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第3节
洛杉矶机场21号飞机维修库上午9时48分
蓝色面包车横穿跑道,朝着洛杉矶机场的一排飞机维修库疾驶而去。太平洋航空公司宽体客机的尾翼从最近的一座飞机库的后面突了出来,公司的徽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工程师们一看到这架飞机立刻就激动地交谈起来。面包车径直开进飞机库,然后在机翼下面停住。工程师们从车上鱼贯而下。紧急维修小组已经开始工作,五六名工人上了机翼,系着安全带。趴在上面干活。
“我们上!”伯恩大叫一声,就顺着梯子往机翼上爬。这一喊就像是战斗号令,其他几位工程师跟在他身后往上攀登。多赫迪垂头丧气地落在最后头。
凯西和里奇曼一道下了面包车。“他们都直接去机翼了。”里奇曼说。
“对的。机翼是飞机最重要的部分,结构也最复杂。他们要先看看机翼,然后用肉眼查看一下飞机外壳的其余部分。这是工作的程序。”
“我们上哪儿?”
“去飞机内部。”
凯西走到机头附近,然后爬上通往前舱的航空梯。走到机门处时,她闻到阵阵让人难受的呕吐物臭味。
“耶稣啊。”里奇曼在她身后说。
凯西走进机舱。
她知道在一般情况下,飞机前舱所受的损坏应该最小。但是现在即使在前舱里,有些坐椅背已经折断,扶手与坐椅分了家,散落在走道里。头顶上方的行李架四分五裂,悬在半空。氧气面罩从顶上吊挂下来,有些已经不见了。地毯上和天花板上都溅了血迹。坐椅上是一摊一摊的呕吐物。
“我的上帝啊,”里奇曼捂着鼻子说,脸色苍白,“这是湍流造成的吗?”
“不,”她说,“差不多可以肯定不是的。”
“那为什么飞行员说——”
“我们现在还不清楚。”她说。
凯西朝前头的驾驶舱走去。舱门敞开,驾驶台似乎情况正常,但所有的飞行记录资料和图纸都不见了。地板上有一只小小的婴儿鞋。她弯下腰去看小鞋的时候,注意到了卡在驾驶舱门底下的一堆扭曲的黑色金属,是一台摄像机。她把它拽了出来,这东西在她手上立时碎成几片,只剩下几块已经不成形的线路板和银色的电动小马达,还有压得粉碎的带盒中散落出来的卷成团的录像带。她把这些交给里奇曼。
“我拿这东西怎么办?”
“保存好。”
凯西开始向机尾方向走去,知道后舱的情况会更糟。这架航班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头脑中正在形成一幅图像。“毫无疑问,这架飞机经历了严重的俯仰振荡,也就是飞行中机头的上下剧烈摆动。”她解释道。
“你怎么知道的?”里奇曼说。
“这是造成乘客呕吐的原因。飞机可能偏摆,也可能横滚。但只有俯仰振荡才会引起乘客呕吐。”
“氧气面罩怎么会不见了?”里奇曼又问。
“人们跌倒的时候伸手去抓它。”她说。肯定是这么回事。“坐椅背都折断了——你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才能折断飞机的坐椅背吗?它在设计时达到抗16个自身重力冲击的水平。乘客在机舱里就像是杯子里头的骰子一样乱撞。从损坏的情况看,这似乎持续了一段时间。”
“多长?”
“至少两分钟。”她说。像这样的事故就足以造成死亡。
经过残破的中配餐室,他们来到了飞机的中舱。这里的损坏更为严重。很多坐椅都折断了。天花板上横着一段又长又宽的血迹。走道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破鞋子、碎布片、儿童玩具。
几名身穿印有“诺顿事故分析小组”字样蓝色工作服的清洁工正在舱内收集乘客的个人物品,把它们放进大塑料袋。凯西对一名女工说:“你们找到照相机没有?”
“到现在为止有五六架吧,”女工说,“还有两架摄像机。这儿什么东西都有。”
凯西小心翼翼地避开走道上的污物,继续朝后舱走去。她走过另一个分隔门,进入靠近尾部的后舱。
里奇曼倒吸了一口凉气。
后舱的内部好像被一支巨手狠狠地抽打过。坐椅已被夷平;头顶的行李架塌了下来,几乎碰到地板;天花板已裂成碎片,露出后面的接线和银灰色的隔热层;四处都是斑斑血迹,有些椅面上浸透的血已经发黑;靠机尾的厕所散了架,镜子砸得粉碎,不锈钢的抽屉一个个歪歪斜斜敞开着。
凯西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机舱的左侧,六名救护人员正吃力地托着一个沉重的形体,这个形体裹在一个白色的尼龙网袋里,半吊在行李架旁。救护人员们调整了一下姿势,尼龙网袋跟着变动了位置。突然一个男人的脑袋从网袋里滑落出来——面色死灰,口角大张,两眼无神,几束乱发飘动着。
“噢!上帝啊。”里奇曼说着吓得连忙转身溜了。
凯西走到救护人员身边。死者是一名中年华人。“这里出什么事了?”她说。
“对不起,女士,”一名救护人员说,“我们没法把他弄出来。我们发现他被卡在这儿,箍得死死的。是左腿。”
一名救护人员用手电筒向上照了照。尸体左腿紧紧别在行李架里,直插到窗板上方的隔热层中。凯西使劲地想着飞机这个部位的线路是不是对飞行安全影响重大。“一定小心把他弄出来,”她说道。
她听到从配餐间里传出一名清洁女工的声音:“这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事儿啦。”
另一名女工说:“这东西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要知道就好啦,亲爱的。”
凯西走过去看看她们在谈什么。清扫女工手里正拿着一顶蓝色的飞行员制服帽,帽顶上有一个血迹斑斑的脚印。
凯西伸手接过帽子。“你在哪儿找到它的?”
“就在这儿,”清洁女工说,“就在机尾配餐室。这儿离驾驶室也太远了,不是吗?”
“是的。”凯西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帽子。帽檐上方绣着银色的机翼,正中是太平洋航空公司的黄色圆形图案。这是驾驶员的帽子,上面镶着机长的标志。所以这顶帽子也许属于后备机组,如果这架飞机载有后备机组的话。但她现在还不知道是否有。
“噢,我的天呐,这实在太可怕了。”
她听见一个特别单调的声音,抬头看见结构工程师道格-多赫迪大步走进了后舱。
“他们是怎么把我的漂亮飞机弄成这个样子的?”他痛苦不堪地呻吟着。然后他看到了凯西。“你清楚这是怎么搞的,对吧?这根本不是湍流,他们玩的是海豚跳水的把戏。”
“可能。”凯西说。“海豚跳水”是表示飞行中一连串不断俯冲和爬升的术语,就像海豚从水里跳出来再钻下去那样。
“噢,是的,”多赫迪黯然神伤地说,“事情就是这样的。他们失去了控制。可怕啊,真可怕啊……”
一名救护人员说:“多赫迪先生?”
多赫迪望过去。“噢,”他讲道,“这家伙就是卡在这儿的吗?”
“是的,先生……”
“你是不会知道的,”他泄气地说着,朝近处挪了一步。“这里是后舱壁。这一带是对飞行安全至关重要的各个机上系统交会的地方——哎,让我看看。这是什么,他的脚?”
“是的,先生。”他们给他照亮。多赫迪推了推尸体,尸体捆得牢牢的,吊在安全网袋里晃了一晃。
“你们能把他托住吗?好的……谁能拿把刀子或是什么工具来吗?你们也许没有,不过——”
一名救护人员递给他一把剪子,多赫迪开始剪起来。银灰色的隔热层碎片飘落到地板上。多赫迪不停地剪着,他的手飞快地移动着。最后他停下来。“好啦。他没碰上A59号线路,也没碰着A97号线路。他离液压管线还远着呐,离电子控制盒也还有段距离……好吧,我看他一点儿也没伤着飞机。”
救护人员们托着尸体,直盯着多赫迪。其中一个说:“我们能把他割下来吗,先生?”
多赫迪还在聚精会神地望着。“你说什么?噢,那当然。把他割下来。”
他向后退了一步。救护人员用一把大型金属锯在飞机上部比划了一下,然后把锯子斜插进行李架和天花板的连接处,一下就把它锯开。塑料部分断开时发出一声巨响。
多赫迪扭转身。“我不能看,”他说,“我不忍心看着他们毁了我这美丽的飞机。”他回头朝机头方向走去。救护人员愣愣地看着他走开。
里奇曼回来了,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他指着窗外问道:“翅膀上那些家伙在干什么?”
凯西弯下腰,透过舷窗看着机翼上的工程师们。“他们正在检查前缘缝翼。”
“前缘缝翼是干什么的?”
你得手把手对他从头教起。
凯西说:“你知道空气动力学吗?不知道?那好吧。飞机之所以能飞起来,取决于它的两只机翼的形状,机翼看似简单,”她解释道,“但实际上它是飞机上最复杂的部分,制造所需时间也最长。机身部分就简单多了,只不过是好几段圆桶铆接在一块儿而已。至于机尾,那只是带有控制平面的一个固定的直立舵。而机翼却是一件艺术品。每只机翼差不多有200英尺长,牢固得令人难以置信,能够承受起整个飞机的重量。与此同时,它的设计制造误差绝不能超过百分之一英寸。”
“形状,”凯西说,“是最最重要的。它的顶部是弧形的,底部则是平坦的。这就是说,越过机翼顶部的空气,它的流动速度更快些,而且根据伯努利定理——”
“我上的是法学院。”他提醒凯西说。
“伯努利定理是说,空气流动速度越快,它的压力就越小。所以,流动中的空气压力比它周围的空气压力要小,”她说,“由于越过机翼顶部的空气移动速度更快,它就产生了一个真空区域,从而将机翼向上吸抬。机翼的强度足以承受机身的重量,这样整架飞机就被提升起来。飞机之所以能飞就是这么个道理。”
“好吧……”
“那么现在,有两个因素决定产生的升力有多大——机翼在空气中的移动速度和曲度。曲度越大,升力也越大。”
“好的。”
“当机翼在飞行中快速移动时,比如说达到零点八个马赫数时,它就不需要多大的曲度。实际上它只要差不多平直的就可以了。但是当飞机移动比较缓慢时,比如说在起飞或者降落的时候,机翼就需要较大的曲度以保持升力。所以,在这个阶段我们通过延展机翼的前后部分——翼后的阻力板和翼前的前缘缝翼——来提高曲度。”
“前缘缝翼就像是阻力板,但是位于翼前?”
“对。”
“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它们。”里奇曼说着朝窗外看。
“小飞机就不要这东西,”凯西说,“不过这架飞机满载的时候有七十五万磅重。这么大的飞机就必须有前缘缝翼。”
在他们继续朝舷窗外观察的时候,第一部分缝翼向前展开了,然后朝下倾斜。站在机翼上的人都两手插着口袋看着。
里奇曼说:“前缘缝翼为什么这样重要呢?”
“因为,”凯西说道,“造成所谓‘湍流’的一种可能的原因就是在飞行过程中前缘缝翼打开。你记得吧,在巡航速度下,机翼应该是平直的。如果前缘缝翼打开了,飞机就会变得不稳定。”
“那么前缘缝翼的打开是怎样造成的呢?”
“驾驶员的误操作,”凯西说,“这是通常的原因。”
“不过假定这架飞机的驾驶员特别优秀呢?”
“是的,假定的话。”
“而且如果这不是驾驶员的误操作呢?”
她迟疑了一会儿。“有一种情况被称为非指令性前缘缝翼展开。这就是说前缘缝翼在没有警示的情况下自动打开。”
里奇曼皱皱眉头。“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吗?”
“据说这是可能发生的,”她说道,“但我们认为在这架飞机上是不可能的。”她打算以后再和这个小伙子详谈,而不是现在。
里奇曼还是双眉紧锁。“如果不可能,那他们干吗还要检查呢?”
“因为我们不能绝对排除。我们的任务是检查一切。也许这架特定的飞机就有这种问题。也许控制线路装配得不合适。也许液压传动装置的电气部分出了故障。也许是邻近传感器失灵。也许航空电子控制系统的密码受到干扰。我们将对每个系统都进行检查,直到找出问题的原因。而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四个人挤在驾驶室里,俯身检查控制台。文庄有这个型号飞机的驾驶许可证,所以坐在机长的位子上。肯尼-伯恩坐在右边副驾驶的座位里。文庄正在一样一样地检查控制系统的功能——阻力板、前缘缝翼、升降舵、转向舵。
凯西和里奇曼站在驾驶舱外。她说:“文庄,你有什么发现?”
“什么也没有。”文庄答道。
“我们什么也没找到,”肯尼-伯恩说,“这只大鸟跟新的一样。飞机什么问题也没有。”
里奇曼说:“照此看来,恐怕最终也许还是湍流造成的吧。”
“滚你妈的湍流去吧,”伯恩说,“谁说的?是那小子吗?”
“是我。”里奇曼说。
“把这小子给我赶出去,凯西。”伯恩说着扭头瞥了他一眼。
“湍流,”凯西对里奇曼说,“是驾驶台上出问题时随意乱编的理由。湍流的确会出现。在很久以前,飞机有时遇到湍流而颠簸得很厉害。但如今,湍流严重到造成伤亡的情况还是极其罕见的。”
“为什么?”
“因为有雷达,伙计,”伯恩抢白道,“商业飞机现在全部装备了气象雷达。飞行员完全能够看到前方的气候变化并且避开它。而且还有飞机之间的通讯设备。如果一架和你处于同一高度的飞机在你前方二百英里处遇到恶劣天气,你马上就会知道,这样你就可以改变航线。所以,遭遇严重湍流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里奇曼对伯恩说话的腔调觉得不快。“我不晓得,”他说,“我乘飞机遇过湍流,很颠——”
“你见过有人死在飞机上吗?”
“那,不……”
“见过有人从坐椅里被甩出来吗?”
“没有……”
“见过受重伤的吗?”
“没有,”里奇曼说,“我没见过。”
“那就对喽。”伯恩说。
“不过肯定还是有可能——”
“可能?”伯恩说,“你以为就像在法庭上,什么都有可能?”
“不,但是——”
“你是个律师,对吧?”
“是的,我是律师,但是——”
“那好,有件事你现在就得弄明白。我们不是在这儿搞什么法律,法律是一大堆臭狗屎。而这是一架飞机。它是一台机器。要么它出了什么问题,要么就什么问题也没有。根本不是由人的意志决定的问题。所以你干吗不闭上你的臭嘴,让我们干活儿?”
里奇曼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嘴上还挺硬,不肯放弃。“好的,”他说,“如果不是湍流,就得有证据——”
“对极了,”伯恩说,“看看‘系好安全带’的提示灯吧。飞行员遇到气流颠簸时,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打开‘系好安全带’的提示灯,并且做出口头广播通知。所有的人都扣好安全带,就不会有人受伤。而这家伙根本就没通知过乘客。”
“也许是提示灯坏了。”
“往上看。”只听叮的一声,他们头顶上方“系好安全带”的提示灯就亮了起来。
“也许广播没有——”
伯恩提高了嗓门。“没有响,没有响。你最好还是相信它工作正常吧。”广播啪的一声关上了。
飞行标准地区办事处胖乎乎的巡视官丹-格林来到飞机上,因为刚从金属梯爬上来而气喘吁吁。“嗨,伙计们,我给你们搞到了许可证,可以把飞机拖到伯班克去啦。我猜你们准是想把它弄回厂子里去。”
“是的,我们是想。”凯西说。
“嗨,丹,”肯尼-伯恩叫起来,“你应该留住机组人员。”
“天啊,”格林说道,“我的人飞机停下不到一分钟就赶到了站桥门口,机组居然已经开溜了。”他转身问凯西:“死人都弄出去了?”
“还没呐,丹,有个人卡得死死的。”
“我们已经抬走了两具尸体,严重的伤员都送到西区的几家医院了。这是他们的名单。”他把一张纸交给凯西,“只有几个人还在机场临时诊所里?”
凯西问:“还有几个没走?”
“六七个吧。包括两名女乘务员。”
凯西问:“我能和他们谈谈吗?”
“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的。”格林说。
凯西说:“文庄,还要多久?”
“我想至少一小时吧。”
“那好,”她说,“那我开车去了。”
“把那个乳臭未干的讨债鬼律师也带走。”伯恩说道。
洛杉矶国际机场上午10时42分
面包车开出之后,里奇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天啊,”他说,“他们总是这么友好吗?”
凯西耸耸肩膀。“他们是工程师嘛。”她说道。她心里想:他指望什么呢?他在通用汽车公司和工程师们也许打过交道。“从感情上看,他们都只是13岁的男孩子,还停留在稚气未脱的时代,刚刚开始和女孩子交往,他们都还在玩玩具呢?他们的社交技巧差得远了,衣着也极不讲究——但他们绝顶聪明,受过良好训练,待人接物似乎傲慢无礼,圈外人是绝对休想和他们玩到一块儿的。”
“尤其是律师……”
“任何人都休想。他们就像是国际象棋高手,决不愿浪费时间和业余选手去玩的,他们现在又正处在这么大的压力之下。”
“你不是工程师?”
“我吗?不是。再说,我是个女人。况且我又是质保部的,三个原因加在一块儿使我更算不上什么了。现在马德又让我去充当事故分析小组和新闻界之间的联络官,这更是火上浇油。工程师们都对新闻界恨得要死。”
“新闻界会对这事感兴趣吗?”
“也许不会吧,”她说,“这是一家外国航空公司,死的又是外国人,事故也不是在美国本土发生的。再者,他们手上没有现场的录像资料,他们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的。”
“可是事情似乎非常严重……”
“是不是严重并不是标准,”她说,“去年一年共计发生过25起涉及实质性机体损坏的事故,其中23起发生在美国以外。你还记得哪一起呢?”
里奇曼皱了皱眉。
“发生在阿布扎比的坠机事件不是造成了56人的死亡吗?”凯西说,“印度尼西亚的飞机失事不是死了200人吗?波哥大事件不是死了153人吗?你还记得这其中的哪一桩呢?”
“不,”里奇曼说,“但亚特兰大事件呢?”
“这不错,”她说,“一架DC-9型飞机在亚特兰大出过事。死了多少人?一个没有。伤了多少人?还是一个没有。那为什么你记得住这次事故呢?因为夜里11点播过这次事故的新闻片。”
面包车离开飞机跑道,驶出铁丝网门,上了大街。他们打个弯上了塞帕维达大道,朝着远处的圣迪奈拉医院开去。
“不管怎么说,”凯西讲,“我们现在有别的事要关心。”她递给里奇曼一个录音机,把小话筒别在他的西装翻领上,然后向他交代她打算怎么办。
圣迪奈拉医院中午12时06分
“你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长着络缌胡须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说。他名叫贝内特,四十来岁,是盖斯牛仔裤公司的分销商;他是去香港视察加工厂的;他每年去香港四趟,每趟来回都乘坐太平洋航空公司的飞机。他现在坐在临时医务所用帘子分隔开的小格子间的病床上。他的头部和右臂缠上了绷带。“飞机差点摔碎,这就是发生的情况。”
“我知道了,”凯西说,“我想知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他问。
她把名片递给他,再一次做了自我介绍。
“诺顿飞机公司?你们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这架飞机是我们公司造的,贝内特先生。”
“那臭玩艺儿?去你的,女士。”他把名片扔还给她,“给我从这儿滚出去,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贝内特先生——”
“滚吧,快滚出去!滚出去!”
走出帘子围成的小格子间后,凯西看着里奇曼。“我是善于和人们打交道的。”她凄然地说。
凯西走到下一个格子间外,脚步停下来。她听见帘子后头有人急急地说着汉语,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回应的声音。
她决定不进去,再朝下一张床走去。她拉开帘子,看见一个女人睡着了,脖子上围着个塑料颈撑。格子间里一名护士抬起头,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们别出声。
凯西又朝下一个格子间走去。
这间里是个女乘务员,28岁,名叫梁凯依。她的脸上和脖子上有一大块擦伤,皮肤发糙发红。她坐在空床边的一张椅子里,手上翻着一期半年前的《时尚》杂志。她解释说,她留在医院为的是陪陪郝莎燕,她也是一名乘务员,就在隔壁的格子间里。
“她是我表妹,”她说,“我怕她伤得很厉害,他们不让我在隔壁陪她。”她的英语说得很好,带有不列颠口音。
凯西自我介绍后,梁凯依看上去胡涂了。“你是代表厂家的吗?”她说,“一个男人刚来过……”
“什么男人?”
“一名华人,他几分钟前还在这儿的。”
“这事我也不清楚,”凯西皱着眉头说,“但是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当然可以。”她把杂志放在一边,两手交叉摆在腿上,泰然自若。
“你在太平洋航空公司工作多长时间了?”
三年了,梁凯依回答说,到太平洋航空公司之前,她在国泰航空公司工作过三年。她一直是飞国际航线的,她解释说,因为她有语言能力,英语、法语和汉语都好。
“事故发生时你在什么位置上?”
“我在中部配餐间,就在公务舱后面。”飞行乘务员们当时正在准备早餐,她解释说。大约是清晨5时,也许刚过几分钟。
“发生了什么事?”
“飞机开始爬升,”她说,“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当时正在摆放饮料。饮料瓶开始从手推车上往下滑落。紧接着,飞机又陡然往下栽。”
“你怎么办?”
她毫无办法,她解释说,只能设法稳住自己。飞机几乎是直直地栽下去。所有的食品和饮料全翻倒了。她想这一栽大约持续了10秒钟时间,不过她不能肯定。接着又是一阵爬升,陡极了,然后又直陡陡地倒栽下去。第二次往下栽的时候,她的脑袋撞上了隔板。
“你失去知觉没有?”
“没有,失去知觉发生在后来我脸擦伤的时候。”她指指自己的伤口。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她说她不能确定。她记不大清了,因为配餐间另一名乘务员焦小姐跌下来正压在她身上,两人都摔倒在地板上。“我们能听见乘客们的叫喊,”她说,“当然,我们也看见他们倒在走道上。”
她说,“后来飞机又平飞了。她能站起来帮助乘客。当时的情形非常糟糕,尤其是在后舱,许多人受伤,许多人在流血,极为痛苦。乘务员都吓呆了,我表妹郝小姐也晕了过去,她一直在机尾的配餐室,别的空姐们也全都心烦意乱,死了三名乘客,当时的情景真让人绝望。”
“你做了些什么?”
“我找到急救药箱,赶忙救护乘客们。然后我就去了驾驶舱。”她想看看机组人员是否都安然无恙。“我想告诉他们副驾驶在后舱的配餐室受了伤。”
“事故发生的时候,副驾驶正在后舱配餐室?”凯西说。
梁凯依眨了眨眼。“替班机组的副驾驶,是的。”
“不是当班机组的副驾驶?”
“不,是替班机组的副驾驶。”
“你们机上有两个机组?”
“是的。”
“机组换班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是三个钟头以前吧,是在夜里。”
“受伤的副驾驶叫什么名字?”凯西问。
她又犹豫了一下。“我……我不能确定。我以前没和这个替班机组一起飞过。”
“我明白了,你到了驾驶室后……”
“张机长已经控制住了飞机。机组也是惊魂甫定,所幸没有人受伤。张机长告诉我他已经请求在洛杉矶紧急降落。”
“你以前和张机长一道飞过吗?”
“飞过的。他是个很好的机长,非常优秀,我很喜欢他。”
这种好话说得太多了吧,凯西心里想。这个女乘务员开始的时候很镇定,现在似乎变得心神不宁。梁瞥了凯西一眼,然后又朝别处望去。
“驾驶舱遭到破坏没有?”凯西问。
女乘务员皱着眉头在想。“不,”她说,“驾驶舱里各方面都很正常。”
“张机长有没有说什么别的?”
“说的。他说他们碰上了非指令性前缘缝翼展开,”她说,“他讲那是引起振荡的原因,现在情况得到了控制。”
啊哈,凯西心里想,这不会让那些工程师们高兴的。但凯西对女乘务员使用技术术语很在行的样子感到迷惑不解。她认为,一名飞行乘务员是不大可能知道非指令性前缘缝翼展开这类行话的。不过,也许她只是在重复机长说的话。
“张机长说没说前缘缝翼展开的原因?”
“他只是说了非指令性前缘缝翼展开。”
“我知道了,”凯西说,“你知道前缘缝翼的控制器在什么位置上吗?”
梁凯依点点头。“它是位于机长和副驾驶坐椅之间的中央控制杆上的一个小柄。”
完全正确,凯西心想。
“你当时注意过那只小柄吗?就是你在驾驶室的时候?”
“是的,它当时正处在上推锁定的位置。”
凯西再一次注意到这些专门术语。驾驶员会说上推锁定,乘务员说得出吗?
“他还说过什么别的?”
“他对自动驾驶仪的状况感到不安。他说自动驾驶仪老是试图切入,取代人工驾驶。他说,‘我不得不和自动驾驶仪争夺控制权。’”
“我明白了,张机长当时情绪怎样?”
“他很镇定,和平时完全一样。他是非常优秀的驾驶员。”
梁的眼睛紧张失措地闪烁着,放在腿上的双手绞在一起。凯西决定稍等片刻。这是经验老到的问话人的一个小计策:让谈话对象自己打破沉默。
“张机长出身于一个优秀的飞行员世家,”梁凯依说,“他父亲在战争年代就是飞行员,他儿子也是飞行员。”
“我知道了……”
飞行乘务员再次陷入沉默。她停顿片刻,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又把头抬起来。“就是这些,你还想知道别的什么事吗?”
来到格子间外头,里奇曼说:“这不就是你说过的不会发生的事吗?非指令性前缘缝翼展开?”
“我没说过这事不可能发生。我只说过我不相信这事可能发生在这架飞机上。如果发生了,那它提出来的问题就大大多于它回答的问题。”
“自动驾驶仪是怎么回事——”
“现在谈这个还为时过早。”她说着走进了下一个格子间。
“那时大约是6点钟。”艾米莉-詹森说着摇了摇头。她是个30岁左右、身段苗条的女人,面颊上有道青紫色的淤伤。她大腿上睡了个婴儿,身后的床上躺着她丈夫,一个金属颈架撑在他双肩上,直托住他的下巴。她说他的下巴骨折了。
“我当时刚给孩子喂过奶,正和丈夫说话。然后我听见一种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
“一种隆隆声,我当时以为是从翅膀里传出来的。”
不好,凯西想。
“于是我朝窗外看,看到了飞机翅膀。”
“你看见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吗?”
“没有,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我想那声音也许发自引擎,但引擎也很正常。”
“当时早晨阳光在哪一边?”
“在我这边,从我这边照进来。”
“那么飞机翅膀上也有阳光?”
“是的。”
“阳光反射到你身上?”
艾米莉-詹森摇摇头,“我真不记得了。”
“系好安全带的指示灯亮了没有?”
“没有,根本没有。”
“机长广播通知没有?”
“没有。”
“我们再回到这个声音上来——你说这个声音是隆隆声?”
“像是这种声音,我不知道我是听见的呢,还是感受到的。它几乎像是一种震颤。”
“这种震颤持续了多长时间?”
“几秒钟吧。”
“5秒钟?”
“更长些,我要说10秒钟或12秒钟吧。”
一种关于飞行中前缘缝翼展开的标准描述,凯西心里想。
“好,”她说,“后来呢?”
“飞机开始朝下栽。”詹森用她的手掌比划着,“就像这样。”
凯西不停地记着笔记,但她不再是真在听了。她正在试着要把事情发生的前后顺序连接起来,从而努力决定工程师们应该怎样进行工作。已经没有疑问,两位目击者的叙述都和前缘缝翼展开相一致。首先是12秒钟的隆隆声——打开前缘缝翼所需要的准确时间——接着会发生的是机头微微上翘,然后是海豚跳水式的剧烈俯仰,机组试图使飞机稳定下来。
真是一团糟啊,她心里想。
艾米莉-詹森正在说:“因为驾驶舱门是开着的,我能听得见各种警报声,还有用英语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事先录好的。”
“你记得他们说些什么吗?”
“听上去好像是在说‘失落……失落’,像这种声音。”
这是失速警告,凯西想。录音警告提示机正在说的是“失速,失速”。
见鬼。
她和艾米莉-詹森在一起又呆了几分钟,然后退了出来。
到了走廊里,里奇曼说:“隆隆声就意味着前缘缝翼打开了吗?”
“可能的。”她说着。她现在变得心慌意乱,她想赶快回到飞机那儿去,和工程师们好好谈谈。
她看见一个矮壮的灰发男人,正从远处走廊的一个格子间里走出来。她惊讶地认出那是迈克-李。她感到有满腔的怒火要发泄:航空公司的代表究竟和乘客们在谈什么呢?这是很不恰当的行为。李在这里是没有任何公干的。
她想起来梁凯依说过的话:一个华人刚才在这儿的。
李朝他们走过来,直摇头。
“迈克,”她说,“看见你在这儿我很吃惊。”
“为什么?你应该给我发块奖牌才对,”他说道,“有几个乘客正在考虑打官司,我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是迈克,”她说,“你在我们之前先和机组人员谈了话。这是不对的。”
“你们想什么,以为我给他们灌故事?见鬼,他们给我讲故事才对。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已经没有多少疑问了。”李盯着她看,“我很遗憾,凯西,545号航班出现了非指令性的前缘缝翼打开。这就是说,你们的N-22型飞机还是不过关。”
走回面包车的路上,里奇曼说:“他什么意思,你们还有问题?”
凯西叹口气,现在再瞒着也没什么道理了。她说:“我们在N-22型飞机上发生过几次因前缘缝翼打开而造成的事故。”
“等一等,”里奇曼说,“你是说这种事以前发生过?”
“和这次不一样,”她说,“我们从没发生过严重受伤的事。不过,是的,我们的前缘缝翼出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