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穴龙潭
“我能问问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吗?”瑞秋第三次发问。不要让他们抓住把柄。她告诉自己,尽量让自己脸上现出一副温和的笑容。稍有差池,他们就会把你吊起来晾到外面。
从玻璃幕墙透进来的日光被隔音的气凝胶板染成了灰蓝色,远山上的天空暗淡无光,微微现出一抹紫色。她凝神望向面前这些调查员的脑后,一架通勤班机正拖着尾迹,从玻璃一般光润的平流层中飞过。
“没有什么罪名。”袋鼠法庭的女首脑说道,也朝瑞秋报以微笑,“你没有违反任何条例,对吧?”这时她旁边的男人清了清嗓子,于是她又补充道:“应该说,没有违反任何我们的条例。”说罢,她嫌恶地将涂抹得格外夸张的双唇轻轻一撇。瑞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发际线。主席女士的穿着颇具复古风格,那种女性韵味也显得格外夸张,或许是想让天鹅绒和蕾丝花边给她施虐狂般的行事方式增添些许点缀吧。但无论她怎么用美发棒约束自己的头发,一绺卷发还是挣脱了束缚,总是想要耷拉下来,遮住她那根用剃刀精心修饰、弯弯曲曲、模样古怪的眉毛。
“对罗查德星球的远征并不是我的提意。关于这一点,我已在报告中指出。”瑞秋镇定地做答,可心中却生起一阵冲动,真想趋身来到桌前,揪住主席女士的头发。该死的,我倒是想看看你是怎么把这场野外行动搞砸的。她暗想。“乔治?周从新共和国政府搞到了情报,那些白痴在我到达之前就已经决定违反第三戒律了。而且如果我不赶去,出麻烦的时候就不会有任何我们的人在现场。所以乔治派我去执行任务。对于这些事情,我早就说得很明白,只能说你们没有认真研读整份报告。但那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问题,对吗?”
她靠到椅背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从半开半闭的眼缝中瞄着为首的那个小丑。主席女士是位可敬的懒惰无能之辈,显然因为被人称作“镀金婆吉尔达”而沾沾自喜。现在,她趁着瑞秋停顿的工夫,朝旁边的一号幕僚俯过身,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瑞秋放下杯子,朝主席女士微微一笑。那女人生就一副会计检查员的灵魂,身边尽是些死气沉沉的好好先生。前一天,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找上了瑞秋,还带着一份提交审核通知书和长长的质询清单,单子上的绝大多数问题都集中针对着瑞秋在地球光锥之外的最后一次任务。事情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她并不知道瑞秋为外交部门做了些什么,也根本不关心。真正让她恼火的是,瑞秋居然被列为预算在编人员,身份是公众娱乐官员或文化参事——对贸易部来讲可是个格外出彩的肥缺——而这个部门是“镀金婆吉尔达”的地盘。瑞秋之所以被列编,其实只是为她从事完全不同的工作找个借口,显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瑞秋摆出她最拿手的面无表情的脸孔,定定地看着主席女士。“你一门心思想知道,是谁授权乔治派我去罗查德星球,是谁签署了预算支出命令。但归根结底,这些问题都在你的审核权限之外。既然你认为自己需要了解内情,那就去找安全部门吧。”
她淡淡一笑。在被指派为周的使馆随员前往新共和国时,她的名字确实出现在了公众娱乐官员的薪水册上,但那是为了执行秘密搜查任务:她听命于情报机关“黑室”,如果主席女士想去那儿寻根问底的话,肯定会碰一鼻子灰。但“黑室”必须让瑞秋的官方假身份继续保持下去——联合国制定了一项关于审计方面的公开听证会政策,以此来让股东们放心,他们捐赠的献金都花得公正合理——于是瑞秋便要走一走审核程序了。如果某个喜欢玩弄权术的官僚认定她是自己向上爬时合用的垫脚石,那么她就要倒霉,最重的处罚便是因非法使用资金而被解雇。不过,作为一名军备控制秘密调查员,她的工作总要冒些风险。这也算是风险之一。
吉尔达的笑容慢慢褪去,皱起了眉头。她的植入系统纯属花架子,完全是一套政客模式,根本不知道如何将现在这种未在程序设定范围之内的情绪表现出来:一时之间,她的双颊上现出了模糊的蓝色鳞片,瞳仁也变成了竖直的两道窄缝。但随后这副蜥蜴一般的模样慢慢消退。“我可不同意你的说法。”她轻松地说,并不理会对方的异议,“作为一名身临现场的官员,你的职责就包括对各项支出做出解释。联合国并不是钱多得花不完,我们全都对股东负有诚信义务,要确保维和行动有利可图,现在则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有八十公斤武器级别的高浓缩铀,其去处一直未见明确解释。亲爱的,铀可不是凭空从树上长出来的。其次,你未经授权就领取了一只外交专用一级应急包,登记用途便是周大使这个轻率的计划,供你登上目标战舰去享受公费旅游。随后一切都乱了套,你又耗尽应急包的资源帮助自己逃跑——其实从一开始你就已经预料到,结果只能如此,所以你早该知道自己不能任意胡为。还有,你居然让其他人搭上了你的顺风车——”
“根据不成文的太空习惯法则,在能力允许的情况下,将任何陷入困境的人救上船,是我应尽的义务。”瑞秋瞪起眼睛死盯着那个一号幕僚,对方也朝她怒目而视,但随即又慌忙转开了目光。该死,我犯了个错误。她意识到,对手的攻击太明显了。“我还要提醒你们,根据现场官员行动指南第二款的规定,我在战时有权使用官方设备去营救待援者。”
“那时你还没有嫁给他呢。”主席女士冷冰冰地插了一句。
“你能肯定吗,你们的婚姻不是以利害关系为基础?”二号幕僚尖声问道,总想寻找机会发难。
“我得说,种种事实都表明,这种推测确实不无道理。”一号幕僚赶忙表示同意。
“现在事实很清楚,看来你花费了联合国大量的钱财,却没有取得任何有意义的成果。”主席女士用呆板又单调的颤音说道。她开始乘胜追击:身体前倾,起伏的胸中充满野心,发红的面颊得意洋洋,准备大开杀戒。“初级参事曼索,我们要求你对这次行动进行解释。坦率地讲,你浪费了二百多万埃居的官方资金,去执行一项未经授权的鲁莽任务,却无法表明自己创造了任何值得一提的效益。你的名字登记在由我监管的人员名册上,而你的失误让公众娱乐和文化工作变得一团糟。将委托人的产品销往国外是一项严肃的工作,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你那些白日梦一般的间谍活动可能对这项工作产生多么不利的影响?尽管我查到你在很久之前还做了一些微乎其微的小贡献,但你没有什么资本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责。所以,我们将给你二十七天的时间——”
“二十六天!”二号幕僚插了进来。
“——给你二十六天。在这段时间里,你要服从指挥。我们将对你进行一次全面的跨部门审计,并准备一份报告,详细列明‘查理四七-德尔塔麦克十一月’行动中的资金使用情况。而且,既然你在行动成果保证中声称,自己是在防止小规模的局部冲突演变为全面的星际战争,那么我们还要对你的实际工作进行评估。”主席女士傻笑着说道,觉得自己真是无比英明、才华卓绝,她拿起瑞秋的公共资产消费报告书,在自己脸旁得意地扇动着。
“全面审计?”瑞秋愤然叫了起来,“你这个愚蠢的、只会空口说白话的官僚蠢货!”她向四外瞟了一眼,紧张地用手指摸索着个人助理器的控制拉环。只要她扯动拉环,马上就会有一名保安警卫赶到这个楼层,但尽管体内的肾上腺素在急速奔涌,尽管在副交感周围神经系统的推动下,她的格斗模式正要准备就绪,瑞秋还是尽力克制住了冲动。“想审计我,那就试试看吧!”她交叉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你们会白费力气。你这个管理体系的顶头上司是谁?你以为我们没办法对他们施加影响?你真想找‘黑室’的麻烦?”
主席女士站起身,强硬地盯着瑞秋,就像一条准备喷吐毒液的眼镜蛇。“你,你这个令人作呕的小骚货,你这个无法无天的女人——”她嘶嘶叫道,在瑞秋的鼻子底下晃动着手指,“——你还指望自己能重新被列入娱乐文化人员名单吗?还是滚到大街上去吧!我对你那套把戏一清二楚,你这个爱耍阴谋诡计的小爬虫,我会——”
瑞秋刚要开口回击,左耳的通话器突然嗡嗡作响。“请稍等一下,”她举起一只手说道,“有来电。”她用手捂住耳朵。“喂,你是哪位?”
主席女士叫了起来:“你马上给我停下!这里是我的审计委员会,不是闲聊俱乐部——”
耳机中的声音说道:“这是紧急警务讯息。你是瑞秋?曼索吗?SXB小组三〇二号活动人员?你能确认一下自己的身份吗?”
瑞秋站起身,心砰砰直跳,震惊之下感到浑身无力。“是的,我是曼索。”她冷淡地说,“请核查我的指纹。”她将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将皮肤接触式身份辨析植入装置与电话相连,这样一来就能证实她的身份。
主席女士还在发作:“来人,快制止她!菲利普,你不能阻断她通话吗?真丢脸!”
电话中说道:“声波纹确认无误。身份鉴别完毕。我是第四共和国警务公司,日内瓦紧急讯息控制中心。你现在在莫拉广场,对吗?我们收到了一份SXB紧急报告,需要你马上出勤,集合地点就在你对面不远处。我们已经呼叫本地区的行动组,但运气不好,巴西利亚出了大麻烦,整个小组都到那里去充当后援了。他们无法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回来,而仅仅五十四分钟后,我们就面临着一项头等重要的外勤任务需要你处理。”
“噢。噢,真他妈的见鬼!”像现在这种情况往往要引得她不由自主地忘掉教养,骂出亵渎神明的话。瑞秋转身向门口冲去,此时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全然不放在心上。有时她在噩梦里也梦到过这种情形,便会在半夜尖叫着醒来,让马丁担心得要死。她朝电话中叫道:“你能派人到集合地点接我吗?在路上向我简单介绍一下情况。要知道,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处理过这类事情了。我是个后备人员。”
“你给我停下来!”主席女士挡住了瑞秋的去路,就站在她和房门之间。这女人一脸恼火,就像一条好斗的鱼,正在向镜子里的自己发起挑战。她愤怒地绷紧了血红的双唇,攥紧了拳头。“你别想从这儿走出去!”
“你想干什么?打我?”瑞秋问道,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
“我要控告你!是你阴谋安排,存心搅局——”
瑞秋伸手抓住主席女士的双肘,把她拎了起来,接着发出一声怒吼,只见丝裙一阵乱舞,那女人被扔到会议桌上。“你还是安生一点,去操心自己的办公桌吧。”瑞秋冷冷地说,接着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以让对手更难堪:“大人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直到冲到主出口时,瑞秋才控制住自己不再颤抖。愚蠢,太愚蠢了。她在心中咒骂着自己。对主席女士动粗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而接下来的工作又急需她保持头脑冷静。联合国穹顶办公大厦外面,景致优美的庭院中,奥托?冯?俾斯麦巨型雕像旁的暗影里,一架警用输送车正停在那里等着她。“嫌疑人是一名隐居的失业艺术家。据调查,他名叫‘达达派伊迪?阿明’。”警方的讯息调度员通过骨骼传声电话告诉她,同时还在她的左眼睑内投射出一组图片。“他没有严重的前科,只是犯过几桩轻微的民事侵权案,在没有购买扰民和文化传播污染许可证的情况下举办了一些公共艺术活动。另外,中洛锡安人民共和国还对此人发起了一次著名的诉讼,因为他自称是最后的苏格兰王。他——”
这时骤然响起颤鸣的警报声,淹没了对方后面的话。联合国总部的圆顶建筑中有人接到报告,几个街区外出了麻烦。“最近三年来,我连处理这种事情的最新训练内容都没接触过!”瑞秋一面朝输送车跑去,一面朝手掌上的麦克风喊道。她刚爬进车里,输送车就猛地向前冲去,身后几米远的地方便是从大厦中涌出的人潮,冲向最近处的防空掩体。“你们找不到现役在职人员吗?”
“你过去一直是SXB的全职干探,所以我们仍把你列为可靠的待命人员。”调度员说。运输车的驾驶席上,一名神色焦虑的警员正担心地四处张望,现在是自动驾驶仪在开车。“我刚才说过,正式成员全都不在,他们正乘坐亚轨道飞行器从巴西利亚返回这里。我们这座城市一直很安宁。这是我们在近二十年来遇到的第一次炸弹恐怖行动。而你是今天城里唯一的专家,唯一的活动人员和储备队。”
“老天!这么说,正赶上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发生了这种事。现场情况怎么样?”
“罪犯躲藏在圣莱热大街的一座难民楼里。他声称自己搞到了一件很先进的小玩意儿,如果我们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会在五十四分钟之后引爆炸弹。我们无法确定他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他提出了什么要求,但其实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关键在于:哪怕是一只装有钴六〇的土造铁管炸弹,也会把那片街区搞得一片大乱。”
“没错。”瑞秋摇摇头,“抱歉,我刚才正和一帮喜欢浪费时间的家伙们开会,现在我得整理一下思路。你的意思是,这桩差事需要我举起双手去和他对执?”
“那家伙住在一座树挂式廉价公寓楼里。他躲在室内,离窗子、通风口和门都很远。我们用地板透视探测器检查后发现,他待在娱乐室,携带着一样密度很高的物体,很像是爆炸装置。那座楼处于监控之下,但当我们回放上个月的监控录像时却发现了有趣的事情:看来他早就开始干扰监控设备了,而且他的射频识别标签跟踪记录也显得过于清白。现在需要人进去做说服工作,或是把他弄出来,而在这方面,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有经验。据查你曾完成过二十多次类似的任务,所以你是最适合的专家。”
“太邪了。这片街区的保险商是哪一家?”
“那里是市政府的外包开发地块——我想应该是劳埃德保险社吧。但不管怎样,你的所有费用都由我们买单。你只需及时做好工作就行,时间最关键。”
“好吧。”她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惊骇——自己居然这么容易又回到老路上,想法和感觉不知不觉又和往日一样了。上次她曾发誓,决不再干这种工作。上次执行完任务之后,她真想割开自己的手腕,但随后她冷静下来,意识到还有很多方式能摆脱这种职业:比方说,转行去做某种更危险的事情,结果她确实又屡涉险境。“有个条件:我的丈夫。你们要派人联系他,马上。如果他在城里,就告诉他快点隐蔽。而且还要让尽可能多的人都躲进掩体。老一些的公寓楼都设有这类隐蔽部,对吧?现在我没有支援和计划完备的后援队,很难保证能单凭自己一个人取得成功,而且我也不想让你们指望发生奇迹。你们准备好灾难应急包了吗?”
“我们已经在疏散人群,而且当你到达现场后会有应急包待用。”调度员说,“我们的常规SXB小组正在赶回来的路上,但他们在一个半小时内无法接手这项工作,而且再过大约十分钟,他们将进入大气层,处于联络中断状态——我想,这意味着他们没法给你帮什么忙。”
“好吧。”瑞秋点点头,但对方看不到这个纯属多余的动作。她现在还是一身办公装束,但与主席女士不同,她无意追求复古风格的虚饰和卖弄风情的花俏:在新共和国的那段日子里她早就受够了这一套。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婊子到底凭什么和我作对?她问自己,暗自在心中记下,以后要搜集一些资料。她把短上衣和紧身裤调成沉静的天蓝色,然后靠回到椅背上,平稳地做着深呼吸。“我想,没必要戴护甲了。你们在现场安排狙击手了吗?”
“三个狙击小组正在路上。他们将在大约二十分钟后组成交叉火力,并完成硬物穿透瞄准装置的部署。麦克道格尔巡官正在那里指挥。”
“他疏散公寓里的人了吗?”
“正在进行。麦克道格尔巡官是位女士,她让手下的人使用噪音发生器疏导平民。上峰命令我们避免惊动犯罪嫌疑人,要让他以为我们正在搞训练行动。”
“很好。嗯,你刚才说,疑犯是个艺术家。”瑞秋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有谁知道他是哪一类艺术家吗?”
运输车拐过街角,进入雅各大道,然后顺着单轨铁路向前疾驶。轨道上其他车辆的导航系统均被强行超控,纷纷闪到一旁为警车让路:两辆警用卡车出现在他们身后,速度飞快,充气轮胎震得车身不停地上下颠动。四周的建筑物都颇有些年头,用砖石和木料建造,在大离散年代之前就已问世,从那以后便慢慢老旧过时,让这片古老的街区显露出某种特殊的氛围,就好像一座二十一世纪的主题公园衰败得过了头,变成一副粗鄙不雅的模样。“他是个历史重演艺术家。”调度员说,“在这里搞了某种与殖民地有关的玩意儿。以殖民主义为主题,显然是在重演大屠杀之前黑人解放的历史进程。”
“哪次大屠杀?”
“非洲的那次。他在这儿模仿一位大屠杀之前的皇帝,名叫伊迪?阿明,嗯,是伊迪?阿明?达达。这个艺术家以新达达派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情境决定行为论为视角,重新演绎了乌干达无产者改革辩证过程中的荒诞主义元素。”
“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好吧,下一个问题:这家伙是哪里出生的?他从哪儿来?平常都干些什么?”
“他出生在巴拉圭的某个地方。动过大量的整形手术,就为了与自己模仿的原型相像,他一心塑造那个最后的苏格兰王、乌干达总统或是什么货色。我们有一本他在这儿演出时派发的宣传册,上面说他力图使自己成为仿真平台,惟妙惟肖地重现原型伊迪?阿明的灵魂。”
“而现在他发了疯,对吧?你能搜集一些有关那位原型阿明先生的历史资料吗?我感觉他似乎是个伊斯兰教复兴主义者。他是阿拉伯人还是什么人?”
运输车骤然减速,疯狂地转向,然后从单轨铁路上一跃而下,冲进了大群警察之中。这些警察正围在一片巨大的模块式难民共管区前奔忙,而这座模样破旧的螺旋形建筑就悬挂在一棵模压成形的钛金属巨树之下。持续不断的人流从树干中奔涌而出,在保安警员的护送下朝哲人广场的方向前进。瑞秋看到一队升降式运载机正在赶来,试图将尽可能多的人从炸弹爆炸中心四周的街区疏散出去。无论这个搞事的蠢货是否有足够的能力组装一枚有效的核武器,其实并不重要:如果他所使用的钚足够多,那么只要炸弹爆裂,就会有几片街区受到污染。就算是一小块塑料炸弹,在裹上偷来的高放射性废料之后,也能让天下一片大乱。借助锕类金属的螯合作用清除放射污染,再加上为数千人做基因修补治疗,这些费用都昂贵得要命。如果他设法让手中的武器达到了瞬发临界点,那么……
负责指挥的官员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子,在一排警察的簇拥中走了过来。“喂!你是调度中心请派的专家吗?”她问道。
“对,是我。”瑞秋不自在地耸耸肩,“不幸的是,我没时间为这个差事做任何准备,而且这三四年来也没接过这种活儿。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
“那是个真正让人讨厌的蠢货。我是巡官罗莎?麦克道格尔,来自‘开怀丑角强制执行联合会’。请跟我来。”
保安警察的现场办公室处于忙乱的行动中心,四外延伸开,将公寓区前绿草覆盖的停车场占据了一半。办公室被漆成呕吐物一般的绿颜色,看不出多少定期维护的痕迹,甚至也没有做过什么清洁打扫。“我以前还不曾同‘开怀丑角’合作过。”瑞秋承认,“首先我要向你说明,与SXB的所有行动一样,这次任务属于无偿服务,但我们还是期望能在进行过程中得到无限制的设备捐赠和支持援助,而且如果发生不测,我的至亲家人也最好能够得到死亡抚恤金。一旦行动失败,我们不承担任何责任,因为事情搞砸之后SXB的任务组通常都会死翘翘,再也无法为责任划分而争论不休了。我们只是尽全力而为之。你明白吧?”
“一清二楚。”麦克道格尔指了指椅子,“请坐。我们还有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危急时刻就到了。”
“是的。”瑞秋坐下来,双手相对,指尖顶在一起,然后叹了口气。“你们怎么能确定情况属实?”
“一开始,建筑物的被动式中子探测器从墙壁上弹出来,人们才有所察觉。街区经理开始还以为是探测器发生了故障,后来才知道是那个白痴在捋虎须,玩弄危险的核子连锁反应。他从某个无政府主义者的资料库里搞到了一份廉价的装置蓝图,后来又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为他厨房里的核加工装置不断购进原料铍。”
“见鬼!铍。有人注意到他了吗?”
“吓。”麦克道格尔把两手一摊。“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人出钱让我们进行监控。私营企业也不会施以援手去四处扶危济困。我们只能自己巡视打探,充当不受欢迎的角色,还会被人起诉,搞得我们头破血流。现在是自由市场模式,不是吗?”
“哼。”瑞秋点点头。又是这老一套,她再熟悉不过了。尽管联合国的安全共同体拥有九百个永久席位,但如果他们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那才是真正的奇迹呢。不过,如果说还有什么契机能够刺激大家彼此合作的话,那就是家用纳米工厂和黑市中廉价的武器级裂变技术合而为一形成的致命组合了。这种情况很普遍:各政体在行使自卫权时,可不像彼此之间进行摧毁威慑那么卖力,至少在发达地区是这样。所以才会有志愿者纷纷加入SXB,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噩梦,以至于后来调职,参加了外交使团的秘密军控小组。她的新工作基本上与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把活动范围扩大到了星际,而好处则是——各国政府在部署自己的星际战略威慑力量时往往更理智一些,不像愚蠢的街头艺人那么疯狂,对社会恨之入骨,在家里私造核武器。
“没错。如此说来,我们的目标以某种方式搞到了十二公斤武器级的重金属,而且在被人发现之前还进行了一次亚临界状态组装测试。后来呢?”
“街区的管理机器人向他自动发布了一条限期十四天的驱逐通知,原因是违反租赁协议。这座城市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一直执行零容忍政策,非常严格。”
“哦,我的老天。”瑞秋揉了揉前额。
“这下可好了。”麦克道格尔巡官怀着病态的狂热继续说,“我们这位讨厌的家伙马上给管理机器人回了信,要求他们承认他是乌干达总统、苏格兰王、行星至尊独裁者、爱查顿的黑暗首领。机器人让他快点滚蛋——这做法让他很不爽,接着他就发出威胁,要用核弹轰他们。”
“如此看来,其实这就是你们的租客和房东之间一次平平常常的争吵,只是增加了些放射性粒子的噱头。”
“是这么回事。”
“见鬼。后来又怎么样了?”
“唉,管理机器人认定他的威胁是破坏住宅区的恐吓,属于炸弹骗局,于是便致电保险联系人,而我们的机器人就派施瓦兹警官去好言相劝。可这样一来,事情终于闹大,把所有人都扯了进来。”
“现在能找到施瓦兹警官吗?”
“我就在这儿。”突然传来一声咕哝,瑞秋刚才错把这个人看成了一堆挂满军牌的备用防护服。不,并不是防护服,而是一整套特种战争装甲运输车的装甲,里面有个人。施瓦兹带着沉重的负荷,笨拙地朝她转过身:“我刚穿好装备,正打算进去。”
“哦。”瑞秋吃惊地眨眨眼,“当时的情况如何?”
“那家伙块头很大。”施瓦兹说,“一看就知道,他服用了大量的褪黑素和男性激素类固醇,体格就像一辆装甲车的屁股。过的日子简直跟猪一样!”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他说自己是个艺术家。可我说,像畜牲一样过活的人没资格自称艺术家。”
“给她讲讲事情的经过。”麦克道格尔不耐烦地说。她本来正对着手腕上的通讯器回复电话,听到这儿不由得中断通话插了一句。
“好吧。这个艺术家要求加冕为非洲王或是类似的什么头衔。我很礼貌地告诉他不行,但如果他不想老老实实走人的话,倒是有可能被送到塔巴赞大街十九号和二十一号之间的贫民窟去封王。当时我没有佩戴装甲,所以当艺术家先生用枪指着我的时候,我自己老老实实地走人了。真是谢天谢地,上级允许我临阵退缩。”
“他拿的是什么枪?”
“数据库说是老式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的复制品。”
“关于那颗炸弹,你发现什么迹象了吗?”瑞秋问道,只觉得心里一沉。
“我只看到他的左腕上绑着自动触发器。”施瓦兹警官答道。可以看到在厚厚的头盔面罩后面,他的目光闪烁。“但我的头盔探测到了缓慢的中子流。他说炸弹采用的是铀枪式设计,你就看着办吧。”
“哦,臭狗屎!”瑞秋俯身向前,大脑里飞快地思索:核讹诈。自动控制开关。简单但致命的铀枪式设计。一旦炸弹引爆,X射线脉冲将点燃壅塞的空气,等离子体开关频频闪动,释放出热脉冲,而在双重辐射的闪击范围内,那个耍弄敲诈勒索伎俩的疯子就会躺倒在地,血流不止。达达派伊迪?阿明把死去的独裁者模仿得尽善尽美。如果他真有胆量实施计划,那么炸弹将在五十一分钟后爆炸。那个表演艺术家以前可是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那么现在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会怎么做?
“哪怕有半点机会,哪怕只有一个观众,他也会按下按钮。”她无力地说。
“你的意思是?”
瑞秋望向窗外,看着那些可怜的疏散者正在警方的引导下川流不息地离开现场。他们的可怜相一目了然:大多数人的面孔都长得歪歪扭扭、奇形怪状,或是天生一副丑陋的模样,其中有一两个居然显得老态龙钟。“他是个艺术家。”瑞秋平静地说,“我以前和这类人打过交道,电影里说得不错,千万不要让艺术家搞到勃朗宁手枪:他们会变成你所见过的最危险的人。佳节人手下的弗瑞治人就是这种货色——该死!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需要观众,盼望能有机会向别人展示毁灭与破坏。那家伙的名字叫达达派。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他肯定热衷于通过毫无意义的行动大肆施展暴行,展示自己的残忍和冷酷。看来我能做的就是尽量拖住他,让他不停地说话,直到你们就位后将他击毙。而且不能让他产生半点误解,以为会有观众为自己捧场。你们手头有什么匹配的资料吗?”
“他是个老派疯子。也就是说,是个危险的蠢货。”麦克道格尔说着,皱起了眉头。她忽然眨动着眼睛,就好像眼里钻进了什么东西,随后将另一份图像资料转给了瑞秋。“给你。快点看,然后就开始谈判吧。我想咱们没有多少时间闲坐着了。”
“好的。”瑞秋张大鼻孔吸了一口恶浊的空气,警用移动房中混杂着不新鲜的咖啡味道和人们神经紧张时散发出的汗臭。她凝神读着注解资料——其实并没有多少东西可看,尽是些平平常常、令人生厌、冗长枯燥的记叙,包括标有红线的信用评级、公共信托导数、屡屡落空的承诺、数次足以把人吓呆的“大粪石笋”展(所谓“大粪石笋”,指的是堵塞马桶的成堆大便),而那家伙还曾是艺术学校的退学生,这对他来讲程度算是相当高了。伊迪曾试图参军,随便什么样的军队都行,但就连威奇托城的二流私人雇佣兵警备队也不愿意要他。负责征兵的军士在自己的个人助理器上生动地记录道:“此人又疯又傻,总是像笼子里的松鼠一样没完没了地瞎忙活。”资料中有一部分文件介绍了伊迪毕生痴迷的念头,当瑞秋无意中读到这里时,焦虑地发现,麦克道格尔所做的种种结论看来似乎真有道理。她看到了一些旧照片,还有来自廉价小诊所发来的账单——伊迪把他少得可怜的所有保险救济金都用在了这上面——其实“伊迪”才是他记录在案的真实姓氏,而如今他已把自己乏味无趣的家族史放到了次要位置上。“梅毒螺旋体注射液——我的乖乖,他花钱让自己感染梅毒?”
“没错,而且不为别的——他就是想体验三期梅毒带来的乐趣:骨头开始酥烂,面孔上的皮肉一块块脱落,内心还要遭受痴呆和狂怒的折磨。几十年里,我们这位伊迪的外生殖器没有一天不在流脓。”
“他疯了。”瑞秋摇摇头。
“没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能搞定他吗?”
“嗯——”她整理了一下思绪,“他的块头不小。他真像看上去那么难对付吗?”
“不。”施瓦兹搭了腔,“不戴装甲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就能轻易制服他。只是他有枪,而且有病,精神不正常。”
“那好。”瑞秋下定了决心,“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四十五分钟?等你们把所有人都疏散出去,我想我就该进去和他面对面谈谈了。不要让他看到你们的枪,但如果你们能从楼上穿透天花板向下射击——”
“不能开枪。”麦克道格尔说,“我们不知道他的自动触发手柄是如何连线的,而且我们也不敢冒险碰运气。不过,我们有这些东西。”说着,她拎出一只小箱子。“携带着催眠毒液的机械黄蜂,可遥控引导。只要螫一下,他就会在十秒钟之后晕倒。最危险的时刻就是他意识到自己要倒下但还没有失去知觉的那段时间。得有人不让他喊出引爆指令,不让他触发自动开关,不让他做出任何会导致炸弹爆炸的事情。”
“好的。”瑞秋沉思着点点头,尽量不去理会腹中不断翻搅的感觉,尽量克制住跳起来逃命的本能——她现在真想溜之大吉,能远离这个得病的疯子,远离他身上的恐怖主义情结,远离他在楼上布下的原子弹,随便逃到哪里都行。“你们为我连上全套传感输入装置,我进去和他谈,然后就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咱们要事先约定两条暗语。‘我要打喷嚏了’代表我会尝试自己把他弄出来。而‘这味道闻起来很怪’则意味着我需要你们带上全套家伙进去帮忙。如果你们能一枪轰掉他的前脑叶白质,千万别犹豫,哪怕要先射穿我的身体也行,只要在动手时留神别打烂我的脑干就可以。咱们先把这些定为行动策略。嗯,使用机械黄蜂应该会更好些。除非我已有把握自己能制服他,或是确信他马上就要按下按钮,否则我会尽量不呼叫你们。”说着,她打了个寒战,感到一股熟悉的神经能量在身上奔涌。
“你有把握成功吗?”施瓦兹问道,他的声调满含怀疑。
瑞秋盯着他。“如果我们不马上搞定这个蠢货,他可能要害死好几十、或许好几百人。”她说道,“你有何高见?”
施瓦兹咽了口唾沫。麦克道格尔摇摇头,问道:“再问一句,你平常靠做什么工作为生?”
“我干的是常规裁军调查员们连碰都不愿碰的脏活。”瑞秋咧嘴一笑,朝自己的恐惧呲出了森森白牙。她站起身:“咱们去收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