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六岁生日到来之前,宋清萝虔诚地许下愿望:今年最想要的礼物是闻若弦。
一切朝着她期望的方向顺利发展。但是太过顺利,又令她产生了不真实的错觉,好像悬浮于虚空,总会发生什么事情……
月底,宋清萝回归乐团。
适逢江城音乐学院举办联合活动,教授和学生们组成小队登台,亦邀请来各大业内人士出任评委,现场交流指导。
宋清萝成了杨总监推出去的香饽饽。
与教授们侃侃而谈,有的是留学派,有的是本土派,关于音乐什么都能聊。又与才上大一的妹妹弟弟们切磋技艺,分享经验,其他人更像是陪衬。
她后知后觉。
但是杨总监非常热情,三句话不离“我们清萝”。
活动散场后,宋清萝来到杨总监办公室,毫不客气往沙发上一坐:“下次这种活动别喊我。”
中年男人乐呵呵的:“怎么?”
“我还要问你呢?一直推我上去干什么?大家都在旁边坐着,也给别人一点机会吧?你想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嗨呀,谁有本事谁上,很简单。”
“你的意思是其他人没本事?那要这个乐团干嘛,解散算了。”
“姑奶奶,我可没这意思。”
“你就有。”宋清萝怒而起身,冷冷瞪着他,“你这是在捧杀我。”
男人连连举手做投降状:“好的好的,是我考虑欠妥当了,别激动。”他说着叹了口气,“其实这种活动以前经常有,但那个时候你不在,我们队伍里很多老成员都经历过了,你回国才一年多,还不熟悉国内圈子的情况,多见识多接触嘛。”
“那也不必做得这么明显。”
“好的好的,你不喜欢,提出来就好。”
见他态度温和,宋清萝也稍稍软下来,但是心里仍然膈应,又想起去“茱莉亚”交流的名单,“还有,麻烦下次不要随便给我做主,我参不参加什么活动,见不见什么人,去不去什么地方,我自己说了算。”
男人依旧和善地笑,一一点头答应了,眼神就像在看宠爱的小女儿。
发泄完毕。
宋清萝大摇大摆走出办公室。
被她拉着来的孙伊人等在外面,一见她,脸上挂起温柔的笑容:“这么快?”
“教训人当然快。”
“你被杨总监教训了?”
“怎么可能,”宋清萝冷哼一声,“是我教训他。跟他说了以后少来捧杀我,也不要擅自替我做主。”
说完苦恼地皱眉:“怎么就逮着我欺负呢……优秀的人,又不缺我一个,多给别人机会啊,总把我推上风口浪尖是什么意思……”
听着听着,孙伊人脸色淡了下来。
整个乐团只有宋清萝敢教训领导。
可以不遵守演出礼仪,穿过于张扬露骨的礼服。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考虑团体利益。可以在三番两次演出发生状况,却不被问责,还能全身而退……
明明已经享尽优待,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究竟是情商低还是太单纯?
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当然,还有精致利己——
反感所谓的“捧杀”、要求给别人机会,骨子里都不过是为了少给自己惹麻烦,而非出于对别人真心的欣赏,更不是为了公平。
她只担心自己被推上风口浪尖。
这大概就是富家小姐的通病吧。永远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而不自知,偶尔低下了头颅给予其他人一点点怜悯,就开始自我感动。
孙伊人在心中冷笑着想。
陪宋清萝聊了一路,也安慰了一路,她要回去了。互相道别后,孙伊人来到琴房,打算再练练新曲。
转过楼梯拐角,遇上了副队长郭奇。
“小宋呢?刚才还看到你跟她一起走,上了三楼?”
“下来了,刚回去。”
郭奇悠闲地拍了拍手中的谱本,一边摇头一边叹:“都这样了,还能跟她做好姐妹,真不容易啊。”
“撕破脸也没好处。”孙伊人淡淡道。
“她又去找杨总监了吧?”
“嗯。”
郭奇啧啧两声:“上次那么大的演出事故,大领导都有意见了,杨总监还是护着她……确实一直挺护她的。谁知道她和杨总监有没有一腿,说不定,办公室的沙发都被她摇塌了,你还得做她陪衬。”
说到后面,男人声音渐轻,眼神暧昧。
孙伊人明白过来,霎时觉得生理性反胃,斜他一眼:“我说过了,女人之间的事,男人少管。”
“还有,造黄谣真的很Low。”
宋清萝再让她不快,也是两个人事业上的竞争,况且对方本质是令人讨厌,而不是坏。
这个男人才是纯粹的“坏”。
她坚信,一旦自己与郭奇有利益冲突,这人必定不择手段。她只想让宋清萝离开乐团,而郭奇可能会要她的命……
[清萝,公司出了点急事需要处理,我大概要晚半个小时以上过去,如果你着急的话,就打车回来,可以吗?]
宋清萝走出侧门就看到了这条消息。
十分钟前,闻若弦发的。
说好活动结束来接她。想着就要见到闻若弦,她走路的步伐都快了许多,以为一出门就能看见那个人,或者那辆熟悉的车。
满腔期望瞬间跌进谷底。
宋清萝站在侧门口,朝停车场方向张望了一下,零零落落几辆车里,没有她最想看见的那一辆——当然不会有。
失落伴随着强烈的不安。
自从上次出差回来,闻若弦连续大半个月扑在工作上,她们之间的交流只有工作,挤不出一点私人时间。就连今天来接她,也是她软磨硬泡了一阵,闻若弦才同意的。
相反每天与程苏然在一起的时间更多。
会不会是借口?
但是若弦不可能在工作上骗她……
心里带着情绪,闷闷的,尽管如此,宋清萝还是冷静下来,耐着性子回复:[没关系,我不着急,你忙完再来就好啦,我等你,么么。]
人在忙碌时极其容易心烦。更需要温和的关心,而不是坏脾气。
她应该做她的港湾。
想着,宋清萝又发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包,回去休息室等待。
从五点等到六点,其他成员陆陆续续回家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终于,宋清萝接到了闻若弦的电话——声音听上去很疲惫。
她迫不及待奔向停车场。
一上车,就看见风挡前放着“花间”的袋子,里面是她爱吃的巧克力蛋糕,顿时喜上眉梢,“哇,若弦……”
“来晚了,抱歉,”闻若弦愧疚地望着她,“买了你喜欢的甜品赔罪。”
宋清萝愣了一下,忽然间有些庆幸,在看到那条消息时控制住了情绪,没有对闻若弦发脾气——她给予她的正向情绪,会得到同样正向的反馈。
也好像明白了母亲那番话的含义。
若弦是情绪稳定的人,愿意哄着她让着她或许是出于新鲜感,如果今天自己发了脾气,若弦依然会哄她,但那份新鲜感,那份给予她的耐心,就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消耗中殆尽。
她不该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感受里。
“什么赔罪嘛,明明就是惊喜。”宋清萝贴过去,亲昵地挽住闻若弦手臂。
“我还在想是不是我太麻烦了,可以打车,非要你来接,可是……我真的特别想见你,想在不是工作的时间里跟你说说话,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
几缕银灰发丝落在闻若弦手背,痒痒的,仿佛瘙在她心上一般痒。
听着耳边娇声软语,心底泛起了细密的涟漪,她对上宋清萝殷切而热烈的目光,顿觉满身疲倦消散,就像一只飞越雷雨闪电的鸟,安然停驻栖息。
她庆幸自己来了。
舍不得让清萝失望。紧赶慢赶,总算出现在眼前。
一份无名的牵挂悄然在心里生根发芽。
“嗯……”闻若弦满目柔情,握了握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只要你开心,我不觉得麻烦,答应你来,就一定会来。”
这张脸,眉眼间隐约透出倦意,可在看着她的时候,依然那么温和。
宋清萝忍住想要抚摸的念头,问:“你说公司出了什么事?”
闻若弦神色微僵:“平台运营……出了点问题,不过已经解决了。”说完叹了口气,“其实不是大问题,但因为我们这方面刚起步,还在摸索阶段,所以要花费更多的成本。”
入驻其他平台需要交一大笔钱,且处处受限制。与其把钱给别人赚了,不如自己做,限制更少,方便以后做成品牌。
她和然然的长远规划是打造综合性语言服务品牌。
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八年。
初心是永远不会变的。
宋清萝没想太多,只知道她遇上了困难,迫切想帮忙:“我家里有经验,回去跟我妈妈说一声,调几个运营和技术方面的人来,他们都是老油条,可以帮我们少走很多弯路。”
闻若弦听完蹙眉,耳边嗡嗡作响。
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和清萝,无法维持纯粹的友情,或多或少,总要牵扯些利益进来。恰恰矛盾的是,她既想要那份纯粹,又做不到割舍利益。
于情,她不想利用清萝,于理,成年人的世界讲究价值交换,资源整合。
她身在其位不可以囿于矫情。
想到自己扮演着唯利是图的商人的角色,闻若弦突然生出些无力感,隐隐想要挣脱,却被心魔束缚着……
“若弦?”宋清萝伸手在她眼前晃。
闻若弦回过神,看着清萝满眼期待又急切的样子,丝毫不怀疑她会有什么目的——她知道,清萝是纯粹的。
只有自己最肮脏。
一时难以快速做决定,她想了想,说:“回头我和程总商量一下。”
好在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供她喘息。
“为什么?”宋清萝一听见程苏然就不太舒服,“怎么事事都要跟程总商量?她是老板,你也是啊,而且我发现你总是听她的……”说着说着,语气有些愤懑。
闻若弦只当她占有欲作祟,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抚:“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凡事商量代表尊重。”
“噢。”宋清萝按捺住情绪,低下了头。
要懂事。
不可以闹。
翌日下午,闻若弦在程苏然办公室喝茶。
一个小时前,她接到了宋雨兰的电话,谈到为公司提供运营和技术支持的事,宋妈妈非常热情,反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更是有愧于清萝。
然后来跟程苏然商量。
原本只是想说公事,说着说着,程苏然的眼神越来越玩味。
“然然?”
“欸。”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闻若弦疑惑又好笑,端起杯子。
温热的茶水咽入喉咙,她透过程苏然身后书柜的玻璃门看见自己的脸,轻松,惬意,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却也没在意——
以前面对然然的注视,她会紧张,会脸红,会浑身不自在。
也许是现在更加坦然了。
终究要接受然然已是别人女朋友的事实。
程苏然也端起杯子,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花茶,说:“有人愿意提供帮助,当然可以接受,宋总也不是白白帮我们,毕竟,清萝在我们这里‘度假’大半年,工资照发,年终奖照拿,样样给她开绿灯……我们花出去的都是钱,得到一些回报在情理之中。”
“不能这样衡量。”闻若弦连连摇头。
“难道我们是慈善家?”程苏然反问,“是你个人情感上接受不了这样衡量,但从公司角度出发,这就是非常公平的利益交换。”
闻若弦一时哑口无言。
然然说得没错。
是她带上了个人情感,只考虑了自己。
明明当初自己所想也是利益。
到如今怎么会……
眼前浮现宋清萝的模样,银灰色长发,深邃妖娆的狐貍眼,乖巧无辜的笑容。有时候是舞台上降临人间的缪斯,有时候是黏在她怀里撒娇的妹妹,可以酷,可以乖,还可以温柔。
“没错,我总觉得是我和她的私事,但其实……”绕来绕去都绕不开她们不伦不类的关系。
很想告诉然然,她的困惑,她的无奈,但正因为是然然,不是别人,才无法说出口。
殊不知情绪都写在脸上。
程苏然目光深深地望着她:“若弦,你不会真的以为,一个学艺术的白富美,会愿意花大半年时间来不相关的公司追求所谓‘自由’吧?而且,与你同吃同住这么久,一点也没有离开的迹象,要知道,这种家庭养出来的孩子,是最重视时间成本的。”
闻若弦拧眉不语。
“住在一起最能近距离观察一个人,难道你就没有发现过什么端倪?”程苏然想起了以前的她们。
那时候若弦喜欢她。
虽然她不知道,但是两个人生活久了,总能察觉出些异样。
只是她不曾深想。
以她对若弦脾性的了解,即使发现了什么,也会克制自己不去乱想,永远端正,规矩,活在自己为自己制定的条框里。
除非有人暴力拆毁闯进去。
“我……”闻若弦脸色微微发白。
程苏然知道猜中了。
“有没有可能,她是冲你来的?”
“这样背后揣测别人不好……”闻若弦低头,喝了一大口茶。她不想谈论这个问题,尤其是,在然然面前谈。
就好像背叛。
背叛了初心,背叛了过去。
程苏然默默叹气:“好吧,不说这个了。”然后看了眼手表,“今晚去我家吃饭?可可她朋友送了五斤葡萄虾,我们一起消灭。”
闻若弦正要拒绝,想起今晚清萝不在家吃饭,自己回去也是一个人。
人家有朋友,她也有朋友。
去朋友家吃顿饭而已。
“好。”
……
一路上,闻若弦心事重重。
十几分钟,车驶入格林尚府,程苏然放慢速度,往左拐,准备进地库。她看了发呆的闻若弦一眼:“若弦,要到了。”
“嗯……”闻若弦是有知觉的,把脸转回前方,轻轻应了一声。
一辆冰蓝色保时捷出现在拐角处。
熟悉的颜色,熟悉的号牌。
闻若弦身体微微前倾:“清萝?”
“什么?”程苏然不明所以。
闻若弦紧盯着前车,念出了号牌:“江AS01630……这不是清萝的车吗?”
蓝漆面,绿牌照,电跑车。
宋清萝的四轮座驾,她坐过几次,绝对不会认错。
“啊?”程苏然惊讶地张了张嘴,“你确定?这里只有业主的车能进来。”
“先跟上去看看。”
万一清萝把车借给别人了呢?
不能百分百笃定的事,闻若弦不会下结论,眼见为实,看看车里下来的人就知道。
“好。”
程苏然跟在冰川蓝后面进入地库,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整个地库就像豪车展览厅。
拐了三个弯,冰川蓝在电梯厅斜对角边停下,倒进了专属车位。程苏然把车停在廊柱下,只露出半个头,刚好够看见它。
车灯灭,门打开。
闻若弦屏住呼吸。
一双修长笔直的腿稳稳落地,上半身鹅黄色小外套露出来,身高,体型,还有……辨识度极高的银灰色长发。
是宋清萝。
只见她关上门,锁了车,拎着小包包哼着歌,三步并作两步进了电梯厅。
就像是平常回家一样。
“奇怪,难道她上次也登记了车?我记得不可以的。”程苏然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嘀咕。
闻若弦转过脸:“什么上次?”
“噢,上次我在小区里散步,碰见她了,我以为她住在这里,但是她说是来看朋友……”程苏然说着又看了眼那辆车,“不可能啊,我们小区有严格规定,非业主或家属名下的车一律不许进,除非这辆车是她朋友的。”
她将上次遇见宋清萝的事告诉了闻若弦。
人来访,熟客可以登记,免于保安护送,但是车子不可以。
自家房子业主是江虞,程苏然自己开的车,以及家里保姆阿姨买菜开的小车,都是登记在江虞名下的。由于国内同性不能领结婚证,从法律上来说,她不是江虞的家属,想顺利进出小区只能这么做。
“这就是她自己的车,我坐过几次。”闻若弦眉头紧锁。
换言之……
宋清萝住在这里。
“为什么要说来看朋友呢?”程苏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转头,瞥见闻若弦脸色不太好。
“若弦?怎么了?”
闻若弦喃喃道:“她告诉我她家在‘长岛君庭’,上班不方便……”
“清萝这种家庭,多几套房子很正常啦,我家可可有位客户在‘长岛君庭’有房,但只是假期过去住,实在太远了,不过环境真的很不错,适合度假……”程苏然不知缘由,准备倒车调头,回自己家那一栋。
杂乱的信息如潮水般涌入闻若弦大脑。
住在郊区,所以上班不方便,所以要在市区租房,所以一个人住害怕,所以……
根本说不通。
所以,她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