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39黑色小狗(十一)
多丽丝Ⅲ号的时间流速比联邦标准时间要快一点,比例大概是七比五,阿波罗号跃迁至多丽丝Ⅲ号所在星域时,产生了几分钟的剧烈颠簸。
余让和阿德加内两人彼此沉默地在用餐,剧烈颠簸来之前,余让正在思索裴希和红仿说的话,他不是喜欢为难别人的性格,常常见到他人脸上为难的表情,就会主动上前替人解围,阿德加内又一副明显对这些话题感到痛苦的模样,这让他没法问下去。
做心理治疗时,也不该强挖患者内心伤疤,只能得患者愿意和你倾诉。
即使是与自己相关的事情,余让也决定暂时不追问阿德加内。
至少舰长绝对对他没有恶意,他能感觉到。而且……
余让又夹了个饺子进嘴里,咀嚼片刻——这个饺子很有意思。
他咽下饺子后,跃迁颠簸感就来了,余让后靠,双手扶住座椅扶手,才稳住自己,擡眼看阿德加内,只见对方蹙着眉头,额角青筋骤起。
“……”余让觉得奇怪。
阿德加内眼睛望过来,银灰色的眼珠一瞬间像水洗过的玻璃珠,和余让对视上后,他缓慢眨了下眼,自己面色难堪,还出声安抚:“别担心,颠簸持续时间不会太长。”
余让视线在他脸上和肢体动作上扫视了一圈,很不理解他作为一艘大规模军舰的舰长,在跃迁颠簸时所做出的反应。
——像开车的司机,在开车途中产生严重晕车一样让人不解。
几分钟颠簸渐渐平息下来之后,房内广播响起,系统播报的声音平淡地告知全体船员,飞船将在几分钟后,悬停在距多丽丝Ⅲ号几千千米的星空中,轻需要降落到的船员门悬板上集合。
余让在广播声中起身,从柜子里拿了杯水,拧开盖子递给阿德加内:“听法宾说,你之前眼睛看不见,腿也不能走,肯定遇到了些糟糕的事吧?”
阿德加内接过水杯,手指在特制的透明杯身上摩挲了几下:“谢谢,还好。”他喝了口水,“不过最近确实反应过于频繁,有些影响我的行为。”
他擡起眼睛看余让,有些无奈:“本来我可以做手术,来隔绝一些糟糕情绪导致的异常行为,但我的医疗官不建议我频繁进行大脑干预的手术。”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余让手中的水杯盖子拿过来,拧回水杯上:“我带你在阿波罗号上逛一下吗?到停靠点应该还需要一些时间。”
余让点了下头,看他眼珠:“眼睛是和红仿一样,后天装的吗?”
阿德加内手握水杯,隔了会儿,他伸手牵住余让的手腕:“是的。”
余让又点点头——挺神奇的。
阿德加内牵着他往房外走去:“阿波罗号是目前联邦最大的军舰之一,三年前——在我出事之前,它巅峰时期曾拥有超过两万名船员。”
舰长卧室走出去,是一间类似工作室加客厅的空间,家居都被固定在原地,屋内不见灯具,光源不知道在哪,但亮得如同室外。
余让仰头看了下屋顶,圆弧状的屋顶让他回忆起,大学和朋友穷游住过的胶囊酒店房间。
阿德加内在泛着一圈淡蓝光芒的门前站住,他拿出一个柔软的手环,戴到余让的手腕上:“可以开门。”
余让擡手看,手环上手之后,立刻收缩成完全贴合他手腕的大小,带点透明的淡蓝色,不知道什么材质,柔软度和贴肤度有些想矽胶。
阿德加内又补充道:“里面装有定位装置。”余让侧目。
“怕你找不到路,有定位装置比较方便。”他解释。
“……”余让又看了几眼手环,缓慢地哦了声。
阿德加内这才伸手按在门旁一个手掌大小的凹槽内,白色的门向上升起,消失在了墙壁之内。
入目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明亮又安静。
余让好奇走出去,阿德加内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也不知道是不是长廊隔音好,走到长廊最外侧,余让才隐隐听见了声音。
他往前踏出一步,道路豁然开朗,鼎沸的声音扑耳而来。
他站在二楼的位置,楼下大厅有很多穿着和阿德加内同款制服的人来往穿梭,他一瞬间如从寂静无人的深林走到了繁华的闹市,这种落差,让他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感。
他怔神地看着面前巨大的空间,身处其中,很难感觉自己正站在一艘宇宙中航行的军舰上,就像在鲸鱼肚中,无法观测到巨大的鲸鱼。
直到耳边听到嗡嗡的轮胎滚动的声音,余让才会过神来。
循声望过去,看见一个银色头发的成年体型的男人,拥挤地坐在一辆看起来儿童玩具车大小的四轮车内,一股脑往自己的方向开来。
还伴随着哈哈的快乐笑声。
余让侧头,眼角见阿德加内往前走了一步,神情有些无奈。
“法尔图。”
法尔图的玩具车非常准确地停在了余让面前,车头正好轻抵在余让的小腿前:“又见面了,余让!我新车,酷吗?”
余让看了眼他的车,通体漆黑,在透亮的光照射下,泛着亮光,确实很酷——如果不是有个成年体型的男人非要挤在里面的话。
余让点头:“如果它再大一点的话,应该更适合你。”
法尔图又嗡嗡开始倒车,在余让面前表演了旋转几圈,最后抵在阿德加内的小腿前停住,仰头打招呼:“舰长。”
阿德加内垂着眼睛看他。
法尔图挠挠头,从车里跳了出来,不知道按了什么,那辆漂亮的黑车自己开走了。
“李维让我来找你,他在中心控制室,有一些棘手的事情,需要你下决策。”
阿德加内点了下头,看余让,法尔图立刻哥俩好地勾住了余让的肩膀:“我带余让去逛逛,上次我和他见面,我们两个聊得可好了!”
法尔图性格不错,至少比那个嘴里没一句真心话的裴希要好很多,余让喜欢法尔图的性格,笑道:“是吗,上次我们聊什么了?”他冲阿德加内点了下头,继续问法尔图,“你知道我失忆了吗?”
阿德加内扫了法尔图一眼,对余让说:“我离开一会儿,让法尔图带着你,有事的话可以了联系我,你带了光脑吗?”阿德加内侧头,指了指自己戴着光脑的耳朵。
余让还没说话,法尔图就抢着说:“我戴了!”
阿德加内侧头观察余让两边耳朵,随后摘下自己耳上光脑,往余让方向走了一步,把光脑戴进了余让耳内:“有事联系我。”
余让耳后根又开始发麻,没忍住偏头躲了下,自己伸手戴好了光脑:“好的,没事的。”
“……”法尔图摸了摸自己额角那块植入金属芯片的位置,不解,“能发生什么事?”-
阿德加内离开之后,法尔图连续啧啧了好几声:“舰长真奇怪,他过去从来不会这样,你在阿波罗号能够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吗?”他说话语速很快,一股脑说完一段话,没有留别人回话的气口,又立刻道,”对了,天哪,你的游戏不会有角色就是以舰长为参考的吧?比如那个神秘的魔法师邻居,会木系魔法,会凭空长出藤条的那个?”
“不,不对,舰长虽然在外人看来比较神秘,但性格并不像魔法师那么任性。”
“或许那个经营娱乐行业的高管,在他的赌场作弊的人,都被他砍了手指。虽说舰长也这样坚持自己的原则,但他一般不会折磨囚犯,不太像。”
“难道是那个孤独的不知身份的花店老板?”
“总不可能是那个刚入游戏就见到的管家吧?他也太索取无度了,每次登录游戏都恨不得先把玩家榨干。”
“……”余让沉默,沉吟,思索这到底该是一款什么游戏。
法尔图自说自话很久,不需要别人回应:“游戏是你和舰长刚结婚时制作的吧,肯定会有舰长做灵感而设定出来的角色吧?天哪,这样想了之后我再也无法直视这款游戏了。”
“对了,后续剧情是怎么样的?[我]是会留在这个世界,还是带着自己所有攻略对象回原世界?还会开发新的世界吗?以一艘军舰为新的地图场景,也不错,我可以提供我身体的数据给你诶,如果你需要的话。”
余让被他机关枪似的说话方式,弄得脑袋嗡嗡。
法尔图又继续说起来:“哦,你失忆了,可能不太记得了。不过你为什么会失忆,上次见面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不过那个时候你不太爱说话,现在比那个时候爱说话了些。”
“……”余让见缝插针似地立刻插话,“你一直在这里没离开吗,我上次和你见面是什么时候?”
他也不留气口,一股脑地继续问道:“游戏是什么类型的游戏,你怎么玩的?我让你进行游戏测试吗?”
“……”问前一句话时,法尔图还非常积极地要张口回答,问到后面这个问题的时候,法尔图明显表情一顿,他挠了挠额角金属片,哈哈笑了两声。
余让观察他:“偷偷玩的?”
“上次见面大概就是几个月前吧。”法尔图说话的语气都慢了下来,“当时你被流浪星人袭击,舰长很生气,我们又恰好按约定回程,舰长生气地拒绝了你们当地的医疗,把你带了过来。我当时还以为你会和我们一起离开,没想到你醒过来之后,舰长就让人把你送回了那斯。”
余让点头:“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
法尔图盯着他看了会儿,语气又恢复了机关枪丝的速度:“你不知道,你离开阿波罗号后,舰长去多丽丝IV号回来时脸色有多吓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体好像没有什么明显外伤。唉如果不是我参与了娜芮尔的治疗,都不知道舰长的身体状况仍旧这么糟糕,我以为他早就恢复了。”
“你也是医疗官吗?”
法尔图摇头:“不、不。我只是去帮忙看舰长的眼睛有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你应该发现了吧,舰长的眼睛上后装的义眼,我负责调整他眼睛的数据。”
“……”余让,“所以你是负责这些机械化身体的安装的……?”余让很难说清楚这到底应该算是什么职业。
法尔图挠挠头发:“严格来说,应该是负责智能网络安全的工程师。”
余让想起李维发的自己资料,上面有些自己自主选择了哪些课程:“和我在学校学习的课程差不多?”都是智能设备相关,大概等同于都是计算机系的。
法尔图啊了一声,他不太清楚这些,他从小在学会的养育院出生,学习的也是学会制定的标准课程,因为在与智能设施相关的事情上有超乎常人的天赋,并没有经历正常孩子自主选课的时候,而且十七岁就被学会推荐来阿波罗号上服役,之后再没有下过这艘飞船。
学会的妈妈不只他一个孩子,偶尔打电话也是问舰长的情况,再让他感谢基因神。
“我不清楚,或许是吧。”法尔图嘿了一声,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所以你以后都跟着舰长待在阿波罗号上吗?我觉得你游戏还有一些值得优化的地方,等休息时间,你可以到我的游戏房里去和我一起进行游戏测试,绝对能把数值和质感帮你调整到最优,我还去星网论坛看过玩家反馈,帮你把一些值得修改的建议都记录下来,等你有空来找我啊。”
“……”余让迟疑了好一会儿,“游戏你入股了?”
“什么?”法尔图没听懂,茫然。
余让咳了一声:“游戏卖得怎么样,我给你分钱了吗?”
“……”法尔图真诚,“游戏卖一年的流水,还不够联邦政府给我发的一月工资。”
“……”余让顿了顿,“所以到底是什么游戏,让你这么感兴趣?”
“……”法尔图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喔,你不记得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额角金属片,“一款攻略角色向的二十五禁游戏?”
“……”余让沉默了好一会儿,“你多大了?”
这下法尔图沉默了,他眼睛转了一圈,远远看见舰长回来,立刻跑了过去,“舰长你回来了,我和余让聊得非常开心。但是刚刚我们部门的人找我帮忙,我得先走了,不可以耽误工作,余让安全交还给你了哦!”
他说着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余让觉得有些好笑,不是很能理解自己怎么会去做一款成人向的游戏,准备抽时间去找法尔图看一看这游戏是怎么回事。
阿德加内走了回来,他看起来换了套衣服,全身扣子一丝不茍地扣着,他没管明显逃跑的法尔图,走到余让面前,看对方神情轻松,嘴角还带着笑意,也跟着微笑起来:“法尔图很吵闹吧?他十多岁就来阿波罗号上了,年纪太小,所以周围人都让着他。”
余让收回看法尔图逃窜背影的视线:“他多大了?”
“刚成年,二十三岁。”
“……”余让好笑,“他在玩我做的二十五禁的游戏?”
阿德加内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法尔图消失的方向。
余让问:“舰长玩过吗?什么样的游戏?”
阿德加内收回视线:“登录上去看了一眼。”
余让点点头:“我要怎么才能也登录上去看一眼,我有些好奇。”
“我们现在待着得这个区有两个全息游戏厅,如果你不喜欢公共游戏舱,我可以让人搬一台到我舰长室。”
“哦不用了,我不介意公共游戏舱。”余让已经跃跃欲试,要去看自己过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游戏厅在哪……”
话没说完,阿德加内抓住他的胳膊,瞳孔认真的注视着他。
余让回视他,感觉阿德加内有话想要和自己说,而且想要说一些他觉得难以启齿的话,余让平静地开口:“舰长,你说。”他带着一点诱导成分,想让舰长主动开口。
阿德加内抿了下唇,下一秒又微笑道:“我们现在不是要去多丽丝Ⅲ号吗,之后还要去里德,你会有很多时间能去看自己的游戏。”
余让注视了他片刻,无声叹气,还是主动提起:“你很矛盾,一方面告诉我怎么可以登录自己的游戏,一方面却并不想我登录游戏?”
阿德加内没有再否认,他嗯了一声。
余让沉默了片刻:“舰长,你的精神状态不太健康。”
阿德加内低笑了一声:“我如果身体状态健康的话,就不会……”他顿了顿。
“让我失去记忆?”
阿德加内没说话。
“枉顾了我的意愿,让我失去了记忆?你在担心我恢复记忆吗?”
阿德加内叹了口气:“担心。”
“如果我有一天恢复了记忆呢,你做过什么让我憎恶到恨不得杀了你的事情吗?”
“……”阿德加内问,“什么事情会让你恨不得杀了对方?”
余让认真思索了片刻,暂时还真想不到这样的事情,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说:“比如杀死了我的全家?”
阿德加内低笑了声,笑声短促,很快就消失,仿佛这个笑声是幻觉。
“但你应该做不到。”余让客观分析。
阿德加内牵着他,缓慢地往一楼走去。下到一楼的楼梯是一条非常宽阔的旋转楼梯,他们两个牵手往下走,不时有人路过停下和阿德加内打招呼,偶尔有人会偷看余让两眼,又偷笑着离开。
为了不让周围路过的人听到两人说话,余让往舰长身边凑了凑,胳膊紧紧地贴在了对方的胳膊上,余让低声问:“那如果我恢复记忆了,怎么办?”
阿德加内脚步停住,没有再继续往下走:“不是我怎么办,而是你要怎么办,余让。”阿德加内声音中带着苦恼以及一丝不太好察觉的难过和难堪,“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过这种时候。你想要恢复自己的记忆,我却不想你恢复记忆。”阿德加内顿了顿,“……如果有一天你注定要想起发生的事情,我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一些。”
“晚到什么时候?”余让笑了声,“在我死之前?”
阿德加内也笑了声:“那也不错。晚到……”阿德加内擡头看了一眼巨大的飞船顶,他没继续说。
[晚到有什么东西能留下你。]什么都好,不是我也行。
宇宙中的某个你喜爱的星球,曾经在哪家餐厅吃过的一顿美食,路边翻滚着袒露肚皮的小动物,吵闹的法尔图和游戏,不招你喜欢的裴希和他死而复生第二任伴侣的故事,飞船跃迁时的颠簸感,握在手中温热的水杯……还有。还有。
还有你那个虚无缥缈、寻找可能永远无法抵达故乡的希望。
阿德加内没再说什么,他下楼梯的时候,突然想到小时候外祖母给他讲的故事,外祖母说她小时候看杂技。
“杂技是什么你知道,宝贝。它是一种表演艺术,演员靠自己的身体技巧来完成一系列高难度的动作。”
他当时不理解,上天遁地都称不上高难度的动作,他六岁就开始乘坐自己父亲的机甲,什么高难度动作都可以通过机甲来完成。
现在突然理解外祖母说的杂技。
她说:“宝贝,走钢索就是一个人,完全靠自身的平衡能力,踩在高空中一条很细的钢索上,一个不小心就会从高空中摔落下来。”
人类已经可以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和飞行器飞到几千米的高空之上,天空和地面在人类看来都已被征服,没有人会从高空摔落而受伤。
阿德加内在这一刻,突然理解了这件事。
他成为了一个走钢索的人。
进退两难,稍有不慎,就从空中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