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章
菲利普回寓所时盼望能收到诺拉的信,可是什么也没有。第二天早晨仍然没有。这
一沉默激怒了他,同时也引起他的恐慌。自从去年6月他住在伦敦以来,他们一直天天
见面。这两天他没拜访她,也没说明为什么没去,她该会觉得奇怪。他不知道是否她碰
巧见到他和米尔德里德在一块了。想到她的伤心和不快,他觉得于心不忍,决定当天下
午去拜访她。他几乎有点想责备她,因为他竟然容许自己跟她保持这么亲昵的关系。一
想起要继续保持这种关系,他内心就充满厌恶。
他在沃克斯霍尔桥大街一幢房子的三楼替米尔德里德租了两间房子。那地方声音嘈
杂不过,他知道她喜欢窗外的来往车辆的喧闹声。
“我不喜欢死气沉沉的街道,整天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她说道,“给我一点生活
的气息吧。”
接着,他便硬着头皮到文森特广场去。当他按铃时内心充满忧虑,总觉得这样对待
诺拉太过分了,生怕诺拉会责备他。他知道她脾气不好,他不喜欢吵架,也许最妥当的
办法是坦白告诉她米尔德里德又回到他身边,而他对她的爱仍如先前一样热烈;他很遗
憾,但再也不能爱诺拉了。接着,他想起了她极度的痛苦,因为他知道她爱他;以前她
的爱曾经使他飘飘然,他不胜感激;可现在这种爱却是可怕的。她不应该忍受他强加于
她的痛苦。他暗自想:现在她会如何接待自己呢?上楼时,他脑海里浮现出她可能出现
的各种举动。他敲了门。他感到脸色刷地发白,不知如何掩饰内心的紧张。
诺拉正在奋笔疾书,菲利普一进来,她便跳了起来。
“我听出你的脚步声,”她叫道,“这几天你躲到哪儿去了?你这淘气鬼!”
她喜气洋洋地向他走过来,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她见到了他高兴极了。他吻了她。
然后,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说他很想喝茶,她赶忙捅一下炉子,把壶里的水烧开。
“我一直很忙。”他笨拙地说道。
她开始眉飞色舞地扯开了,她告诉他她最近又受托为一家出版商写一篇中篇小说,
这家出版商还是第一次雇她。这样她可以挣15畿尼。
“这笔钱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告诉你我们怎么花,我们可以作一次短途旅游,
到牛津大学去玩一天,好吗?我很想去看一看那里的几所学院。”
他注视着她,看她眼里是否有责备的神色,但它们如平常一样的爽朗、快活:见到
他,她开心极了。他心灰意懒了。他能把那件残酷的事实告诉她吗?她给他烤了点面包,
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然后递给他,好像他是小孩似的。
“吃饱了吗?”她问道。
他微笑着点点头。她替他点了一支烟,然后,又像她平时喜欢的那样,走过来坐在
他腿上。她的体重很轻,她发出一声甜蜜的幸福的长叹,将身子住后靠,偎依在他怀里。
“对我说些亲切的话。”她喃喃道。
“要我说什么呢?”
“你可以尽量地想象,说你多么喜欢我。”
“你知道我喜欢你。”
他无意这时候告诉她。无论如何这一天也要让她平平静静地度过去。也许,他可以
写信告诉她,这比较容易办到。他不忍心想到她痛哭流涕。她要他吻她,而当他吻她的
时候,他想起了米尔德里德,想起了她的苍白的薄薄的嘴唇。对米尔德里德的回忆每时
每刻都萦绕着他,她好像是一个比影子更实在的合并的形体不断地分散着他的注意力。
“你今天很沉默。”诺拉说。
她的喋喋不休常常是他们之间的笑柄,他回答道:
“你从来不让我有插嘴的机会,因此我已经没有说话的习惯了。”
“可是你也不注意听我说话呀,这样很不礼貌。”
他有点脸红,怀疑她是否已微微觉察出他内心的秘密。他不安地将目光移开。今天
下午她的体重使他讨厌,他不想让她碰他。
“我的脚发麻了。”他说。
“真对不起,”她跳起来,大声说道,“假如我改不掉坐在男人腿上的习惯,我非
节食减胖不可。”
他煞有介事地在地板上跺跺脚,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然后,站在壁炉前面,以免她
又坐到他腿上。她谈话的时候,他觉得她要比米尔德里德强10倍,她更能使他快乐。同
她谈话他也更愉快;她比米尔德里德聪明,性情也好得多。她是个善良勇敢、诚实的小
妇人。而米尔德里德呢,他怨恨地想,这些形容词她一个也配不上。要是他有一点理性
的话,他就应该坚持和诺拉好下去,和她在一起会比和米尔德里德在一起更幸福;诺拉
毕竟爱他,而米尔德里德只是感激他的帮助而已。可是,爱别人毕竟要比被别人爱更有
意思。他一心一意爱米尔德里德。他宁可和她待10分钟也不愿意同诺拉待整整一个下午。
他把在她那冰凉的嘴唇上吻一吻,看得比诺拉能给他的一切吻都更加珍贵。
“我没法摆脱,”他想,“我已经被她迷住了。”
即便她无情无义、卑鄙庸俗、愚昧贪婪,他还是爱她。他宁愿同这一个受苦,也不
愿意和另一位享福。
当他起身要走的时候,诺拉漫不经心地说:
“明天能见到你吧,嗯?”
“能。”他回答。
他知道他明天不能来,因为他要帮米尔德里德搬家,可是他没有勇气说出口。他打
定主意给诺拉发一份电报。米尔德里德早晨去看房子,很满意。午饭后,菲利普跟她一
块上海伯里。她有只衣箱,另外还有一只箱子装着零碎杂物,坐垫、灯罩、相框等等。
她打算用这些东西把房子摆设得像个家庭的样子。此外,她还有两三个大纸板箱,可是
所有这些财产无非只够放在四轮马车的车顶而已。当他们乘马车通过维多利亚大街时,
菲利普尽量往马车的后座蜷缩,免得被碰巧路过这儿的诺拉撞见。他没有机会去拍电报,
也不便从沃克斯霍尔桥街邮电所给她拍电报,因为诺拉会怀疑他到那儿去干什么。况且
假如他人在那儿,就毫无借口不到近在咫尺的她的寓所去。他决定最好还是花半小时去
拜访她。但是这件不得不做的事激怒了他。他生诺拉的气,因为她迫使他不得不采取庸
俗卑劣的手段。同米尔德里德在一起他觉得很愉快。帮她打开行李他感到很有趣。把她
安置在由他我的,由他支付房租的寓所,使他体验到一种富有魅力的占有感。他不肯让
她动手,替她做事是件乐事,而她也没有心思去做别人似乎热心替她做的事。他替她把
衣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放好。她没打算再出去,所以他替她拿拖鞋,代她脱靴子。他对履
行仆人的职责感到莫大的喜悦。
“你可把我宠坏了。”当他跪下来替她解靴扣时,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柔情蜜意
地抚弄他的头发。
他拉起她的双手吻了起来。
“有你在这儿,真是妙极啦。”
他整理坐垫和相框,她有好几只绿色的陶瓶。
“明天我买一些花来插。”他说。
他得意地四下打量着自己的手艺。
“我不再出门了,我想还是穿件宽松的女袍。”她说道,“帮我从后面解开钮扣,
好吗?”
她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子,好像他是个女人似的。他的性别对她无关紧要。但他对于
她这句话表示的亲昵劲儿心里充满着感激之情。他笨拙地解开她衣服上的一个个的钮扣。
“第一天踏进茶馆时,我没想到今天会替你干这种事。”说着他勉强地笑了笑。
“总要有人干。”她回答说。
她进寝室换了一件淡蓝色的宽松女袍,上面装饰着许多廉价的花边。然后,菲利普
将她安顿在一张沙发上,便为她沏茶。
“恐怕我不能留下来和你一起用茶了,”他抱歉地说道,“我有个很不愉快的约会,
不过半小时我就回来。”
假如她问他是什么约会,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她没有这种好奇心。他租房子
的时候就定了两个人的饭,本来打算和她安安稳稳地过一个晚上。他急着要赶回来,所
以就乘坐电车穿过沃克斯霍尔桥大街。他想,最好一见面就向诺拉讲明他最多只能待几
分钟。
“喂,我仅有向你打个招呼的时间,”他一跨入她的房间便说,“我实在太忙了。”
她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怎么?出了什么事?”
她竟迫使他撒谎,这触怒了他。他回答说他必须上医院去参加一场手术示范时,他
自觉脸红了。他猜想她的神情好像不相信他似的,这使他越发恼火了。
“哦,那好,没关系,”她说,“明天一天你可以陪我。”
他茫然若失地看着她。明天是星期天,他一直盼望着和米尔德里德一起过呢。他思
忖着出于礼貌他也应该这么做,总不能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陌生的屋子里。
“太对不起了,我明天有事。”
他知道这是一场争吵的开端。而他本来是想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的。诺拉的脸涨得更
红了。
“可是我已经邀请戈登夫妇来吃午饭”——戈登是个演员,他们夫妇正在外省旅游,
这一天要在伦敦过,“这事我一星期前就告诉你了。”
“实在对不起,我忘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可能来不了,你就不能另请别
人?”
“那你明天干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盘问我。”
“你不愿意告诉我,是吗?”
“告诉你我倒一点也不介意,可是被迫说明一个人的一举一动,这可是件恼人的
事。”
诺拉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尽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发脾气。她站起身来,拉起他的双
手。
“明天别让我失望,菲利普,我多么盼望能和你一块过这一天啊!戈登夫妇想见见
你,我们会玩得很痛快的。”
“要是能来我就来了。”
“我并不苛求,是吧!我很少找你的麻烦的。你就不能取消你那个讨厌的约会吗?——
就这一次?”
“很抱歉,我不能取消。”他满脸不高兴地回答说。
“告诉我是什么约会。”她以哄孩子似的口吻问道。
他不慌不忙地编造了一些理由。
“格里菲思的两个妹妹要来过周末,我们要带她们出去玩。”
“就这么点事?”她高兴地说,“格里菲思可以很容易地另找别人嘛。”
他后悔没有想到更紧要的事。这一谎言编得太糟了。
“不,很抱歉,我不能——我答应了,我必须遵守诺言。”
“可是你也答应我了呀,肯定是我先提出来的。”
“希望你别坚持了。”他说。
她发火了。
“你不想来,所以才不来。最近这几天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你完全变了。”
他看了看手表。
“恐怕我得走了。”他说。
“你明天不来吗?”
“不来。”
“那你以后别再来了。”她大发脾气,大声嚷道。
“随你便。”他回答说。
“别再让我耽误你了。”她讥讽地说。
他耸了耸肩膀,走了出来。他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把事情闹大。还没有出现眼泪。
他一边走,一边暗自庆幸这么容易就了却这件事。他走进维多利亚大街,给米尔德里德
买一些鲜花。
简单的晚餐十分成功。菲利普早先送上了一小缸鱼子酱,他知道米尔德里德喜欢。
女房东给端来了一盘蔬菜炒肉片和一道甜食。菲利普要了她最喜欢的红葡萄酒。敞开的
窗帘,熊熊的炉火,灯泡安上米尔德里德的灯罩,房间显得舒适、惬意。
“真像一个家。”菲利普微笑着说。
“我的处境也许会越来越糟,会吗?”她回答说。
饭毕,菲利普拉了两张扶椅放在壁炉前面,他们坐了下来。他舒舒服服地抽了斗烟,
感到怡然自得。
“明天你要干什么?”他问道。
“我要到塔尔士山,你还记得茶馆里的那位女经理吧。喔,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她
邀我去和她过星期天。当然她认为我也结过婚了。”
菲利普的心凉了半截。
“可我回绝别人的一个邀请,为的是和你一块过星期天呀。”
他想,假如她爱他,她将会说,既然这样,她就留下来陪他。他很清楚,要是诺拉
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的。
“唉,你太傻了,三个多星期以前我就答应要去了。”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去呢?”
“哦,我会说埃米尔有事到外地去了。女经理的丈夫是做手套生意的,他是一个很
有教养的人。”
菲利普沉默了,痛楚的心情涌上心头。她瞟了他一眼。
“你不会连这一点快乐也不肯给吧,菲利普?要知道,这是我出去走走的最后一次
机会了,谁知要多久才能再出去呢,何况我已经答应了。”
他拉起她的手笑着说:
“不,亲爱的。我愿你尽情地玩,只希望你能快乐。”
一本蓝皮小书打开着反扣在沙发上,菲利普顺手把它拿起来。这是一本价值2便士
的廉价中篇小说,作者是考特尼-佩吉特,那是诺拉的笔名。
“我实在喜欢他的书,”米尔德里德说,“他的书我全都读过,写得太美了。”
记得诺拉谈起自己的时候曾经说过:
“我在帮厨女工中名气大着呢。她们都认为我很有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