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章
菲利普不愿沉溺于这样的恋情中,它使自己变得憔悴不堪。他深知人生的一切都是
虚幻的,因此,这种恋情总有一天也会熄灭的。他热切地盼望这一天的到来。爱情犹如
心脏里的一只寄生虫,依靠他生命之血来滋养、生存。爱情如此激烈地吸引他,以至他
对其他的一切都毫无兴趣。他习惯光顾詹姆斯街公园,以获得无限的乐趣,他常常坐下
来观赏在蓝天衬托下的树枝。它宛若一幅日本版画;他发现美丽的泰晤士河上的驳船和
码头对他有无穷的魅力。伦敦的变幻无穷的天空使他心灵里充满着五光十色的愉快的幻
想。可是如今的美景对他毫无意义。米尔德里德不在身边,他便感到心烦意乱。有时他
想通过看画聊以自慰,可是他走马观花似地走过国家美术馆的画廊,却没有一幅画能唤
起他的激情。他不知道还会不会对以前所热爱过的东西感兴趣。他喜欢读书,可现在书
本却索然无味;业余时间他在医院俱乐部的吸烟室翻阅着无数的期刊。这种爱情简直是
折磨,他怨恨自己堕入情网,成了爱情的囚犯。他渴望自由。
有时,他清晨醒来,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的灵魂在雀跃,以为他自由了,不再恋爱
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当他彻底地醒过来时,痛苦犹存,他知道他并没有根治它。尽管
他疯狂地思念米尔德里德,却鄙视她。他想,世界上再没有比又是爱慕又是鄙视更痛苦
的了。
惯于探索自己的感情状态的菲利普独自不断地解剖自己,得出的结论是:只有把米
尔德里德当情人,方能根治这种堕落的恋情。他欲火中烧,如饥似渴,假如这点能得到
满足的话,他便能从束缚他的难忍的锁链中挣脱出来。他知道米尔德里德在这方面一点
也不感兴趣。当他热烈地吻她时,她本能地厌恶地躲开他。她没有这种欲望。有时他谈
起在巴黎的风流韵事试图让她嫉妒,可是这些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有一两回,他坐在
茶馆里别的桌位,假装跟其他端茶的女招待调情,可是她完全不在乎。可以看得出她不
是装出来的。
“下午我没坐在你的桌位不怪我吧?”有一回陪她到火车站时他问道,“你的桌位
好像都客满了。”
这话不是事实,可是她也不争辩。即使他对她故意的冷漠毫无作用,只要她假装有
点在意的样子,他也许会感激的。一句责备的话也许倒是对他心灵的安慰。
“我认为你很傻,天天坐在同一个桌位,你应该时时光顾其他女招待。”可是他越
想越相信让她完全委身相就,是他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他好比一个中妖术而变了形的
年迈的骑士,寻找着恢复原状的灵丹妙药。菲利普只有一线希望。米尔德里德很想去巴
黎。巴黎对于她,犹如对大多数的英国人一样,是个时髦欢乐的中心:她听说过罗浮商
场,在那儿,你只要花上大约在伦敦的一半的价格,便能买到很时新的东西。她的一个
女友在巴黎度蜜月整天呆在罗浮。况且,天啊,她跟她丈夫在那儿时总是到第二天凌晨
6点才睡觉。什么红磨坊啦等等,说也说不请。哪怕她满足他的欲望,只是为了实现自
己赴巴黎愿望而付出的一种不愿意偿付的代价,菲利普也不在乎,只要能满足他的情欲。
他曾经有过想灌醉她的疯狂的、激动人心的念头。他硬劝她喝酒,希望使她兴奋,但是
她不喜欢喝酒。虽然她喜欢叫他点香槟酒,因为看起来大方,但是她喝酒从来不超过半
杯。她喜欢原封不动地留下漫边儿的一大杯。
“向招待显示显示你的身份。”她说。
当她好像比平常更亲热时,菲利普瞅准个机会。3月底菲利普要参加解剖学测验。
以后过一周就是复活节,米尔德里德将有3天假。
“我说呀,到时候去巴黎怎么样?”他提议道,“我们可以玩得痛痛快快的。”
“那怎么行呢?要花很多钱。”
菲利普已想过了,至少要花25镑。这对他来说是一大笔钱,但他乐意为她花完最后
一个便士。
“这有什么关系?答应了吧,亲爱的。”
“有比这更离奇的事吗?我倒想见识见识。我不能跟一个未和我结婚的男人去呀,
亏你想得出来。”
“那有什么关系?”
他夸大了和平大街的繁华和牧羊女游乐厅的富丽堂皇,描绘了罗浮宫和旧货商场,
谈起夜总会、修道院以及许多外国人常涉足的地方。连他蔑视的巴黎的另一面也绘声绘
色地瞎吹一通。他怂恿她跟他一块去。
“你说你爱我,可是假如你真爱我,为什么你不想跟我结婚,你从未向我求婚。”
“你知道我没有钱结婚,毕竟我现在才上一年级,在6年内我一便士也挣不了。”
“唉,我不怪你。你就是跪下来向我求婚我也不会嫁给你。”
他已不止一次想到结婚,可是这是他所不敢跨越的一步。在巴黎他便形成了婚姻是
可笑的市侩习俗的看法。他还懂得终身的婚缘会毁了他。他有着中产阶级的本能,和女
招待结婚对他说来似乎是可怕的。一个平庸的妻子将妨碍他找到像样的职业。况且,他
的钱只够维持到毕业,即便不生小孩,他也养不起一个妻子。一想起克朗肖受那个下流
的懒女人的拖累,他便惊恐万状。他预见虚荣心强、脑子庸俗的米尔德里德将会变成啥
样子:跟她结婚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只是依据自己的理智行事。他觉得无论如何应该
占有她;假如不跟她结婚就不能搞到手,那他就结婚,将来的事情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也可能以灾难告终,但他不介意。他一有了什么主意便老摆脱不掉,再也想不起别的。
他有一种不寻常的本领:能说服自己执意要做的事都合乎情理。他发觉自己推翻了反对
结婚的一切明智的论点。他发现每天都对她更加钟情;而他那未得到满足的恋情却变成
怨和恨。
“真的,假如我跟她结婚,我非要她偿还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不可。”他自言自语
道。
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了。一天晚上,他们在索霍街的小饭馆,吃完了饭之
后(他们最近常去那儿),他对她说:“喂,你前天对我说假如我向你求婚你也不答应。
这话算不算数?”
“算呀,怎么啦?”
“因为没有你我可活不了,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我想把这件事忘了,可是办不到。
现在更忘不了啦。我要你跟我结婚。”
她读过太多通俗小说了,懂得如何接受这一请求。
“菲利普,我确实很感激你,对你的求婚感到受宠若惊。”
“哦,别胡说。你要和我结婚,是吗?”
“你认为我们会幸福吗?”
“不会。但这有什么关系?”
这些话几乎是违背他的本意说出来的,她大吃一惊。
“你这个人很怪,那么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那天你还说没钱结婚呢。”
“我差不多还剩下1400镑,两个人一块生活几乎跟一个人过日子一样省钱。这样可
以勉强维持到我毕业及得到医院的委任。那时,我可以当个助理医生。”
“这么说你将有6年没有收入,我们每周只有4镑左右过日子吗?”
“3镑多一点。我还得付学费。”
“当助理医生以后呢?”
“每周3镑。”
“你的意思是你必须一直念书,靠一小笔钱维持,到头来每周只挣3镑?我看不出
我将来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多少。”
他沉默了片刻。
“你的意思是不和我结婚?”他问道,嗓门嘶哑。“难道我崇高的爱情对你毫无意
义吗?”
“在这些问题上你不得不为自己考虑,是吧?结婚我不反对,但是假如结婚后的生
活不能比现在好,我就不想结婚。我看不出结婚有什么用。”
“假如你爱我你就不会这么想。”
“也许不会。”
他沉默了,呷了一杯酒,消却喉头的哽塞。
“看看那个刚刚走出来的女孩子,”米尔德里德说,“她在布里克斯顿的廉价商场
买了那些皮货。上回我到那儿时还见到在橱窗里摆着哩。”
菲利普不禁冷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问道,“是真的嘛,那时候我对姑妈说,摆在橱窗里的东西我可
不买,这样一来每个人都知道你付多少钱买来的。”
“我真不了解你,你使我非常不高兴,一下子你又胡扯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
“你存心跟我闹别扭,”她不满地回答,“我没法不注意那些皮货,因为我对姑妈
说……”
“你对姑妈说了些什么关我屁事。”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菲利普,跟我说话请你不要用粗话,你知道我不爱听。”
菲利普笑了笑,但眼睛闪着怒火。他沉默了一会儿,绷着脸望着她。对她又气忿,
又蔑视、又爱怜。
“假如我有一丁点理智,就决不会见你,”他终于说,“你知道因为爱你,我多么
地鄙视自己!”
“这样对我说话不太文雅了吧。”她不高兴地回答说。
“是不文雅,”他笑道,“我们上凉亭去吧。”
“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没想到不该笑的时候你竟笑了。既然我让你那么不高兴,
为什么又要领我上凉亭?我要回家了。”
“只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比离开你要痛快些。”
“我倒想知道你对我的真正想法。”
他放声大笑。
“亲爱的,要是你知道的话,就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