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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第一批客人是三位办公室处女。露茜最早到,五分钟后,艾米和米丽几乎同时到达。她们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面:每个人似乎都有点不快,因为请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玛丽安向她们介绍了彼得,又把她们领进卧室,让她们把大衣放到床上她大衣旁边。她们个个都用一种特别的口气称赞玛丽安穿红衣服好看。每个人都在镜子前面把自己打量一番,又精心整理了一下衣着,挺直身子,然后才到厅里来。露茜又涂了一下口红,艾米匆匆忙忙地在头上抓了两把。

    她们小心翼翼地在现代派的丹麦沙发上坐下,彼得给她们端来了饮料。露茜身穿紫色绒衣裙,眼皮涂成银灰色,又装上假睫毛;艾米穿的是粉红的雪纺绸,式样有点像是高中学生的校服。她头发上喷了发胶,一络络显得不大自然,另外她的衬裙也露了出来。米丽是一身淡蓝的缎子衣裙,不过有些地方鼓鼓囊囊的,显得很怪;她带着一个全是闪光亮片的小提包,三个人当中她说话的语气最紧张。

    “我很高兴你们全能来,”玛丽安说。其实这时她心中一点也不高兴。她们太兴奋了,她们每人都巴不得能发生奇迹,有一个彼得那样的男人从门口进来,跪下一条腿向自己求婚。她们见到了费什和特雷弗(邓肯就不用提了)会怎么样呢?此外,不用提邓肯,费什和特雷弗见到她们又会怎么样呢?她心想这三男三女准会尖声叫着嚷着,纷纷往外跑,这三个女的会冲出房门,那三个男的呢,说不定会从窗户里跳出去。她想:我这是干了什么啦?不过,她几乎不再去想那三个研究生的事了;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威士忌也喝了好些,那三个人似乎越来越遥远,也许他们压根儿就不会来了。

    彼得的客人带着妻子陆陆续续来了。彼得在音响上放了张唱片,房间里人声嘈杂,也拥挤起来。每次有人敲门,三位办公室处女总会朝门口掉转头去,每当她们看到一个衣着考究的丈夫旁边站着一位志得意满、光彩夺目的妻子时,她们总显得很失望,只好回过头来喝点酒,神色很不自然地交谈几句。艾米在抚弄着她戴的一只莱茵石耳环,米丽呢,在拉扯着提包上一个松动的闪光片。

    玛丽安微笑着,手脚麻利地把做妻子的引进卧室。床上的大衣堆得越来越高。彼得给大家端来了酒,自己也喝了不少。花生、马铃薯条和其他食品在大家手中传递着,又从手上送到了嘴里。起居室里的人已经渐渐按照习惯分成了两大块,做妻子的聚在放长沙发的这一边,男人都在音响那一边,在这两者之间似乎有条看不见的界线。办公室处女坐错了地方,她们闷闷不乐地听着妻子们的交谈。玛丽安心中又感到一阵懊悔。但是,她想她现在没有工夫去招呼她们,她正在给大家递腌蘑菇。她很奇怪,恩斯丽怎么还不来。

    门又开了,克拉拉和乔走了进来,在他们后面跟着伦纳德-斯兰克。玛丽安的心格登一跳,一只蘑菇从她手上端的盘子里掉了下来,在地板上弹了几下,滚到音响底下不见了。她连忙把盘子放下来,彼得已经在同他们打招呼,兴高采烈地握住伦的手。他几杯酒下肚之后,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只听见他说:“嘿,你好吗?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老天,我一直想要给你打电话呢。”伦呢,只是一个趔趄,双目无神呆呆地看着他。

    玛丽安一把抓住了克拉拉的衣袖,把她拉进卧室里。“他怎么也来了?”她有点不客气地问。

    克拉拉脱下大衣。“我们把他带来的,希望你别在意。我想你也不会在意的,你们毕竟是老朋友嘛,我想还是把他带来好,我们不想让他一个人随便乱走。你一定看出来了,他的情况糟糕得很。临时照看孩子的人刚到我们家他就来了,那模样真有点可怕,他显然遇到了大麻烦。他断断续续地跟我们讲起同某个女人发生了问题,听那口气挺严重的,他说他害怕回到自己住所去。真不知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要拿他怎么样吗?真可怜,没办法,我们准备让他临时睡在二楼后面那个房间里,那其实是亚瑟的房间,不过我想伦是不会在乎同他挤一挤的。我们都很替他担心,他需要有个贴心的人来好好照应他,给他以家庭的温暖,他似乎根本没法应付……”

    “他有没有说那个女子是谁?”玛丽安连忙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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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没有啦,”克拉拉说,扬起了眉毛,“他一般是不会提那个名字的。”

    “我给你拿点饮料来,”玛丽安说,她觉得自己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克拉拉和乔自然不会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要不然他们是不会带他来的。她也很奇怪他竟然会来,他一定知道在晚会上很可能会遇见恩俾丽,不过也许这当儿他已经六神无主,根本不会去关心这事了。最使她担心的是恩斯丽见到他会有什么反应。她很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来。

    她们回到厅里时,玛丽安发现伦纳德已经处在办公室处女的包围之中,她们看到他单身一人,便立刻采取了行动。这会儿他被逼到中间地带背靠着墙,一边一个人,第三个就劈面站在他跟前,他根本逃脱不了。他一只手撑住墙,不让自己跌倒,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大啤酒杯。她们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光不住地在她们三人的脸上转来转去,似乎他不想将某个人看得太长。他脸色一片灰白,脸有些浮肿,就像个生面团,这会儿他脸上的神情是既怀疑,又厌烦而惊慌。不过看来这三位女士也从他口里硬挤出了几句话,因为玛丽安听见露茜嚷道:“电视!真是太妙了!”另外两人呢只是不自在地格格直笑。伦纳德不顾一切地灌下一大口啤酒。

    玛丽安正在分发橄榄,看见乔离开那堆男士向她走来。“你好,”他对她说,“谢谢你今晚请我们来,克拉拉很少有机会出门。”

    他们俩都掉头朝克拉拉望去,她这会儿在长沙发那边,同一位太大在交谈。

    “是这样,我很替她担心,”乔继续说。“我想这对她要比对大多数女子困难得多,我想,对所有进过大学的女子都是这样。她有思想,有头脑,教她的教授很器重她的看法,他们都把她看成是个思想活跃的人。但她结婚之后,她的内核遭到了破坏……”

    “你说什么?”玛丽安问。

    “她的内核,也就是她人格的中心,她精神的支柱,你也可以说是她心目中自身的形象。”

    “嗅,是这样,一玛丽安说。

    “事实是,她作为女性的职责同她的内核是互相冲突的,作为女性,责任要求她以一种被动的方式……”

    刹那间,玛丽安似乎看到在乔头顶上方的空气中,飘着一个大大的圆蛋糕,上面装饰着奶油裱花和糖汁樱桃。

    “因此她就让自己的丈夫接管了她的内核。等到孩子出生之后,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内心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留下,她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的内核结毁掉了,”他轻轻摇了摇头,抿了一口酒。“我在自己女学生身上也看到同样的情况,但是对她们提出警告也无济于事。”

    玛丽安掉转头去看克拉拉;她身穿简单的米色哗叽衣裙,披着一头淡黄的长发,正站在那里说话。她想,不知乔有没有告诉克拉拉说她的内核给毁坏了;她想起了苹果里的虫子。她看到克拉拉做了一个手势来加强语气,那位太太似乎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当然,认识到这一点也还是没有用,”乔还在说。“不管你是否认识到它,事情照样发生。也许根本就不应该让女子进大学,这一来她们将来就不会感到自己精神生活上有什么缺憾了。例如,我向克拉拉提出,她应该出去干点儿什么,比方晚上去修个课程,她呢,只是挺滑稽地对着我瞧。”

    玛丽安抬头怜爱地望着乔,由于她已经喝了些酒,脸色红扑扑的,所以也看不大出她已经动了感情。她想起乔穿着内衣在家里忙里忙外的样子,他洗碗碟,从信封上毛毛糙糙地把邮票撕下来,一边却在认真思索着精神生活的重要性;她纳闷他把邮票撕下来以后又是怎么处理的。她想伸出手去碰碰他,告诉他克拉拉的内核并没有真正被毁掉,让他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想给他一点什么东西。于是便把手上的盘子朝他递过去说:“吃颗橄榄吧。”

    乔身后的门打开了,恩斯丽走了进来。“对不起,”玛丽安对乔说。她把橄揽放在音响上,赶到恩斯丽身边,她得事先把这事告诉她。

    “嗨,”恩斯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我来迟了,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到要整理……”

    玛丽安连忙把她引进卧室,只希望伦没有看到她。她恰好看到那三个处女把他围得紧紧的。

    “恩斯丽,”她们一走进卧室,她就说,“伦在这里,恐怕他喝醉了。”

    恩斯丽把大衣脱了下来。她打扮得光彩夺目。衣裙是青绿色的,眼影和鞋子都与之相配;她的头发亮亮的,在头顶上盘了起来。由于多种激素的作用吧,她的皮肤很有光泽,还看不大出她有身孕。

    她先在镜子前把自己研究了一番,才开口说:“是吗?”她瞪大了眼睛,不动声色地回答,“说真的,玛丽安,这对我一点问题都没有。今天下午那次交锋过后,我们彼此对各自的立场已经有了充分了解,我相信我们不会采取什么幼稚的举动。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的。”

    “可是,”玛丽安说,“克拉拉告诉我,他却烦躁得很呢。他显然是到他们家里去了。他进门时我看见了他,那副模样真太糟糕了。希望你不要说什么招惹他发作起来。”

    “我根本不想同他说话,”恩斯丽轻快地回答。

    厅里那无形的界线一侧的男士们这会儿声音已经大了起来。有人在说荤笑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女士的音高和声量也放大了,这样在一大批男中音和低音的嘈杂声中又响起了尖利的女高音。恩斯丽一出现,立刻就引起了一阵骚动;不出所料,几位男士离开他们的圈子,赶上前来请人介绍。他们的妻子警惕性一向很高,这时连忙从沙发上站起身赶过来,不让他们凑上去。恩斯丽茫然地微笑着。

    玛丽安走进厨房去给恩斯丽取饮料,顺便也给自己再拿一杯来。原先井然有序的厨房已经乱了套,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杯子瓶子东一只西一只的,水槽里满是半融的冰块和食物的碎屑。一只杯子打破了,碎玻璃片和橄榄核乱七八糟地扔在一边,长台面、方桌和冰箱上面全是酒瓶,有的空了,有的还剩下半瓶酒,地板上不知泼了些什么东西。不过还有几只干净的杯子,玛丽安替恩斯丽斟了一杯酒。

    她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听见卧室里有人在说话。

    “你电话里的声音够迷人的了,不过你的相貌更英俊。”这是露茜的声音。

    玛丽安朝卧室里看了一眼。露首和彼得在里面,露茜抬起那双涂着银色眼影的眼睛,望着彼得,彼得手持相机站着,像个傻小子那样满面笑容地望着她。那么露茜已经放弃了对伦纳德的围攻了,她一定认识到那不会有什么结果,在这方面,三个人当中就数她最精明。不过,看到她竟然想在彼得身上打主意,这真令人感慨,说真的,真令人同情。彼得其实已经跟结了婚差不多,她目标找错了。

    玛丽安一边暗自发笑,一边后退了一步,可是彼得已经看到了她,他心里一发虚,立刻万分热情地挥动相机朝她招呼。“晦,亲爱的,晚会开始得不错,该拍些照片了?”露茜也微笑着朝门道这边转过头来,她的眼皮就像遮光窗帘那样抬了起来。

    “这是你的酒,恩斯丽,一玛丽安穿过那些男客,把杯子递给了她。

    “谢谢,”恩斯丽说。她有点心不在焉地接过酒杯,玛丽安觉得苗头有点不对。她顺着恩斯丽的目光望过去,伦在房间那头朝她们看,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着。米丽和艾米还在朝他发动攻势,让他动弹不得。米丽站到了他的前面,她那宽宽的裙子挡住了一大块地方,艾米呢,就像个篮球后卫那样在旁边一前一后地移动着,不过有一边没有人。玛丽安回过头来,恰好看见恩斯丽朝那边嫣然一笑。

    有人敲门。我得赶快去开,玛丽安想,彼得在卧室里忙着呢。

    她打开门,原来是特雷弗,满脸不知所措的神情。另外两个朋友站在他后面,此外还有一个陌生人,穿着宽松的海力斯粗花呢上衣,戴着太阳镜,套着黑色长统袜,像是个女人。“请问,”特雷弗问道,“有个彼得-伍兰德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他显然没有认出她来。

    玛丽安心里格登一跳;她已经把他们忘得干干净净。哦,不过厅里吵吵闹闹乱成一片,也许彼得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们。

    “嗅,你们来了,我真高兴,”她说。“快请进,顺便说一声,我就是玛丽安。”

    “呢,哈哈哈,一点不错,”特雷弗纵声大笑。“我真蠢,竟然没有认出你来。亲爱的,你真漂亮,你穿红色衣服就是好看。”

    特雷弗和费什,还有另外一个人从她身边跨进门来,邓肯还站在门外。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外面走廊里,随手把门在后面带上了。

    他头发几乎披到了眼睛上,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你没有跟我说这是个化妆舞会,”他终于开口说。“见鬼,你扮的是什么角色呀?”

    玛丽安失望地垂下双肩。这样看来,她的打扮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只是头一回看见我化妆罢了,”她软弱无力地说。

    邓肯冷笑了一声。“我最喜欢你这副耳环,”他说,“你是从哪里觅来的?”

    “哦,别说这话了,”她有点不耐烦地说,“进去喝点什么吧。”他很有些讨嫌,他想要她怎么打扮?穿上粗布衣服仟悔吗?她打开了门。

    房间里谈笑声和音乐声传到了走廊里。接着突然雪白的亮光一闪,有人得意洋洋地大叫:“哈哈,给我当场逮住啦!”

    “那是彼得,”玛丽安说,“他一定在照相。”

    邓肯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想进去,”他说。

    “但是你得进去。你得见见彼得,我真的很希望你见见他。”她突然觉得要紧的是他得跟她进去。

    “不,不了,”他说,“我不能进去。我看得出来,那样是会很糟糕的。我们当中有个人肯定会像蒸汽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很可能就是我。不管怎样,里面太吵,我受不了。”

    “请进来吧,”她说,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但他已经转过身,飞快地沿走廊跑去。

    “你到哪里去?”她伤心地在后面喊。

    “去洗衣房!”他掉转头来大声回答。“再见,祝你婚姻幸福,”他又加上一句。在他拐过屋角时她看到他呲牙咧嘴地笑着。随后,她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

    刹那间她想去追他,跟他一块儿走,她肯定再也没法面对房间里那么多的人了。但是,她告诫自己,“我得回去。”她穿过门道,回到房间里。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费什-史迈斯穿着毛衣的宽宽的后背。他身上是一件随便得叫人吃惊的条纹高领套衫。站在他旁边的特雷弗倒是穿着两件套西装加上衬衫和领带,打扮得无可挑剔。他俩正在同那个穿黑袜子的人在讲什么死亡象征的问题。她灵巧地从他们身边绕了过去,免得他们追问她邓肯怎么没进来。

    她不觉走到了身穿青绿色衣服的恩斯丽身后,不一会儿便发觉站在恩斯丽那丰满匀称的身体另一边的便是伦纳德-斯兰克。她看不见他的脸,那是被恩斯丽的头发遮住了,不过她认得出那是他的胳膊和手。他手上拿着那个啤酒杯,她注意到杯子里的啤酒又斟满了。恩斯丽急切地同他低声说着什么。

    她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不行,真见鬼!你别想套得住我……”

    “好吧。”玛丽安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只见恩斯丽已经扬起手,使劲把酒杯往地上一摔。玛丽安吓得往后跳了开去。

    玻璃杯砰的一声摔得粉碎,交谈立刻终止了,就像电插头给人拔掉了一样。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见小提琴在低声叹息,显得很不协调,这时候恩斯丽开口说话了。“伦和我要向诸位宣布个好消息,”她两眼闪闪发光,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她故意放慢了节奏。“我们就要有个孩子了。”她的口气很平淡。哦,天哪,玛丽安想,她这是强迫进行摊牌了。

    可以听到长沙发那边发出几声叫喊。有人在冷笑,彼得的一个朋友说道:“伦,好小子,真棒。”这会儿玛丽安可以看见伦的面孔了。只见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下唇在抖动着。

    “你这该死的婊子!”他沙哑着嗓子咒骂。

    房里又安静下来。有个太太急忙开口讲些其他事情,但没人搭腔,也就只好住嘴了。玛丽安望着伦,她以为他要打恩斯丽,但想不到他竟然咧开嘴巴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牙齿。他朝大家转过身去。

    “各位听着,一点没错,”他说,“今儿趁各位朋友在场,我们现在就来举行受洗仪式,给肚子里的孩子受洗。我现在以我的名字替他命名。”他边说边飞快地伸手抓住恩斯丽的肩膀,举起啤酒杯,把满满一杯啤酒慢慢地朝她的头顶上浇了下去。

    太太们全高兴得失声喊叫起来;先生们大声吼着“哈!”,在最后一滴泡沫到了恩斯丽头上那时候,彼得从卧室里冲了出来,一边忙着往相机上装闪光灯。“就这样别动,”他嚷嚷道,立刻拍了个镜头。“太妙了!这张照片一定棒极了。嘿,这晚会真的棒极了!”

    有几个人很不高兴地朝他看了看,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去注意。大家都立刻散开去交谈起来,房间里仍然响着柔美的小提琴的声音。恩斯丽浑身湿淋淋地站着,脚下硬木地板上是一汪满是泡沫的啤酒。她的面孔变了形:霎时间她得决定是否值得哭出声来。伦已经放开了她。他垂着头,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着什么。从他的神情来看,他对自己方才所干的事情似乎并不十分清楚,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更是懵然无知。

    恩斯丽转过身向浴室走去。几位太太喉咙里咕里咕嗜地发出安慰的声音,赶上前来抢风头,做出要帮忙的样子。但是有个人已经比她们抢先一步,这就是费什-史迈斯。他把高领羊毛套衫一把脱下,露出了一身肌肉,还有大片黑色的汗毛。

    “对不起,”他对她说,“您得当心别着凉,对吧?尤其像你现在这种情况,着凉可不行。”他用套衫替她擦了起来。他关切地瞧着她,眼眶也有些润湿了。

    恩斯丽的头发一缕缕地披在肩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水。她抬头朝他笑着说:“我们是第一回见面吧?”她睫毛上温湿的,不知是啤酒呢还是泪珠。

    “我想我已经了解您的情况了,”他说,一面用条纹套衫的衣袖轻轻拍着她的肚子,他的口气中饱含着象征的意味。

    已经很晚了。想不到的是晚会仍然在继续,早先恩斯丽和伦引起的那场风波已经自然而然地平息下来。有人把地板上的碎玻璃和啤酒清扫掉了,起居室里又响起一片谈话声,音乐照样在播放着,大家边喝边谈,好像方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不过厨房里却是一片狼藉,那样子仿佛就像发了洪水似的。玛丽安在一大堆脏杯碟中东翻西找,想要找出一个干净杯子来;她方才把自己的杯子放在外面什么地方了,再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她想另拿个杯子来喝点饮料。

    干净杯子全用掉了。她拣起一个脏杯子,在水龙头底下冲洗干净,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斟上一小杯威士忌。她心里觉得很放松,有一种无牵无挂的浮动感,就像躺在池塘里水面上一样。她走到门道里,倚在那里向房里望去。

    “我应付得还行,应付得还行,”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使她很有几分诧异,但更使她十分开心。客人们都在那里(她眼光扫了一下,发现只缺了恩斯丽和费什,哦,还有伦,不知道这几个人到哪里去了),一个都不少,大家的举动跟出席别的晚会没有两样;她自己也是如此。这些人都在支持着她,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浮动,不用担心沉下去,她感到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使她很踏实。她心底不由对他们大家,对他们清晰的体形和面容充满了温情。她平时都看不大清他们的模样,这会儿,仿佛有一盏聚光灯照着似的,她把他们大家看得一清二楚。她甚至于对那些太太以及一只手正在做手势的特雷弗,还有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都产生了好感。身穿一身亮闪闪的淡蓝衣裙的米丽在那边笑着,艾咪并不知道自己的衬裙边沿露了出来,还在四处走动……彼得也包括在内,他手上还捧着相机,时不时举起镜头照相。他这副模样使她想起了家庭电影的广告,一家之主的父亲花去一卷一卷的胶片,拍摄的无非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的镜头,人们笑着举杯祝酒,孩子们庆祝生日晚会……有什么题材能比这更好呢?

    那么,这就是他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她快乐地想着,这就是他将来的模样。隐藏在他的外表之下的这个真正的彼得,并没有什么奇怪,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只是这个可以朝夕相伴,开开心心地过家常日子的男人。这个在家庭电影中常见的典型角色。是我唤醒了他的内在本性,她想,是我挑起了他的热情。她喝下一口威士忌。

    这可是一番长长的找寻。她透过时间的走廊,一个个房间追寻过去,这都是一些长长的走廊,大大的房间。一切似乎都放慢下来。

    她沿着走廊边走边想,要是彼得真是那样,他到四十五岁时会不会挺着个啤酒肚呢?他在星期六会不会马马虎虎套件衣服,穿着皱巴巴的工装裤到地下室他那小车间里干活去呢?这一形象很令人安心,他会有业余爱好,他会舒舒服服的,他会像别人一样。

    她打开右面一个房门走了进去。彼得在里面;他四十五岁,头顶已经有点秃了,但仍然可以认得出这是彼得。在明媚的阳光之下,他站在烤肉架旁边,手上拿着一个长叉子。围着厨师的围裙。她仔细地在花园里寻找自己,但是她不在那里,这一结果使她大为扫兴。

    不,她想,一定是走错了地方,肯定还有其他的房间。现在她又看到在花园另一边的树篱上还有一扇门。她穿过草地朝那里走去,在经过那个纹丝不动的人影身后时,她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砍肉的大刀;她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又回到了彼得的起居室里,手上拿着酒杯,倚在门框上,房间里还是那些客人,还是那么吵闹。只不过这会儿那些人显得更清楚,轮廓更为分明,距离更远,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大家都准备回家了。一长排太太们穿着大衣,从卧室里走出来,趔趔趄趄地走出门,跟在丈夫后面,一边互相道别。那个身穿红衣服毫无立体感的小女子是谁?她的姿势就像邮购目录上的纸做的女人,微笑着转过来转过去,在大片白白的背景上折腾……不可能这样,应该还有一些其他东西。她又跑到下一扇门前,猛地将门拉开。

    彼得在里面;他身上是一套考究的深色冬装,手上拿着相机,不过这会儿她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了。再没有别的门了,她伸手到背后去摸门把手,不敢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只见他举起相机瞄准了她;他张开嘴巴,露出了满嘴的牙齿。接着一道眩目的亮光在她眼前一闪。

    “别这样!”她一声尖叫,用手臂遮住了脸。

    “怎么啦,亲爱的?”她抬起头来。彼得站在她面前。真的是他。她伸出手,摸摸他的脸。

    “我吓了一跳,”她说。

    “你不胜酒力了,对吗,亲爱的,”他说,口气中既是怜爱又有些着恼。“我整个晚上一直在拍照,你该习惯这件事的。”

    “那张相片是照的我吗?”她问,温顺地朝他笑了笑。她觉得这就像一个有点破损的巨大的广告牌上画的那种笑容,广告牌上的纸已经一片片翘起,有的已经脱落了,露出了下面的金属底板……

    “不是,照的是房间那一头的特里格。没关系,等下再给你照。不过,亲爱的,你最好不要再喝了,你都站不大稳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开了。

    那么,她还没有什么危险。她得趁早脱身,要不就太迟了。她转过身,把酒杯放到厨房桌子上,绝望突然使她的心灵狡黠起来。这都取决于她能不能找到邓肯,他是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她朝厨房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拿起她的酒杯,把里面的酒倒到水槽里。她得留神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她拿起电话,拨了邓肯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又响,没有人接。她放下话筒。厅里又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只听见彼得哈哈大笑。她不该穿红色的衣服,它太引人注目了。

    她侧身走进卧室。我得留神别把什么给忘了,她跟自己说;我再不能回来了。在这之前,她一直在猜想不知他们结婚之后卧室里会是什么样子,她想象出各种各样的布置和色调。这会儿她明白了。卧室就会是这样,一成不变。她在床上的衣服堆里寻找自己的大衣,刹那间她都记不起它究竟是什么样儿,不过她最终还是找到了它,把它套到身上;她故意避开镜子。她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点钟了。她朝自己手腕上一看,没有手表。对了,她把手表脱下来放在家里了,因为恩斯丽说她的手表同服装的整体效果不大相配。

    在厅里一片闹哄哄的谈笑声中,传出了彼得的声音。“请大家注意,我们来照张集体照,大家一起来。”

    她得赶快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从厅里溜出去。她得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才行。她又脱下大衣,把它团成一团挟在左臂底下,她指望这身衣裙能够有效地保护她,使她混在人堆里不扎眼。她紧靠着墙,挤在人丛中向房门走去,尽量躲在人们的身体和衣裙背后。彼得在房里另一头忙着安排各人的位置。

    她打开门溜了出去,急忙披上大衣,又在报纸上一大排乱七八糟的鞋子中找出了自己的套鞋,然后飞快地穿过走廊向楼梯奔去。这时候她可不能让彼得逮住,只要他发现了大喝一声,她就会像个木头人似地站住,僵在那里没法动弹,没法改变。

    她在六楼楼梯平台站住脚,套上了套鞋之后,又往下奔去,为了避免失脚,她一路上都扶着栏杆。紧身胸衣的金属支架和橡皮筋箍住了躯干,身上都觉得麻木了,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她得集中注意力……她想,我也许是醉了。可笑的是我并不觉得醉;傻瓜,你完全明白人喝醉了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气中对毛细血管有害处。不过更重要的是跑出去。

    她走到空无一人的门厅里。尽管并没有人在后面跟着她,她觉得自己听见一种声音;声音很微弱,就像是玻璃发出的,它像吊灯的叮当声那样给人以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那是这个闪闪发光的空间里电流的高速振荡声……

    她走出大门,来到雪地里,沿着大街奔跑起来。尽管衣裙挡挡绊绊的,她还是尽可能快地跑着,只听见积雪被她踩得咯吱咯吱直响。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她眼睛紧盯着人行道,在冬天连平坦的地方也靠不住,她决不能摔倒。彼得这时候也许就跟在后面呢,在这空无一人的寒冷的街道上,他也许静悄悄地在后面追赶着,时机一到就下手,就像他在厅里静悄悄地盯在客人身后抢镜头那样。这个黑色的射手隐藏在伪装的后面,一直全神贯注地瞄准着她,等她走到靶心当中来,这是个手上拿着致命武器的杀人狂。

    她在一块冰上滑了滑,几乎摔倒下来。等她站稳脚跟,她回过头去望了望,街上空空的。

    “别紧张,”她说,“镇静些。”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气一呼出来几乎就凝成了霜。她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去。起初她只是盲目地往前奔跑,但这会儿她明白自己要去的地方了。“只要走到洗衣房,”她告诉自己,“你就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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