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
两三星期后事态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米尔德里德被菲利普的举动弄得火冒三丈。
她心里思绪繁乱,变化无常。她独个儿地花了许多功夫,思考自己的处境。她并没有把
所有想法都说出来,甚至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但是一些事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翻来
覆去地考虑这些事。她从未了解菲利普,也不怎么喜欢他。然而她却高兴有他在身边,
因为她认为他是个绅士。他父亲是医生,伯父是牧师,对此,她印象很深。她有点蔑视
他,因为她曾那样愚弄过他。同时,在他面前她总觉得不舒服。她又不能忘乎所以。她
觉得他一直在批评她的无礼。
当她刚住到肯宁顿的小房间里时,她疲惫不堪、羞愧万分。她高兴没有人来打搅她。
想到不必付房租,真是莫大的安慰。她不必无论晴雨都得出去了。要是身体不适,她可
以安然地躺在床上。她痛恨她先前过的生活。不得不低三下四、强颜欢笑,实在讨厌。
即使现在,想起男人的粗暴和他们蛮横的语言时,她依然落泪自怜。然而她很少想起。
她感激菲利普拯救了她。每当她记起他多么真诚地爱她,而她待他多么恶劣时,她就感
到深深的悔恨与痛苦。要补偿他是很容易的,这于她算不了什么。当他拒绝她的建议时,
她感到吃惊,可是,她耸了耸肩膀:任他摆架子去吧,她不在乎,过一会儿,他就着慌
了。那时候该轮到她拒绝了。假如他认为吃亏的是她,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她不怀疑
她能稳得住他。他很孤僻,但是她太了解他了。他经常和她吵架,并发誓再也不见她了。
但是,过一会儿他又跪着求饶。想到他在她面前的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她心里非常得
意。他会心甘情愿地躺在地上让她踩过去的。她见过他哭泣。她完全知道如何治他:不
理睬他,假装不知道他在发脾气,由着他去,一会儿他肯定来求饶。想到他会如何在她
面前奴颜婢膝、含羞忍辱,她暗自得意地笑了。花天酒地,尽情放荡,她是过来人了。
她了解男人,再不想与他们有什么瓜葛。她很愿意跟菲利普过一辈子,无论如何,他是
个名副其实的绅士,这是不可轻视的,可不是吗?不管怎样她是不着急的。她不打算采
取主动。她高兴地看到他变得越来越喜欢她的孩子。虽然,她心里也觉得可笑。他竟会
如此喜欢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实在滑稽。他是孤僻的,没错。
可是,有一两件事使她诧异。她过去已习惯他的卑躬屈膝:以往,他很乐意替她效
劳。她常常见他为她的一句气话而垂头丧气,为她的一句好话而神魂颠倒。现在他不同
了。她想,过去的一年他的态度毫无转变。她压根儿也没想到他的感情会起任何变化。
她认为:对她发脾气,他视而不见,这只是假装罢了。有时他想看看书,叫她别说话。
她不知该发火呢还是该绷着脸,她太迷惑不解了,以致既不发火也不绷着脸。后来,他
对她说,他希望他们的关系是柏拉图式的。由于想起了他们过去的一件私情,她想他怕
她可能怀孕。她竭力叫他放心,也无济于事。她是这样的一种女人,不能理解男人也许
不会像她那样地迷恋于肉欲。她与男人的关系纯粹建立在那些方面。她不能理解男人还
会有别的兴趣。她忽然想到,菲利普爱上了别人。她监视他,怀疑医院里的护士和在外
面遇见的女人。但是通过巧妙的盘问,她得出结论,阿特尔尼家没有一个有危险的。同
时她还认为,菲利普像多数医科学生一样,不会发觉和他有工作关系的护士是女性,在
他脑海里,总把她们与淡淡的碘仿气味联系起来。菲利普没收到情书,他的物品中没有
女孩子的照片。假如他跟某个女孩子恋爱的话,他会巧妙地把照片珍藏起来。他坦率地
回答米尔德里德一切问题,显然,毫不怀疑其中的动机。
“我相信他没有爱上别人。”她终于自言自语地说。
这倒令人宽慰,因为这样的话,他当然还爱着她。但他的行为很令人费解。假如他
要待她如此,为何要请她住在这儿呢?这是不自然的,米尔德里德不是那种能理解可能
出于同情、慷慨或者善良的女人。她唯一的结论是菲利普太古怪了。她想,他的行为只
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骑士风度。她的想象力充满着廉价小说的荒唐事儿。她对他的微妙行
为作出各种各样浪漫的解释。她胡思乱想,什么痛苦的误解,圣火的涤罪洁身,雪白的
灵魂以及圣诞节之夜严寒中的死亡等等。她决心趁他们到布赖顿度假时结束他的荒谬行
为。在那儿,他们将单独朝夕相处,人人都会以为他俩是夫妇。那儿还有码头和乐队呢。
当她发现无法引诱菲利普和她同住一个房间时,当他用她先前不曾听到的声调对她谈这
事时,她才恍然大悟,他不需要她了。她大吃一惊。她记得他过去所说的话,记得他多
么狂热地爱着她。她感到羞辱和气愤。但是她具有一种天生的傲慢,这种傲慢使她支撑
到底。他别以为她爱他,其实不然。有时,她恨他,想压压他的锐气,但发现自己特别
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用哪种方法来制服他。她对他开始感到有点紧张,还哭过一两回。
有一两次她待他特别的殷勤。可是当他们晚上沿着海滨人行道散步她挽起他的手臂时,
过一会儿他便借口挣脱开了,好像让她碰到他非常不愉快似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唯
一能支配他的是通过小孩。他似乎对孩子越来越喜爱了。她只需给孩子一巴掌或者用力
一推,就能使他气得脸色发青。他的眼睛唯一能露出旧时温柔的笑意是当她抱小孩站着
的时候。当她在海滨这样站着被一个男人照相时,她注意到这一点。后来,她常常故意
做出这种姿势专门让菲利普瞧。他们回到伦敦时,米尔德里德开始找工作。她断言过工
作很容易找。她现在不想依赖菲利普了。她还想她将得意地向他宣布,她要带孩子搬到
公寓去。可是当这种可能性越来越近时,她却没有勇气了。她已变得不习惯冗长的工作
了,她不愿意对女经理唯命是从。她的尊严使她一想起又要穿上制服,心里就厌恶,她
曾对她认识的邻居说他们很富裕。要是他们听说她要出去工作,那岂不是丢脸?她天生
的惰性是不可抗拒的,她不想离开菲利普。只要他愿意养她,为什么要离开呢?虽然不
太富足,但是她有吃有住的,况且他的境况可能好转。他伯父老了,随时都会去世。那
时他可继承一些财产。即使目前这样,也比为了每周得几个先令而从早到晚累死累活强。
她放松了努力。她不断地阅读报上的广告栏,只是为了表明只要有适当的职业,她还是
想干活罢了。然而她担惊受怕,唯恐菲利普会厌倦供养她。她现在一点也控制不了他了。
她想,他允许她住在那儿是因为他喜欢小孩。她把一切细细盘算,气愤地想,有朝一日
他得为此付出代价的。面对菲利普再也不爱她的事实,她不肯就此罢休,她要叫他爱她。
她生着闷气。有时,她奇怪地想得到菲利普。现在,他太冷淡了,以致令她气愤。她不
停地往这方面想。她认为他待她特坏,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该遭此冷遇。她不
断地自言自语,他们这样住在一起是不自然的。她转而又想,如果情况有变,要是她怀
孕,那他肯定会娶她的。他很古怪,但是他是个十全十美的绅士,谁也不否认这一点,
终于,她想入非非,着了魔似的,她决心迫使他们的关系来一个突变,现在他甚至不吻
她了,而她要他吻她。她记得他过去常常多么热烈地紧贴着她的嘴唇。一想起这件事,
她心里便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情感。她经常盯着他的嘴。2月初的一天晚上,菲利普告诉
她,他要和劳森吃晚饭。劳森要在画室举办生日宴会,他将很迟才回来。劳森从比克街
酒店买了两瓶他们喜欢的混合甜饮料,他们打算好好地玩一个晚上。米尔德里德问有没
有女宾客,菲利普告诉她没有,只邀请男人,他们只准备坐下来聊聊天、抽抽烟。米尔
德里德认为这样没有多大意思。要是她是画家,她就要弄上五六个模特儿在身边。她跑
去睡觉,可是睡不着。不久,她心生一计,她爬起来,把楼梯平台的边门上的门钩扣住,
这样菲利普就进不来了,他大约1点钟回来。她听见他发现边门被关住时的咒骂声。她
爬下床,把门打开。
“你干嘛要把门关起来?对不起,把你从床上拖出来了。”
“我特意开着的,如何关上的我想不起来了。”
“赶快回去睡觉,不然会着凉的。”
他走进起居室,把煤气灯拧大。她尾随他进去,朝壁炉走去。
“我的脚冷冰冰的,我想烤烤火。”
他坐下来,开始脱靴子。他的眼睛发亮,两颊通红。她想他喝了不少酒。
“你玩得痛快吗?”她微笑着问道。
“当然啦,痛快极了。”
菲利普脑子还很清醒,在劳森那儿他一直有说有笑,现在还很激动。这样的夜晚使
他回想起了巴黎的往昔。他兴致勃勃,从口袋里掏出烟斗,装着烟丝。
“你还不睡吗?”她问道。
“还不想睡,我一点儿也不困。劳森精神抖擞,从我踏进他的门槛直到离开,他一
直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你们说了些什么?”
“天晓得!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要是你见到我们都高声大喊,谁也不听谁的,就
好了。”
菲利普在回味时兴奋地笑了。米尔德里德也跟着笑。她确信他喝多了。这正是她所
企望的。她了解男人。
“我能坐下来吗?”她说。
他还来不及回答,她已坐在他腿上了。
“要是你还不睡,最好回去穿件睡衣。”
“哦,我这样挺好,”说着,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将脸紧贴着他的脸,说:
“菲尔,为什么你待我这么可恶?”
他想站起来,可是她就是不让。
“我真的爱你,菲利普。”她说。
“别胡说八道了。”
“不,这是真的。没有你我不能活,我需要你。”
他从她的胳膊里挣脱出来。
“请站起来,你在愚弄自己,把我也弄得像个白痴似的。”
“我爱你,菲利普。我想弥补对你的一切伤害。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这不符合
人性呀!”
他从椅子上溜开,把她留在椅子上。
“很抱歉,可是已经太迟了。”
她伤心地呜咽着。
“可为什么呢?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也许因为我过去太爱你的缘故。我把激情耗尽了。一想起那种事就使我感到恐怖。
现在,我一见到你就不禁想起埃米尔和格里菲思。人无法不考虑那些事。我想,也许这
只是神经质。”
她抓往他的手,在上面狂吻。
“别这样。”他喊道。
她一屁股坐进椅子里。
“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要是你不爱我,我宁可走。”
“别傻了,你没有地方可去。只要你愿意,要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但是一定要明
白,我们是朋友关系,仅此而已。”
这时,她的激情突然消失了,又柔声媚气地笑了起来,她侧身挨近菲利普,展开双
臂搂住他。她把声音压低娓娓动听地说:
“别这么傻了,我相信你只是神经质的。你不晓得我有多么可爱。”
她将脸紧贴着他的脸,用脸颊厮磨着他的脸颊。在菲利普看来,她的微笑是令人讨
厌的媚眼,猥亵的、挑逗性的目光使他心里充满恐惧。他本能地往后退缩了。
“我不干。”他说。
但是她不放过他,她用嘴唇寻找他的嘴。他抓住她的双手,粗暴地将它们掰开,又
把她推开。
“你使我恶心。”他说。
“我?”
她用一只手撑在壁炉台上,稳住了身子,她望了他一会儿,双颊突然泛起两块红斑。
她突然发出一阵尖声怒气的大笑。
“我让你恶心?”
她停了一下,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气。然后,爆发出恶狠狠的珠炮般的臭骂。她高声
嚷叫着。她用所能想得起的难听的话骂他。她使用的语言如此污秽,菲利普不觉为之目
瞪口呆。她平常总是讲究文雅,对粗鲁的话总感到震惊,因此,他从未想到她也懂得刚
才使用的这些话。她走到他跟前,将脸直冲着他的脸。她的脸因激愤而变了形。她语无
伦次地高声叫骂着,嘴上的唾沫四溅。
“我不曾爱过你,一次也没有。我一直在愚弄你。你让我讨厌,让我讨厌透了。我
恨你。要不是为了你的钱,我从不会让你来碰我。不得不让你吻我时,我常常感到恶心。
我和格里菲思都嘲笑你。我们笑你,因为你是笨蛋。笨蛋!笨蛋!”
接着,她又发出一阵不堪入耳的臭骂。她数落他的一切卑劣的过失;说他吝啬、迟
钝、自负和自私。她恶毒地攻击和嘲笑他最敏感的一切。最后她转身要走。她歇斯底里、
不停地高喊他一个无礼的、污秽的绰号。她抓住门把手,砰的一声把门推开,然后转过
身来,向他吐出她知道真正唯一能触到他痛处的恶言。她将全部的恶意和狠毒统统倾注
在这个词上。她冲着他骂去,好像给他当头一棒似的。
“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