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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二)

    你一定乐于知悉,我最近得到机会从事某项事业。至于该事业的具体情况,我当在更恰当的场合下向你透露,信中不便明讲。我之所以暂先保密,原因倒不妨向你讲请。我从商多年,经验告诉我,凡遇机密事宜,千万谨慎为要,切不可用比当面叙述更进一步的方式向他人交代。我态度如此慎重,则此项事业之价值,你定可揣度几分。无庸多言,我对此项事业各个方面已作过极彻底之审查。我可以毫不踌躇地告诉你,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我如今已清楚见到自己长期以来孜孜以求的目标终于出现在面前,我个人的经济状况将大大改善,而家业亦可借以复兴。说来惭愧,巴斯康这一名门望族男子中如今只剩我为惟一的子遗了;当然,我是把你淑女出身的母亲以及我的甥辈都视同家人的。

    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我暂且尚未达到能充分利用这一良机的地步,还需继续努力,为不使权益外溢起见,我今天拟从你母亲存款中提取所需之一笔小款,以补足我自己的第一笔投资。随函附上我亲笔所书年,客人厘借据一纸,以稗手续完备无误。无庸赘言,此乃一种形式,目的无非使你母亲在变幻无常的社会中能得到某种保障。自然,我将把这笔款子和包己的投资同等对待,这样,你母亲就可以在我细心查明确为名副其实的发横财——请原谅我用语鄙俗——的大好机会中,分享一部分利益。

    你定能理解,我的开诚布公意味着一个商界人士对一个同行的信任,我们日后可以共同收获这一丰美的果园,你意下如何?鉴于你母亲孱弱的体质与南方大家闺秀视银钱事务为畏途,鉴于妇道人家易子闲谈间不智地泄露机密,我意在她面前先不提此事为宜。我经过反复考虑,认为保持缄默实为上策。今后某一时日,我当将此笔款项连同我陆续所借其它款项一并存进银行,而根本不向她提及此事,如此似更为妥善。我辈须眉男子,实不应将此等粗俗银钱事务打拢你母亲这样的大家闺秀。

    挚爱你的舅舅

    毛莱-巴斯廉

    “您准备怎么办?”我说,一边把信飞旋着朝桌子对面扔过去。

    “我知道你不乐意我给他钱,”她说。

    “那是您的钱,”我说。“即使您想用它来打鸟,那也是您自己的事。”

    “他是我的亲兄弟,”母亲说。“他是巴斯康家最后一个男子了。我们死了就断了巴斯康这一姓了。”

    “我琢磨这种事对某些人来说也是不太好受的,”我说。“好吧!好吧!”我说。“这是您的钱。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您要我通知银行照付吗?”

    “我知道你对他不满,”她说。“我知道你肩膀上的担子很重。我眼睛一闭之后你就会轻松了。”

    “我本来可以让日子现在就轻松些的,”我说。“好吧!好吧!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你愿意的活,把整个疯人院设在咱们家也行。”

    “他可是你的亲兄弟啊,”她说,“虽然他有毛病。”

    “我要把您的存折带去,”我说,“我今天要兑换支票。”

    “他①老是拖延六天才给你发薪水,”她说。“你看他的买卖靠得住吗?我总觉得奇怪,一家不拖不欠的字号为什么不能准时发薪水。”

    “他没有问题,”我说。“象一家银行那样稳妥可靠。我告诉他别管我,先结清每个月的账再说。有时候拖延几天的原因就在这上头。”

    “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你丧失我为你投资的那一小笔款子,”她说。“我常常觉得艾尔并不是一个精明的买卖人。我知道,你在他店里投了资,理应有一些权,可是他却对你不够信任。我要去跟他谈一谈。”

    “不,您别去管他,”我说。“那是他的字号。”

    “你在里面有一千块钱的股本呢。”

    “您别去管他,”我说,“我在留神着呢。我有您的委托代理权。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她说。“你一直是我的骄傲。我的喜悦,当你自愿来跟我说,坚持要把你每个月的薪水用我的名义存入银行时,我感谢上帝,因为他把他们带到天堂去,却把你留给了我。”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说。“我琢磨,他们也都尽了自己的责任。”

    “你用这种口气讲话,我知道你是在埋怨你那死去的父亲。”她说。“照说,你也是有权利埋怨的。不过听到你这样讲话,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站起身来。“下一步您该失声痛哭了,”我说,“不过恕我不

    ①指艾尔。杰生要用母亲的存折去兑现每月六号所收到的凯蒂汇来的支票;便谎称艾尔拖欠六天才给他开他薪水的支票。能奉陪,您要哭只好一个人独自哭了,因为我得回去上班了。我现在去取那个存折。”

    “我给你取去,”她说。

    “您别挪窝了,”我说。“我去取吧。”我上楼去从她写字桌里取出存折,回到镇上去。我来到银行,把支票、汇单连同那十块钱都存了进去,又在电报局停留了一会儿。现在又比开盘时涨了一“点”。我已经烛了十三“点”了,这全都是因为十二点那会儿她来捣乱,拿那封信的事来分我的心。

    “那份行情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我说。

    “大约一小时之前,”那人说。

    “一小时?”我说。“我们给你钱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为了每星期得到一次商情总结吗?这叫别人怎么能有所作为呢?连屋顶都掀掉了咱们还蒙在鼓里呢。”

    “我料你也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他说。“人家修改了法律,不让在棉花市场上买空卖空了。”

    “修改了吗?”我说。“我还没听说这档子事呢。这消息准是西联公司①播发的。

    我回到店里。十三“点”。我才不相信有谁了解这里面的奥妙呢;除了那些坐在纽约办公室里的大老板,他们等着乡下的土老儿捧着银钱来到他们跟前求他们开恩收下。嗯,一个方才打电话的人显出他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了,我早就说了,如果你不打算听取别人的意见,那么你为这事付钱还有什么意思呢。再说,这些人都是局内人,他们是了解一切情况的。我口袋里就有一封电报。我只需证明他们利用电报局搞欺诈活动,就可以落实那是

    ①美国的一家电报公司。一家非法的投机公司了。我从来也不是一个举棋不定的人。只是他妈的,它得象“西联”那样,是一家规模宏大。资本雄厚的公司,才能做到准时发出行情报告啊。他们迫不及待地给你发来一封电报,说什么“尊户今日账目业已结清”。可是他们才不管别人的死活呢。他们是跟纽约集团位涤一气的。这是明摆着的,谁都看得出来。

    我走进店里,艾尔瞧了瞧他的表。可是他没吭声。等顾客走了,他才说:

    “你回家去吃午饭啦?”

    “我牙疼,得去看牙,”我说。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在哪儿吃饭与他毫不相干,但是我还得和他一起在店里呆上整整一个下午。我罪已经受够了,若是他再要唠叨个没完就可真要受不了啦。我早就说过,要是一家乡村小店老板的话你也把它当一回事,那以后只有五百块钱家底的人也要摆出一副有五万块的架势了。

    “你应该跟我说一声的,”他说。“我还以为你会马上回来的呢。”

    “我这颗至牙任何时候都愿意出让,另外还可以倒贴你十块钱,”我说。“咱们原先的协定是中午可以有一小时吃饭时间,”我说。“如果你对我的行为不满意,该怎么办你很清楚。”

    “这我很清楚,也有一阵子了,”他说。“要不是看在你母亲份上。我早就要发作了。她是一位我非常同情的太太,杰生。可惜的是我认识的其他人并不值得我同情。”

    “这种同情你还是留给自己受用吧,”我说。“我们什么时候需要会预先通知你的。”

    “你干那种勾当,我给你掩责已经有很久了,杰生,”他说。

    “是吗?”我说,我让他往下说。先听听他要说些什么,然后再堵他的嘴。

    “你那辆汽车是怎么弄来的?我相信我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你以为你知道,是吗?”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去广为传播,说我是从母亲那里偷来的呢?”

    “我什么也没说,”他说,“我知道你有她委托的代理权。我也知道她仍然以为我这个买卖里有她一千块钱的股本。”

    “好吧,”我说,“既然你知道得这么多,我不妨再给你透露一点:你上银行里去打听打听,十二年来,我每月初一存入一百六十元,是存在谁的名下的。”

    “我什么也没说,”他说,“我只不过希望你以后最好小心些。”

    我也不再说什么了。说了也没用。我早就发现一个人思想僵化以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死死抱住自己的成见不放。当有人自以为有什么逆耳的忠言要奉劝你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说一声“晚安,再见”。我很庆幸自己没有那种脆弱的良心,否则,就得象看护有病的小狗似的老得哄着这良心了。如果我得象他那样,处处谨慎小心,千万不让自己的小本买卖赢利超过百分之八,那我真还不如死了的好。我琢磨他以为只要超过了百分之八,政府就会拿禁止重利盘剥法来收拾他的。一个人给捆在这样一个小镇上,捆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买卖里,还有什么盼头。哼,要是让我把他的买卖接过来,一年之内,我可以让他下半辈子再也不用干活;不过他又会把钱全都捐给教会什么的。如果说有什么让我最最不能容忍,那就是一个伪善者了。这种人以为凡是他没有完全弄清楚的事里面就有溪跷之处,一有机会他就觉得自己在道义上有责任把这跟他根本无关的亭去告诉第三者。依我说,如果我觉得每逢有人干了一件我不太明白的事我就认为他是一个骗子,那么,至少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店堂后面他那堆账本里找出一些问题来,这些账本在一般人看来根本不值得为此奔走相告,不值得去告诉我认为应该知道的人,这些人知道的实际情况没准比我知道的还多呢,而且即使他们不知道,那也不关我的屁事。这时候艾尔说,“我的账本是对任何人都公开的。任何有关的人或是自以为在本字号内有权益的女士都可以到后面房间来查阅,我是无比欢迎的。”

    “当然罗,你是不会说的,”我说①,“你还没能说服自己的良心来这样做呢。你仅仅会把她带到后面的账房间去让她自己去发现。你自己是不会说的。”

    “我无意干预你的事务,”他说。“我知道你也象昆丁一样,在某些方面很不得意。不过你母亲命也是够苦的,如果她上这儿来问我你为什么辞职不干,我就只能如实奉告。那倒不是因为那一千块本身。这你是明白的。问题是,如果一个人的实际情况与他的账面不符,那么这个人是什么也于不成的。而且我也不想对任何人说谎,不论是为我自己的事还是为别人的事。”

    “那么,”我说,“依我看,比起我来,你的良心是个更得力的伙计罗;它到了中午不用回家去吃饭。不过,可别让你的良心来败坏我的胃口,”我说,因为我的天哪,我怎能把事情办好呢,有那么一个家,有那么一个母亲,她一点不管束凯蒂也不管束任何人,就象那回她恰巧撞见有个小伙子在吻凯蒂,第二天一整天她穿了丧服戴了面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连父亲也设法让她说出一句话,她仅仅是一面哭一面说她的小女儿死了,而凯蒂当时还

    ①杰生这一句话接上页第11行艾尔所说”我什么也没说”一语。只有十五岁,照这样下去,要不了三年我妈就得穿上苦行僧的粗毛约成的内衣,说不定还是用沙皮纸糊的呢。我说,瞅着她①跟每一个新到镇上来的推销员在大街上兜过来逛过去,你们以为我受得了吗?他们走了,还要跟路上碰到的推销员说,到了杰弗生,可以上哪儿去找一个热辣辣的小妞。我并不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不能白白养活一厨房的黑鬼,也不想把州立精神病院的一年级优秀生硬留在家里。血统高贵,我说,祖上出过好几位州长和将军呢。幸亏咱们祖上没出过国王与总统,否则的话,咱们全家都要到杰克逊去扑蝴蝶了呢。我说,如果班是我的孩子,那当然很糟糕;不过我至少可以从一开头就确定这是一个外来的野种,可是到现在这个地步,即使让上帝老儿来判断,他也弄不清这笔糊涂账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乐队吹打了起来,这时店里一点一点走空了。每个人都是朝演出的场子走去的。他们在两毛钱的马鞍绳上斤斤计较,为的是省下一毛五来孝敬那伙北方佬。这伙骗子来到镇上,为了取得演出的权利也许只付了十块钱。我走出后门,来到后院。

    “喂,”我说,“你要不留神,那颗螺栓就会长进你的肉里去。到那时我可要拿把斧子来把它砍掉了。如果你不把那些中耕机装好,不让农民种好棉花,象鼻虫又吃什么呢?”我说,“莫非要它们吃鼠尾草不成?”

    “那些人小喇叭吹得真不赖呀!”约伯说。“人家说戏班子里有个人能用手锯奏出曲子来,就跟拨弄一只班卓琴似的。”

    “听着,”我说。“你知道这场演出会给咱们这个镇带来多少

    ①此处的“她”又是指小昆丁了。财富?大约十块钱,”我说,“也就是这会儿躺在布克-透平①袋里的那张十块钱的钞票。”

    “干吗他们要给布克先生十块钱呢?”他说,

    “为了取得在这儿演出的权利呀,”我说。“这样你能算出来他们让你大饱眼福所花的本钱了吧。”

    “您是说为了能在这地方演出他们述得交十块钱?”他说。

    “可不就是这么多,”我说。“你认为他们得交……”

    “天哪,”他说,“您是说,当局向戏班子收了费,然后才答应戏班子在这儿演出?要按我说,为了看那人表演拉锯,要拿出十块钱咱也干呀。按这样算,明儿早上咱还欠他们九块七毛五呢。”

    哼,北方佬还跟我们一个劲儿他说,要提高黑鬼的地位哪。让他们提高去,我总是这么说。让他们走得远远的,使得路易斯维尔②以南牵着猎狗也再找不出一个,这不是吗?我正告诉约伯到星期六晚上戏班子就会打点行李带上至少一千块钱离开咱们这个县,他却说:

    “这咱也不眼红,两毛五的门票钱咱还是出得起的。”

    “什么两毛五,”我说。“两毛五连个零头都不够。他们把两分钱一盒的块儿糖卖给你;敲你竹杠,收你一毛钱甚至一毛五。你现在站在这里听那个乐队吹打,白白浪费了时间,这时间难道本要钱的?”

    “这倒不假,”他说。“嗯,要是咱今儿晚上还活得好好的,那他们走的时候义要多带走两毛五了,这是明摆着的。”

    “这说明你根本就是个笨蛋。”我说。

    ①可能是当地的一个行政长官的名字。

    ②肯塔基州北部一大城。此处杰生的意思是:既然北方人那么喜欢黑人,那就让黑人都到北方去。

    “嗯,”他说,“这咱也不跟您理论。如果笨有罪,那么苦役队里的囚犯就不会都是黑皮肤的了。”

    好,就在这个时候,我偶然抬起头来朝小巷里望去,一眼看见了她。我倒退一步,看看我的表,这时我没注意旁边那个男的是谁,因为我正在看表。这时还只有两点三十分,比人们预料一我当然不在此例一她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早四十五分钟。我眼光朝门外扫过去,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他身上的那条红领带。我当时想,打红领带的究竟是何等路数的人呢。可是因为这时地正一边盯着店门,一边沿着小巷的墙根蹑手蹑脚地溜过去,所以我当时还来不及考虑这男的是什么人。我在想,她眼里真是一点也没有我了,我叫她上学,她偏要逃学,不仅如此,她居然还敢从店门走过,也不怕我会看见她。只是她看不见店里的情形,因为太阳正好对准了朝店里照,要看它就跟看汽车的车头灯光一样晃眼,因此我躲在门里瞧她走过,她那张脸涂抹得象猢狲屁股一样,她的头发用什么粘滋滋的油抹过,梳成了个怪发型。在我年轻那会儿,要是有个女人穿了这么短几乎遮不住大腿和屁股的裙子到外面来,即使是在声名狼藉的盖约苏街或比尔街①上,也会给抓起来的。老实说,女人穿这种衣服。目的就是让街上过往的男人看了都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摸一把。我正冥思苦想,在琢磨究竟是哪一号人才会打红领带,忽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戏班子里的一个戏子吗,这事我可以说是拿稳了。就跟她亲口告诉我的一样。哼,我这人是能屈能伸的;如果我不是有时能把一口气忍下去,那我这人还不定今天会怎样了呢,因此,等他们一拐弯,我马上跳出店门跟踪起来。我连帽子都没戴,在

    ①孟菲斯的两条街,曾是下等娱乐场所集中之处。大白天居然在后街小巷里钉别人的梢,这可完全是为了维护我母亲的名誉啊,我早就说过,如果一个女人胎里坏,那你是没有办法的。如果她血液里有下贱的根子,那你怎么拉也拉她不起来。惟一的办法就是把她甩开,让她跟臭味相投的人泡在一起,死活由她去。

    我来到大街上,可是已经不见他们的影子了。我就站在那里。连帽子也没戴,好象我也是个疯子似的。别人自然会这样想:这家人一个是傻子,另一个投河自尽了,姑娘又被自己的丈夫给甩了,这么看说这一家子别的人也全都是疯子,岂不是顺理成章的吗。我站在街上的时候,可以看到人们象兀鹰那样盯着看我,单等有机会可以说:哼,可不是,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早就觉得这家人全都是疯疯癫癫的。卖了地供他①去上哈佛大学,多年来纳税资助一家州立大学这学校除了在举行棒球联赛时我进去过两口之外平时跟它毫无关系还不让在家里提她②女儿的名字到后来父亲都不到镇上去了他整天就抱着一只酒瓶坐在那里我眼前还能看见他的睡袍的下摆和他那双赤裸的腿脚能听到酒瓶倒酒时发比的叮当声到最后他自己连酒都倒不动了只好让T-P-帮他倒她③还说你国忆起你的亡父时丝毫没有敬意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这样我对他的回忆一直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脑子里除非连我自己也疯了那才天知道我该怎么办我连看见水都会恶心要我喝威士忌我宁愿一口吞下一杯汽油洛仑告诉大伙儿他喝酒也许不行可是如果你们不相信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倒可以告诉你们怎么才能知道他的确是她还说要是让我哪天

    ①指昆丁。

    ②指康普生太太。

    ③拍康普生太太。这着你跟那个小娼妇厮混在一起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他说我要抽她①掐她只要她没有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我就要不断地甩鞭子抽她她这么说我就说了我不喝酒那是我个人的事不过如果你哪回发现我不中用只要你愿意我就给你买一大盆啤酒让你在里面洗澡因为我对于一个心眼好人实在的婊了是非常敬重的因为我既要维护母亲的健康也要维持自己的职位可是这小妞②尽管我帮她干了那么多事她却一点也不领情存心让她自己让我母亲也让我在镇上去人现眼。

    不知道她溜到哪里去了,我看不见她了。她准是看见我跟在后面就拐进了另一条胡同,跟一个打红领带的臭戏子在小巷里跑来跑去。谁见了都不由得要对他盯上儿眼,心里嘀咕:这算是哪号人,怎么这么打扮。哟,电报局的小厮不断跟我说话,我收下了电报,还不知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我签完了字才明白过来。我拆开电报,仍然没太留神里面讲的是什么。不过,反正我料也料得到的。这也是唯一可能发生的亭了,而且还故意拖延着,一直等到我把支票存在存折里才来。

    我弄不明白.无非也就是象纽约那样大的城市怎么能容纳得下那么多专以敲我们乡下人竹杠为生的人。我们每天每日辛苦工作,把自己的钱汇去,结果换来一张小纸片:尊户按收盘价20.62元结算。一个劲地哄骗你,让你在纸面上拿到一点儿赚头,到临了呢,噗嗤一声:尊户按收盘价20.62元结算。这还不算。每月还得交十块钱给一位某公,此公要就是对此道一窍不通,要就是与电报局合穿一条裤子,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教你如何把钱尽快赔光。行了,他们的这一套我可领教够了,反正让他们敲

    ①指“小娼妇”。

    ②指小昆丁。竹杠这也是最后一回了。任何一个人,除开听信犹太人的话的傻瓜蚤,谁都知道行情要不断看涨,因为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眼看又要发大水了,棉花还得象去年那样给冲得一棵不剩。咱们这儿庄稼一年又一年被水淹掉,但是华盛顿的大人先生们却每天花五万元军费出兵干涉尼加拉瓜或是别的什么国家的内政。密西西比河当然还会发大水,于是棉花就会上涨到三角钱一磅。嗨,我真想给他们一次打击,把我的钱全捞回来。我倒不想让他们倾家荡产,这种事只有小地方的亡命之徒才做得出来,我只是想把那帮该死的犹太人用他们所谓保证可靠的内部情报从我这儿骗去的钱弄回来。以后我就洗手不干,他们即使吻我的脚也休想从我这儿骗去一个子儿了。

    我回到店里。这时快三点半了。时间太晚了,来不及做什么亭儿,可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学问用不着进哈佛大学去学。乐队已经停止了吹打。所有的观众这会儿都给骗进了场子。他们不必再白白消耗元气了。艾尔说:“他找到你了吧?那个送电报的小孩。刚才他来这儿我你,我还以为你在后院呢。”

    于是的,我说,“我收到了。他们也不能整个下午扣住了不给我。这个镇子太小了。我得回家去一会儿,”我说。“如果你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你可以扣我工资。”

    “你去吧,”他说,“我现在对付得了。希望你收到的不是什么坏消息!”

    “这你可得到电报局去打听了,”我说。“他们有时间告诉你。我可没有时间。”

    “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他说。“你母亲知道她是可以信赖我的。”

    “她会领情的,”我说。‘我尽可能早些回来。”

    “你不用着急,”他说。“我这会儿对付得了。你走好了。”

    我找到了车,开回家去。早上走开一次,中午走开两次,现在又走,都是因为她,害得我不得不满镇追踪,不得不求家里人让我吃一点本来就是我出钱买的饭菜。有时候我想,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了我自己立下的先例,要继续这样做可真要让我发疯呢。我现在正想急急忙忙地回家,好开车走好多路去拉一篮西红柿什么的,然后还得回到镇上来,浑身都是樟脑的气味①,好象刚从樟脑厂出来,这样我肩膀上的那颗脑袋才不至于炸裂。我总是告诉她②,阿司匹林里除了面粉跟水以外别的啥都没有,那种药纯粹是骗骗自以为有病的那些人的。我说您不知道头痛是怎么回事“我说如果依我自己的心意,。您以为我愿意摆弄这辆破车吗。我说没有汽车我也能活下去,我已经习惯于缺这缺那了。可是您要是不怕死,要跟一个半大不小的黑小子一起坐那辆快要散架的旧马车,那好吧!因为正如我所说的,上帝总是垂顾班这一类人的。上帝也知道应该为班做点好事,可是如果您以为我会把一架值一千块钱的娇气的机器交给一个半大不小的或是成年的黑小子,您还是干脆自己给他买一辆得了。因为正如我所说的,您是喜欢坐汽车的,这您自己很明白。

    迪尔西说母亲在屋里。我一直走到门厅里侧耳倾听,可是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我上楼去,可是就在我经过她房门口时她叫住了我。

    “我只不过是想知道是谁,”她说。“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了那么久,再小的声音我也听得见。”

    ①杰生有头痛病,经索用樟脑油,故有此语。

    ②指康普生太太。

    “您其实不必老待在家里嘛,”我说。“如果您愿意,您也可以象别的妇女那样,整天串东家串西家的。”这时候她来到门口了。

    “我方才以为设准你是病了呢,”他说,“吃饭老是那么匆匆忙忙的。”

    “下一次就会运气好些了,”我说。“您要什么吗?”

    “出什么事了吗?”他说。

    “哪能出事呢?”我说。“我下午半中腰回来看看。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你见到昆丁了吗?,她说。

    “她在学校里呢,”我说。

    “已经打过三点了,”她说。“至少半个小时以前我就听见钟打响了。他现在也应该回来了。”

    “她应该?”我说。“您什么时候见到过她在天黑前回家的?”

    “她应该回家了。”她说。“我是个姑娘家的时候……”

    “您有人管教,”我说,“她可没有。”

    “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说。“我这样也试了,那样也试了。”

    “您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让我来试一试,”我说。“所以您也应该满意了。”我往我自己的房间走去。我慢慢地锁上了门一站在那儿直到外面有人转动门球。这时她说了,

    “杰生

    “什么事,”我说。

    “我想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这儿反正没有,”我说。“您找错地方了。”

    “我并不想打扰你,”她说。

    “我听到您这么说很高兴,”我说。“我方才还不敢肯定。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您有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他说,“没有。什么事也没有。”这时她走开了。我把箱子拿下来,把要的钱数出来,再把箱子放好,用钥匙把门开了,走出房去。我想用一下樟脑油,不过反正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要再跑一趟也就行了。她站在她房门口等着。

    “您要我从镇上给您带什么回来吗?”我说。

    “不要,”她说,“我不想干涉你的事务。不过我不知道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杰生。”

    “我没事儿,”我说。“只不过有些头疼。”

    “你还是吃几片阿司匹林吧,”她说。“我知道你还要开车出去。”

    “开车跟头疼有什么关系?”我说。“汽车怎么会使人头疼呢?”

    “你也知道汽油味儿总是让你不舒服,”她说。“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我希望你吃几片阿司匹林。”

    “您就只顾希望得了,”我说,“这反正对您没什么害处。”

    我钻进汽车,开车回镇上去。我刚拐上大街就看见一辆福特飞快地朝我这边开来。可是它突然停住了。我听见车轮滑动的声音,接着车子掉头,倒退,急急地朝前开去,我正在琢磨这辆车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我瞥见了那条红领带。接着我又看见她透过后窗扭回头来张望的那张脸。汽车急急地钻进了一条小巷。我看见它又拐弯了,等到我开进后街它又从那儿开走了,它在拼命逃跑呢。

    我火了。在我那么关照了她之后她还这么干!我认出那条红领带之后,气得把什么都忘了。一直到我来到第一个叉路口,不得不像下来时,我才想起我的头疼。妈的,我们一次又一次花钱修路。可是我们驱车走过的这条路简直象是一张瓦愣铁皮:我倒想知道怎么可能追得上前面的那辆车,即使那是一辆手推车,我还是太顾惜自己的车子了,我还不想拿它当一辆福特那样,把它拚命颠得散了架。十之八九这辆福特是他们偷来的,否则的活他们不会不心疼。我常常说,血液决定一切。如果一个人身上有那种血液,那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我还说,如果您本来相信自己对她承担着什么义务的话,那么现在这种义务已经解除了。从现在起出了什么事只能怪您自己了,因为您明知道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怎么干的:我说,如果我得把一半的时间花在侦察别人的行动上,至少我也要找一个能给我酬劳的地方呀。

    就这样,我不得不在叉路口停了下来。这时我又感到头痛了,就象有人在我胸子里用捶子敲打似的。我说我一真是努力不让您为她操心的;戏说,就我而论,我是恨不得让她马上到地狱里去,而且越快越好,我说您还指望什么呢,现在每一个来到镇上的推销员和下贱的戏子都成了她相好的了,因为连镇上那些浮滑少年现在都不爱理她了。您不了解情况,我说,您没听见人家是怎么议论的,可我听见了。您也可以相信,我是不会不去堵他们的嘴的。我说,你们祖上开三家村里的小铺儿,抬掇着那种连黑鬼都瞧不上眼的破地时,我们家可养活着成群成群的黑奴呐。

    如果他们真的抬掇过土地,那倒好了。上帝使这地方得天独厚,这原是桩好事,往在这个地方的人却压根儿没做过一件好事。今天是星期五的下午,从我所在的地方我能看到方园5英里内的土地全都没有犁过。县里每一个能干活的男人全部到镇

    ①指康普生太太。接下去的“她”指小昆丁。上去看演出了,如果我是个快要饿死的陌生人,我还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打听去镇上该怎么走呢。可她还想让我吃阿司匹林。我说,我要吃面包,我就在餐桌上堂堂正正地吃。您老说自己为我们作出了多么大的牺牲,可是您在乱吃名贵药品上所花的钱,一年也够做十套新衣服了。我也不是说一定要找到能治好我的病的灵丹妙药,只是谢天谢地可别让我吃那些阿司匹林了。只要一天我得工作十小时来养活一厨房好吃懒做惯了的黑鬼,还得让他们象县里每个黑鬼那样去看什么演出,那我就得头疼。不过前面的这个黑鬼今天已经晚了,等他去看戏,都要演完了。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汽车旁边来了,我终于想办法让他脑子里弄明白我问的是有没有两个人开了一辆福特经过他的身边,他说有的。于是我继续往前开,等我来到大车路拐弯的地方,我看到轮胎的痕迹了。阿伯-罗素①在他的地里干活,可是我没有费事停下来问他,因为我离开他的谷仓还不多远就见到了那辆福特。他们想把它藏起来。她这件事干得真拙劣,就跟她干别的事时一模一样。我常说,不是我对她特别有成见;没准她天生就是这么贱,可是他不应该这么不考虑自己的家庭,不应该这么大大咧咧。我常常担心会在大街街心撞见他们或是在广场上大车下面见到他们象一对野狗那样在一起。

    我停住汽车,走了下来。现在我得绕个弯穿过一片犁过的田地,这还是我离开镇子以来所见到的唯一的一块耕过的地呢。每走一步都觉得有人跟在我的后面,要用一根棍子打我的脑袋。我一直在想,等我穿过这片地,至少可以有平实的土地让我走了吧,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每走一步都要晃上一晃。可是等我走进

    ①当地的一个农民。树林,发现遍地都是矮树丛,我得踅来踅去才能穿过去。接着我遇到了一条长满了荆棘的小沟。我沿着小沟走了一段路,可是荆棘却越来越密了。这时候,没准艾尔一直在给我家里打电话,打听我在哪儿,把母亲弄得心神不宁呢。

    我终于穿过了小沟,但是我弯子绕得太大,只好停下步子,细细辨认那辆汽车到底在哪儿。我知道他们不会离汽车太远的,总是在最近的灌木底下,因此我又回过头来,一点点往大路那边走回去。可是这时我又弄不清自己离大路究竟有多远,因此只好停下来仔细听路上的声音,这时血从我的腿部往上涌,全涌进我的头部,仿佛马上就要炸裂似的。太阳也落了下来,平射着我的眼睛,我的耳朵鸣响不已,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我继续往前走,想尽量不出声音,这时我听见一条狗或是别的什么动物的哼哼声,我知道等它嗅出了我的气味必定会大吠特吠,这样一来岔也就暴露了。

    我身上全粘满了“叫化虱”①、小树枝和别的脏东西,连衣服和鞋子里都有了,这时我回过头来看看,不料一只手偏偏搭在一束毒毛莫上。我不明白为什么捏着的仅仅是毒毛草而不是一条蛇或更精采的东西。所以我干脆不去管它。我只顾站在那里,一直等到那条狗走开。然后我接着往前走。

    我现在一点也摸不着头脑那辆福特到底在哪儿。我只感到一阵阵头疼,什么也不能思考,我只顾站在一个地方不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一辆福特,而且连我到底看到了没有也不大在乎了。我不是说了吗,即使她整日整夜到外面去跟镇上任何一个汉子睡觉,这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人家一点不给我考虑,

    ①一种植物的种子,带刺,极易粘挂在人畜的身上。我当然也不欠人家任何情分,”再说,这样做也不象话呀。把那辆福特安在那儿,让我花上整整一个下午去我,而艾尔却可以把她。领到后面账房间去,让她看各种各样的账簿,因为对这个世界来说他的道德大高尚了。我说,你②进了天堂没你的好日子过,因为那儿没有你可以管的闲事。不过可别让我当场逮住你③,我睁一眼闭一眼完全是看在你外婆的份上,可是只要让我在自己家里也就是我母亲住的地方发现一次你在于那种勾当,你倒试试看。那班油头小光棍,自以为有多大能耐,我倒要让他们看看我有多大能耐,也要让你看看。我要让那戏子知道,如果他以为能带着我的外甥女儿在树林子里乱跑,那条红领带便不是别的什么,而是牵他到地狱去的催命吊索啦!

    太阳光和乱七八糟的反光照射在我眼睛上,我的血液往上涌,我一遍一遍地想:我的脑袋越来越疼,真的要爆炸了,这下子可要一了百了啦,还不说那些荆棘和小树枝在死乞白赖地攀住我。这时我来到他们方才到过的沙沟边上,我认出了方才汽车停靠着的那棵村。正当我爬出沙沟开始奔跑时,我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它响着喇叭飞快地开走了。他们让喇叭直响着,仿佛在说:好哇,好哇。好——哇。与此同时,车子逐渐变小。等我来到大路上,刚好赶上看到汽车在眼前消失。

    等到我来到自己的汽车跟前,已经完全不见他们的影子了,那喇叭倒还在鸣响。哼,我还没想到自己的车子会出事,我一心怨的是快走。快回到镇上去。快点回家竭力让母亲相信,我根本没见到你坐在那辆汽车里。竭力让她相信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男

    ①指康普生太太。

    ②指艾尔。

    ③指小昆丁。的是谁。竭力让她相信我并没有差点儿在沙沟里逮住你,我们之间只差十英尺。竭力让她相信你一直是站着的,从来没有躺下去过。

    那辆车子一直在喊:好哇——,好哇——,好——哇。只是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听不见了,这时我听见一头牛在罗素的牛棚里哞哞叫的声音。我仍然设想到自己的汽车会怎么样,我来到车门边,打开车门,抬起我的脚。我觉得车子好象有点斜。虽说路面是斜的,但也不至于歪成这样,不过我还是没有明白过来,一直到坐进汽车发动时才知道不对头了。

    哼,我只好坐在那里。太阳快下山了,镇子离这儿大约有五英里远。他们没胆量,不敢把轮子扎穿,捅上一个洞。他们光是把气放掉。我只好在车子旁边站着,一边寻思:养活了一厨房的黑鬼,却谁也抽不出时间来给我把备用轮胎安上车后的铁架,拧紧几个螺丝。奇怪的是,她虽说诡,还不至于想得那么远,故意把打气筒摘掉,除非是小伙子放气的当儿,她恰好想到了这一手。不过可能是早就不知让谁卸下来交给班当气枪玩了,他们这些人哪,只要班要,即使把汽车全拆散了也会千的,可迪尔西还说什么投人会碰你的车的。咱们玩你的车干什么呀?我就说了,你是黑鬼,你有福气,你懂吗?我说,我哪一天都愿意跟你对换身份,因为只有白人才那么傻,会去操心一个骚蹄子行为规矩不规矩。

    我朝罗索的农场走去。他有打气筒。我想,这一点他们倒疏忽了。只是我仍然无法相信她胆子有这么大,会千出这样的事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相信一个女的能有什么作为。我不断地想,咱们先撇开个人之间的恩怨不说,反正这样的事我对你是做不出来的,不管你过去对我怎样。因为正如我所说的,亲戚嘛总是亲戚,这是躲不掉绕不开的。这可不是八岁的小顽童想出来的淘气花招,这是让一个居然会戴红领带的人来羞辱你的亲舅舅。这班戏子来到镇上,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一概都叫作“阿乡”,还嫌咱这地方小,辱没了他们这些大艺术家。哼,他哪知道他这话算是说对了!昆丁也是。如果她果真这么想,那就滚她的蛋吧,她一走,咱们这儿就干净了。

    我打完气,把气筒还给罗素,便往镇上驶去。我开到药房门口,买了一瓶可口可乐,接着又来到电报局。收盘时牌价12.21元,跌了四十“点”。是四十五块钱呢;你想买什么就拿这笔钱买吧乡只要你办得到。她①要说了,我非要这笔钱不可,我非要不可。我就要说那可太糟了,你可得跟别人去要了,我一分钱也没有;我太忙了,没工夫去挣钱。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②。

    “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说,“我对棉花行情是感兴趣的,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感到很惊讶,”我说。“你准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吧,是吗?”

    “我想尽了办法要把它送到你手里啊,”他说。“我给店里挂了两次电话,又打电话到你府上,可是大家都不知道你在哪儿,”他说,一边在抽屉里翻东西。

    “送什么?”我问。他递给我一份电报。“是什么时候到的?”我说。

    “大约三点半,”他说。

    “可现在已经是五点过十分了,”我说。

    ①指小昆丁。

    ②电报局的报务员。

    “我想尽办法要送:”他说,“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

    “这不是我的错儿,是不是?”我说。我拆开电报,想看看他们这回又给我扯什么谎了。他们居然挖空心思不远千里上密西西比州来骗我十块钱一个月,准也是够狼狈的了。脱手为宜,电报里说,行情即将波动,总的趋势看跌。照官方的说法是无须惊恐。

    “打这样一份电报要多少钱?”我问。他告诉了我价钱。

    “电报费那边也付了,”他说。

    “那我就只欠他们这些钱了,”我说。“这行情我早就知道了。给我发一份电报,电报费向对方收,”我说,抽出一张空白的单子。吃进,我写道,行情即将大涨。有时制造一些混乱可以让有些还没有来电报局的乡巴佬上钩。无须惊恐。“给我发了,向那边收款!”我说。

    他看了看电文,抬起头来看了看钟。“一小时之前就已经收盘了,”他说。

    “哼,”我说,“这也不是我的错儿呀。这档子事又不是我发明的;我仅仅是买进了一些,我还以为电报公司会不断通知我行情的上落呢。”

    “我们一收到行情,总是马上就公布的,”他说。

    “不错,”我说,“可是在孟菲斯,人家每十秒钟就在黑板上公布一次,”我说。“今天下午,我到过离那里不到六十六英里的地方。”

    他打量着这张电报纸。“你是要发出去吗?”他说。

    “我还没有改变主意,”我说。我写好了另外一封电报,并且把钱数了数。“这一封也要发,如果你确实会写‘吃进’这两个字的活。”

    我回到店里。我能听到从大街那头传来的乐队声。禁酒①真是件好事。以前,每到星期六,那些乡下佬总是穿着全家仅有的一双皮鞋进城,他们总是到“快捷运货公司”办公室去取托运的包裹;现在他们全都光了脚来看演出了,那些商人都站在店门口盯着他们走过去,象是一排笼子里的老虎或是别的什么猛兽。艾尔说了,

    “我希望不至于是什么严重的事。”

    “什么?”我说。他瞧了瞧他的表,接着走到门口,望望法院门楼上的那只钟。“你应该用那种一块钱一只的老爷表的,”我说。“花钱不多,也同样每次都能让你相信你的表不准。”

    “你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说。“希望我方才没给你带来不方便。”

    “方才不算太忙,”他说。“人们都看演出去了。没什么关系。”

    “如果有关系,”我说,“你当然知道你可以采取什么措施。”

    “我刚才说没什么关系,”他说。

    “我听清楚了,”我说。“如果有什么关系,你当然知道你可以采取什么措施。”

    “你是不是想辞职不干?”他问。

    “这不是我开的店,”我说。“我怎么想都是不起作用的。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你雇了我是在照顾我。”

    “杰生,如果你好好于的话,你是可以成为一个好买卖人的,”他说。

    “至少我会只做自己的买卖,不去管旁人的闲事,”我说。

    “我不明白干吗你要逼我来开除你,”他说。“你明知道你什

    ①从1920年到1933年,美国联邦法律规定禁酒。么时候不想干都可以请便的,这不会影响咱们之间的交情。”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没有辞职,”我说。“只要我还在给你干,你就为这个给我薪水。”我到后面去喝了一杯水,然后从后门走出去。约伯总算把中耕机全部安装好了。这后院相当安静,过不了一会儿,我的头就不那么疼了。我现在能听到戏班子的唱歌声音,接着乐队也演奏起来了,好吧,让他们把这个县里每一毛钱。每一分钱都搜刮走吧,这反正又不是扒我的皮。该干的我都干了。一个象我这么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不知道适可而止的人,就是一个傻瓜。再说这件事根本跟我没有关系。如果是我自己的女儿,事情当然就不会是这样了,因为她根本不会有时间去浪荡,她必须干活,好养活那几个病人。白痴和黑鬼。我是不会有女儿的,我怎么有脸面把正正经经的女人娶回到那样的家庭里去呢。我对别人都非常敬重,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我是一个男人,我受得了,那是我的亲骨肉,谁要是对我熟识的任何一个妇女说什么不三不四的活,我倒要好好看他一眼。说人坏话的都是正经人家伪妇女,我倒想看看这些高贵的。做礼拜从不缺席的女子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她还没有洛仑一半正经呢,先不说洛仑是婊子还不是婊子。象我所说的,如果我决定要结婚,您①就会象只气球那样蹦起来了,这您是很清楚的,可她②说我是想让你日子过得幸福,让你有自己的家庭,而不必一辈子为我们做牛做马。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我死后你该娶太太了,不过你永远也找不到配得上你的姑娘的。于是我说,不!我会找到伪。您一知道我要娶亲就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您知道您会的。我说,行了,谢谢您了,现在要我照顾的妇女已经够多的了。

    ①②均指康普生太太。要是我结婚,没准还会发现新娘子是个吸毒的扈君子呢。我说,咱们家就缺这样一个角色了。

    现在,太阳已经西沉到监理公会教堂的后面去了,鸽子绕着尖培飞过来飞过去,乐队一停下来,我可以听见鸽子咕咕咕咕地在叫唤。圣诞节过了还不到四个月,可鸽群又几乎跟以前一样稠密了。我琢磨华特霍尔牧师③准是吃鸽子吃撑了。他发表那种演说,甚至见到别人打鸽子就过去抓住他们的枪管,你准以为我们瞄准打的是大活人呢。他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让和平降临大地呀!什么要用善心来对待世上的一切呀!连一只麻雀都不让我们打。可是他却不管鸽群变得多么稠密,他无所事事,反正也不用知道钟点。他不用纳税,也用不着操心每年给法院门楼上的钟交钱擦洗油泥,好让它走得准些。为了擦钟,他们得付给一个工匠四十五块钱呢。我数了一下,地上刚孵出来的小鸽子足足有一百来只。你总以为它们有点头脑,会赶快离开这小镇的吧。我得说,幸亏我不象一只鸽子有这么多的七大姑八大姨,绪拴在这个地方脱不开身。

    乐队又演奏起来了,声音很响,节奏很快,象是马上要爆炸似的。我想这下子观众们该感到满意了吧。这样一来,他们一路赶车走十四、五英里地回家,连夜喂牲口挤牛奶时,脑子里没准就可以有点音乐声索绕不散。他们只需用口哨把曲调吹出来,把听来的笑话复述给牛栏里的牲口听就行了。他们心里还可以盘算,由于没把牲口带去看戏,他们省下了多少钱。他们还可以这样计算,如果一个人有五个孩子、七头骡子,他只花两毛五就等于让全家都看到戏了。他们就那样计算。这时候,艾尔拿了

    ①当地监理公会教堂的牧师。几包东西到后院来了。

    “又有些货得发出去,”他说。“约伯大叔在哪儿?”

    “去看演出了吧,我想,”我说。“你一不看住他,他就会溜。”

    “他不会溜的,”他说。“他是靠得住的。”

    “那你是说我靠不住了,”我说。

    他走到门口向外面眺望,并且侧耳倾听。

    “这个乐队真不赖,”他说。“我看快要散场了吧。”

    “除非他们躲在里面连下去看夜场,”我说。燕子开始在翻飞了,我能听到麻雀开始纷纷飞到法院广场上的树上所发出的声音。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一群麻雀盘旋着来到屋顶上空,出现在你的眼前,接着又飞走。在我看来,它们跟鸽子一样,也是怪付人厌的东西。有了这些麻雀,你根本设法在广场上安坐。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噗的一声,一泡屎正好落在你的帽子上。可是要打它们,一发子弹得花五分钱,真得是百万富翁才供得起呢。其实只要在广场上撒些毒药,一天之内就能把它们全绪收拾掉的,若说哪个商人不能管住自己的禽类,设法不让它们在广场上乱跑,那他最好还是别贩卖鸡鸭之类的活物,干脆去做别的生意,比如说卖那些不会啄食的东西,象犁头啦。洋葱啦等等。如果一个人不好好看住自己的小狗,那他不是不想要这条狗了就是他根本不配养狗。我不是说了吗,如果镇上所有的买卖做得象农村的集市贸易,那咱们这个镇就会变成一个农村的墟场了。

    “即使戏已经散了,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我说,“他们还得套车,把车赶出来;等回到家里至少也是半夜了。”

    “嗯,”他说,“他们爱看戏。过上一阵让他们花些钱看看演出,这也是件好事。山里的农民活儿子得很苦,进益可少得很。”

    “又没有法律规定他们非得在山里或是非得在什么地方种地啊,”我说。

    “没有这些农民,咱们俩还不定在哪儿呢?”他说。

    “我这会儿准是在家里,”我说,“躺在床上,用一包冰镇我这发疼的脑袋。”

    “你的头三天两头疼,”他说。“你怎么不去好好检查一下你的牙齿呢?他今天上午没给你看吗?”

    “谁没给我看?”我说。

    “你说你上午去看牙来着。”

    “你是不是不许我在你营业时间头疼?”我说。“是不是这样?他们现在散场了,正穿过咱们这条胡同。”

    “他们来了,”他说。“我看我还是到前面店堂去吧,”他走开了。奇怪的是,不管你怎么不舒服,总有男人来跟你说你的牙齿得全面检查一下,也总有女人来跟你说你该结婚了。来教训你该怎样做买卖的总是个自己一事无成的人。大学里的那些教授,自己穷得连一双象样的袜子都没有,却去教别人如何在十年之内赚一百万,而有些女人,自己连个丈夫都没有着落,讲起如何操特家务。生儿育女来却是头头是道。

    约伯老头赶了一辆大车来到店门口。他用了几分钟把缰绳缠在插马鞭子的插座上。

    “喂!”我问,“戏好看吗?”

    “我还没去看呢,”他说。“不过,你想逮捕我今儿晚上到太帐篷里来好了。”

    “你没去才怪呢,”我说。“你三点钟起就不在了。艾尔先生方才还在这儿找你呢。”

    “我办私事去了,”他说。“艾尔先生知道我去哪儿的。”

    “你可以瞒得过他,”我说。“我反正不会告发你的。”

    “如果那样,那他就成了这地方我打算欺骗的惟一的一个人了,”他说。“我根本不在乎星期六晚上一定得见到他,又干吗费这份心思去骗他呢?我也不会欺骗你的,”他说。“对我来说,你过于精明了,是的,先生,”他一面说,一面忙得不亦乐乎地把五六个小包放进大车。“对我来说,你太精明了。这个镇上没有一个人脑袋瓜有你这么灵。你把一个人耍得团团转,让他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一面说,一面爬上大车,解开缰绳。

    “那人是谁?”我说。

    “就是杰生-康普生先生①呀,”他说。“驾!走呀,老丹②!”

    有一只轮子眼看要掉下来了。我等着,瞧他驶出巷子之前轮于是否会掉下来。只要把车子交给一个黑鬼管,他就会把车子糟蹋成这样。我说,咱们家那挂全身都响的老爷车叫人看了都难受,可是还得把它在车房里放上一百年,为的是每星期一次那黑小子能赶着它到墓园去。我说,世界上谁都得干自己不愿干的事,他也不能例外,我就是要让他象个文明人似的开汽车。要不就干脆给我待在家里。其实他哪知道要上哪儿,或者该乘什么车去,而我们呢,却留着一辆马车,养上一匹马,好让他在星期天下午出去遛遛。

    只要路不太远徒步能走回来,约伯才不管轮子会不会掉下来呢。我早就说了,黑人唯一配待的地方就是大田,在那儿他们得从日出干到日落。让他们生活富裕点或工作轻松点,他们就会浑身不自在。让一个黑鬼在白人身边待的时间稍长了一些,这黑鬼就要报废了。他们会变得比你还诡,能在你眼皮底下耍奸

    ①约伯的意思是:杰生鬼点子大多,结果反而害了自己。

    ③马的名字。卖滑,猜透你的心思。罗斯库司就是这样的一个,他所犯的惟一错误就是有一天一不小心居然让自己死了。偷懒,手脚不干净,嘴也越来越刁越来越刁直到最后你只好用一根木棒或是别的什么家伙来把他们压下去。哼,反正那是艾尔的事。不过要是我。我可不喜欢让一个老黑鬼赶着辆破车满城走砸我字号的招牌,这辆马车让人提心吊胆,总以为拐一个弯它就会散架。

    现在太阳虽然还算高,但是屋子里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我走到店门口。广场上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艾尔在里问关保险箱,这时候,钟打响了。

    “你去锁上后门吧,”他说。我走回去,锁好门,再走回来。“我看你今天晚上要去看演出的吧,”他说。“我昨天给了你儿张招待票,不是吗?”

    “是给了。”我说,“你想要回去吗?”

    “不。不。”他说,“我只不过是记不清有没有给你了,浪费掉也是怪可惜的。”

    他锁上大门,跟我说了声再见,就往前走去。麻雀仍然在树丛里调嗽地吵个没完。可是广场上除了有儿辆汽车之外,已经空旷无人了,药房门口停着一辆福特,可是我连瞧都不瞧它二眼,我知道我也有受够了的时候。我不是不愿拉她一把,可我知道我也有受够了的时候。我想我还是教会勒斯特开车吧,这样一来,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派他整天开了车去钉她的梢,我呢,可以待在家里陪班玩了。

    我走进去,买了几支雪茄。这时我灵机一动,我想我不妨再试一次自己头疼时的运气,于是我站住了和他们聊一会儿。

    “嗨,”麦克①说,“我看你今年把钱押在扬基队上了吧。”

    ①药房里的一个闹人。

    “干吗呢?”我说。

    “三角旗锦标赛呀!”他说,“联赛中没有一个队能打败他们的。”

    “当然!”我说,“他们没一个能成气候的,”我说。“你以为一个球队会永远交好运吗?”

    “我不认为这是交好运,”麦克说。

    “反正鲁斯①那家伙在哪个队,我就不押这个队。”我说。“即使我明明知道它会赢。”

    “怎么啦?”麦克说。

    “两大联赛各个队里比他强的球员有十来个呢,我可以一个人个给你举出来,”我说。

    “你跟罗斯有什么过不去的?”麦克说。

    “没什么,”我说。“我跟他没什么过不去的。我看见他的照片心里就有火。”我走了出去。灯火已经逐渐亮起来了,人们在街上走回家去。有时麻雀要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安静下来。有一晚,人们把法院广场四周新安上的路灯都开亮了,这就使麻雀醒了过来,它们一整夜都飞来飞去,还往灯上直撞。一连两三个晚上,它们都这样折腾乙然后有天早上,它们都飞走了。可是,两个月之后它们又回来了。

    我开车回家。家里还没有亮灯,不过他们准是都趴在窗口朝外张堕,迪尔西在厨房里嘀嘀咕咕,好象她在热着等我回来才能上桌的饭菜是她自己掏钱买来的。你听了她说的那些话,真要以为世界上只有一顿晚饭,就是因为我迟开了几分钟的那一顿。哼,至少总算有一次我回到家中没看见班和那黑鬼趴在大

    ①相当时著名棒球明星“宝贝”鲁斯,他是纽约扬基队的主力。铁门上,就象熊。猴同笼似的。只要一到太阳西落,他就必定朝大门走去,就象一头牛到时候自己会回牛栏去,他然后就趴在大门上,头一晃一晃,低声呻吟起来。象口猪那样给人劁了,这是对你的惩罚。要是我象他那样,因为闯出开着的大门而挨了一刀,那么给我一个女学生我也不要看了。我常常纳闷,当他叭在大门上,瞧那些姑娘放学回家,企图满足他连自己都不知道根本不需要也没有能力要的要求时,他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还有,如果他们脱光了他的衣服,他恰好低头看了自己赤条条的身子一眼,又象平时那样哼叫起来时,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可是如我常说的那样,他们这件事没有做彻底。我说,我知道你①需要什么,你需要的是象班那样,让人给你动一次手术,作完手术你也就老实了。如果你不明白我说的是怎么一回事,让迪尔西来告诉你好了。

    母亲房里有灯光。我把车停好,然后走进厨房。勒斯特和班在里面。

    “迪尔西在哪儿?”我问,“是在开晚饭吗?”

    “她在楼上卡罗琳小姐的房间里,”勒斯特说。“她们快要打起来了。昆丁小姐一回来就发脾气,姥姥上楼去劝她们。戏演了吗,杰生先生?”

    “演了,”我说。

    “我好象听见了乐队演奏的声音。”他说。“我真希望去看呀!”他说,“要是有两毛五,我就能去了。”

    迪尔西进来了。“你回来啦,嗯?”她说。“你今儿下午干什么去了?你知道我有多忙!你干吗不准时回来呢?”

    ①此处之“你”指小昆丁。

    “也许我去看演出了呢。”我说。“晚饭准备好了吗?”

    “我真希望能去!”勒斯特说。“要是我有两毛五,那就好了。”

    “看戏可跟你没有缘分,”迪尔西说。“你进屋子去给我坐下来吃饭,”她说。“你可别上楼去又惹得她们重新吵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

    “昆丁不多久前回来,她说你整个下午都在跟踪她,于是卡罗琳小姐就跟她发火了。你干吗要管昆丁的闲事呢?你就不能跟你的亲外甥女儿在同一幢房子里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吗?”

    “我有意想跟她吵也办不到呀!”我说,“因为我从早上到现在就没见到她。她这回又说我什么啦?逼她上学吗?这可大不象话了,”我说。

    “行了,你干你自己的事,别去管她!”迪尔西说,“只要你和卡罗琳小狙同意让我来管,我会照顾她的。好,你进屋去吧。别惹是生非了,等我来给你开饭。”

    “要是我有两毛五,”勒斯特说,“我就能去看戏了。”

    “要是你有翅膀,你还能飞到天堂里去呢!”迪尔西说。“别再唠叨什么戏不戏的,我不爱听。”

    “我倒想起来了,”我说,“人家给了我两张票。”我把票从上衣口袋里掏了出来。

    “你自己想去看吗?”勒斯特说。

    “我才不去呢!”我说。“倒贴我十块钱我也不去。”

    “那你给我一张吧,杰生先生,”他说。

    “我可以卖一张给你,”我说,“怎么样?”

    “我没钱呀!”他说。

    “这可太糟了,”我说,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给我一张吧,杰生先生!”他说。“你反正用不着两张的。”

    “别犯傻了。”迪尔西说,“你还不知道他这个人是从来不白给别人东西的吗?”

    “你要卖多少钱呢?”他问。

    “五分钱,”我说。

    “我没有那么多!”他说。

    “你有多少?”我说。“

    “我一分钱也没有,”他说,

    “那好吧。”我说完就往外走,

    “杰生先生!”他说。

    “你还不死心?”迪尔西说。“他只不过是在耍你。他早就拿定主意自己去看了。走吧,杰生,别惹他了。”

    “我不要看,”我说。我返回到炉子跟前。“我是来把它们烧掉的。不过,也许你肯出五分钱买它一张?”我说,一面瞧着他一面打开炉盖。

    “我没有那么多钱,”他说。

    “好吧。”我说。我往炉子里扔进去一张戏票。

    “嗨啮,杰生!”迪尔西说。“你不害臊吗?”

    “杰生先生,”他说,“求求你了,先生。我可以每天给你安轮胎,干一个月。”

    “我要现款,”我说。“拿五分钱来,这就是你的了。”

    “别说了,勒斯特,”迪尔西说。她一把把他拉回去。“扔呀,”她说,“把它扔到火里去呀。再扔呀。全都扔进去好了。”

    “五分钱,这就归你!”我说。

    “烧掉吧,”迪尔西说。“他没有五分钱。扔呀;把它扔进去。”

    “那好吧,”我说。我把戏票扔进炉子,迪尔西把炉盖关上。“象你这样一个大人还干这码子事!”她说。“快离开我的厨房。别吵了,”她对勒斯特说。“别又让班吉发作了。我今天晚上叫弗洛尼给你两毛五,让你明儿晚上去看演出。现在别吵吵了。”

    我走进客厅。我听不见楼上有任何动静。我打开报纸,过了一会儿,班和勒斯特进来了。班走到墙根黑暗的地方,以前那儿挂过一面镜子。他伸出双手,在墙上擦来擦去,一边淌口水,哼哼卿卿,不知在说什么。勒斯特却捅起火来了。

    “你要干什么?”我说。“我们今儿晚上不需要火了。”

    “我是想让班吉安静下来,”他说。“复活节总是很冷的,”他说。

    “今天又不是复活节,”我说。“别动它了。”

    他把通条放好,从母亲的椅子上拿了那只垫子,递给班,于是班就在壁炉前面蹲下,安静下来了。

    我看报纸,楼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时迪尔西走进来,叫班和勒斯特到厨房去,她说晚饭准备好了。

    “好吧,”我说。她走了出去。我还坐在那里看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迪尔西来到门口,把头伸了进来。

    “你干吗还不来吃?”她说。

    “我在等开晚饭呢,”我说。

    “晚饭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她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是吗?”我说。“对不起。我没听见谁下楼来嘛。”

    “她们不下来了!”她说。“你去吃吧,让我腾出手来给她们端去。”

    “她们病了吗?”我问。“大夫说是什么病?我希望不是出天花吧。”

    “到厨房去吧,杰生,”她说。“让我早点儿把事情做完。”

    “好吧,”我说,又把报纸举在面前。“我等你开饭啊。”

    我可以感觉出她站在门口打量着我。我还是看我的报。

    “你干吗要这样闹别扭啊?”她说。“你明明知道我活儿已经多得忙不过来。”

    “如果母亲身体特别不舒服,不能下楼来吃,那当然就算了,”我说,“可是只要是我在出钱养活年纪比我轻的人,他们就得下楼到餐桌旁来吃饭。你晚饭什么时候准备好了,通知我一声!”我说,又低下头来看我的报。我听见迪尔西上楼去了,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面哼哼一面喘气,仿佛这楼梯是直上直下的,每级之间距离有三英尺之多。我听到她走到母亲的房门口,接着听见她叫昆丁,好象她的房门是锁上的。接着她又回到母亲房里,然后母亲就走出来和昆丁说话。这以后,她们一起下楼了。我还是看我的报纸。

    迪尔西又来到房门口。“来吃饭吧,”她说,“不然你不定又要想个什么鬼花招来了。你今儿晚上完全是给自己过不去。”

    我来到饭厅。昆丁坐在桌旁,头耷拉着。她又抹了胭脂口红。她鼻子上涂了粉,白得象一只绝缘瓷瓶。

    “您身体不错,能下来吃饭,我太高兴了!”我对母亲说。

    “不管我身体怎样,我下楼到餐桌边来吃饭,也算是对你的一点心意,”她说“我知道男人家在外面累了一天,喜欢全家团聚在一起吃顿晚饭。我想让你高兴高兴。我但求你和昆丁能相处得更好些。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们相处得满不错,”我说。“她如果愿意,一整天把自己锁在屋里我也管不着。可是吃饭的时候不是吵翻天便是生闷气,那我可受不了。我知道这样对她来说要求未免太高,可这是我家里的规矩。我是说,这是您家里的规矩。”

    “这是你的家。”母亲说。“现在是你当家。”。

    昆丁一直没有抬头一我把菜分给大家。她吃起来了。

    “你的那块肉好不好?”我说,“如果不好,我可以给你找一块好点儿的。”

    她一声也不吭。

    我说:“你的那块肉好吗?”我问,

    “什么?”她说。“嗯,可以。”

    “你还要添点米饭吗?”我说。

    “不要!”她说。

    “还是让我给你添一点吧,”我说。

    “我不要添了,”她说。

    “不必客气,”我说。“你随便用好了。”

    “你头不疼了吧?”母亲说。

    “头疼?”我说。

    “你今天下午回家的时候,”她说,“我真担心你会犯病。”

    “噢,”我说,“没有,疼得不厉害。我们一个下午都很忙,我把它忘了。”

    “你太忙,所以回来这么晚,是吗?”母亲说:我看得出昆丁在用心听着。我盯着她看。她的刀叉还在动,可是我注意到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她又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了。我说。

    “不是的,三点钟光景我把车子借给了一个人,我得等他还我车子才能回家。”我低下头去吃东西,吃了一阵子。

    “这人是谁?”母亲问。

    “是个戏子,”我说。“好象是他的妹夫带了镇上一个女的一起开车出去,他是去追他们的。”

    昆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倒还是在咀嚼。

    “你不应该把车子借给那种人,”母亲说,“你太大方了。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我是绝对不求你让我用车的。

    “我后来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大方了,”我说。“可他还是回来了,没出事儿。他说他找到他们了。”

    “那个女的是谁?”母亲说。

    “我待会儿告诉你,”我说。“我不想当着昆丁的面讲这种事。”

    昆丁已经不在吃了。她过不了一会儿就喝一口水,然后坐在那儿把一块饼干掰碎,她低头望着盘子。

    “是啊,”母亲说,“象我这样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想也想象不出镇上会发生什么事的。”

    “是的,”我说,“想象不出的。”

    “我过的日子可跟这种生活完全不一样,”母亲说。“感谢上帝,我可不知道这些丑事。我连打听都不想打听。我跟一般人不一样。”

    我再没说什么。昆丁坐在那里,还在掰饼干,一直到我吃完,这时她开口了:

    “我可以走了吗?”她并不抬起头来看任何人。

    “为什么?”我说。“当然,你可以走。你是在等我们吃完吗?”

    她看着我。她已经把饼干全都捻碎了,可是她的手还在动,好象仍然在捻,她的眼睛象是给逼在一个角落里的困兽的眼睛,接着她咬起自己的嘴唇来了,仿佛这两片厚厚地涂了唇膏的嘴唇会毒害她似的。

    “外婆,”她说,“外婆!”

    “你是不是还想吃些什么?”我问。

    “他干吗这样对待我,外婆?”她说。“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

    “我要你们大家和睦相处。”母亲说。“家里就剩下这几个人了,我希望一家子和和美美的。”

    “这都得怪他,”她说,“他一定要干涉我,我受不了。如果他不喜欢我住在这儿,为什么不让我回到我——”

    “够了,”我说,“别再说了。”

    “那他干吗不肯放过我呢?”她说。““他——他真是——”

    “他等于是你的父亲,”母亲说,“你和我吃的都是他挣来的面包。他希望你听他的活,这也是对的。”

    “那全是他的错儿,”她说,蹦了起来。“是他逼我这么干的。只要他——”她盯着我们,两眼发直,身边那两只胳膊象是在抽搐。

    “只要我怎么样?”我说。

    “反正不管我做出什么事儿,都得怨你,”她说。“如果我坏,这是因为我没法不坏。是你逼出来的。我但愿自己死了拉倒;我真愿意咱们这家子全都死了。”接着她跑出房间。我们听见她往楼上跑去。这以后,一扇门砰的关上了。

    “她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讲有道理的话呢,”我说。

    “她今天没有去上学,”母亲说。

    “您怎么知道的?”我说。“您到镇上去过啦?”

    “我反正知道,”她说。“我希望你能对她厚道些。”

    “要我这样做,那得每天多见到她几回才行,”我说,“您得让她每顿饭都到餐桌上来吃。这样我每顿饭就可以多给她吃几块好肉了。”

    “有些小事情你本来是可以做的,”她说。

    “就象当您吩咐我看着点,别让她逃学时,我充耳不闻,是吗?”我说。

    “她今天没去上学,”他说。“我很清楚她没有去。她说她今天下午和一个小伙子一起坐车出去玩了,可你跟在她的后面。”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整整一个下午,我的车让别人借走了。不管她今天有没有逃学,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说。“您若是非要操心不可,您就操心操心下星期一吧。”

    “我是要你跟她和睦相处。”她说。“不过那种任性的脾气她全继承下来了。这也是她舅舅昆丁的性格。当时,我就是考虑到她没准已经继承了那种性格,才给她起了这样的名字。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凯蒂和昆丁对我的惩罚。”

    “老天爷啊,”我说,“您想象力真丰富。这就难怪您老是缠绵病榻了。”

    “什么?”她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不指望您明白,”我说。“大家闺秀总是不谙世故的,她们愈不懂事愈显得自己高贵。”

    “他们俩①都是那样的,”他说,“我想管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和父亲联合起来对付我。他总是说不用管他们,说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是纯洁与高尚,而任何人只要具有了这两种品质,也就不用给他们操心了。现在我寻思他总该满意了吧。”

    “您还有班可以依靠呢,”我说,“别那么垂头丧气了。”

    “他们存心把我排除在他们生活之外,。她说,“他总是跟她和昆丁亲,他们老是鬼鬼祟祟地联合起来反对我,也反对你,虽然那会儿你木小还不明白。他们总是把你和我看成外人,他们也总是对你毛莱舅舅见外。我老是对你父亲说,对他们管束得太不严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昆丁进学堂念书。到第二年,我们只好让凯蒂也去,她要跟他在一起嘛。你们男孩子干什么,她

    ①指女儿凯蒂与儿子昆丁。也要干,不让干就不高兴。这是她的虚荣心在作怪,虚荣心,还有她那种莫名其妙的骄傲。后来她开始不大对头了,我就知道昆丁一定会有反应,也会做出同样不对头的事的。可是我哪料得到他会如此自私,竟然——我做梦也设想到他——”

    “也许他知道生出来的准是个女孩①,”我说,“再多一个女的出来,那他是不能忍受的。”

    “他原是可以管住她的。”她说。“只有他的话凯蒂还听得进去。不过,这大概也是对我的一种惩罚,我看。”

    “是的,”我说,“死了的偏偏是他而不是我,这未免太糟糕了。要是倒过来,您日子会好过得多。”

    “你老说这样的话,存心要刺激我,”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自作自受。当初,家里要卖地供昆丁上哈佛,我跟你爸爸说过,一定也得给你作出同样的安排。后来赫伯特提出要让你进银行做事,我就说,杰生现在总算有依靠了。这以后开销越来越大,我只好变卖家具和剩下的那块牧场,我就立刻给她去信,我说她应当明白她和昆丁都得到了自己的一份,甚至还占去了该归杰生的一部分。现在得由她来补偿了。我说,看在父亲的份上地也应该这样做。我当时还满以为她会做到的。可是我不过是个没用的老婆子;我从小受到的教养都是认为人为了照顾骨肉兄弟是会自奉俭朴的。这都是我的错儿。你怪罪于我是完全有理的。”

    “您以为少了别人的提掖我就站不住脚跟了吗?”我说,“您以为我甚至于要靠一个连自己孩子的爸爸是谁都说不清楚的女人拉一把吗?”

    ①意思是:昆丁猜想凯蒂会生一个女孩。昆丁对凯蒂怀有特殊的感情,不能容忍第三者介入。

    “杰生!”她说。

    “好吧,”我说,“我方才不是存心想刺激您。当然不是存心的。”

    “我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尝遍了,我不相信谁还能给我增添什么苦恼了。”

    “我当然不是存心的,”我说。“我不是存心的。”

    “我希望你至少不跟我来这一套,”她说。

    “当然不啦,”我说,“她①太象他们俩了,这是明摆着的。”

    “我真不能容忍,”她说。

    “那您别去想它好了。”我说。“为了她晚上出去的问题,她还跟你纠缠吗?”

    “不。我让她明白不出去是为她自己好,她日后会感谢我的。地把课本都带上,我锁上门之后她就在里面用功。有几天晚上,一直到十一点我看见灯还亮着呢。”

    “您怎么知道她是在用功呢?”我说。

    “她一个人关在里面,我不知道除了用功还有什么可干的,”她说。“她是从来不看闲书的。”

    “她是不看的,”我说,“究竟怎样您就设法知道了。您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了,”我说,不过我把这话说出来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她扑在我肩膀上再哭上一次而已。

    我听见她上楼去的声音。接着她喊昆丁,昆丁透过门应了声“什么事啊?”母亲说:“晚安。”接着我听见钥匙转动锁上门的声音。这以后母亲回到她房间去了。

    我抽完雪茄上楼的时候,昆丁房里的灯光还亮着。我看见那

    ①“她”指小昆丁。个抽去了钥匙的钥匙孔,可是我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她用功的时候可真够安静的。也许她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学习的吧。我跟母亲说了声晚安就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把箱子取出来又把钱点了一遍。我听见那位“美国头号大太监”①鼾声如雷,就象一家锯木厂在通夜开工。我在某本书里读到过,有的男人,为了说话象女人那样尖声尖气,就让自己给动了手术。不过也许班根本不知道人家给他动过手术了。我看他当时想干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呢,也不明白伯吉斯先生干吗要用栅栏桩子把他打晕。而且如果不等他麻药药劲过去就把他送到杰克逊去,我敢说他也根本察觉不出来自己换了地方。可是康普生家的人是不会考虑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办法的。比这复杂一倍的办法他们还看不上呢。总要等到他冲出了大门,在街上追赶一个小姑娘,而她的爸爸又恰好在近旁看到了这幅景象,他们才肯采取措施。哼,我早就说过了,他们迟迟不舍得用刀,用了又赶紧把刀子收起来,据我所知,至少还有两个傻子也应该动这样的手术,其中一个就近在一英里之内的地方。可是即使都这样做了,也不见得能解决问题。我早说过,天生是贱坯就永远是贱坯。给我二十四小时自由行动的权力试试看,别让那些该死的纽约犹太佬来对我指手划脚。我倒不是想大捞一把,这种手段只可以用来对付那些鬼精灵的赌棍。我只求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让我把自己的钱赚回来。等我赚回来了,那就让整条比尔街和整个疯人院都搬到我家里来好了,让其中的两位②到我的床上去睡,再让另一位③坐到我餐桌的位于上去大吃大喝好了。

    ①指班吉。

    ②指凯蒂与小昆丁。

    ③指班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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