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8异乡人(八)
虽然那斯冬季户外寒冷,但室内设施特别完善,一到冬季,供暖设备开始工作,公共交通增多,政府鼓励居民使用公共交通出门。
它可以带着你从室内的公共车站到另外一个公共车站。
余让住房周围多是学生,从加内传送到等候大厅,周围便一瞬间喧嚣了起来。
等候大厅四通八达,每条长廊都通向某个公共车站。
室内温度适宜,许多二十岁的年轻人从这头跑向那头,和朋友见到后拥抱在一起,在角落靠墙壁的位置还有人铺了野餐垫,惬意地坐在角落和朋友玩闹聊天。
活着的气息太浓郁了。
阿德加内刚到人群中,就微仰头,深呼吸了一口这嘈杂的气息。
有莽撞的年轻人走过来,撞了下他的肩膀,险些把他拐杖撞到地上,对方头戴着一顶样式好看的帽子,慌慌张张地扶住他向他道歉,又快速地奔往目的地。
阿德加内条件反射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口袋,而后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再收回目光,余让已经和人群混在了一起。
阿德加内顿了顿,他视线范围内的每个人都是灰色的形状,余让穿着厚大衣,衣服帽子也戴在了脑袋上。
阿德加内转头寻找了一会儿,余让走路不快,背脊习惯性地微弯曲,双手会插在上衣口袋里。
人太多了,这个体征并不算明显,他没有找到这么一个人。阿德加内叹了口气,决定站在原定等余让回来找他。
眼睛看不见,确实有些麻烦。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失在人群中。
几秒后余让回来:“抱歉,我在思考事情,忘记你看不见我,无法跟上我。”
阿德加内想了想,他把两根拐杖并在一起,把空出的一只手擡起来,摆出了个握手的姿势:“刚刚我被人撞了下,人太多了。”
余让垂眼盯他的手。
阿德加内笑:“如果我每次都被从你身边撞开,我们可能到早上也没办法到目的地了。”
余让把手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牵住阿德加内的手,觉得两人牵着手晃有些奇怪,就把阿德加内的手一起揣进了自己大衣口袋里。
“走吧。”
余让口袋温热,两个人交握着的手掌也不自觉温度升高。
十根手指交缠着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这分触感让他们彼此都沉默了片刻。
阿德加内打破沉默:“刚刚有人撞到我,我以为是个小偷。”
“丢什么东西了?”
阿德加内笑:“过去在垃圾星时,每次被当地人撞,回来都会发现身上丢了点什么。这让我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以为每次被人撞,都会丢些东西。”
余让带着阿德加内走在长廊上,他嗯了声:“所以这次没丢东西?”
阿德加内顿了顿:“不确定。”
余让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站定,抽出手:“你可以仔细找一找,如果真丢失了什么东西,我们可以去找执法人员,找回的概率很高。”
阿德加内的手还插在余让的口袋里,他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抱歉,应该是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余让沉默,他发现可能出来确实会让舰长开心,他都有心情讲笑话了。
阿德加内还好笑着把接下来的笑话讲出来了。
“比如……咳,”他道,“转头不就弄丢了你吗?”
“……”余让难得脑子真的钝钝的沉默了一会儿。
他重新把手揣回口袋,阿德加内仍放在他口袋里的手握了上来。
“舰长,以后少讲点笑话吧。”
阿德加内闻言哈哈笑了两声,他明显很愉悦:“好的,抱歉。”-
从余让住所附近的站台,坐公共交通到空中餐车的始发站,只需要几分钟。
红禾号和绿路号差不多的大小和模样,不过室内除透明玻璃外的装饰物,大多是红橙色调的东西。
因为法尔图的眼镜,并没有对空中餐车内部进行过构图,阿德加内进入餐车内部后,视线内一切都变成了灰色。
余让跟餐车的工作人员确认了社区的订位,后被工作人员领到靠窗位置,等候餐车发车。
订餐的时候工作人员把菜单给余让,余让看了一眼,低声道:“麻烦提供一份视障人士也能看得菜单。”
工作人员这才看见阿德加内眼睛上那个黑色的眼镜,他道了声歉,隔了会儿又拿过来一份更厚的电子菜单。
余让把菜单给阿德加内,他拿出光脑看了下时间,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几分钟,法宾还没有给他回信息。
虽然他和法宾的关系算不上多亲密,但好歹有一层工作关系在,他平时发消息法宾都会回复。
阿德加内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看菜单,电子菜单上的菜品可以投影在他眼镜上,因为菜单上食物名字取得非常绚丽,且没有食材介绍,他不得不对着菜品的虚拟投影分辨里面到底有什么食材。
“你和你哥哥平时点什么吃?”阿德加内转动眼前的餐品投影,微侧头询问余让。
“标准二人餐。”余让把光脑放到桌子上。
“哦……”阿德加内翻了下套餐的内容,在心里否决了余让的这个建议。
他挑挑拣拣地点着餐,时不时询问余让喜好,在多次得到随便、都可以的答复后,他便没有再问。
在选择餐后甜品时,身旁的余让突然站起了身。
阿德加内擡头,也跟着站起了身。
来人身高一米七多,精炼的短发,穿着一身长款风衣,走路步子很大。阿德加内视线无法辨认对方长相,他还以为是余让的哥哥来了,刚准备伸手打招呼。
余让喊了声“母亲”-
兰姗走到余让身前,她脱下身上的深蓝色大衣,放在一旁的位置上,和光脑那边人挂了对话,才抽空扫视了一眼余让和他的同伴,她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
“很久没见了。”兰姗坐在余让对面,擡手招呼餐车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上前,她说让人给她来一杯加落,不加奶和糖。
工作人员指了指下阿德加内面前的菜单:“你好女士,这里需要自己点餐。”又转身离开。
阿德加内点头:“我帮您点。”
兰姗又看了一眼阿德加内:“谢谢,你们坐下吧。”她看向余让,“法宾受伤了,情绪不太好,不想出门,社区打电话给了我。”
余让和兰姗至少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平时也就过节时偶尔发给信息问候下彼此。
兰姗没有太多的变化,仍旧处事看起来干脆利落。
过去兰姗和麦阿弥还没离婚时,兰姗就很忙碌,在亲子见面时也电话不断。
余让不太清楚,怎么会是兰姗出现在这里,他沉默了片刻,询问:“怎么受伤了?”
兰姗道:“不太清楚,他好像去矿区找朋友,然后受了些伤。”
余让沉默,他向来不爱说话,兰姗没指望他能发出一些惊叹或感叹,转头看了一眼他的同伴。
这个男人比余让高,和余让一样也很瘦,身上带着些病气,脸上戴眼镜证明这个人可能是个视障。
——在如今的那斯,是视障的人,要么是垃圾星来的偷渡者,要么非常贫穷,支付不起修复眼睛的费用。
兰姗又皱了下眉头,多看了男人几眼,又觉得有些眼熟。
她是个人权律师,见过非常多的偷渡者以及矿区的矿工,她怀疑对方或许是她曾见过的其中某位外来人。
她的工作让她必须的维护偷渡客和矿工的权益,但鉴于法宾最近被矿区外来者所伤,且因为他是主动去见对方,导致医疗的报销程度只能治愈他,而不能治疗他被灼伤的脸颊。
兰姗现在有些排斥,自己的孩子和那些外来者接触。
虽然当初和麦阿弥离婚的时候,余让被分给了对方,但他仍旧是自己的孩子。
兰姗叹了口气,这个孩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木讷又沉默寡言,看不懂他人的眼色,她只好主动询问:“这位是……”
阿德加内闻言主动自我介绍道:“你好,女士,我叫阿德加内,是余让的……”他顿了顿,一时拿不准应该怎么说两人的关系。
“先生。”余让补充道。
阿德加内顿了顿,抱歉道,“很抱歉,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和您见面。”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兰姗惊讶地看了余让一眼,又回头去看这个叫阿德加内的男人,好一会儿才道,“你的名字和那个阿波罗号舰长的名字一样。”
“……”阿德加内好笑,刚要开口。
余让说:“是的,听起来有些像。智脑匹配的婚姻,我们目前都还在适应阶段。”
兰姗又看了几眼阿德加内的眼睛,最后点开了自己光脑的虚拟屏幕,对余让说:“最近经济紧张吗,把你的账户给我,我给你转一些钱,你可以带着你……”她顿了顿,“先生,去医院看一下眼睛。”
“你最近在做什么工作,法宾说你还住在廉馆里,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兰姗沉默片刻,“当初和麦阿弥离婚时,她执意要带走你,我本来并不同意。”
“可她直接撒手嫁到了别的地方,把你丢了下来。”兰姗说到这几乎有些生气。
“兰多,我并不是不要你。”兰姗声音温柔下来。
“余让,”余让道,“我改名字了,现在叫余让。”
余让不知道,为什么在兰姗女士的眼中,已经三十岁的他,会因为对方过去选儿子时,没有选择他而选择了法宾,而仍处在怨恨中。
让十多年后的这位母亲,在再次见面时,还要亲自向他解释这么一句。
可能对于那斯当代的人眼中,这或许确实是一些值得计较的问题。
但对余让而言,很显然这并不值得介意。
“你改名字了?”兰姗又沉默下来。
余让叹了口气:“妈妈,是我自己选择了和麦阿弥。当时婚姻关系机构的人给我打电话,问我想要跟谁,我选择了另一位妈妈。”
麦阿弥性格感性,离婚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糟糕,做不好一个爱人做不好一个母亲,她盯着神情冷漠的余让簌簌落眼泪,询问十多岁的余让:“我不是一个好的妈妈,对吗,兰多。所以你才这样,不想见到我,不想和我相处。”
当时的余让心想,你不该因为离婚而和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说这些话。
你会让孩子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然后余让说:“当然不是,你是一个好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