星网中随意投送的广告,余让一键删除,好友申请有两个,余让本来不想管,坐在沙发上,放下光脑前不小心点到,看到两条分别来自——[余让先生你好,我是李维,阿德加内舰长的秘书官,请通过我的好友申请,让我向您致予最诚挚的歉意。]余让顿了顿,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嘿余让你好,我是法尔图,是阿波罗号的智能网络安全工程师,也是舰长最得力助手之一,请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毕竟这样我才能向你道歉。]余让放下智脑,沉默了一会儿,他问艾丽:“我在营养舱里睡了多少天。”

    艾丽说:“三个标准天又二十个标准时,余让。”

    余让伸手搓了把脸,从沙发上站起来:“艾丽,这段时间舰长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吗?”

    艾丽冷淡地回说:“稍等一下,有的,在待办事项后面。接下来需要我为你提取吗?”

    余让感觉到一种古怪的难堪,他从喉咙里挤出个“不用”,起身朝阿德加内房间走去。

    他想,阿德加内是优选基因下诞生的人,经历了惨痛的人身伤害,却仍旧保持情绪稳定,没有任何精神和身体的应激反应。

    那区区四天的无人照料,也应该没什……该死!

    余让没办法在大脑里继续为自己开脱。

    他打开了房门,迅速扫了一眼,与阿德加内生命体征绑定起来的设备,它的生命数据线条仍在顽强跳动着。

    余让轻出了一口气,他走向前。

    阿德加内的脸色不大好看,他似陷入昏迷,后又被余让走近的动静惊醒。

    他保持了几秒的警惕,又想起如今在哪,紧绷的肌肉松下来,他声音不甚清晰地问:“余让?”

    他问:“你还好吗,你很长时间没有动静,这让我有些担心。”

    余让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谢谢,我还好。”

    他话音刚落下,阿德加内的身体各项检测仪都开始跳起了红灯。

    阿德加内说:“抱歉,我想我可能不太好,可能需要你给医院拨打电话。”

    余让已经在进门前,就让艾丽拨打了医院急救中心的电话,也通过了秘书官的好友申请,并让艾丽也给对方拨打了个电话。

    余让沉默,而后道歉:“抱歉。”

    阿德加内一如既往坚韧的神经,在遇见熟悉的人略有些放松下来,身体内五脏六腑便如进了风暴之境,几乎要搅碎他的每根神经。

    他再无力回应任何话。

    一整天的安静、饥饿等身体反应他尚且能忍受,反正他过去几年,也常常忍受痛苦。

    但是他刚刚做过大型修复的身体,好像突然不能再适应过去经历过的艰苦环境。

    他一度觉得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变成了沸水,灼烧到他五脏六腑都无一完整。

    他尝试唤醒过艾丽,但艾丽毕竟是个智能设备,它只能按照自己程序办事。

    第三天的时候,阿德加内没听见过这间房子传来任何声音,他甚至怀疑这间房子的主人遭遇了不测。

    一次意外事故?

    他没有精力多想,紧绷着自己神经,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不要陷入虚妄之中。

    他知道在这种时刻,痛苦才是活着的证明,他在自我对抗。

    直到消失了将近四天的余让,推开房门再次走了进来,他神经舒缓了一秒,痛苦便如海啸席卷而来。嗡嗡嗡嗡……

    阿德加内全身肌肉都肉眼可见开始痉挛。

    余让第一反应,阿德加内神经元异常放电,他伸手快速解开他紧扣的衣领,把他从仰躺的姿势改成侧躺,用柔软的被子垫到四周僵硬的地方,以防对方痉挛时被撞伤。

    在做好简单保护措施后,他收回手,有些茫然地在内心自嘲道。

    ——这个地方,大概率不会存在这种病。

    他伸手整了整阿德加内凌乱的衣服:“你……”他低声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