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61幸存者(七)
余让告诉了阿德加内,自己在[淘金者]看到一封或许来自他外祖母信件的事情,阿德加内反复看了几遍信件上的字,他的记忆中没有关于这类文字的知识,如果余让不说这是某种文字,他会认为是些儿童涂鸦。
“上面写了什么?”
余让顿了顿:“多琳女士过去性格是怎么样的,她是不是不太开心,她在这封信中传达的情绪……比较消极。”
“……”阿德加内皱眉,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外祖母情绪一直高昂,常常人未见,爽朗的笑声先来,和外祖父吵架时,也常是外祖父情绪低落。
“你是怎么判断,这封信是来自我外祖母呢?她过去性格爽朗,还没结婚时,曾独自驾驶过小型飞船穿越过未知星域,她是位勇敢的女士。”
余让沉默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好像除了在当时那间氛围糟糕的戒瘾中心,就再没和阿德加内聊过自己的事情。
他几乎不和阿德加内聊自己的事情,舰长倒也从来不问。
余让侧头,眼神上下扫视了阿德加内一圈。
突然想到,他和舰长两个人好像算不上了解。他们像两只流浪的狗,又饿又渴又累,被或许是一根骨头、或者是遮挡暴风雪的屋檐,强行绑定在了一起。
他不知道对方过去是什么样威风凛凛的一只狗,对方也弄不懂他过去是怎么被抽筋拔骨又被迫流浪。
余让盯着阿德加内看了好一会儿,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舰长神情温和平静,和他视线对视上后,弯了下眼睛。
余让点了点头,缓慢地开口解释道:“我可能没有详细跟你讲过,这是我故乡的文字。我猜测你的外祖母,或许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所以第一时间认为这是她留下的信件。”
其实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都不能细想,一旦仔细考虑,两个人之间存在的问题就会变多。
阿德加内闻言沉吟了片刻:“既然这样,我认为你可以写一封你故乡文字的信件,我可以想办法进行一次大范围的推送,这样或许能找到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如果我外祖母确实是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那整个联邦说不定还会有更多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人。你会拥有很多同伴。”
“……”余让沉默,他关闭光脑。
看吧,鸿沟。他和舰长之间不仅有星际文化带来的差距,还有经济上的差距。
“你要怎么进行推送?”余让感到一丝荒诞的好笑,转头看舰长。
舰长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对,笑道:“星网和联邦几大主流媒体先粗范围地推送一次,之后每个星区的星球按高峰时段推送。”
余让慢腾腾地点头:“所以……联邦的媒体集体推送一封并不了解内容信件,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阿德加内被余让一言难尽的表情逗笑,凑过去在余让的脸颊上啄了两下,笑道,“虽然说钱是可以办到,但我们可能会被媒体口诛笔伐地骂上好几个月。”
阿德加内解释:“所以我会以研究院的名义来推送这个信息。”他顿了顿,缓慢而迟疑地开头道,“你过去讲灵魂、带着记忆再次出生。这段经历会让研究院和整个联邦都愿意,替你向全宇宙发送一条认亲的消息。这有研究价值。”
阿德加内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甚至两个人并不需要付出什么,能为联邦做出贡献,还能帮余让找打同个故乡的人。
他在听到余让怀疑信件来自他的外祖母,就已经想到了这个解决办法。
他想他或许早该想到,这个计划实施得越快,余让能越早遇到同伴。
“……”但余让并没有为此感到开心,他又上下扫视了阿德加内一圈。
最后拖长着嗓音发出了个笑声:“舰长……”他默默道,“你觉得我会不会被抓去解剖?”
“当然不……”阿德加内立刻反驳,话没说完看向余让,“你不太愿意这么做,是吗?”
余让还没说话,阿德加内又牵住他的手:“没关系,我们可以想一想其他的办法。”
“……”余让才发现,阿德加内不问他原因,他一旦给出否定答案,他就会果断放弃这个选项。虽然这种沟通方式确实很方便、快捷,能够免去很多不必要的争论。
但是这种处理方式,是不是有点问题?
余让往舒适的座椅背上靠去,转头看了一眼车窗外的明亮的光环轨道,光环外的宇宙,像是个不可见底的深渊。
“舰长,你面对我太谨慎了,说错话也没关系。我有时候说话也不太好听。”余让平静道。
阿德加内思索了片刻,他看了一眼自己手指上戴着的戒指,这种廉价的矿石而打造出来的手指环,其实无法长久佩戴,时间长了之后矿石会变色,驾驶机甲遇到稍微一些撞击,矿石就会变形,他大拇指转动了下戒指,笑:“你没有对我说话不好听过。”
“……”余让看他,“所以你想听我骂你吗?”
阿德加内还是笑:“你会怎么骂我?我也没有发现自己和你说话谨慎,如果有的话,也应该不是我刻意控制的后果。它就自然而然发生了,我大概不想你对我产生一点不满意的情绪。”
“看吧,你说话很谨慎。”余让低头看了一眼舰长不断转动的戒指,突然伸手准备摘下来,阿德加内手指迅速往后一收。
余让眨眨眼睛:“我送的,我不能碰吗?”
阿德加内又把手指伸出来,笑:“你刚刚的动作是摘下去,看起来想把自己送的东西再拿回去。”
余让果然两根手指捏住戒指准备摘下来,阿德加内勾住他的手指,把余让手指攥进手心,他拖长嗓音,慢腾腾道:“送给我了,余让——”
余让两根手指被他攥得紧紧的,抽了下没抽出来:“你太紧张了。这让你看起来像是个从来没收到过礼物的可怜边缘人。”
“……”阿德加内手指松了松。余让顺势把他戒指摘了下来。
阿德加内带笑的表情顿了下,这让他看起来变得有些严肃。
余让斜了他两眼,他的表情都恢复带笑的模样,手掌摊开在余让眼皮底下,笑着讨回来:“送我了的——”
余让突然凑近他,把戒指放回他掌心,翠绿的瞳孔盯着他,并没有过多的表情,慢腾腾地开口道。
“舰长,你的愚蠢藏在你的理智下面,礼貌中夹杂着傲慢……”余让慢腾腾地讲话,“你拥有一些控制欲,但是藏得挺好,情绪控制好得像是机械人,我当初以为你们这类人都这样,在阿波罗号上认识了不少人后,发现他们不是这样。”
阿德加内喉结滚动一圈。
余让手指指腹点了点他的掌心:“你生气的时候会做什么?”余让笑,“会骂人吗?和别人打架,随便找个人撒气,然后再重新做你情绪控制、道德高尚、礼貌得体的舰长?”
阿德加内把戒指和余让的一根手指抓在掌心里,他并没有对余让的话感到生气,表情有些无奈:“我会分析自己生气的原因,然后去解决这个问题。”
余让笑:“比如发现我想自杀,你就决定自己解决这个让你不开心的问题?”
阿德加内神情一顿,好一会儿,他低声问:“我们现在是在吵架吗,因为什么吵起来?”
他向来擅长整合线索,分析问题,思索片刻,问道:“因为我想帮你把你家乡的文字,推送到整个联邦,让它能帮你找到认识它的人?”
阿德加内紧绷的肩膀松下来,他看余让:“……我只是提建议。”他顿了顿,无奈,“如果是因为这个,那么我觉得有些无理取闹,余让——”他拖着嗓音,尽力让自己话语中不带责备含义。
余让又往阿德加内眼前凑了一寸,呼吸轻轻地打在舰长的鼻尖上:“你转移话题的能力,真的很好。”
“我没——”舰长否认。
余让牙齿咬了下他的鼻尖。
余让往后退,收回自己被阿德加内攥住的手指,重新倒回靠背处,他撑着下巴,手指嗒嗒敲了敲自己的脸颊:“这种逃避问题的方式,和你面对应激时候的反应有些相似。”
“你在维持什么形象?礼貌、勇敢、伟大、聪明,很爱我?”余让略显得刻薄地笑了声。
阿德加内喉结又滚动一圈,好一会儿,他低声道:“我想我以后应该也不想再听到你骂我。”
余让盯着舰长高挺的鼻梁,低垂的眼睫毛下能隐约看见金属质感的瞳孔,余让摇头:“我觉得你,自我、胆小、脆弱、自私也愚笨……”
阿德加内擡起眼皮,他不赞同这些形容词,眉头微蹙、眼睛微眯。
余让的手指仍旧轻轻地敲自己的脸颊皮肤:“我还想说……”
“我不爱你?”阿德加内冷声接过了话题。
“……”余让笑眯眯——哦,生气了。
生气的点是这个,就更像是个笨蛋了。
阿德加内低头,慢腾腾把掌心的戒指重新戴回了手指上:“我第一次参加巡航队外出任务时,到了个糟糕的星球,我的战友因为帮助我而受伤,我当时有些生气,差点把那颗星球夷为平地。”
“……”余让挑眉。
“这个行为让我背上了不小的处分,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接外出任务积累功勋。”
余让点头表示在听。
“后来我就知道做事不要意气用事,凡事都应该拥有规章制度,尤其是当你成为那个制定规则的人之后……”阿德加内转了转戒指,转而沉声道,“你就更知道,该怎么利用规则之下的漏洞。”
“……”余让敲脸的手顿住。
阿德加内慢腾腾地继续说道:“上一次生气,我把几个讨厌的人放逐到了宇宙中。我指得是——没有任何载具也没有任何辐射衣,让这几个人暴露在宇宙射线下。”
余让清了清嗓子,最后没忍住笑出了一声:“这听起来,像是一种威胁,舰长。”
阿德加内伸手捏了下鼻子,他擡眼看向余让,小心而又谨慎:“我们没有在吵架,对吗?”
余让哈了两声:“更像是威胁了,舰长。”
余让直起身子,重新凑回阿德加内面前,盯着舰长的略显严肃的表情看,眼睛弯起来:“生气挺可爱。”
“……”阿德加内不理解。
“脆弱的时候也很可爱。”
“……”
“哭得时候也可爱。”
“……”
“刚刚说话撒娇的样子我也很喜欢。”余让慢腾腾地。
余让拍了拍阿德加内的后背:“我或许是被你的礼貌、道德感和聪明……”余让想了想,再补充一些,“以及长相……”
余让笑:“或许还有金钱,我被你这些所吸引。这很正常,过去有人追求过你吗?”
阿德加内对话题的骤然转变无法适应,说话硬邦邦:“没有。”余让奇怪。
阿德加内解释:“很多人认为我和翡尔琳将来一定会在一起。”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有人邀请过我共度夜晚。”
“……”余让拖长嗓音哦了声。
“我当时很忙碌,想法有些多,没有时间去顾忌她们们。”
余让算不上多在乎舰长过去的感情生活,他只意味不明地啧了声:“没关系,她们不知道你生气的时候会差点把星球夷为平地,还会动用私刑把人放逐到宇宙中。”
“并不是动用私刑,是合理合法公开的决定。”阿德加内纠正。
余让耸肩:“不知道你会害怕,不知道你会因为担心恐惧哭。”
余让点了点自己:“我知道,还因此……”余让顿了顿,慢条斯理道,“会担忧、心疼,和更爱你。”
“……”阿德加内抿了下唇,耳朵突然有些烫,“这听起来不像我。”
余让眼珠转了下,调笑:“哦,对了,她们还不知道你玩黄色游戏,会喜欢被辱骂等一些重口味的内容,我刚刚骂得你开心吗,舰长?”
“……”阿德加内凑过去堵住了余让的嘴巴。
车厢内的氛围变得浓烈,智能温控系统感知到车内两位乘客体温的升高,自动降低了车内的温度。
阿德加内唇齿吮吸余让饱满的唇珠,抚摸余让的肩膀和后脑勺,热得衣服差点脱下来。
车子突然震动一下,车载语音提示目的地到达,车子停靠在了停车场内。
余让从阿德加内肩膀下仰头往外看了一眼:“好像到你家了,是吗,舰长?”
阿德加内坐起来,慢腾腾地帮余让把扣子系起来:“我当时真的是随手选的。”他顽强解释。
余让哈得笑了声,他转头看向车窗外。
舰长家在半空中,是个硕大的庄园,车停靠下来,有统一着装的管家站在不远处等候着。
腐败生活的感觉扑面而来。
余让盯着车外明媚到有些虚假的天看了会儿。
他表情沉寂下来,刚刚嬉笑玩闹的情绪瞬间如潮水消失,他神情郁郁,眉眼带上了些落寞。
阿德加内整理好自己的穿着,凑过来准备帮他开门:“下车吗?”
余让收回远眺的视线,虚焦的视线定格在阿德加内的脸上,舰长的嘴唇还有些红,眉眼开阔。
阿德加内视线对上余让嘴唇,他伸手擦了下,擦了两下又俯身亲了下:“一会儿,我带你找我外祖父,他是最了解我外祖母的人。他会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我外祖母写的。”
余让嗯了声,他捏了捏阿德加内的脸颊,酝酿了会儿情绪,笑说:“舰长,我过去是个心理医生,就是给人治心理疾病的。”
阿德加内退后,松开即将开门的手,专注地看他。
“我会不自觉地观察你的情绪,分析你的状态。”余让表情沉寂下来,“如果我发现了,也会想办法帮你解决一些你情绪上的苦恼,比如你面对我时,有时候会比较紧绷之类的情况。”
阿德加内眨了眨眼睛,惊讶地发现,余让确实在……控制?玩弄?别人情绪上很优秀。他三言两语就能让自己情绪起伏入潮汐涨落。
他情感上一些难以自控的不安感,被余让安抚,他此刻状态很放松。
阿德加内看余让,一时不知道该说感谢还是抱歉。
余让握住阿德加内的手掌,凑过去亲了舰长一下,他低声道:“宝贝,这样我有些累,多关注一些我的情绪。”
阿德加内瞬间后脑勺发麻,他反省,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和余让之间的关系,他确实情绪和感情需求索取比给予的要多。
阿德加内喉咙干哑起来,他无可救药的发现,自己确实蠢笨,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余让好。
余让低声道:“多了解一下我,不要让我自己告诉你。”
阿德加内抿了抿唇,他感到一丝无力,而后眼眶竟然热了起来:“我……很抱……”
“嘘,别跟我抱歉。”
余让握他的手:“别不敢问我的事情,你当然可以知道。”
阿德加内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把余让微微垂下的脑袋捧起来,端详他的表情,随后把余让搂进了自己怀里。
他此刻好像变成小时看的科普栏目中的野生动物,生育幼崽的野生动物感觉幼崽遇到危险时,会把幼崽揉进怀抱中逃跑。
阿德加内觉得那不够,他甚至想以自己的身体做温床,让余让住进他的身体中,他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做养分,给这个脆弱的、无根的、难以吸收营养的育苗,一个无菌的、健康的、没有痛苦的土壤。
【作者有话说】
我本来想日更的,结果写到三点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