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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一只他们养的短尾黑白公猫伸出爪子,抓挠沙发后背,那里是猫咪注意力的焦点,早已被它们挠出了不少破洞。"卡子,别挠,"马瑞蒂心不在焉地学着达芙妮的样子和猫说话,"咱们不干这种坏事,跟你说过了,记得不?"

    老嬷留下的究竟是一部什么电影?竟然能把小孩子吓成那样!不过,老嬷肯定打算烧掉那鬼东西来着。她绝不会有意伤害别人,永远不可能。

    他不会当着达芙妮的面说出"喧哗鬼"这个字眼,因为她看过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那部电影《喧哗鬼》(Poltergeist):中文又译《鬼驱人》,美国恐怖电影,1982年上映……剧中的小女孩通过电视机屏幕接触到了幽灵,他可不希望达芙妮从此患上电视机恐惧症。

    《大英百科全书》——他这套是1951年重印的官方版——似乎颇为严肃地看待喧哗鬼现象。在有关心灵研究的篇章中,他发现心灵感应和千里眼也被收纳其中,尽管文章作者已经有些过于轻信,但却也没有提到他和达芙妮之间这种精神连接的存在。

    他的妻子露西过世后两年,精神连接开始渐渐显形,但直到今天之前,它总是在两人间交替出现——有七八天,他能够断断续续捕捉到达芙妮的想法,然后这种能力逐步消失;一个月左右以后,轮到达芙妮能够看到他的部分念头,通常持续6天到10天后消失。也许无心灵感应的周期变得越来越长,心灵感应的交替周期也会随之越来越近,直到现在真正相互重叠。既然终于同时能够感应对方的思想了,这个过程是否将就此结束?他希望如此,尽管他很高兴今天下午起火的时候达芙妮和自己正巧连接在一起。

    晚饭的时候,达芙妮没怎么碰她那份香辣肉酱香辣肉酱(chiliconcarne):美国名菜,系辣味的炖煮菜肴,其主料包括辣椒、肉和多种蔬菜,是德克萨斯州官宴的一道菜……她哽咽了两次,表面上像是噎住了之类的,但他捕捉到了她思想中的图像——画面中,某个人用调羹从破开的秃顶头颅中舀出脑浆,那个脑袋戴着如花朵般张开的头冠,画面是黑白的,显然出自那部该死的电影——因此,他没有询问女儿是否不舒服,或许他应该问一声的。

    此刻他比过去很长时间以来都希望露西还活着,而不是抛下他和达芙妮两人相依为命。要把一个孩子抚养成人,父母两人同心协力都已经够难的了。他记得切斯特顿切斯特顿(Chesterton):1874-1936,英国作家和批评家,以散文、辩论文和布朗神父探案小说著名。的一段话:"尽管孩童远比我优秀,但我依然必须教之育之;尽管其人拥有更加纯粹的热情,但我依然必须控之制之。"

    达芙妮总要把指甲啃到见肉的地步,至少在过去两年内如此。

    我尽力了,弗兰克想道,继而开始怀疑自己有多少次是真正尽力了的,而在这些时候,又能够勉力坚持多少时间。

    明天早晨他不打算听着闹钟起床,于是就往杯子里又倒了些威士忌,冰早就全化了,但他并不在乎。反正明天也没有工资可拿。

    老嬷的棚子里,砖块底下有黄金,他心想,可能有。

    黄金,按照老嬷的想法,棚子烧毁之后,黄金还能够留下来,但那该死的电影和信件却无疑会被毁掉。好吧,电影现在也烧掉了。

    他和达芙妮回到家的时候,发现电话自动答录机上有条留言,是夏斯塔镇仁爱医疗中心打来的。他打回电话,对方确认老嬷今天中午前后于夏斯塔山去世了。

    弗兰克啜饮一口半冷不热的威士忌,烈酒火辣辣地烧着喉咙,但却颇为舒心,他伸手从夹克衫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信件,那正是他在老嬷棚子的子弹盒里抢回来的。几小块发黄的旧纸片落在膝头的蓝皮册子上,他挥手将纸片连同册子一起扫落在地。信件闻上去还带着汽油味,他小心翼翼地把烟斗搁在烟灰缸中。

    拿起的第一个信封的邮戳是1933年6月10日,寄自牛津,但里头的信件是用德文写的,弗兰克只大致读懂了问候句——MeineliebeTochter,意即"我亲爱的女儿",还有最后的署名——Peccavit,他相信那是拉丁文的"我有罪"。

    他一路翻下去,挨个信封拽出信头,想找到那封他在棚子里看到过的英语信件,在看见其中一封第一句英语时,他就把那个信封拎了出来。

    邮戳是1939年8月2日,寄自普林斯顿,信封上印刷的回邮地址是富德楼,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底下用铅笔潦草地签了名字:215室,爱因斯坦。

    弗兰克愣住了。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给老嬷写过信?这肯定能值不少钱!

    怀着这封信来自爱因斯坦的希望,怀着另外还有来自爱因斯坦的信件的希望,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那张泛黄的信笺。信是打字机打出来的,写给一个叫"米兰达"的人,但信封上的收件人却的确是丽莎·马瑞蒂。

    亲爱的米兰达,我今天给那不勒斯之王写了信,提醒他注意安图尼欧令人不安的举动,建议他为了那不勒斯,抢先获取安图尼欧在寻找的那种力量。

    弗兰克回忆起了这些名字——米兰达是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中的人物,魔法师普洛斯帕罗的女儿,安图尼欧是普洛斯帕罗的恶毒兄弟,篡夺了米兰公爵的位置,流放了普洛斯帕罗和女儿。

    老嬷管她的父亲叫普洛斯帕罗。

    我没有提起另外那种力量,卡力班,你贞洁的梦淫妖。(这究竟是谁的错?)我可以帮助那不勒斯老王,但目的只是为了掩盖另外那种力量的存在,删去其存在的证据。我要折断我的法杖,深深埋在土里,并且沉了我的魔法书,到不曾测到过的海底。

    卡力班是《暴风雨》中丑陋的怪物,"折断我的法杖"那句话则是普洛斯帕罗的台词。

    这封信的结尾是:你也该做同样的事情。宽恕自己1933年的罪过,继而忘记那是你的所作所为。不去理会卡力班,让他饥饿而亡。我绝不会给他避雨的地方——我受到了教训,不去干涉自杀的行为。两次干涉都酿成灾祸,我必须想出办法,毁掉棕榈泉奇点。而你,必须烧毁该死的万花筒棚子!

    弗兰克不得不放下年久泛黄的信笺,扭头张望房间昏暗的角落,难不成有人在拿自己开玩笑?

    他把视线放回那页旧信纸上。信件署名Peccavit,和他拿起的第一封信出自同一只手。

    这个Peccavit是老嬷的父亲吗?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吗?这些信都是他写来的?

    弗兰克心情阴沉地发现自己很难相信这件事。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不可能知道他和莫伊拉从小玩耍的棚子叫什么名字。他想得出一打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其他人要在信封上写"爱因斯坦"的名字。

    但是,爱因斯坦不正是在普林斯顿教过书吗?

    弗兰克接着翻看剩下的信件,拉开信封扫视,终于又找到了一份英语写就的。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这封信——邮戳来自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寄于1955年4月15日。信件是手写的,和那几个Peccavit签名一样潦草。

    弗兰克艰难地辨认着,亲爱的女儿,德雷克在这里——你知道吗?

    弗兰克又一次读不下去了,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冰冷。德雷克,他想道,那是我父亲的名字。那家伙在1955年抛弃了我们——五月之前,因为我母亲在五月杀死了自己。他出门只是为了拜访外公吗?若真是如此,他为什么一去不返了呢?他难道发生了意外?如果他死了,老嬷为什么不告诉我和莫伊拉?

    他飞快地读了下去。

    希望你没有告诉他太多内情!我叫他回家去,我始终受到监视,什么也不能对他说。德雷克不知道他的血统,他没有遗传特征。十月份NB在这里的时候,我和他略微提过几句,但不足以让他联想到MaschinchenMaschinchen:德语,小机器(littlemachine)……他的确没有联想到。我在医院里,主动脉瘤破裂,我知道自己熬不过这一关了。真希望能最后再见你一面!我们的本质原来也和梦一般,短促的一生是被完成在睡眠里面。

    署名只是简单的两个字:父亲。

    最后一句话又是《暴风雨》的台词出自《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

    弗兰克的手颤抖不已,他放下那些信件,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大英百科全书》搁在走廊里高过头顶的架子上。他抽出从"EDWA"到"EXTRACT"的一卷,吹掉顶上的灰尘,翻到爱因斯坦的篇目处。

    据文中所载,爱因斯坦出生于1879年,但手头的版本中没有记录他的去世年份。弗兰克没有细读爱因斯坦的研究成果,他注意到爱因斯坦曾于1933年加入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担任数学教授。

    比白日梦更加清晰的图像叠加进来,书页顿时变得模糊——达芙妮在做梦。在梦中,一名蓄长发的年轻人被捆住手脚,塞住嘴巴,躺在座位之间逼仄的金属地板上,那些带软垫的座位都用螺栓固定在地上,一只手拿着匕首悬在他的喉头上方;接下来,场面变成达芙妮躺在红黑相间的油地毡上,而弗兰克蹲在她身旁,右手握着打开的折刀,左手抬起她的下巴——

    "达芙!"他叫道,连忙赶回客厅。他想在梦境向更加可怕的方向发展之前叫醒女儿。"达芙,嘿,那部电影没有了!醒来,快醒来!你的床全熏黑了,今天晚上可以到我的房间挤一挤。好吗,好了吗?"

    她坐起身,使劲眨巴眼睛。"好的。"达芙妮显然不知道他的热忱都是从哪儿来的,她已经忘了那个梦。

    "今天晚上我批改不完这些试卷了,"他继续道,"所以我明天打算请病假。咱们去阿尔弗雷多餐厅吃午饭如何?"

    "好极了。你收拾完我的卧室吗?"

    "收拾完了。来,快起来。"

    "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Halbfooshin?。"这是他们家里的黑话,意思说很糟糕,但不如刚才那么糟糕了。

    她笑了起来:"咱们明天把床垫翻个身,床换个方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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