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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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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尔什荣升为科学烈士,马特也出了十五分钟的名。《时代》杂志上登了幅费奥娜·怀斯创作的超现实主义插画(可能几年前就画好了),画的背景是一座诡异的时钟,马尔什在前面做沉思状,鬼影般的马特正从时间的迷雾中走出来。

    媒体后来把事情全搞清楚了:尽管这一切都源于马特的笨拙,但他不过是个实验动物,是马尔什的天赋破解了他偶然发现的时间机器。

    但马特看出马尔什效应并没有对现象做出决定性的解释,它不过是描述了时间机的功能而已。马尔什和其他研究者一直在设法用曲解物理定律的方式解释这机器的存在,直到死前还在这么干。

    但物理学就好比一座纸牌搭成的房子,做工精细,造型优雅。马尔什(或者说,马尔什在凡间的化身马特)像个淘气的孩子般将它一下子撞塌了。没有恶意,纯属意外。

    现在,马特正坐在一片狼藉中间,一张张翻看着散落的纸牌,想要理出些头绪来。

    他现在每天九点到办公室报到,上班的时间一分为二,部分用来研究时间旅行,部分用来准备古代物理学的课程。离开课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要是他还是当年的助教,要是没有时间机搅局,他可以在几周之内备完课。但现在讲课如果不涉及马尔什效应,那就好比带着全班学生绕过教室第一排的一头大象。

    马尔什的提醒是对的,马特的确要在拓扑、代数和环的运算方面补补课——这些工具他以前从来都用不到。他得试着在脑袋里练习左右互搏,一方面学习新的数学技巧,另一方面准备教授旧的物理知识。这让他的脑袋痛得不行。

    何况他还没法安安静静地、不受打扰地工作。世界各地已经有了一千多部时间机的复制品,按照科研程序,全都得由他亲自按下"重启"键才行,因为"马尔什效应"实际上有可能是"马特效应"。他还不能让对方把复制品快递过来、按键后再把未能消失的机器快递回去,一定得由他亲自前往对方的实验室,在摄像机的环绕中按下按钮才行。

    有几次,他还答应对方重现实验成功时的生理状况——灌下咖啡和安非他命,然后保持三十小时不睡。他抗议道这么做不是科学是迷信,可对方的回答都差不多:好吧,你有其他办法吗?

    在过去十六年中经历剧变的不仅仅是科学。现在的电影里演的不是愚蠢的室内喜剧(观众对着并不有趣的场景傻笑个不停),就是日本和印度进口的血腥故事;流行乐让他听得心头火起:不和谐的旋律,机枪般的鼓点,要不就是甜腻空洞的情歌;畅销书的读者两极分化:不是弱智儿童,就是英语博士。

    和他年纪相仿的女性在他离开时都还是小孩。她们自然也都喜欢时下流行的音乐、书籍和电影,认为最时髦的莫过于在面颊上刻下对称的印痕——他后来才知道,还不单单是在脸颊上,身体其他部位也有。而像卡拉那样年纪的,不是中年已婚,就是对男人不感兴趣。

    而母亲住在养老院里,得了老年痴呆症,神志迷糊。马特去看了她好几次,但她已经认不出他了。

    作为一件来自过去的文物,他倒是出了点小名,但十六年的时间又没有久到把他变成原始人,现在的他只是个老派、落伍的理科男而已。

    他去参加了第二十五届中学同学会,结果大惊失色,早早就离开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幻想再次按下时间机上的"重启"键。再过177?5年,世界将变得光怪陆离,但这一次他不会试着融入环境了。他会成为一件真正的老古董,就好像19世纪的科学家在今天现身,就不会再有人指望他做严肃的物理学研究,关于世界的基础问题多半已经有了答案。

    眼下,时间机正处于重重封锁之下,二十四小时都有武装警卫把守。但他也许能接近。

    他把这些念头藏在心底,一边继续适应这个不怎么美丽、也不怎么新鲜的世界。

    当年卡拉和斯卓姆的背叛让他按下了按钮,但阴错阳差间,他俩现在却成了他的好友和导师。他经常上他们家吃饭逗留,还陪他们的孩子彼得玩耍。彼得才九岁,但待人接物之老练已经和他不相上下。

    他也试过约会。要找到对他这个三流科学家兼老古董感兴趣的同龄女性并非难事,但他身上的这两种特征对开展恋情都没什么帮助,对愚蠢的面部印痕的抵触情绪也于事无补,因为这个,半数年轻女性和他根本谈不到一块去。

    同性朋友就更难找了。他对运动不感兴趣,而据他的观察,人们对运动的执着一点没变,男人们都认为通过运动会很容易交到朋友。而他一听见有人说"红袜队怎么样?"就嗫嚅着低头看着脚丫子。

    换作往常,他会自然而然地和本系的研究生以及年轻教授交上朋友。但现在的他对时间机之后的物理学没什么了解,没法和他们聊研究;另外,白白得到的正教授职位也成了显而易见的障碍。

    他甚至让伴游公司安排了两次约会,但结果一团糟,连做爱都没了多少趣味。这就好比带着一个百货店的时装模特去吃饭、看戏、回家,然后和一具除了润滑剂之外一无所有的躯体媾和。

    一天,他和卡拉一家吃完晚餐,彼得被哄上了床,斯卓姆去了书房,卡拉领着他来到了屋子前面的门廊,两个人端着葡萄酒并排坐在秋千上。她坐得很近,差点就挨着他了。

    "很抱歉当初那么做,"她低声说,"我本该守在你身边的。"

    马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都过来了……我是说,都过去了。"

    "哦,我不知道。我们……一定要像现在这样吗?"

    "卡拉,你……"

    "我过得一点都不快活,都快绝望了,"她的声调毫无起伏,"斯卓姆太闷了,闷得我都要哭了。"

    他在她手上拍了拍:"和我在一起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这些时间物理学家性格都很沉闷。"

    她抬头对他笑了笑:"斯卓姆可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你才不闷呢,一点都不。"

    眼前的情景如同梦幻。一轮旖旎的满月挂在天际,蟋蟀"瞿瞿"地叫着。她身上的甜香,她沙沙的嗓音。"可我已经太老啦,配不上你了。"

    "没有!卡拉……你还是很美,你还是我心中——"

    "我们得好好谈谈。斯卓姆礼拜五带彼得去缅因州乡下他爸妈那儿。他知道我去不了,因为我对马匹过敏。我们一起度个周末吧……好好谈谈。"说着,她牵起他的手往自己的腿间伸去。

    "我……我不能这么做。"

    "只是一个周末而已。"

    "如果被发现的话……"

    "不会的,"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求你了,马特。"

    可马特觉得别扭。就在两个月前,他还爱她爱得如痴如醉,那时候的她比现在小得多。现在的她快四十了,但还是性感得要命,还是他当初爱上的那个人。可是……

    对斯卓姆还以颜色无损于他那受伤的男性尊严,可还得为彼得着想,这么做会毁了这孩子的。

    他自己也会变成一个笨蛋,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人。

    卡拉吻了他,先是轻柔的一触,随后是深沉的吮吸。"求你了。周五6点去你那儿,好吗?"她牵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前,又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敏感位置。

    他当然一口答应,可回去时地铁刚开到半路,他就后悔了。如果他是个成熟的男人,就该在第二天打电话给卡拉道歉,告诉他自己当时被冲昏了头脑,这样是绝对行不通的,还是承认错误,继续做普通朋友吧。

    但马特没有那样,他的如意盘算是,自己还有两天时间接近时间机,逃往未来。

    他最先想到的是直接采取热血行动:在南区找家当铺买把枪,将守卫缴械,然后强占时间机。这其实不能算偷——机器本来就是他的。如果是爬进一口垃圾箱按下重启键,然后带着几吨奇奇怪怪的垃圾现身未来,那样才算是偷。

    还有一个不那么热血的机会。时间物理学系打算用一台正电子扫描仪对时间机进行三次扫描,先单独扫描机身,接着在某人触摸时扫描一次,最后在马特触摸时扫描一次。当然,触摸时显然不能碰到"重启"键。

    他可以先进入扫描仪的那根狭小得吓人的管子,然后找片金属用鳄鱼夹夹上,再按下按钮,前往23世纪。

    这在外人看来完全是一起事故——可怜的马特,为科学献出了生命。

    这一次不用再带上防护装备了。马尔什已经算出了机器下一次出现的地点,精确到了几十米——那是95号公路和新罕布什尔州的交界处,离大洋很远,离免税酒仓库很近,看来得带张信用卡……

    说真的,到底该带上什么去未来呢?他首先想到的是旧硬币。但在进行正电子扫猫之前,他们多半会要求拿走他身上的金属。

    那就带些罕见的文献好了,小小几张就行。他去了查尔斯街,用两张信用卡的最大额度买了一张林肯随手写给格兰特的便条,还有一封加布里埃·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去世前几年写给帕布洛·马里诺的信,后者在四十年后得了诺贝尔奖,但在当时还只是个无名小卒。

    当然了,他也可能到达一个对历史和文学毫无兴趣的时代。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还有一件小事:177?5年之后,这两张信用卡的利息会高得离谱;但也有可能那两家银行已经歇业了。

    无论怎样,事情总会得到解决。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他会回到十六年前的那个律师事务所,留下一张百万美元的支票把自己保出大牢。

    他一整天都在担心。这次旅程该怎么准备呢?未来可没有旅行指南。科幻小说在预测未来方面的纪录相当糟糕:世界和平啦私人飞船啦什么的,还没有一个实现过。反正也想不出该怎么准备,他干脆去买了把瑞士军刀,如果扫描时没让他掏空口袋,就能带到未来了。

    当然了,他可能跳入一个弥漫着核辐射的修罗场,或是一片纳米技术战或生物战留下的废墟。

    按下按钮,就没有了回头路。

    但他还可以一次次地按下按钮:2094年,24709年,300000年……到了第五次,他将前进3440509年,过了这么久,一切都会平息的。

    但那么做无异于自杀。如果那时候还有人类,那他们和他之间的隔阂就会比克鲁麦农人克鲁麦农人,生活在石器时代的古人类。和现代人之间的隔阂还要大。

    喂,你们那会儿是用燧石造电脑的吗?

    他去了布拉特街上那家专放老电影的影院,一连看了三部二十世纪的电影。一部情色片、一部西部片,外加一部描绘东南亚某场战争的无畏史诗剧。看电影能让他什么都不想。三部看完,他觉得屁股酸得不行,心说就算从此见不到爆米花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的确可能再也见不到爆米花了。

    他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起床后一早去了格林楼。

    史上第一个时间旅行者赫曼住在大堂的一个玻璃容器里。它已经长到了安全帽大小,马特敲打着玻璃说了声"再见",但它始终都在睡觉。

    目前在世、并且在他下一次出现时仍有可能在世的动物,大概就数世界各地动物园中的几头年轻的加拉帕格斯龟了吧。他准备到时候去找它们叙叙旧:幸会幸会,我认识你表兄赫曼呢。

    他以前从没去过格林楼的七楼。那里略有一股破落的气氛,或许正电子这东西已经不时髦了吧。

    "富勒博士。"一个年轻的亚裔男性走上前来伸出了手。现在听到有人喊他"博士",他还是会觉得吃惊,但已经不再抗议了。

    他没有得到过货真价实的博士学位,有也是荣誉学位,因为他是"从过去走来的人"。

    "我叫宋乔,"对方和他握手,"下一位就是你,大约十分钟后。"

    "好的。"正电子扫描仪就在隔壁的房间里,透过一扇大窗子就能看见。

    扫描仪整个裹在白色塑料里。里面会有可以用来固定鳄鱼夹的金属吗?

    该先看看扫描仪的设计图的。内部多半是金属,因此可以作为半开放的法拉第笼和他一道前往未来。

    如果失败的话,时间机就会独自在九代人之后重现,在新罕布什尔州边界的酒仓废墟附近被人发现。他会被解雇,可能还得坐牢——尽管现在大概还没有禁止把东西发送到未来的法律。

    宋乔又说了些什么,马特没注意听。"抱歉?"

    "我说先在这儿坐一下吧,待会儿我来找你,"他顿了顿,手搭上了门把,"待会儿要在机器里待上一个多小时,要不要先上个厕所?"

    "谢谢。"马特穿过大堂进了男厕,在里面坐着琢磨了一阵,最后勉强决定暂不下手,等待其他机会。

    但是,真的还有其他机会吗?平日里站在九层楼门外的保安今天不在。一旦时间机放回原位,他就会再度出现。要怎么才能通过他这一关呢?亮出瑞士军刀吗?

    他出了厕所,回到前厅,拿了本《国家地理》从后往前翻看起来。萨摩亚的蛤蜊农场,蜣螂,我们的朋友。意料之外的匹兹堡。

    "行了。"宋乔带着个面色苍白的男青年走了出来,那是实验的对照组,看起来有点颤颤巍巍的。

    "到了里边别睁眼,"他说,"机器凑得很近。"

    "谢谢。"马特望着他步履蹒跚地走向了电梯。

    "扫描他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监督,不会有什么异常的。失陪一会儿。"

    说完,宋乔朝男厕方向走去。

    马特溜进放着正电子扫描仪的房间。时间机也在,就放在进出扫描仪的平台上。他一把抓起它跑进过道,用力按下电梯按钮。

    电梯门随即打开,那个面色煞白的男人还在里面。"出……出什么事了?"

    "我得,呃,得把它带去重新校正一下。"

    "唔,在里面别睁眼,伙计。"

    "知道了,我会当心的。"

    下到底楼之后,马特急匆匆地朝门口跑去。他有大约一分钟的时间。星巴客和奥棒焙AuBonPain,美国面包咖啡连锁店。后面有几个垃圾箱。

    街上还有辆出租车,它在格林楼前的人行道边上停下,乘客从里面钻了出来。司机也走出来帮着拿行李。

    马特一头钻了进去。司机说:"喂,我还有客人呢!"

    马特把鳄鱼夹夹在打开的门里露出的框架上,但时间机的"重启"键上被套上了半圆形的塑料罩子。

    "我说伙计,你得出去,别惹麻烦!"司机人高马大,咄咄逼人。

    马特掏出瑞士军刀,亮出刀锋时不小心削断了大拇指的指甲。

    "哥们儿,想用这东西吓唬我吗?"

    马特"啪嗒"一声揭开塑料罩,说了声:"没那个必要。"他按下按钮,灰色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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