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信 写神话与历史者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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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我们的父亲=神官虽然既不生于峡谷也不生于“在”,但是当他发现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官与历史的独特之处,就倾注他毕生心血搜集并重建它。不仅如此,而且对于五十天战争之后才出世的你我这对兄妹,还要求通过我们表现出这神话与历史的研究成果,并为此而打算作些准备。他把此项意图远在我们的幼年、少年时代,每天给我们上斯巴达教育的课程时就讲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当时我曾以各种各样方式阻挠他这种意图,但是现在我却自愿地写这神话与历史。妹妹,我以信的形式写给我的孪生妹妹的就是我写的神话与历史。你现在和我们当地神话核心一般的目前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在一起生活,而且从幼女、少女时期就开始,每天淡淡地化妆一下就坐在神社前殿,为了给尚未恢复原形的破坏人当一名巫女而接受巫女的训练。应该说,父亲=神官让我当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让你给破坏人当巫女,如此等等意图确实有了很好的结果。实际上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虽然接受着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然而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自己是这块土地的外来的孩子这种想法。长大成人之后,总想,等什么时候我一定开始动笔。这神话与历史的工作长期以来犹犹豫豫地未动笔,原因就在这里。但是,当我找到把这神话与历史以信的形式写给和已经复活的破坏人在一起的你这种方法时,我就很容易地放弃了犹豫期间。妹妹,我现在要前进一步,以父亲=神官和巡回演出女艺人所生的孩子的资格,面对反映我们同胞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妹妹,在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光辉照耀之下,也能看出我们自身。
父亲=神官与女艺人结合,在峡谷最低处的家里生下的我们这些孩子,对于我们共同的外观特性,附近的人们常说:“内心有一股反抗精神的一双眼睛。”这话决不是从审美的角度说的,而是别有含义的评语。我们最小的弟弟,也就是峡谷和“在”的人称他为露留的那个弟弟,幻想职业棒球的神话般世界,总想着达到巨人般的存在。把他影响到除了体育运动之外概不思考别的,这个人就是破坏人,而且小弟还以自己那一套处处模仿破坏人。他终于如愿以尝,被关西职业球团采用的时候,体育报上登出了他的签名照片,标题是“明星也得靠边儿站的美丽眼睛的新入团投手”。本来,他这个球员一直是既一鸣也不鸣,也一飞也没飞,著名球星比赛之前的新闻报道中的概括性叙述中提到他时是这么说的:“预备队员座位的一角坐着的一位黑黑的大眼睛长睫毛的球员还留在那里”大致如此带嘲弄的话。
我们的同胞们也用那种眼光看待我们出身于女艺人的母亲。父亲=神官为了他的研究工作,不久为了要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血统的姑娘结婚,他不仅拒绝承认母亲是他的正式妻子的要求,而且甚至要把她从我们当地赶出去,结果母亲在出走的路上死了。我想,死去的母亲一定不会忘记她留在峡谷的五个孩子吧。同是女艺人然而和母亲姐妹相称的她那妹妹,带着她那艰难的经历之中积累的资产来到峡谷,把她的后半生几乎全部的精力用于照顾我们,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有母亲的遗嘱。母亲和她这位妹妹,除了在演艺上的合作之外别的一概不知道,但是她对母亲的遗嘱信守诺言,甘愿牺牲自己。她这种精神,这种素质是很了不起的。她对于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关怀照养,特别是她晚年戴着银边眼镜略显保守的风貌,我是永远不忘的。
我从她那里以及峡谷的主妇们听到看法不同的话。其中之一是说我们的母亲离开峡谷那天早晨,遇上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五十天战争之后虽然瓶颈一带地形受到破坏,那地方仍然叫瓶颈,母亲走到这瓶颈和别的地方交界处,有一个用自行车拖车运东西的崇拜母亲的青年,以及从“在”下来的两个妇女,三个人在这里等着她。因为天刚刚亮,所以可以想象他们很早就等在这里了。妇女们各有一个生理上有些毛病的孩子,因而有着相同的不幸。妇女们相信了风传的话,说是母亲和此地的男人有了不正当的关系所以不得不离开盆地,恳求母亲按老风俗把她们孩子身上背着的晦气给抓出来。我们的母亲一口答应,就让孩子们从她本来为了步行上路而撩起来衣服下摆处进来,然后从大腿根之间钻出去,然后对那拉拖车的青年示意一切办妥,微笑着回头看了看孩子们便稍微躬着上身快步朝通往河下游的道走去。
我们的母亲从那天早晨上溯十五年的秋祭的前一天,也是一张浓装艳抹的脸堆着微笑,分别向道路两旁的人弯腰致意然而步子却是毫不放慢地到峡谷来的。第二天在三岛神社院内的临时舞台上,她一个人又唱又说,又表演有故事情节的舞蹈。那天她的表演是不是很受我们当地人的欢迎,她被赶出峡谷的时候我才三岁,无法推测,但是秋祭节日一过的那天傍晚女艺人就去了河下村,过了一段时间再来峡谷要在这里定居下来时,我们当地人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或者也许因为她回到峡谷来的时候人们早就知道这位女艺人和父亲=神官之间的关系了。不过她在峡谷定居下来之后却是自谋生计,似乎并不靠父亲=神官的帮助。我们邻近各地的节日聚会她一定是每请必到的,即使本地哪家的喜庆日子她也前往表演,总之她是我们当地唯一的一个职业演员。不仅如此,谁家有宴会请她帮忙她也到,这样,她的家也就像个样子了。她在峡谷最低的地方有了她自己的房屋,也做些酒菜接待那些年轻人。总而言之她的谋生之道很多,然而却总是不失欢乐地过她的日子。
父亲=神官半夜里喝得醉醺醺地到女艺人家去的时候,不仅不注意周围情况,恰恰相反,而是似乎大喊大叫地说他要从峡谷最高处的神社社务所回他最低处的家。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正在倾注全部心血研究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于是便把自己和神话与历史中已经巨人化了创建者们等同起来,作为自我勉励的缘故吧。尽管父亲=神官魁伟的肉体里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一丁点的血缘关系也没有……
我们当地的三岛神社,因为“自由时代”告终,藩镇下令强制改为新的机构。因为“自由时代”之前除了把破坏人当作守护神供奉之外,其他的神都是不必要的。所以,这样建立起来的神社到了明治维新以后,大日本帝国的信教体系,就得由最具体也是最底层的神官来执行了。父亲=神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以一个外来人到我们当地就任神官,然而到任之后他却比生于峡谷和“在”的任何人员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着迷。从此以后他就为了研究它而倾注了他毕生精力。我们当地的老人们看他这般着迷的精神,也就对他渐渐地敞开了心扉,不过,原本这神话与历史是封闭在峡谷和“在”的,泄漏给外部世界的人,甚至被看作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叛徒。父亲=神官既然最佩服的首先是我们当地的内部规矩与原理,所以他的研究成果即使他自己也不允许公开发表,因此,他作为一个研究者也就不能不为此而感到极大的郁闷。
起初我几乎没有把他看作父亲的心情,只是在路上见上一面的这位父亲=神官,有一个异乎常人的魁伟身体,有一张缺少平衡的大脸,显得咄咄逼人的怪模样。看他那副模样,也许让人觉得他的忧郁来自他本身。父亲=神官从那时起看起来就像个老年人,如果让我现在说一说三十年前对他那壮年风貌的印象,那么,我的话有些过了头,那简直像一条外国种的大狗。他那些不管什么都是一律满不在乎极其生硬的举止,如果和他熟了以后再看,甚至感到有些惹人哀怜的好感,但就总的印象来说却是让人感到凶恶的。浓而且长的眉毛,两只金鱼眼睛,下面厚而肿胀的泪囊。粗而弯曲的鼻子,稻草那么粗的灰黑胡子下面是一张大嘴。那嘴之所以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并不仅仅由于我是他的儿子出于实感,主要是因为他半夜里喝得酩酊大醉张着那血盆大口大肆咆哮,那咆哮声震峡谷,让我们当地的孩子净作恶梦。
妹妹,我之所以不光称他为父亲,而称他为父亲=神官,因为他是个外来人的神官,这样称他更合适,而且关于他的传说就是让孩子们作恶梦。这位父亲=神官边喊边走的时候,据说他那两只眼睛闪着蓝色的磷光。而且这恶梦的发生也是有根据的。父亲=神官的祖父,也就是我们的曾祖父是漂泊到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一个小城市的露西亚人①。这位父亲=神官咆哮着去峡谷最低处的家,和住在此处的女艺人生了五个孩子,这些孩子们的名字都用了露西亚的“露”字。长子叫露一,次子叫露二郎,我们这对孪生兄妹的名字简直就难以区分,我叫露巳,你叫露己,我们的弟弟叫露留。即使峡谷里沿河那条很短的商业街上,“征露丸”的广告牌和“大学眼药”、“眼镜牌鱼肝油”的广告一样特别显眼。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全国人民对露西亚的感情。父亲=神官的意图是和全国人民的这种感情对抗,所以才给孩子们起来这类名字。然而,妹妹,我以为这并不是因为父亲=神官爱他那四分之一的露西亚血脉,而是为了抵制那四分之三的日本所作的姿态。这种抵制的主要内容,全都表现在我小时候都觉得可怕他那大狗一般忧的脸上。不过,随着他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深入研究,父亲=神官的忧郁却成了转化为研究的精力的动力。因此,他在社务所的研究生活就不是单纯的忧郁了。因为,村庄=国家=小宇宙从创建之后,“自由时代”那是不用说的了,即使重新划归藩镇之后,也只是一半属于大日本帝国的时候,仍旧是一个蕴含着对外部世界坚持否定意志的共同体。至少到五十天战争为止,终于由国家军队插手把它破坏之前,那意志是非常坚定的。被忧郁和热情纠缠着的父亲=神官埋头于研究,白天出来散步的时候低着他那足以使孩子们害怕的过分劳神和忧郁的脸,半夜却醉得大肆咆哮。妹妹,父亲=神官最大的忧郁,即使在他让我将来撰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为此而对我实施斯巴达教育,让你当破坏人的巫女而坐在神社前殿上,从而找到了排遣渠道,但是在这之后他的忧郁并未全消——
①即俄罗斯人——译注。
父亲=神官和女艺人生的我们五个之中,习惯称之为露一士兵的长兄,我对他的记忆只是他挥着纸做的小国旗走在开往前线的行列里的情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露一士兵那露西亚大兵一般的脸型和体格走在队伍前头的模样,以及这天从晌午就喝醉了而大喊大叫的父亲=神官为他作了莫名其妙的神道祓除不祥的法事,记得这么清肯定和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传承有关,而且再加上自己的编造。反正他从来没有表现亲情之爱的长子开往战场前后那几天一直酩酊大醉却是事实。但是,喜欢这位以热情和忧郁研究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老人们,大概不会让他这个泥醉的外来人出现于人前吧。况且是他的亲儿子出征那就更不会让他露面,因为他与儿子有关的丑闻曝露出去,父亲=神官一定被派他到此地来的国家神道的权力机构赶出去。
可能是我记得的只是露一的露西亚人脸型和体格,战败之后过了四分之一世纪刊载他当初孤军作战的报纸、周刊上的照片和我记忆中的露一形象大不相同。那些照片上的露一的面孔的确和一般人不一样,但他毕竟是日本人。至于眼珠的颜色,因为照片是单色的所以看不出所以然来。我听露一的小学同学说,不过八分之一的露西亚人血统给他带来的结果却是他从孩子时代起眼睛蓝得令人惊奇。在这方面,应该说他很像父亲=神官,但是和人们眼中父亲那双一眼就看得出的忧郁却截然相反,形状上是继承了母亲的属于阳性的双眼。然而仅仅是因为他眼睛是蓝的这一特征,露一在新兵训练期间一直挨欺负,因而引起精神异常,即使战争结束之后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他掌握的仍然是新兵训练时期那个水平的本领,被当作疯子而关着。被大家称作露一士兵这个名字里,反映了我们当地人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对付得了的。父亲=神官对于露一在精神病院的生活,至少是在一定时期去看望一下,但是他告诉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说,露一已经死了。
露一不仅活着,而且依旧穿着二十五年前业已作废的那种大日本帝国陆军军装,为发动一次决定性的作战行动而出现于现实世界。对于这件事,我只能感到吃惊而已。妹妹,你大概也是这样吧。尽管我想理解自己长兄的行动,然而我却无法把新闻记者报道中所写的露一的行动视觉化地用想象描画出来。露一采取行动的那天早晨,他在山谷的简易旅店醒来,这在他四分之一世纪停滞的意识里,是军营里内务班的起床。他按照经过挨打、挨踢而学来的一套,把枪、刺刀、背包、水壶、杂品袋、防毒面具,一切都装束停当。这些装备是露一自己从上野一带买的,不言而喻,那枪当然是假的。在他把这些装备弄上身之前,还得先把单人帐篷、信号旗、小铁锹、外套等等全都绑在背包上才行。把那件外套叠得见棱见角的操作,虽然露一百倍认真地干了一番,然而对他来说似乎依旧是件难事。他那番孤独作战行动结束之后,背包、外套、裹腿已经完全散了。不禁要问,他这些装备是从哪里弄到手的呢?原来,他虽是患者却能求得当花匠,这事可能是在精神病院住了多年的疯子军装迷教给他的。但是他买这些东西的钱从何而来?我对于任何报道都疏于这一点却很在意。
经过我的调查终于弄明白隐匿的事实。
露一崛起的时间,我们一家,如果不把蛰居于三岛神社社务所的父亲=神官算在内,可以说一家人处于离散状态。仰赖父亲=神官接济,事实上是办不到的,露一他也不会想到这件事。露一他虽然在精神病医院里蹲了四分之一世纪,但是当他从那使他活到现在的医院出来的时候,会计付给了他一笔钱。因为他在医院里当花匠,这钱就是他的工钱。虽然如此,医院让他当花匠干活是治疗方法之一,无力负担住院费的露一,他是怎么付给医院费用的?被关在医院多年一直当花匠之后,一位年轻的医师偶然发现,露一没必要再住下去了,便提出报告,但是,我以为这中间那医师一定有什么动机。总之他得了这笔钱也就成了自由之身,尽管他在医院里呆了四分之一世纪,当个傻乎乎的花匠,从来没有惹谁生过气,但是他却立刻用这笔钱置办了他的军装等等,开始了独特的作战行动,从而引起众人注目。
峡谷的人们素来称之为露旦角的另一位哥哥露二郎,也是踏踏实实地准备了好久,突然的极富个性的表演,比露一的崛起提前了二十五年,是在大日本帝国刚刚消亡的那年秋天大放光彩的。地点是五十天战争之后,用曾经作为疏散人口用的建材修复的蜡库舞台上。为露旦角提供这种机会的,是被热烈庆祝复员气氛所鼓舞的青年们。在他们主办的演艺会上,露旦角是突然报告出演的。唱着战前的流行歌,按歌词节拍舞蹈,从故事展开前的开场白到进入情节之前结束的浪花曲,比这些更拿手的通俗戏等等,总而言之,换场时一定插演二哥的舞蹈,我们这同胞兄弟妹妹们都担心他再也拿不出节目了,可是他源源不断,而且都是我们游戏时从未亮出过的节目。
舞蹈节目是秋祭时在神社院内,由“在”的孩子们按神乐的音乐表演的。从这天起到他死的时候,谁都称之为露旦角的我们这位二哥,在这期间他总是扮上女装表演各种奇态,在舞台上表演女人痛苦时的形态。他的两旁是向来不怎么出色的少年神乐乐师们伴奏,那声音总是颤颤抖抖,但是伴奏却非常起劲,又吹笛子又打鼓,非常卖力气。显而易见,对少年们的家长很有影响力的父亲=神官对于演出给了很大的帮助。妹妹,从露旦角的表演可以看出,他的舞蹈中,我以为至少前半部分是由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研究家的父亲=神官设计的。这时,露旦角挺直的身子边抖动边移到台前。聚光灯照着的脑袋罩着一个比他的头大三倍的球形木头造的假面。我在观众座位中的孩子们中间,我看那假面觉得实在丑陋不堪。球形的假面有一个伤痕似的斜十字裂纹,那里褐色十字交叉处的下边伸出一个猛禽的嘴一般的鼻子。挖得很深的红色大嘴两端一直翘到并不存在的两只耳朵处。最让人觉得可憎的就是在眼睛的位置处挖出鲶鱼眼睛一般带白圈的圆窟窿。瘦瘦的身子支着这么一个沉重而又奇怪的大头,看的人都替他担心。身上裹着的好像牛鬼身上裹着的黑布……
妹妹,我只对于你比较亲近,对其余的哥哥弟弟,感情上就比较淡薄,但是在这个演艺会上,我毕竟是表演者的弟弟,我缩着脖子在这里看,是因为我听到观众对于戴着面具浑身裹着黑布抖动着身子的哥哥发出的愤怒与嘲骂。然而我也听到了其中夹杂的令人担心的喊声:“铭助老兄!”还有人喊:“让漆咬他!让漆狠狠地咬!”在这起哄的高潮中,演奏神乐的人们依然演奏,这时舞台边上出现了一个抱着唱机戴着银边眼镜的女人。她就是父亲=神官把母亲赶走之后来照看我们的母亲的妹妹女艺人,那时候峡谷的人们都亲切地称他阿姨。她单腿跪下转动唱机摇把之后,就响起了哈巴涅拉舞曲①——
①起源于古巴哈瓦那的2A4拍西班牙舞——译注。
这时我们看到,仿佛庆祝商店开张或新船下水典礼等用的带长条彩带的花绣球炸裂般,那黑褐色球形假面也裂成碎片,随后是一团火那样的一大朵漂亮的红花,同时出现褪下黑布露出身着大袖和服姑娘的身体。在蜡库里满坑满谷的观众赞叹喊声中,那美丽的花把假面的斜形十字弹开,显出金黄、绿、红等彩色的内侧,大家看到的一张光彩夺目的姑娘的面孔。此时的露旦角完全陶醉于自我创造的美的形象中了,他在立刻爆发了兴奋已极的欢呼声中开始了卡门乐曲伴奏下的舞蹈。
因为观众已达到狂热程度,所以他只好按唱片哈巴涅拉的曲子没完没了地跳下去……
露旦角由于这次的演艺会获得绝对的成功,在年轻人们中间,比峡谷和“在”的任何姑娘还有人缘,成了性的象征。然而奇妙的是他也成了被他两次夺走演出机会的那位姑娘憧憬的靶子。但是在那次演艺会之前他和悄悄地推动他前进的父亲=神官之间的关系是很不好的。原因是父亲=神官想用神乐音乐给自己的二儿子伴奏,而且是大致排好了的时候,阿姨和他的意见截然相反,主张用哈巴涅拉唱片,毫不留情地把他的方案推翻。结果非常明显,阿姨的方案获胜。出于报复心理,父亲=神官禁止露旦角在峡谷最低处的家里和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住在一起,他所持的理由是怕二哥在风纪上给我们以不良影响,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么办的必要。成了峡谷和“在”的青年们性偶像的露旦角,不久和阿姨同居了,由于初次登台献艺成功而从此走上了这条生活之路以后,他的全部生涯,阿姨始终对他如影相随,阿姨终于把露旦角收为养子,并确定把她的资产将来留赠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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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战争结束之后物资缺乏的时代,只要有一个皮球,那个少年就有了排他的特权。在皮球的象征性权威之下的人们,如果玩争夺三角基地游戏时把这球弄坏,那就仿佛发现自己这帮伙伴们供登月的宇宙飞船遭到腐蚀一样,个个愁眉不展,为了修理好,还得送到自行车铺去。这么一个高贵皮球,怎么能不决定那少年的性格?妹妹,出于孩子生到这个数目到此打住的欲望,我们的小弟被命名为“露留”①,被他的游戏伙伴称作露留哥的弟弟,就这样正面地接受了皮球给他的命运,豁出他的一生要掌握这个契机。他是父亲=神官已经对母亲漠不关心的时候生的,本来就没有受到过疼爱,他把皮球当作神体为之彻底的献身,我以为也足以证明了他继承了父亲=神官的血统——
①“留”字在日文中有“止”的意思——译注。
我自己参加的一次游戏的情景,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一向被看作峡谷的孩子们小社会酪桓鲆奥的棒球少年露留,也具有父亲=神官性格特点,也就是和比他强的人谈话成了他每天的生活习惯,这种倾向表现得最突出。战后已经过了三年,也是露留在孩子们中间的领导地位,从开头只是因为他有个皮球的重要性到他本身球技高超而得到保障的时期。我虽然是他哥哥,只是个成绩平平的练习者而已,属于他率领的新制中学软式棒球队。露留却是本投手的大台柱。他为了得到更多的站在打位上的机会,主动担任一番打,同时也兼作教练、经理人,是一个绝对实力人物。露留的练习法,是有意识地从什么地方找来战前全国中等学校棒球代表队名册,以那上面练习量最大的队为榜样,千方百计地想达到那个水平。旧制中学生的体力和新制的比较起来差些。如果有人因此而发牢骚,那人就不能留在队里。新制中学的操场窄小,棒球用具只能是比赛时临时想办法,为了让正选手和练习员的替补都能练习好,队员的数目是有限制的。我当然是替补,替补就是不让球站在外圈草地,防备钻进草地的球找不见而一直等在那里的人另一种叫法?
战后几年,常常遭受台风袭击,而台风刚刚过去时,河水依旧很大,河在峡谷里奔腾咆哮,在峡谷最低处的我们家,浊水能泡到上门框,这时我们家只好到邻近的人家避难。即使雨住了,两个山腰之间的上空仍有卷积云,这位露留也不管已经过了晌午,照旧招集棒球队员们。这时的操场十分泥泞,根本不适于练球,于是就让队员们练长跑。让他们在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自由时代”越过同藩镇交界的山前来买蜡的商人们走的那条道上练。要求快步登上山,这是非常辛苦的长跑。正式选手和替补队员概无区别,拉成一行,登上坡道的人之中,过不多久就逐渐出现掉队的。即使大雨之后从岩石上不断滴水的石头道上,三番五次地滑倒,但跑在前头的露留决不放慢脚步。
这时我气喘嘘嘘地跟上来,我感到,长跑中掉队的人体力确实消耗很多,但意志也未免过于脆弱。那时候手电属于贵重物品,既然谁都没有带来,我已看透,如果等到天黑了那就只得摸着黑下山往回走,所以我就不管他们,只好比他早动身下山。
因此,我和棒球队的哪一个比较,论体力都不比别人强,但是差距决不大,所以我总能跟得上露留。就当时的情况来说,我的膂力已经远远超过他们,不过对于在棒球队里一贯独裁,根本不承认我这位哥哥的权威的露留来说,我当然也不会有以保护者自居的感情。但是后来我知道,这一天我特别伤害了露留的感情。每次河里涨水淹到我们家的时候,从河的上游人家的大粪池里流出的大粪,在只露出屋顶的我家周围晃荡。孩子们特意顺着道路下来,站到房脊上看热闹。露留以为家宅弄得这么脏是不得了的耻辱。我虽然不像他那么认真,但想法却是和他一样的,而且这种事我也看见过。那天露留走在前面的强行军中他的上班同学有掉队的,他们却没有加把力追上去的意思,在下边从从容容地休息中而且唱了下面的歌。我不相信那歌声传不到露留的耳朵里。那歌唱道:“使着泰柯普①的球,当个逍遥自在的守卫练习,让人心里堵得慌的,是荒凉中的家!”——
①即:TyCobb,他本名TyrusRaymondCobb。美国职业棒球选手。据说他是棒球运动史上最优秀选手——译注。
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他同行了,浑身的泥水,累得精疲力竭,我咬咬牙向远远走在我前边的露留追去,追到当年蜡商走的那条近道一带时,只见原生林本来延伸过来的地方,由于人工造林改变了地形而出现了一块敞亮的台地,露留浑身是赭色的泥,跪在那里两手拄地,像发-的狗一样大喘大呕,我知道他还没有发觉我站在台地的边上茫然地看着他那反反复复的动作,我看他那样子并不是因为犯了什么病,倒觉得他愿意那么做。仔细看,只见露留好像不停地小声咳嗽,每次咳嗽都扬起他那长睫毛之下仿佛全是黑瞳仁的眼睛望着天空。受他的诱使,我也随着扬头望着天空。峡谷的地形所限无法一览无余的寥阔天空里,堆满了排列整齐的卷积云的波峰浪谷。白天看起来呈半透明状态薄薄的沙丁鱼一般的卷积云,现在却各具一个厚而黑的脊梁骨,此刻太阳已被挡住,只是从它那薄薄的边缘适出暗红色。他在地面上两手拄地小声咳嗽似地伸着脖子反复注视的,好像就是这红边黑脊梁而且成行成列的沙丁鱼云。他那动作给我的直感是向宇宙规模的破坏人作礼拜。我这直感,纯粹来自经过斯巴达式的我们当地神话与历史教育的最年轻传承者的灵机……
从那以后正好过了十五年,在比赛已经进入加时赛的甲子园球场的傍晚时刻,面临职业棒球队全体选手首次参赛的露留,不顾裁判制止,在投手土丘上向着大海方位作了花些时间的仪式。实况转播的播音员还以嘲讽的口吻说:这位新投手像从曼谷来的连踢带打的拳击赛选手一样向战神祈祷哪。当我听到这种风传的话时,立刻在脑子里描绘出傍晚海上风平浪静晚霞映红西天的情景。尽管那地方不过是个投手土丘,我想,站在略高地点的露留,一定得到破坏人对于他那为宇宙交感所诱发的心事给以谅解。因为我想起台风过后的那天傍晚,在满是沙丁鱼形的卷积云天空之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树海中的孤岛之上,那时我们边等待月亮升起,平素几乎不跟我交谈的露留,在我面前表现了不像个棒球迷孩子头那般知能方面的细致与深沉。
露留他本来发觉我上到台地上来了,可是他依旧不理睬我,晚霞的红色已经褪尽,逐渐地由淡黑向浓墨色转变的时候,出现像巨大风筝飘飘摇摇一般的破坏人,露留只顾百倍虔诚地仰望着他。等到整个天空不再有色调的浓淡变化,成了昏暗的水平面的时候,他像对于暗下来的森林有些胆怯似地朝我坐着的岩石处跳着奔来。在这刹那之间,我曾经怀疑过他把我抛下自己一个人下山,我也看到我这年幼的弟弟表现出有些胆怯的面孔,可是他却说:“在这儿呆着干什么?小心天狗①摸你屁股!快下去,快下去,也许狼要来呀!”——
①传说中的一种妖怪。人形,脸红、鼻高,有翅膀能飞,深居山里,神通广大——译注。
虽然我比他只大两岁,但我毕竟是哥哥,我概不计较他胡说八道,我对他说,天这么黑,泉水往外涌,走石头路是太危险的。至少是等月亮出来再走,或者干脆在这里等到天亮最好。露留一脸不高兴,他说:“我可不能让天狗摸屁股,不能在森林里呆多久!”妹妹,他居然反复地说带侮辱性的话。可是我终于说服他等到月亮升起,照到原生林边上来的时候再走。我们当地从大人到孩子就知道迟升的月亮出来之前天狗如何如何的骂人话,可是却把一个人在森林里过夜根本不当回事。露留怕我坐在石头上睡着了,所以不停地跟我闲聊。同是生活在一个家里,可是以往我却没有和他多说过话,这样一番经历,倒是起了唤起我们彼此应该关心的作用。
妹妹,可是露留此番跟我谈的话却和平素他这个人大不一样,所聊的主题是和死有关的。他说他从来没想过死是可怕的。他说死就等于即使经过几千万年,任何东西也不存在的一片漆黑之中还有自己的种子。然后是再过几千万年之后,任何东西都不存在的一片漆黑之中还留有自己的灰,在这个中间的,就是现在这样活着的自己。现在这样活着,倒是奇怪的事。因为如果没有这中间的突然发出火光一般的活着这一段,以前的几千万年和以后的几千万年,那一直在一片漆黑之中的种子,也许始终是个种子而枯死。
于是我就使出了平素根本没派过用场的当哥哥的权威说,正因为在中间过程突然发出过火光,所以活着的人才觉得以后的一片漆黑可怕。可是他对我这想法并不反驳,只是说:“像破坏人能活几百年可真好!”那腔调表现出十分羡慕。升起来的月亮,照亮了曾经感受过几千万年黑暗的原生林这辽阔无垠的大地,浮现在这上面的仿佛窟窿一般的峡谷景观,让我这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再一次想到创建期之后,直到“自由时代”,同外部世界隔离的漫长时代的孤独……
露留作为一名职业棒球选手注册登记之后的较短时期里,体育报的记者对于这个新队员曾经出于嘲弄的意图登载过一条花边新闻,内容是说这位新手的奇谈怪论的谈话。说露留投手说过,养育他的土地有的人有巨人族的血统,他自己不足月就生下了来,他和那些巨人们上森林里干活去的时候,他让巨人把他像插在劳动服前胸口袋里的自来水笔似的装进口袋。我发现,露留还被峡谷和“在”的孩子们已经民间故事化了的传承中的破坏人以及巨人化了的创建者们那些形象迷着呢。因此,我第一次看清他是一个受村庄=国家=小宇宙共同幻想养育起来的人,与其说他继承了血缘关系,倒不如说继承了深刻的灵魂关系更恰当。
就像表现出舞蹈才能的露旦角找到一位对献身尽力的阿姨一样,棒球上极有造诣的露留也有一个他称之为大哥的热烈支援者。细想起来,这个时期的我们俩这对孪生兄妹,因为其他成员各有各的资助者,由于沾了这种庇护余泽的光,生活上才过得下去。妹妹,正因为这个关系,你才长得那么漂亮,营养良好。父亲=神官对他的孩子只给以最低限度的经济照顾,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居然长大,这简直是个奇迹。父亲=神官让我受斯巴达教育,学习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还让你接受给破坏人当巫女的训练,这样,就把我们孪生兄妹变成了邻近各家共同的孩子。
战后,父亲=神官把神话、历史研究推到神秘主义阶段,所以常常怀着一个忧郁的心,穷追不舍地思考脑子里那些黑暗的漩涡。他既然如此,也就无法指望他对于不和他住在一起的孩子们的生活给以多大的关心了。父亲=神官沉浸于黑暗漩涡一般的思考,仿佛撞在石头上跌了回来随后以爆发之势,和他的长子露一的孤独之间的斗争也许明显化。就像被遗忘了的人扔在一边,一直当花匠的病人露一,向来不给任何人写信,父亲=神官单方面给他写的信上也只谈他自己的忧郁,开头也就是一年写两三封信。身在异乡的精神病院真正陷于孤独的时候,是在他退院和崛起的十年之前开始的,也就是父亲=神官更加忧郁,不再给他写信以后的事。回想起来,到了这个程度之前的父亲=神官,对于我们这些同他分居的孩子虽然没有给以明显的亲切照顾,但是对于我们住在这峡谷最低处的孩子也并不是根本没操过心。
露留处于悲剧、喜剧的纠缠不清之中,总而言之他成了戏剧性的棒球生活的庇护者,那位棒球经理大哥终于鼓励他们从峡谷出走,过起了跨太平洋的棒球放浪生活。这位大哥是峡谷唯一的一家鱼店兼饭馆而且还送外卖的铺子继承家业的小老板,经父亲=神官的介绍才和露留相识的。原因是在中国大陆上的战争初期,父亲=神官的神话与历史研究工作中,当时还是孩子的鱼铺老板的大儿子对于该研究工作给予了帮助。这鱼铺一家不用说根本不是我们当地创建期或者“自由时代”就有的家系,甚至也不是再次编入藩镇政权才开始有了的家系。对于这一事实,父亲=神官的历史研究早就有明确的回答。因此,即使他的出生之家没有任何古书,然而经理大哥对于父亲=神官的古书搜集起了巨大的作用,帮了很大的忙。经理大哥有一种本事,脸皮一点也不薄,很开朗,谁都不会对他加小心,高兴地接受他。父亲=神官就是托他请“在”和峡谷的老户把死藏的史料拿出来供研究之用的。本来父亲=神官是外来人,之所以允许他自由随便地这么作,是因为我们当地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以来,大家对于父亲=神官已经全面地接受他这一事实。但是,如果年轻的经理大哥不能轻而易举地从各家搬出装着古书的书箱,我想父亲=神官可能没有那份积极性亲自造访那家提出要求吧。对于父亲=神官那样奇特的人,并不给自己带来特别利益、甚至不惜显得自己低三下四百倍热情地去办这就是经理大哥从少年时代就已经显示出来的人格特性。
通过这些古书,父亲=神官挖掘出了“自由时代”结束之后的藩镇政权时代龟井铭助被召进城里这件事,并不仅仅像传承那样,只是为了把长期以来同外部隔绝的我们当地的时代错误故意说得有趣,说得滑稽。而是年轻的龟井铭助已经受到拥立年轻的藩镇诸侯的开明派家臣集团的注目,他们之所以对龟井铭助注目,是因为他们从蜡商那里得到的信息,其次是铭助本人出于深谋远虑,悄悄地去各地游学吸取经验,从而通晓京都、大阪的政情。已经过迟的判断,实际上藩镇已经得到京都的特别警戒的内敕,决定了对勤王藩镇的态度。担任仲介者的勤王公卿,本来是由铭助介绍,藩镇的开明派才和他们接触的。开明派一旦失去权力,藩主被处以安置在江户附近隐居的反动时期,对新权力发动起义而遭到失败的铭助,就把村庄=国家=小宇宙作为直属于天皇的存在的企图,放在指望和公卿的关系这个基础之上了。结果是铭助进了监狱,然而藩镇却继续为勤王而大肆活动。铭助死于狱中的那年,恢复了权力的开明派的诸侯家令根据铭助生前留下来的建议书,前往长崎买了轮船。因为买船而花费巨额公款,家令引咎自责而剖腹自杀。据父亲=神官有根有据的推论,如果龟井铭助不死于狱中,他一定和备受指责的家令一起,用这轮船去发现新世界而开往南美大陆。实际上开明派还没有丧失权力,铭助尚未失去自由的时期,铭助和家令集团的人就已经为实现轮船拖航而建造了海港。父亲=神官已经查明,由于通过该项事业而同渔民们建立起来的关系,死于狱中的铭助的家属们甚至得到能够把熟-鱼干带进峡谷和“在”的权利。
父亲=神官此项历史研究给予经理大哥的启示,使他想到不能只把鱼铺开在我们当地这个狭隘的空间,发挥想象力又在别处开了几家。据说他十七、八岁就去了朝鲜,在新义州入伍当兵,然后当了宪兵。战败之后赶快复员回来,专门经营鱼和牛肉的黑市生意,他的经营圈已经扩大到东京、大阪、神户。然而他经过父亲=神官的劝告,很快地就把日渐繁荣的经营网点的活动缩小。这件事可能是经理大哥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成功的事业。妹妹,不久就有了这样的传说:经理大哥以超过一介鱼店限度的规模,支援露留的棒球事业,那钱全是作黑市生意时积蓄下来的。
不过和传说中的在中国当宪兵时代和在东京、大阪、神户作黑市生意时代的经理大哥的形象完全相反,在峡谷的日常生活中的他,却总是一副滑稽相的随波逐流的人。到峡谷的定时制高中前来任教的未婚女老师,租住文具店二楼的房子。她闲暇时候店主也求她给照顾一下铺子。有一天下午,经理大哥路过文具店门前时便推门进来,站在门厅的入口处不动。当时女老师正在店里火盆旁坐着,颇感奇怪便仰脸看着他,他也不打招呼,便要跳上席铺,因为他比别人高出许多,所以他的跳跃也比别人用的力大,他的头盖骨一下子就撞在隔扇门的门楣上,又被门楣上的钉子划伤,立刻摔倒。
有人立刻给他父亲送信,鱼店老板立刻赶来,看见流血而晕了过去的儿子,便问依然坐在火盆旁的女老师是怎么回事。
女老师只回答说“他想跳上来!”
当天半夜里,病床上的经理大哥不知去向,消防队员在峡谷到处找他。消防队员们也乐于干这件事,仿佛作广告似地把这个秘密大肆张扬地喊:“经理大哥!经理大哥!你在哪儿?”到处转悠着这么喊。最后终于把他找到了,原来他用从原生林流向峡谷河的水浸泡头上的伤口,说是用这凉水冰一冰它……
这事现在成了峡谷和“在”的笑话一般的民间传说。妹妹,如果想到从森林流出的水,是供村庄=国家=小宇宙饮用的水,那么,像这位经理大哥这样的浪荡公子耍活宝式的举止,在生死危机的关头显示出来,那就最终必然会导致使人产生同破坏人有最大联系的感觉,从而把我们当地的根源示之于人。这种足以显示方向然而一直藏而不露的机灵素质,也许就是把经理大哥和露留两个人,真正联系在一起的吧。
3
妹妹,你作为美国总统家属的朋友被邀请参加美国总统就任典礼,虽然不是以代表国家的身分被邀请的,但是你也提出了对于我们当地脱离日本国的独立运动给以援助的要求。总统回答这个问题时说:“还在占领的期间提出这个问题很好。”在白宫会客室里和你一同来的,给你和总统谈话时担任翻译的报社特派员,并没有把它作为一条有可读性的这段对话和你们一行的消息拍发出去。优秀人员的大报社记者,对于把这种充满异想天开的事向总统谈的日本女性,大概感到这似乎是国家的耻辱吧。但是只要你的提案立足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那就不能说是非常识的、无教养的。
妹妹,这就是说,你为了解决使我们当地从衰微重振风采的意志非常强烈这一事实,足以证明你不愧是父亲=神官的女儿,以及他把你教育成破坏人的巫女如何正确。父亲=神官曾经力求自己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同一化,然而因为他属于外来人,所以始终没有达到目的,连我这对孪生兄妹,尤其是你,对于当他的继承者,那时我们无不感到意外。妹妹,你受到美国总统的邀请,原因是那时他已得到副总统的位置,随后便参加总统竞选,终于失败而开始了失意时期。这位前副总统以国际上知名的清凉饮料公司顾问的身份前来日本宣传,当时把银座俱乐部的女人们带到饭店去,名义上是参加舞会实际上却是男女杂交,率领那些妇女们的头目不是别人,就是你。然而他又走运而身居要津,忽然之间就当上总统,你的杂交舞会的组织者是怎样达到举行总统就任典礼时要邀请你的?对于这件事,有人说,你以那天晚上的录音磁带作为武器,强行要求总统才达到目的。不过,我觉得这事没有必要在我以书信的形式写给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上确定下来。我想记住的只是,你和你的俱乐部的女人们,对于雌伏期的美国总统候选人有性的关系深深铭刻在记忆之中这件事。不这样,我以为即使有记录杂交舞会的磁带,也奈何不了这位总统。
妹妹,你和美国总统的关系已经扩大到了极限。
棒球队在新制中学的操场上练球,一直练到傍晚,有一天傍晚露留把比他年长的“在”的少年揍了一顿。那少年新制中学毕业之后没升学,领导着一个和他情况相同的人们组成的小集团。他想以“在”的小集团压倒以峡谷的少年为中心的棒球队,处心积虑地要和峡谷棒球队的首领露留决一雌雄。一直在“在”的孩子们中间称王称霸的这个少年,满脑子想打架,他首先是带着人来看练习比赛,一直看到比赛完为止。即使比赛结束,露留也不把他指挥的队立刻解散,而是继续练球,把球抹上石灰粉,直练到天黑了下来抹石灰粉的白球看不见为止。用泰柯普型球棒练习防守,没完没了地练,甚至使人感到那气氛未免过于残酷。
露留在经理大哥的帮助之下,为了提高自己的棒球水平,继续他那独创性的发明。妹妹,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为了锻炼跳跃力,模仿说评书中的飞檐走壁的人那些修炼方法。咱们家院子里种向日葵。出芽之前露留就在那里练习跳,向日葵长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向日葵长得慢便去跳麻,麻苗不高,跳腻了便去练习别的项目,等他想起向日葵的时候,向日葵已经长高,使尽浑身力量也跳不过去了。但是,向日葵长到人得仰头看它那花以后,露留依旧在花前扭扭脖子抖抖肩,轻轻跳起让两个腿肚子碰在一起,如今他已经开始试跳两米了。这时候往往是颧骨周围被太阳晒成黑赭色脸的经理大哥满脸高兴地在旁边陪他。这位大哥每次来视察露留的锻炼情况时,因为他家开鱼店,有个大冷库,所以总是带来冷藏的桃子什么的,露留似乎不愿意把投球的右手冰着,总是用左手接过来,大啃大嚼,我从二楼上看着羡慕不已。
露留的自我锻炼,并不全是像跳向日葵那样一时心血来潮干的。为了锻炼脚和腰,他总是裤子里边挂着经理大哥让峡谷的铁匠作坊给他打造的腿箍,仿佛戴上脚镣一般。连上体育课也不拿下来。但是,他戴着那么沉的东西,不论竞走也不论跳跳箱,依旧能力超群,所以体操老师无话可说。他小腿上的铁箍在踢足球和摔跤时能伤及他人,所以这时候他才摘下。因为他对体力的基本训练除了棒球之外任何体育项目概不关心,所以体操老师让他参观别的体育项目时,他就戴着铁镣学兔子跳跃。
下雨天不能锻炼的日子,他在天棚低的二楼上站在面朝河比较亮的窗前,注视着对面山坡上疏林中飞的鸟,练习着看他一秒钟掮动几次翅膀,而且是一天到晚练这功夫,从不感到心烦。终于把山雀和黄道眉那么小的鸟一秒钟掮动多少次翅膀等等全都弄清楚了。如果以这份能力参加比赛,就能看清还没有参加过正式比赛的硬球表面上缝的针脚,毫无困难地把它打回去,这是经理大哥拍着胸脯作出绝对保证的。他为了更进一步锻炼目力,注意看鸟起飞时的动态,面向鸟的方向精神专注的神态,那形象实在美极了,连我这作哥哥的都被打动了。
露留从蜡库捡来蜡末子,把我们面积不大的所有地板打磨得无比光滑。他这种举措是为了日常生活的任何瞬间都要锻炼脚和腰,但是这一招却给家里和他住在一起的人出了难题。特别对于你那些特别迷恋于性解放的朋友从你们的沙龙去厕所的通路那一段地板,打得更加光滑,因此,并不需要像露留那样锻炼脚和腰的你那沙龙朋友们,就有好几个跌倒多次。
妹妹,我再一次观察和思考棒球界行者露留孤独的内心以及想法,发现他把地打磨得那么光滑,纯粹是对于自己的姐姐性自由的来访者们一种无可奈何的抗议。把地板打磨得光滑无比以锻炼自己的腰腿,我以为不过是第二义的理由而已。
4
至于露一士兵孤独的蹶起,新闻、周刊有过各种报道。妹妹,我所了解的关于他的情况大都由此而来,不过有几项是我自己发现的。事件过了三年以后,我从语言学杂志的一篇专栏文章上才大致看出支撑露一行动的思想方面的一个侧面。专栏文章是一位世界语专家写的,出于对智能游戏的爱好,但始终是从世界语的角度出发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不久之前,只有一个人就想匹马单枪地控制东京,打进皇宫,和天皇进行军事谈判,这个人物使报界足够地热闹了一阵。此人在精神病医院呆了二十五年。在皇宫前折腾了一通之后,也就是在他看来经过两军你死我活的白刃战之后,同样也是由他看来成了日本国军队的俘虏,再次送进精神病院,不出几个星期便衰弱而死。各家报社指出,这很可能是医院错误地把不该出院的病人放了出来,以致造成如此悲剧。但是我唯一不解的是,据说这个疯子被逮捕的时候,叨叨咕咕的话谁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可是又有人说,那分明是分节语言,像演说一样说的。各报纸用字母把它登了出来,教世界语的人认为,和常见的初学世界语的人把日文字母写在教科书旁一样,听起来却是世界语。秘密揭穿才知道,这汉子住了二十五年的这家精神病医院,我国草创期以来的世界语言学家也曾经在这里住过相当长时间……
我以这个专栏文章为据,采用相应手段,向这家医院询问露一的生活痕迹,最终毫无结果。妹妹,我确实是露一的弟弟,然而也是遗弃他达二十五年之久的家族成员。当然,对于很闭塞的医院,我也不能过分强烈地表白我的意见。但是遇到了侥幸,我见到了审讯露一的警官。这样,从他那里自然掌握了露一演说用的用日文字母记载的记事本的影印件,也就是报纸、周刊报道的原始根据的影印件。这个侥幸,得到了在新桥演舞场开独舞会的我另一位哥哥露旦角的帮助。
露旦角在新桥演舞场开独舞会。只要想到和蜡库舞台的半即兴式的初次演出远远无法相比,就不能不为之感到茫然了。只是白天才演出,座位只能坐满三分之一,而且很明显,那都是招待票,不过这次公演是他露旦角一个人独自主办的。演出进行到一半时我到后台看了看,年近七十的阿姨,当年她一条腿跪在蜡库的舞台边上使劲给留声机上弦,如今她像个德国老太太一样,戴着圆眼镜坐在那里。我此刻的心境已经分不出我自己是在新桥演舞场的后台呢,还是坐在峡谷的蜡库里。
我想,按理说阿姨对于今天独舞会的进行上并没有她需要帮忙的事。露旦角的化妆有专家负责,而且还有包括彼此了解的歌舞伎青年演员在内的同台演出的演员,以及演奏家们,至于和照明的或舞台效果的负责人联系的,有资助露旦角在大阪南边经营的男性同性恋酒吧的公司派来的一位秘书科员。所以,对于阿姨来说,她只能是看着露旦角坐在化妆台前光着膀子为下次出场化妆而已。然而阿姨坐在一旁看露旦角的化妆,对她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像看仇敌一样看着梳妆镜里的露旦角涂粉抹红,显得眼睛特别大的瘦削面孔,而且是片刻不停地看着他,似乎有满腹的不满。
露旦角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受招待的客人们认真地看着舞台,也没有人小声说话,但是每到精采之处,观众席中央最好的席位上总有嘻嘻哈哈的女人笑声。于是,那周围的女客仿佛受了感染一般跟着发笑,虽然那笑声还没有传播到整个观众席,但是露旦角反复说过,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很难跳了。妹妹,原来观众席上那样无拘无束地纵声发笑的女人居然是你。当时你在银座开俱乐部,和你嘻嘻哈哈的笑声唱和的,就是你手下的那帮人。
露旦角发了一通牢骚好像浑身是劲,大步冲出后台以后,我不由得笑了。我以为你根本不是嘲笑他,不过,说实话,你那笑声也确实不庄重。我立刻去见略带淡紫色的眉眼之间有些神经质皱纹的阿姨,因为我必须向她说明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跟她说的是,我作为露一的弟弟,必须查明他的事情,他蹶起之后,开头和他接触的警察而现在接受独舞会的招待,他一定到后台来道一声谢,我想请露旦角那时给我介绍一下。阿姨想起了原来是我立刻放了心,像从前一家人闲话家常不胜感慨似地说:“从在峡谷的时候就想过,他一准能登上歌舞伎剧场的舞台,没想到只能在演舞场演出,实在可怜哪!”
这天,那位警察——现在他已辞职,在一家出租汽车行当司机——由衷地被露旦角的舞蹈所感动,果然到后台来了,同时还给了我露一大喊大叫地演说的那份记录的复印件。我在看那是字母的影印件的过程中就注意到,这决不是即兴的吼叫说出来的话,我虽然难以理解它的句法,但是我知道那是语感亲切的单句组成几个组合段,而且几次反复。这是露一自己整理好的语言组合,寄给前边业已提到就露一的问题写了专栏文章那位世界语学者的那份东西。学者写给露一的回信说,这份东西本身有许多错误之处,但原作可能是已经去世的世界语诗人伊东三郎的作品。这样,我就理解了被看作疯狂行动的露一蹶起之后表现其感怀的语言的实质。
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呼吸
自由地伸开两臂
向周围仔细一看大吃一惊
发现暖流般的日子已经过去
记忆复活了
一直苦于的工作被我猛然想起
工作再也不能顺顺当当地干下去
因为身体和神经今不如昔
怎能不屡屡发出痛苦的叹息
但是终于完成了一件事
现在情绪很好
沉下心来不再忧虑
我的心已经装满
全是喜悦和希冀
漫长的辛苦之后
惟有面对新的工作!新的问题!
世界语学者对于自己专栏文章预想到的事十分准确,深感满意,并且说,深层的进一步发现,将另外在语言学杂志上发表文章。但是我把这事报告给那位前任警察现开出租车的司机时,他提出异议,他说,他将根据自己的笔记发表文章。因为他只想到那只能算疯人的疯话,所以才把那笔给死者家属看的。他开始意识到,如果一旦弄明白那上面确有意义,那就难说当初自己处理这个事没有错,因而发生承担责任的问题。细想起来,妹妹,作为当初经办此事的一个警察来说,他这么想也许是当然的。因为这个笔记足以证明,他过去把它当作莫知所云的演说记录,自己以正义的观察者身份处理了这件事。而今证实了自己不学无术,把那演说当作疯子的连篇疯话。总而言之成了自己处理问题的错误和自己不学无术的证据。而且,他当初还极力主张把露一再一次关进精神病医院,结果是露一不久就衰弱而死。我只能把露一并非演说而是朗诵伊东三郎用世界语写的诗,以及伊东本人再译成日语的译文,全部手抄下来寄给父亲=神官和露旦角。作为此次调查的结束。但是这二位没有一个人对于构成露一蹶起背景的思想至少在表面上表现略感兴趣的反应。
露留应该是从高等学校毕业已经过了两三年的年龄,然而他还是河口的海港城市的高等学校的一名学生。这个海港城市就是峡谷那条河的入海处,也就是当年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由此溯行而上的河口。露留在这里的高等学校作为一名学生组织了棒球队。因为年龄的限制,他不能参加外面的正式比赛,不过在练习领域里,由于他广范涉猎棒球书刊,他建立起来的训练理论和实际很受重视。因为实际上效果很好,所以他的棒球队的实力在本县是数一数二的。这个时期,可能就是他在属于自己的小社会里树立起个人风采的唯一的时刻。
露留受到棒球队重用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是一个合格的投球手而且从不知道疲劳。他一个人就承担了球队的所有的击球练习,并且一连练习许多天。他通常不是从投手土丘上投球。因为他的球速是高校级的球队选手打不着的,所以露留总是站在规定位置之后两米多的地方面对打者。
他在这个海港城市的高等学校期间,准确地说应该是在这个学校的棒球队期间,他往返上学全骑自行车,单程就需要三个钟头,这也是他露留为了训练脚力所花的时间,别人就不只这么个数字了。特别是回来是上坡路,要想把上坡多花的时间找回来补上,靠的全是超人的体力和意志。因此,地方城市报纸上甚至登出了标题为:“为了过勤劳生活,上学过迟的努力奋斗者骑自行车上学,往返要六个小时”的堪称美谈的报道。实际上露留从新制中学毕业以后那几年,并不是因为就业才晚上了学,而是一个人在峡谷里练习棒球,他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将来当一名棒球选手。那期间,他总是戴着一顶棒球帽,早晨很早就起来,作操和长跑,注视鸟的飞翔锻炼眼睛的功能,向对岸无限地抛石头,以致把河滩上一个地方的卵石抛光,那地方仿佛被电铲掏了个坑洼一般。新制中学下午的课程一完,操场上就开始练习棒球,他根本不是教练,可是他甘当义务教练,十分认真,大发脾气地喊叫,指手划脚,学生的练习一完,他就练习投硬球,而且是大喊大叫地制止小孩子们靠近挡球网,一直练到天黑下来。
像经理大哥那样对于露留真诚相待的人,不论峡谷也不论“在”,已经没有了。人们对他冷淡之极,上了高等学校在海港城市里也没有地方住下来,不得不往返花六个钟头骑自行车坚持来回奔跑,原因是什么?原来,他除了棒球规则以及这个范围之内偶发性的人间社会知识之外,其余一概不知道,棒球之外的社会上自己如何立身处世,如何使自己社会化,如此等等手段一点也不会,所以他可能害怕在素不相识的人们群居的城市住下来。或者可能是由于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和那次洪水过后晚霞之下我所看到的情况有关,继承父亲=神官血统的露留,对于破坏人独有的磁力感受特别敏锐和深刻,也就是说,他是个深深扎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和峡谷与“在”的直接联系是很难割断的。
尽管如此,露留一旦离开我们的土地走出家门,一反过去顽固到甚至反动的程度,不仅遍历国内大城市,居然一下子远渡太平洋飞到旧金山去了。陪他去的有和他的棒球经历始终相关,长期以来和他一起行动,他的经理人,把父亲与家业抛下不管的经理大哥。况且那时候并不是可以自由地到海外旅游的时期。经理大哥是耍了什么手腕找到了门路,我以为很可能是托了我们本地选出的国会议员给办的吧。况且两个人飞机票以及在美国的花费,全是经理大哥掏的钱,所以,这次冒险旅行就成了他和他父亲之间明显的龃龉,本来当初他在文具店刚刚一跳就撞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但是当时他父亲就只是俯视着他,茫然地站着没动。大概是经理大哥存心让他这位峡谷商人的父亲对他绝望,才采取了常识无法估计,以浪荡子的行为方式,和露留一起飞往美国大陆的。
到底他们抱着什么具体的计划动身的?不过从经理大哥选择大大出乎人们意料的行动这种气质来看,似乎没有经过有计划的思考。从棒球的规则和实际训练就是露留唯一规范的世界观来看,让他对此能有什么客观考虑也是不现实的。他们只是被棒球的发源地吸引而飞去的。后来我从当地日文报纸合订本里看到内容大致如下的报道,才基本上了解了他们的梦幻计划。那报道说:“最近开始从日本来了一些奇妙人物,旧金山职业棒球队练习场地旁边,有赶也赶不走的给你当接手而供你练习投球,如果愿意,希望你大打特打一场球的两个人,他俩不会说美国话,只能比比划划,或者摆出姿式。一个是中年汉子,一个是青年人,他们的奇妙也实在离谱。记者用日语和他们搭话,那个年轻的投手也和美国话差不多依然不理解,那中年汉子很会应酬,热心地大肆宣传,说他带来的投手是个天才,如果考试他的能力,保险能立刻加入职业球队。对于按护照的种类而规定在美国的行动和给以不同的限制,他们也根本满不在乎,他们是否真这么作?还是仅仅当作诙谐才那么作的?记者无法判断……”
妹妹,我有根据断定“加入职业球队”这话确实是经理大哥说的。因为,他作为露留的经理人,多次前往我国各职业球团的训练营地,大肆吹嘘露留,这话就是经理大哥经常挂在嘴上的。从高知县、宫崎,最后到冲绳,他们旅途所到之处,经理大哥都向峡谷鱼店的父亲打电报,总是说有希望加入某某著名球队,望家里等待他们的“吉报”。
然而始终也没有等来这种“吉报”。鱼店老板让送电报的嘲弄得生了气,甚至和邮政局长商定,一个星期去邮政局取一次电报。他父亲总是慨叹地说:就是那个“爱跳的家伙”,随后便是对这“爱跳的家伙”一通批评,然后泛指经理大哥这类浪荡子们的一般表现,归结为这已是我们当地的普遍现象。
关于露留加入职业棒球队的联系活动,经理大哥一方面大耍滑稽演员那一套,另一方面他也很动脑筋琢磨办法。露留和经理大哥第一次访美归来时,带着旧金山职业棒球队的帽子走下到达羽田空港的飞机,而且把声称露留和旧金山职业棒球队的教练大谈变速球投球法的照片加洗了许多,寄送给职业球团或者体育报刊。那照片是露留搂着旧金山职业棒球队教练光光的肩头,在淋浴室照的。我觉得浓密的睫毛,依然是一副少年面孔的露留似乎是在想着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推销露留的旅行时间过长,资金拮据的经理大哥去了露旦角投资的南方的男性同性恋者酒吧,露旦角不仅主动地给以资金援助,而且看着露留和旧金山职业棒球队教练的合影说:“这孩子要想认真干一下,那就非得下决心不可!走出峡谷外面的世界可是严峻的呀!”经理大哥不能不深深地点头。
5
露一他们这个内务班投宿于山谷里的简易旅馆,天亮前就醒了的露一向同房间的其余的五张床上的人逐一敬礼,催促他们起床,然而他却遭到他视为战友的同宿者之一的人殴打。但是这次殴打使露一对于复员内务班的实在感更有了深刻的印象。只同宿一个晚上的同宿者们有人说,这家伙也许是个疯子,但决不是个浑蛋。这话和日后报纸上所说的一样。挨了打的露一便特别小心,开始收拾装备,决不弄出声来。已经是十月过半了,可是露一不穿外套,他把单人帐篷、信号旗、小锹拴在背囊上。用同样的时间,打裹腿,把刺刀、背囊、水壶、杂物袋、防毒面具全都带在身上,戴上战斗帽,右手提着军鞋,左手提着枪,他想到外面再穿。这时,同宿者已经醒了,他们唱起军歌鼓舞他。那歌唱道:听到军号响,怎能不想起,立誓出国门,勇敢上战场,男儿无寸功,何颜回故乡……
露一乘国营电车到达东京车站,站台人员告诉他,从八重洲口出去买入场票就可走出站台,他照办了。那个车站人员和附近的铁路公安人员,看露一那副模样,都把他当作为宣传电影而化的装。按露一主观的说法,多亏他们误解,他那地地道道的全副武装,已经开始的作战行动,就交了没有受到任何妨碍的好运。露一出了东京车站靠丸之内正面的大厅之后,就一直注视着他作战行动目标的皇宫的森林,在开始作战第二阶段之前要看看手表,住了四分之一世纪的精神病医院,出院时发回的他那手表,当然早就停了。于是露一便回到车站按车站大厅的大钟对表,车站大钟正好十二点。作战的第一阶段之所以费了这么多时间,主要是因为几次上错电气火车,以及在车站里边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地找出站口。所以,对于这段时间里露一的行动能有那么多的人前来替他证明,以致警察都穷于应对,就是因为他那身打扮特别显眼的缘故。
露一出了东京车站之后开始走向作战目标时,给他作证的目击者也很多。大多数目击者之所以对他印象深,是因为四分之一世纪之前就开始从地上消失了,如今只能在电影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大日本帝国陆军的军装表示了善意。但是对于露一来说,那一身装束却不是架空的。露一觉得大东京的各种行业各种姿态的人,决不是自己这方面仅仅以宽大的微笑就能了事的人。就露一来说,这些普通人虽然是非战斗人员,然而很明显,他们属于敌国人。现在的露一就是受到为这些普通人们维持和平的人们逮捕而当了长达二十五年之久的俘虏。被监禁的露一拒绝使用仍处于战争状态的对手国也就是日本国语言,而且为了沉默时也和该国语言脱离关系,是否他用世界语填补自己的语言宇宙的?即使他脑子里的世界语仅仅是这一篇诗。妹妹,这篇诗难道在它的语言内部不是足够地包容了一个人的容量吗?
前面提到的从东京站正门遥望皇宫森林的露一,常常被旅游客收进照相机里。我从一本周刊上看见过那张照片。装束严肃,右手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左手握拳垂于腰际,不知将去何方似地望着前方,给人以初老之感的露一仿佛颇感激动。另一张抢拍的照片也是周刊杂志上的,地点是在车里,他发现汽车上有人要偷拍他,就大发雷霆地跑上前去,这一刹那被人抢拍了下来。他按照训练摆起架势所用的那枪,确实是仿造的假枪,然而那上面的刺刀却能刺伤人。那辆汽车被他赶走,这张照片上大发脾气的露一,早就没有既是住院病人又当花匠一天到晚老老实实的那种表情了。有脸的一半大的嘴张着,鼻子歪着,眼睛向两边斜吊着。除了两三颗残存其余全缺的牙齿,它足以引发人们想起精神医院的牙科多么可怕。张着黑黑的大嘴的露一是在发疯地呐喊呢。
露一把惹他发火的人们轰走之后,又回到他热衷的战略性作战行动的路线上来,也就是朝着皇宫的树林前进,即将走完东京车站前靠丸之内大厦那边的广阔空间的时候,又有一次偶发性的小战斗。在这里碰见了从地铁站口上来的三个美国嬉皮士旅游者,于是露一把这三个人当俘虏抓了起来。对于这三个俘虏,露一是怎么对待的?据嬉皮士们说,被露一看管起来的时间过得很有趣,他们是卖金属丝做的首饰的跑单帮商人,露一限制他们的行动,他们索性就在楼梯上铺好毯子作起生意来了。一个女嬉皮士卖,同伙的两个男的就在旁边加工制造。像给俘虏们站岗放哨一般的露一慢慢地有了兴趣,仔细地看着胸针一类的那些东西。特别是对于绿硬玉镶嵌的大型的东西似乎特别中意,越看越喜欢,干脆便蹲下来看。三个小时之后,露一释放他们的时候,那女人把那胸针作为纪念给了露一,他把那东西收进杂物袋,妹妹,露一肯定是给你的礼品,这一点,大概是因为他此刻仍然相信你住在峡谷里吧?释放了三个俘虏之后,露一继续向皇宫的树林进军,不过此时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黄昏时分。精神病医院外边的时间过得很快,可能使他感到茫然。露一终于进了皇宫公园,走到护城河边的石墙根时,他看到有些地方为了修复而拆下来的石块全编上号码。他想也许这全是暗号,便一一点了一遍。这时他发现他身旁有一台履带式的运料车,那上面装着小孩脑袋一般大的石块停在那里。这是一台柴油机履带车,钥匙尚在,他立刻发动机器,把一车石头倒进后边的竖坑里,然后一溜烟似地逃跑。过了一阵,他发现没人看见他的行动。他躲开周围想象到的敌人大队人马能够袭击他的那类地方,找个地方潜伏下来。
到了深夜,露一再次进入皇宫前广场,在树丛深处支上帐篷,作好开始作战的第一个夜晚宿营准备工作,结果他的行动被人发现了。他没脱军装就在帐篷里躺下来,就在这时候,他发觉一对野合的男女侵入他的战场,就用枪托揍那男的屁股。因为被露一干扰,那对男女逃之夭夭,但他没想到遭到伏兵袭击。原来这些人是来偷看野合的,所以全是黑色装束,一番苦心让露一给搅得没有看成,便立刻迁怒于他。不过他面对许多壮年、青年汉子毫不怯阵,奋力拚搏。虽然挨了打也挨了踢,尽管他手里的是模型步枪,毕竟也算一个完全武装的士兵,所以也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其中有一个带着手电的,用手电一照发现反击他们的竟然是个身穿军服已过盛年的瘦长身材的人,虽然打得气喘吁吁,可是看得出绝对奉陪到底的气概,所以一个个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意识到这是处于最前线,便赶快撤了帐篷,从这里匍匐前进,从早晨爬行到中午,被皇宫警察发现而遭逮捕。当时露一看见两名警察朝着他跑来,情知不妙,便非常敏捷地从两名警察中间穿了过去,跑进皇宫的大门。露一的枪上绑着一面白旗,此刻他的要求是拜见天皇……
露一单枪匹马蹶起的时候,经理大哥和露留的棒球之行已告结束回到峡谷,和他父亲和解,专心于经营鱼店的家业。大骨骼,体强力壮的经理大哥,长时期的一通奔波之后似乎由于心力交瘁整个垮了下来,言谈动作等等,已经看不到从前动不动就“跳一跳”的虎虎生气。和普通人稍有不同的是有了收藏古钱的新爱好,按照古钱目录函购那些老钱,这事又成了他老爹为之头疼的事。有了这种新爱好的经理大哥,对于露一事件的问题,在峡谷和“在”的老人们聚会的地方向他们谈了他自己的意见。经理大哥对于很久以前他那“跳一跳”行为被人们添枝加叶大肆传播以及其他等等也颇有感慨,他引用了一首和他以前的为人大不相同的古歌来回答。那古歌是:命高于一切,惜命者犹如从未作完之梦中醒来。”他认为,露一是想实现他在精神病院培育了长达二十五年的梦。最初也是最后大放光彩时,被警察给粉碎了,结果又回到精神病医院。露留与他自己为棒球奔波的梦也是最后归于粉碎。但是两者相比,露一的梦更惨。露一的梦在这片土地上如果没有别的人继续作下去行吗?我认为,露一的梦最终的期望是这样的:露一希望倒退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同天皇当面商谈结束战争的条件。他觉得,由于战败,满洲、台湾、朝鲜、冲绳,再加上从桦太①到千岛的领土全部脱离开日本。如果这些领土是有理由的处理结果,那么,“自由时代”结束之前还是完全的独立国,五十天战争打了败仗之前还保持二分之一独立的我们这片土地,为什么不以二战结束为契机脱离日本而独立?露一想和天皇谈判的就是这个问题,难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么?我想,我们当地正该继承露一的梦想,要求日本国政府同意我们独立。我还以为夏威夷应该从美国独立出来。如果实际办不到,也应该要求日本国政府同我们结成同盟关系。这样,我们当地就可以在宪法上明文规定接受亡命者,表现出和日本国不同的特征。而且允许前来独立的我们这片土地的第一号亡命者,也就是现在被日本国权力机构强迫再次监禁于精神病医院的露一……——
①即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划归苏联的萨哈林——译注。
经理大哥的上述主张,没有打动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不过只是确实认识到8绯て谝岳次了棒球而奔跑各地之后,仿佛已经失掉凭借,只好重新开始按本地习惯过生活,但是他的内心世界依然没丧失过去“跳一跳”的魂魄。妹妹,想起破坏人和创建期和他同甘共苦的人们时,也不能不想起年老体衰的父亲=神官,那时候他走出孤零零只有他一个人的沉闷已极的社务所,给鱼店送去一大把古钱,表示他的感谢之意。就是这位父亲=神官,即使由于经理大哥献身的努力,露留终于和职业球团订立合同的时候,他也没有为此而特意前来道一声谢?center>6
露留和经理大哥为棒球奔走而达到顶点的是露留参加了东京的大阪球团,造成这一契机的是夏威夷营地发生的事件,它虽然属于偶然,但是妹妹,这事我是在场的。那年,我作为夏威夷大学的东洋语系的研究员,住在该大学校园的宿舍里。京阪球团在夏威夷设立营地,我想那是我在大学礼堂新闻阅览室《夏威夷时报》上读到这条消息的。尽管如此,我对这事并没有关心,也没有把这事同露留联系起来想过。突如其来的我接到从夏威夷机场打来的电话,我便从斯里兰卡的同事那里借了他的大众牌汽车赶了去,到了那里立刻看到了露留,浑身只有筋肉的身体,加上年龄增大又兼过度劳累,飞机上也没有睡好,那副神态不能不使我想起总是阴沉着脸的父亲=神官。站在他身旁的是晒黑了的很像本地美籍日人的经理大哥,也就是陪着露留为棒球的事东奔西走显示了饱经风雨的那位经理大哥。他们在机场等了很久,对我表示了却毫无抱怨之意,不过决定要在我的房间住上一个星期这件事,似乎也根本没操什么心问我行不行。
对于我来说,把他们带到宿舍本来是违纪规约的行为,甚至这种行为危及我的研究生活的基础,但是眼前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能把他们带回,除此之外毫无办法。宿舍面向院子的窗户两侧各有一张靠着墙壁的床,如果一个人睡,空间自然大些。在校园里的自助餐馆吃完饭回到房间稳定下来之后,这位经理大哥还在喝罐装啤酒。露留说过,自助餐馆的夏威夷式中国饭菜,不论质和量都是第一流的,而且很喜欢喝大杯的可口可乐,说此后每天都在这里吃实属侥幸。
但是头一天夜里就出了一件事。妹妹,就我来说,从那以后关于露留命运的发展之中,总让我常常想起这天晚上他的情绪发作。后半夜我听见什么声音醒来,只见露留坐床上似乎害怕什么,躺在邻床被窝里的经理大哥又是安慰又是哄劝。我仔细一看,黑黑的窗外面,刮风的声音我早已习惯,原来我也曾经受过威胁也许多达几百只鸟正在叫喊。院子里全是树干像大象皮肤、锯掉树枝而锯痕黝黑的印度菩提树。树叶又厚又硬而且很茂密,鸟在上面作窠,人从下面是看不见的,但是确实有难以数计的黑歌鸟藏在树上,每遇深夜有沛然而降的骤雨,它们一定啼声大噪。我想起了为调节室温打开了窗框下面带网的通风口一直没关,我为了多少挡住鸟叫声,起来打开灯,去盖上盖子。这时我看到右肩缠着布保护起来的露留简直像酋长遗体那样仰面躺着,经理大哥跪在地板上,上身趴在床沿抱着自己的头,两人就这样小声说话。我回到床上,关掉床头的开关。在微明中我看到直挺挺躺着的露留黑黑的大眼睛里噙着泪,从经理大哥的肩头和脊背看得出他那无计可施的神态。一番折腾之后很难再睡,我听到他俩又小声地谈起来。虽然比不上窗外鸟叫声那么大,可是却搅得人心烦意乱。露留以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哽咽声叙说的是这么一回事:这么多的鸟半夜里不停地啼叫,不论是峡谷或者“在”,都是出现厄运的预兆。经理大哥不管怎么解释这是根本无关的事他也不信。没有办法,经理大哥只好说:夜间鸟叫的确是一种前兆,也只能是命运的巨大变化的前兆,但是这决不一定就是发生坏事的前兆。我们为棒球东奔西走,现在带着计划来到夏威夷的当晚就出现了命运变化的前兆,倒是应该值得高兴的。他们这么低声地一直谈个不停。过了不大工夫阵雨过去,鸟也不再叫了,但他们的话仍然没停,我一直是不安与期待交替着此起彼伏,被它折磨了一通之后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露留竟然站在昨天半夜被鸟叫折磨得好苦的巨大的印度菩提树下照常练习,经理大哥端着从自助餐馆买来的早饭饭盘,高高兴兴地招呼露留吃饭呢。
半夜一走而过的阵雨中不下几百只鸟的叫声,由此而来的预兆吉凶的两种说法,究竟哪个是正确的?结果是经理大哥在夏威夷对职业球团的攻势终于获得成功。从表面上看,经理大哥不过是个老爱“跳一跳”粗犷人物,但他的攻势确实是按细心而大胆的计划行事因而获得成功的。同时也说明了,他觉得很有把握所以才对露留说那番话的。这位抢先于夏威夷赛季,摆脱永远居于低档次的京阪职业球团的主战投手,已经过了他的鼎盛时期,夏季赛事最明显不过地表现了他的实力不足。然而作为管理人来说,他无法指挥过时的英雄。于是到了即将来临的赛季,特别是夏天赛事,必须有和他配合得效果极佳的继投员。经理大哥看准了这个绝妙的机会,认为露留才是这种类型的投手,而且他的肉体与精神早就经过严格的训练,对于天气热等等自然条件根本就不当回事,而且夏威夷营地恰好是他夸耀绝对耐热的极好机会非常之多的地方。
虽然照例不准经理大哥和露留两人接近职业球团的营地练球场,但是每当练球结束的选手们来到海水浴场时,就在他们王八晒盖子似地晒太阳的地方旁边,认真地练习一番,目的是表演给他们看。有一次,在管理人和教练一起喝啤酒的饭店前面,露留只用拇指、食指、中指三个指头就能够上行道树上表演给大家看。这一招,引来了许多来自美国本土的旅游客赶来围观,如果没有他们的声援和对警察的牵制,说不定露留就被警察带走,现场一时热闹非凡。球团的选手们乘大轿车去闹市区的时候,露留也跑着尾随而去,经理大哥就雇出租车陪着他。职业球团的选手们如果不去夏威夷的阳光下享受日光浴,而是钻进黑黑的屋子里看黄色电影,露留和经理大哥也只好坐在后排座上奉陪。经理大哥在他的佯攻作战期间,已经屡次接触了以前认识的教练,要求考试一下露留,并且达成协议。
露留和经理大哥的合作好像没有具体成果的一周之后,便离开了夏威夷而去,此后音信皆无。没过多久,还是大学礼堂的阅览室,我从日本报纸上读到露留加入京阪职业球团的消息。这就说明,对于印度菩提树筑巢的大批黑歌鸟那天半夜大声啼叫,经理大哥所理解的属于好事的前兆是正确的。但是,对于为了棒球经过漫长的奔走之后,露留终于加入职业棒球队,但是从他加入的这一年整个赛季来看,那印度菩提大树上多达几百只黑歌鸟半夜啼叫,可以说露留理解的那是悲惨命运的前兆是对的。
至于加入职业球队的露留,有关体育报纸上登过消息,打趣似地称他为有一双漂亮眼睛的新队员,主战投手在上一个赛季仍然发挥了余力期间,也就是从开幕到初夏这一阶段,他没有上岗。尽管如此,因为夏季大专院校棒球大赛所以必须把甲子园球场让出来之前的一场比赛时,露留终于上了一次投手踏板。那天热得出奇,而且甲子园一带到了晚上连一丝的风也没有,白天的炎热依旧淤在这里不动了一般的时刻,已经九次把对方封死的主战投手,延时赛的十回失败了。对于三者给了四个死球,在满垒的情况下,露留获得了走上投球踏板的机会。管理人想的是,已经有了两分优势,即使对于下一个左打者打不败,也只是失掉一分就算完事,这时已经作好准备的救助投手也能接上去。
朝着投手踏板走去之前露留的行动是完全无视业已作好准备活动的接手的存在,他对着海的方向,也就是朝着相隔那海的我们当地的破坏人,慢慢手脚着地趴在地上,像狗咳嗽一样反来复去地叩头。主裁判大声喊他,让他注意,急得大发脾气的接手跑到他跟前去了,他依旧叩头不已,现场直播的广播员立刻把这怪态播于全国,坐满看台的观众嘲骂声、笑声,形成了巨大的漩涡。站起身来的露留向接手投了三四个球,这是他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上投手踏板唯一的符合常识的行为。宣布继续比赛,接手发出信号,但是露留摇头,于是观众席上又爆发了四五次喧哗。这时间里他好像下决心不理睬接手的信号。原因大概是由于露留想投的是他从少年时代以来以求道精神修行而得到的精华,属于概不适合任何信号的类型。不久,就开始了棒球的超秘球的表演。露留投球的姿势就像一个螺旋弹簧一样,他的身体突然缩下去,然后是横向扩大,再转一个圈,那姿势非常奇特,不知什么时候和朝哪个方向投出的球奔向球棒的角度时,一下子把接手打倒。他和一垒手都看不见球的去向,一个一个的三者均安全跑回本垒得一分,结果是京阪球团反倒吃了败仗。
经理大哥对于露留初次亮相就遭到惨败是如何对待的?他为露留的棒球生涯奔走了将近十年,刚刚实现了让露留加入球团,便给他俩同行的生活打上了终止符而回到峡谷。他统率了除他而外谁也不相信的露留,把他推向足可大显身手的地方,他那天真烂漫红红的高颧骨面孔是多么高兴啊!我在夏威夷如此想象,为他而十分高兴,但是妹妹,露留正式入了营地的时候,他和露留的共同生活也就解了体,不仅如此,而且孤零零地一人回了峡谷。据说这时的经理大哥至少外表上已经不是“跳一跳”式的人物了。好像没了主心骨一样,蔫蔫的不言不语,那形象远比实际年龄老,举止言谈简直就像鱼店老板的老父亲一个样。而且他很不高兴别人问他关于露留加入职业球团的事,他对棒球已经没有兴趣了。可能是露留刚刚参加职业球团,对待经理大哥的态度就大大地伤了他的心。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磨擦,露留那千奇百怪的投球闹剧之后便立刻遭到解雇,有关他的消息早已断绝,经理大哥一直沉默无言,所以别人也就更没有插嘴的余地。
当初如果没有经理大哥的侧面援助,他就不能在职业棒球界生活,妹妹,他就靠你这位在银座开俱乐部的姐姐照顾的。没有你的照顾,比他的同事们年长十岁,固守着古老的棒球哲学,和别人概不讲协调的露留,在练习场上连接自己球的接手都保不住,以致使他低垂着眼睛无事可做白白地站着。妹妹,你把你的俱乐部当作聚会之所,在东京举行比赛时招待职业球团的人们。他们都知道怪人露留就是你的弟弟,除了棒球理论他几乎无话说,总是练习他那独特的投球法,练球场旁边如果飞来一只长尾蓝鸟或者家鸽,他就出神地看着翅膀掮动。其次,妹妹,据说你和他们这个队的主战投手和管理人保持着良好关系,使他们互相依靠。当然不是仅仅由于这种关系的效果,总而言之终于为盛夏甲子园晚上露留那番戏剧式的表演作了准备。
无线电实况广播,把从露留登上投手踏板时的祈祷到按照他奇怪投法的怪投,我从头到尾认真地听了。据说你一开始就哈哈大笑地听这广播,即使比赛出现逆转终于输了仍然哈哈大笑不止。露留退出职业球团之后,主力选手们再也没有去过你那里,不过从此以后几个年青选手却常去你的俱乐部。和你关系不错的人很多,其中包括失意时期的美国总统候选人,这些青年选手不会在你心上留下什么痕迹。妹妹,最初连我也相信你自杀之前的那个通知。据担任翻译的新闻特派员说,你要最后的生命像鲜花怒放一般,和新任总统会面时就有了发疯的先兆。他作了那样的分析,在你美国之行以后,从一次报道直到自杀之前,完全说明了你的奇特行为。发疯的原因,几乎完全归咎于你从幼年时代开始的性放纵。妹妹,你对美国总统提出的希望,特派员尽可能地把它的意义作为普通问题翻译过去,按他译成的英语,内容大致是这样的:日本并不是被广泛相信的单一民族的国家。如果认真地挖掘早先埋没于其中的国家,就会知道,它是许多独立自由单位的集合体,数量之多,超过美利坚合众国。美国总统了解日本的地理范围,有没有把它们当作独立国,一个一个地作为对手国家和它们建立外交关系的打算?对受压迫的小国给以援助,难道不是民主主义国家美国的外交政策吗?请首先注意我们这块土地,然后请援助我们这块土地从日本国分离出来达到独立。
我想到,你不可能哈哈笑声之后没有任何开场白就立刻谈论上述问题,因为那也不是总统随便能答应的。担任翻译的特派员头脑里似乎也有琉球独立论者或者虾夷族①的民族主义者纲领的烙印。也就是说,你为了使衰微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复兴向美国总统诉说的话,谁也没有正确理解。不仅如此,妹妹,你逗留于美国期间,已有证据表明你业已发了疯。即使对于通过翻译的对话姑且不论,妹妹,据特派员说,你在美逗留期间的行动有许多奇矫之处。你和总统单独会见的第二天开始,也不和饭店联系一下,整整一周,你这个人就不见踪影。后来好像十分衰弱的样子出现于特派员面前时,什么也没有说便上了当天晚上的飞机——
①又名“阿伊努”(Ainu)人,居住于北海道的日本少数民族——译注。
妹妹,你回国之后就对俱乐部的常客们说,你在美期间,由犹寮觳椋结果发现末期症状的癌症,于是关闭了俱乐部。但是一个月之后,彻底重新装修的俱乐部又开了张。新装修的俱乐部内部,最主要的就是把人体患癌症的各个部分加以放大的彩色照片成了主要装饰。恣意地强调色彩,用特殊玻璃镶起镜框,每一幅都很美。特别是细胞已被破坏而成为无效等位基因,呈鲜红色滑溜溜的那些照片,甚至使人有梦幻般的感觉。妹妹,你把内部装饰改成这副模样的俱乐部,据说顾客熙熙攘攘,趋之若鹜,不仅是为了向患癌症的你告别,许许多多的旧知特意前来,可能另有原因吧。难道来的人之中不是有许多新客么?病情已经不可能动手术,全靠抗癌剂控制病情,照旧谈笑风生,由于你这个媒介的存在,客人们的自我抑制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对于近亲以及知友的癌症,或者对于自己的癌症,就能毫无惧色地谈论它了。墙上的或者隔离板上的彩色极其鲜艳的癌照片,似乎足以鼓舞他们具体地认识奇异的生命吧?
但是,妹妹,你把新俱乐部正处于鼎盛之中再次关闭之后,就立刻动身出发去我们当地,首先是渡过四国岛。你此次出行,妹妹,就和江湖女艺人我们的母亲遭到流放一样,也是有崇拜者同行的,而且不止一人。你们一行在大阪去了露旦角经营的男性同性恋者酒吧,而且使那里成了热闹场。你和你的同行者一起上了半夜从宇野起航的联运船,上船之后没过一个钟头你就不知去向了。据说,甲板上不要说西装,即使内衣也全脱下来扔在那里。当我接到警察说你跳水自杀的通知时,我眼前出现了在海上的月光之下,从海里打捞出你的身体,以及你那哈哈笑声的幻觉……
7
妹妹,当你和他们告别的时候,露旦角对你表现了难以控制的感伤之情。瘦骨嶙峋的一副骨架,一张蜡黄皮肤的脸,顶着一头枯草一般的头发的阿姨,满怀哀怜之情的目光,透过她那银边圆眼镜注视着你。露旦角以古老的恩义之情,对你的同行者们盛情款待的这时间,阿姨把你叫到洗碗池那间屋子的间壁墙下,和你谈了露旦角最近的境遇。她说,露旦角在新桥演舞场开独舞会之前,在新桥开轻金属和弱电机公司的老董事长就是露旦角的赞助者,现在和露旦角分手了。既不是这个赞助者对露旦角已经不感兴趣,也不是露旦角对赞助者没有爱慕之情。他们是彼此怀着诚挚的哀怜之情分手的。这也是后来我听她直接对我说的,据她说,总是爱哈哈大笑的你,听了那话以后好像眼里噙着泪,脸颊通红。现在,露旦角把所有的一切全献给不定期从东京来的新情人了。阿姨坦率而明确地表明,自己曾经牺牲了一生同露旦角结下不解之缘,此番决心付出巨大牺牲,尽力帮助他们。
露旦角和阿姨的生涯中之所以出现危机的新局面是因为那新情人。露旦角离开峡谷之后遇上他的,两个人从此坚守山盟海誓,开头是因为两人说话的口音一样而相识的。露旦角的赞助者的公司向罗马尼亚输出弱电机器成套设备,为了招待来日本的技师团,在大阪饭店开晚会。露旦角在这个晚会上演出了《京鹿子姑娘道成寺》独角戏,这是阿姨按照她的记忆,从我们的母亲当年作江湖女艺人时的拿手戏之中选了这一折,教给露旦角,而且力求使它恢复当年原貌。对于露旦角的演出大受感动的宾客之中,有和罗马尼亚以及东欧各国关系很深的某位前任外交官。现在他担任外交部某外国团体的理事长,同时他也是该项弱电机器成套设备出口的幕后促进者。该氏将在下届大选时登上政治舞台,那时他将竭尽全力帮这个轻金属、弱电机器公司的忙。这样的重要人物对于余兴演出的独角戏如此关心,老董事长当然非常高兴,便把露旦角介绍给他。这位前外交官对于露旦角和阿姨谈话间的举止非常入迷。
露旦角和阿姨称这位前外交官为“先生”,和露旦角他们相识了的这位“先生”就这样和露旦角去了他经营的男性同性恋者酒吧。随后回到露旦角和阿姨的公寓的这位“先生”在这里逗遛的时间之长,超过了常识。他恢复理性的时候,这位“先生”就开始发愁:他作为一个半官半民团体的理事长,这长达一个星期荒唐的逃亡该如何向单位交代?该怎样向家里的人交代?最重要的就是编造的瞎话让对方听了觉得合情合理,能够相信,完全接受。他为了难于编造谎言非常愁苦,觉得这确实是他一生的危机。对于“先生”陷于困境,以及如何从这种困境摆脱出来,露旦角很了解也给了他很大鼓舞,他完全接受,从而表现了极大的勇气,于是采取了自救的手段。“先生”从露旦角的公寓用电话向东京发出许多指示,也挂了国际电话。他说的话全是所谓公务上用的话,这样话也就是使“先生”能步步高升的话,换个说法也就是别人说过的话,那种标准语言。但是放下电话,他就和露旦角与阿姨说个没完,那话之多几乎够说三十年的,完全是我们当地的话,仿佛沉浸在我们当地语言的大海里。
妹妹,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过一个神话,说是五十天战争之后有个人逃亡似地离开峡谷,经过特别考试上了第一高等学校,然后顺利地进了东京帝国大学的一位秀才的神话。此人后来顺利走上了有出息的道路,但是他对于和我们当地的关系严守秘密。原因是他在五十天战败时,在“无名大尉”根据户籍簿裁判时,他按照老人们叮嘱报的是一个已经死了的青年的名字,这样他才活了下来。他直到现在还是和“在”的和他曾经共有一个户籍的同名的人,这就是说,他现在活在别人的户籍上。取得学历而进了外交部,走的是一条平步青云之路。这人实际上不是户籍簿上的那个人,他是五十天战争时期的游击队员,杀害过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士兵。如果事实一旦弄清楚了,结果会如何?据说他总担心他的一生之中我们当地的秘密是不是永远不会暴露?为此而经常受到恶梦的困扰……
露旦角开始并没有觉察到这个神话般的人物现在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就露旦角来说,他觉得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他遇上了非常喜欢听他谈话的一个人,仅此而已。按以往的经验,他对于赞助者介绍给他的人总要设法弄清楚“先生”的职业和地位,但是惟独对于此人,他连问个明白的想法也没有。
把五十天战争有关的神话拉到露旦角意识表层上来的,恰恰就是这位“先生”。因为最初这位“先生”对于露旦角和阿姨的话着了迷,所以他据此推测这两位就是自己业已抛弃的故乡一带的人。正是因为这个关系,“先生”和露旦角在谈心里话的夹空就问他,有一位人称破坏人的巨人开创的当地有关民间传说。这样就立刻出现了难以避免的那个瞬间。从没有任何用意和居心的露旦角正在兴头上的回答中,这位“先生”觉察到这个同性恋的对手就是峡谷出身的。而且关于对方父亲,那位体魄魁伟的神官,由于经过了五十天战争也了解得很清楚。“先生”弄清楚了他们出生之地的同时,他们也感到亲切、高兴和有了敬畏之心,发现新认识的这位“先生”居然是早已离开我们当地的神话中的秀才主人公。他们是多么兴奋啊。“啊,既然这样,可太让我高兴啦!”“啊,大家准大吃一惊!”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这样的惊叹,这种惊叹在我们当地的青年人之中早就失掉了。与此同时,他们反复地注视着“先生”,不仅眼看着他一脸的忧郁越来越重,而且简直是四肢无力了。露旦角和阿姨大吃一惊,困惑不解地连喊:“哎呀,这是怎么啦!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如此,“先生”依旧是浑身乏力地瘫在那里,丧魂失魄一般。这位“先生”现在从成熟期开始走向老年,他相信精神和肉体的障碍已经克服,但是,从五十天战争的经历到逃亡到大城市,和自己的故乡断绝音讯,走上青云之路,在这些阶段时期里,久远的恶梦像怪物一样侵蚀着自己的灵魂。已经哽咽的露旦角和阿姨,不论怎么轻声呼唤他,这位“先生”好像就要滑到床下似地抱着双膝一动不动,连些许的表情也没有。妹妹,我觉得突如其来的打击使这个刚刚步入初老之年的人备感恐慌着实可怜,但是我也不能不感到,站在他身旁的露旦角和阿姨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种局面,终于逐渐地退缩不前,也不能不说有些残酷。
苏醒的恶梦和强迫观念,使“先生”的身体僵化,一声不响,渐渐地浸出冷汗,这位候补参议员像一具死尸一样过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时间里,阿姨和露旦角一起像服侍病人一样服侍他,服侍他的过程中,他俩有了多么深长的思考无从知道,不过后来通过他的行为知道了结果。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克之后态度上有所改变的“先生”和露旦角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变化。这样,业已开始的“先生”和露旦角的关系就固定下来了。尽管未必有此必要,露旦角终于从那位赞助者的庇护之下获得独立,进入等待每月有一两次前来大阪的“先生”的生活。妹妹,你临死之前为了向他们告别而去大阪时露旦角和阿姨的情况就是这样。
让这位“先生”的生涯之中再次遭受突然打击的那一天一夜,露旦角未必由衷所愿的想法可能是以下这样的:关于我们这片土地上的情况,既然“先生”不谈他错综复杂的想法,露旦角面对的肯定是这样一种结论:从和他的女装癖好并不矛盾的男性性格出发,不再过多地考虑和狐疑逡巡。露旦角也想到,和从他过去的情人们的态度上常常看到的一样,“先生”对于和女装的男性发生性关系,也认为是一件很大的可耻之事。特别是和自己的同乡有这种关系就更觉得羞耻吧。而且对于“先生”这种性关系一直执著而且过度放肆,露旦角的态度是宽大的。不仅如此,露旦角还打算不惜自我牺牲把“先生”从羞耻的重负中拯救出来。
露旦角无法拒绝和“先生”的同性恋关系继续保持下去。而且也不能由自己这方面对于“先生”施加再教育,说这种同性恋关系根本没有引以为耻的必要。怎么能对一个老于此道的对方讲这些呢?但是,露旦角如果改变自身的条件,也许能够改正同“先生”的关系。也就是除掉男性的器官,如果只是表面上的中性的存在,这可能多多少少地减轻“先生”的同性恋者羞耻感。露旦角以为这样才是对“先生”最重大的献身。
据阿姨说,露旦角下这样的决心,是受了你勇于自杀的影响,她倾注全力说服他,然而没有奏效,他一个人去了摩洛哥,在不卫生的环境下作了割掉生殖器的手术,痛苦了一周之后死了。遗体葬于当地。
露留被京阪职业球团解雇之后一直没有消息,流浪于各地之后去了北海道,决心不用任何火器全凭投石块猎熊。网袋里装上合适的石块,下雪之前进了山,结果被拿枪打猎的人错以为是熊给打死了。当然应该打官司要求赔偿,但是,妹妹,惟一一个留在峡谷的父亲=神官没有这份精力,甚至没有和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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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除了我这个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人想活下去之外,父亲=神官与江湖女艺人的母亲之间生的其他孩子们,全是跑过了波澜万丈的生活之后,一个一个地走上了灭亡的道路。但是,在最后关头出现了一个逆转,那就是大家都相信的死后复活,妹妹,你死后又回来了。当我在墨西哥知道你复活的消息时,那高兴是无法形容的。
身患癌症,你以为已经不可能恢复健康因而自杀的消息传来时,我并没有怀疑,不过细想之后觉得,绝望而自杀,这和你的性格是难以联系在一起的。尽管如此,我最后之所以还是相信你从联运船上投水自杀,是因为我了解到你的所作所为等等,包括你总爱哈哈纵声大笑在内,不论什么事,你自己总觉得一定能够自然而然地解决的这种习性。
你的死和复活的原因,似乎就在这里。你被邀请参加美国新总统就职典礼,在华盛顿曾经销声匿迹一个短暂时期,其实那不是为了细致地检查病情,而是因为接受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审查。审查你的意图在于,总统雌伏时期在东京的狂欢作乐那些荒唐事如果从你嘴里说出去而流向传媒,就有损于总统的威信,从这一意图出发的审查,目的就在威胁你必须对此始终保持沉默。你熬过了这一星期,但是在回国的飞机上以及羽田机场税关上,总感到有人盯梢。如果美国中央情报局总部向盯梢者下达干掉证人,那结果将会如何?那就成了你害怕不治之症的癌而演了一场大戏。对于有献身的陪同者相伴的人,把他消灭在半夜的宇高联运船上,肯定并不怎么困难。妹妹,在朗朗月光之下的渡船上,你连内衣都脱下扔在甲板上就消失了,我以为你一定是光着身子默默地向你的陪同者道别之后投水的。这样,自己虽然把自己从户籍上抹消了,但是仍然继续活着,于是你就把我们当地双重户籍制的假招复原了。此后你就一反多年来深夜干工作的生活方式,在濑户内的渔村打发你健康的每天每日。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跟踪者依旧对此深表怀疑,继续搜寻你。你为了在这种搜寻之下能够迅速地逃开当然需要增加体力。但是,该美国总统由于政治丑闻而引发了自我暴露的事态。你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躲藏了,所以向当地警察申明。经过包括精神鉴定在内的各种手续之后,允许你回到你的身份保护人父亲=神官的住址。
妹妹,你对待郁闷蛰居的父亲=神官像对待老年患病者让他恢复健康一样,每天带他出去散步。你们俩现在白天也常常在过往行人很少的峡谷的石板路上来回走。也去“死人之路”那一带,登上荒芜了的果园的斜坡。父亲=神官已经耳聋,头发胡子蓬蓬松松,你总仰着头跟他说话,那时你依然是毫无拘束的纵声大笑。这样,让父亲=神官得到运动,让他的肉体和精神的力量得到恢复的过程中,你也借助我们这块土地的力量,你自己的健康也得到恢复。你回到峡谷之后过了六个月,就传说你将在峡谷一直住下去。人们也知道你给成了天涯孤客的阿姨拍了电报,请她到峡谷来和你住在一起,据说那长长的电文上说,明年春天将有新生命诞生,因此,很需要阿姨的帮助。这是我夏末秋初听到的消息。如果预产期是明年春天,那就是可以肯定你是在回到峡谷以后怀的孕,这是峡谷和“在”很久以来没有过的,但是,谁是孩子的父亲?现在,不论峡谷也不论“在”,称之为青年的没有住在那里的了。也没有看见过除了父亲之外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而且,你回到峡谷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盆地。
妹妹,有一天你带父亲=神官去了现在已经萧条得不能再萧条的峡谷的理发店。父亲=神官坐在那式样古老然而恰好说明峡谷繁荣时代的大转椅上,请年老的女理发师又剪又剃那乱糟糟头发和胡子。这时候,那些只能终日聚在一起闲聊的老人们赶来聚集在半歇业状态的理发铺前。已经不再每天早晨去海滨趸鱼,只卖些盐干鱼和冷冻鱼虾类的鱼铺老板,而今已显出初老风貌的经理大哥,连那带着闪闪发光鱼鳞的橡胶围裙也没顾得解下来,垂着一双通红的湿手赶来。他来的目的就是越近越好地看看你怀孕的肚子。但是,随着女理发师不停的修剪,他的目光渐渐地被老式大镜子里的父亲=神官吸引过去了。父亲=神官已经剪短头发的大头,依然显出壮年时代的精悍和傲然屹立,渐渐显露出来的脸颊和下颏的轮廓,和傲岸的眼睛与鼻子配合得十分匀称,即使现在,仍旧表现出坚定的神态与威严。已经年逾八旬的父亲=神官的头和脸,似乎充满永不衰老的盛年时代的力量。
从破玻璃窗的窟窿向里窥视的老人们有个奇怪而又有失常理的怀疑:使你怀上孩子的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具有潜在的旺盛精力的父亲=神官,此时经理大哥敏感地觉察到这个问题,于是先发制人地对他们说:“以前,神官对于本地的命运处于即将毁灭的紧急关头,十分难过,痛哭流涕地登上‘死人之路’的时候,你们还记得你们说过的反对的话吗?不错,神官确实曾经半夜里登上山林,在‘死人之路’大声喊叫过,但是这和他年轻时候大喊大叫地从高处的社务所下来到他老婆那里去睡觉是一样。为了重建正在毁灭中的这片土地,为了恢复峡谷和“在”的命运,神官在‘死人之路’上大肆咆哮。这首先是神官为了希望他死去的女儿复活,并且让她有了新的生命而设法让她怀胎的……”
经理大哥一反过去“跳一跳”的性格,而是以充满冷静和确信的口气说了这番话,并且说,今后不论峡谷也不论“在”,一定恢复往日的活力,他自己打算从明天开始,早晨到海滨去趸新鲜货,表现了昂扬的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