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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菲利普在圣卢克医院的最后一年期间必须刻苦攻读。他对生活感到满意。他发现不

    用为爱情牵心又不缺钱花,这是很惬意的。他听过有人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谈到了金钱。

    他不晓得他们是否真的过过一天身无分文的窘困日子。他知道,没有钱会使一个人变得

    卑劣、小气和贪婪。金钱会扭曲他的性格,使他从一个庸俗的角度来观察世界。当你不

    得不掂量每一个便士的分量时,金钱就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了。你需要具有一种能恰如

    其分地评价金钱价值的能力。他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除了阿特尔尼家,他不再拜访其

    他人,可是他并不感到孤单寂寞。他忙着为自己的将来筹划着。有时,他也回想起往事,

    回忆、怀念起旧时的亲朋好友来。但是他不想去走访他们。他很想知道诺拉-内斯比特

    的近况。她现在是姓另外的一个夫姓的诺拉了,但是他就是记不起她要与之结婚的那个

    男人的名字。他为能够结识她而感到高兴。她是个心地善良又有勇气的好人。有一天晚

    上大约11点半光景,他看见劳森正沿着皮卡得利大街迎面走来。他穿着晚礼服,也许正

    看完戏回住所去吧。菲利普屈服于一时的感情冲动,迅速地闪入一条小巷。他已经有两

    年没有见到他了,他觉得现在再也不能重新恢复那中断的友谊。他和劳森彼此间再没有

    什么共同语言了。菲利普已不再对艺术感兴趣。在他看来,他已经比小时候更有欣赏美

    好事物的魄力。但艺术对他显得无足轻重。他正忙于从五花八门的杂乱无章的生活中编

    织一个图案。他使用的材料似乎非先前对颜料和语言的考虑所能替代。劳森适合菲利普

    的需要。菲利普和他的友谊,一直是他正在精心设计的图案的主题。忽视他对这位画家

    再也不感兴趣的事实,只是由于感情用事的缘故。

    菲利普有时也会想起米尔德里德。他有意地避开有可能撞见她的那些街道。然而,

    偶尔出于某种情感,也许是好奇心,也许是他不愿承认的更深奥的原因,使他在她可能

    会出现的时间里,在皮卡迪利和里金特大街一带徘徊。他自己也说不情这时候是渴望见

    到她呢,还是害怕见到她,有一次他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很像她。有好一会儿,他认为一

    定是她。顿时,他心中激起一种奇特的感情:心里一阵莫名的、揪心般的疼痛,还夹有

    点惧怕和令人作呕的心慌意乱。他赶紧追过去,结果一看发现他认错了人。这时候,他

    也不知道究竟心里觉得宽慰呢还是觉得失望。

    8月初,菲利普通过了最后一门功课外科学的考试,领到了毕业文凭。自从他进入

    圣卢克医院迄今已经7个春秋,年纪也接近30岁了。如今,他手里拿着取得行医合格证

    的毕业文凭,从皇家外科学院的台阶走下来,他的心因为满意而跳荡着。

    “现在我才真正要开始生活了。”他默默地想着。

    第二天,他到秘书办公室,登记姓名,申请在医院里就职。秘书是位快活的、蓄着

    黑胡子的小个子。菲利普发现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他先祝贺他的成功,然后说:

    “我想你不会愿意到南部海滨去当一个月临时代理医生吧?周薪3个畿尼,食宿除

    外。”

    “我不在乎。”菲利普说。

    “在多赛特郡的法恩利,索斯大夫那儿。你得立即动身,他的助手患腮腺炎走了。

    我相信那是个很好的地方。”

    秘书说话的态度有些使菲利普迷惑不解,此事有点靠不住。

    “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吧?”菲利普问。

    秘书犹豫片刻后欣然地笑了。

    “好啦,事实是我知道他是个固执的古怪的老家伙。介绍所再不给他派助手去了。

    他说话很直率,人们往往不喜欢这样。”

    “那么你认为他会满意一个刚毕业的人吗?我毕竟没有经验啊。”

    “能有你当助手,他会高兴的。”秘书以外交的口吻说。

    菲利普寻思了片刻。他想,反正最近几星期他没有事干,有机会挣点钱他当然高兴。

    他可以把这些钱积下来,用作到西班牙度假的旅费,他已许下在圣卢克医院任职后去度

    假的心愿。或者,假如在这医院得不到任何职位,就到别的医院任职,而度假的决定是

    不会改变的。

    “好吧,我去。”

    “问题是,你必须今天下午去。这你合适吗?假如合适我立即拍个电报。”

    菲利普本想多玩几天。但是前天晚上他已经去过阿特尔尼家(一通过考试他立即跑

    去把好消息告诉他们了),他确实没有什么理由不能马上动身。他的行李很少。当天晚

    上7点过后不久,他就已走出法恩利火车站,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索斯大夫的诊所夫。

    这是一所宽阔的矮灰泥屋,墙上爬满了五叶地锦。他被领进门诊室。一位老人正在书桌

    旁写字。女仆领着菲利普进来时,他抬起头来,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盯着

    菲利普。菲利普有点吃惊。

    “我想你正在等我吧,”菲利普先开口说道,“圣卢克医院的秘书今天上午给你打

    过电报了。”

    “我把晚饭推迟了半小时。你要洗澡吗?”

    “要。”菲利普接口说。

    索斯大夫奇怪的举止,使他感到有趣。这时老人站起来了。菲利普发觉他中等身材,

    清瘦,满头银发剪得很短。一张宽大的嘴抿得这么紧,以至看起来像是没嘴唇似的。他

    的脸刮得很干净,只留下蓄着的连鬓胡子,宽宽的下巴颏,使他的方形的脸显得更加方

    正。他身穿棕色的苏格兰呢服,结着一条白色宽大的硬领巾。他的衣服松松地披在身上,

    好像它们是为另一个高个头的人做的似的。他的这副样子好像是19世纪中叶的一位令人

    尊敬的农夫。他把门打开了。

    “那儿是餐室,”他指着对面的门说,“你的寝室就在登上楼梯平台进去的第一个

    门。洗完澡就下楼来。”

    吃晚饭时,菲利普知道索斯大夫一直在打量着他。可是他很少说话,菲利普觉得他

    不想听他的助手说话。

    “你什么时候毕业的?”他突然问道。

    “昨天。”

    “上过大学吗?”

    “没有。”

    “去年,我的助手去度假的时候,他们给我派来了一个大学生。我叫他们以后别再

    派这样的人给我,太绅士派头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晚餐虽简单却可口。菲利普外表保持沉静,但是内心却激动得

    翻腾不已。他为被雇用当上助理医生而自鸣得意,顿时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他怀有无

    缘无故要大笑一番的疯狂欲望。他越是想起他这个职业的尊严,就越是忍不住地要格格

    笑出声来。

    索斯大夫又突然发问,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多大啦?”

    “快30岁了。”

    “那怎么才刚毕业呢?”

    “我快23岁才开始学医,中间我还不得不中断了两年。”

    “为什么?”

    “贫穷呗。”

    索斯大夫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陷入了沉默。晚饭结束时,他从桌旁站了起来。

    “你知道这里行医的情况吗?”

    “不知道。”菲利普回答。

    “主要是给渔民及其家属看病。我负责工会和海员的医院。过去就我独自在这儿行

    医。但是由于他们要把这地方开辟成一个时髦的海滨游览胜地,所以又来了一位医生在

    山崖上开了家医院,有钱人都上他那儿看病。只有那些几乎无钱请医生的人才上我这儿

    看病。”

    菲利普明白这场竞争对这老头子来说是件伤心事。

    “我没有经验,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说。

    “你们这些人什么也不懂。”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出餐室,把菲利普独个儿地留下不管。女仆进来收拾餐具时

    告诉菲利普,索斯大夫每天晚上6点至7点看病。这天晚上的工作已结束了。菲利普从自

    己的房间里拿了一本书,点了一袋烟,便坐下看起书来。这是种极愉快的消遣,因为近

    几个月来他除了阅读医学书籍外,别的书什么也没有看。10点,索斯大夫走进来,看着

    他好一会儿。菲利普平时看书时喜欢把脚翘上来,便拖了一张椅子来垫脚。

    “你似乎很懂得享受啊。”索斯大夫的语气冷冰冰的,要不是菲利普眼下情绪高涨

    的话,准会觉得不安的。

    菲利普回答时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你看不惯吗?”

    索斯大夫瞪了他一眼,但没有直接回答他。

    “你看的是什么书?”

    “《佩里格林-辟克尔》,斯摩里特①写的。”

    ①斯摩里特(1721-1771):英国小说家。

    “碰巧我也知道斯摩里特写的《佩里格林-辟克尔》这本书。”

    “请问,医务人员对文学都不大感兴趣,是吗?”

    菲利普将书放在桌上。索斯大夫顺手把它拿起来。它是布莱克斯特伯尔教区的版本

    的一卷,用褪了色的摩洛哥羊皮包着的薄薄的一本书,用版画作扉页和插画。书页因为

    年代久远而发霉,发出一股霉味,并有霉蚀的斑点。当索斯大夫拿起那本书时菲利普无

    意识地身子前倾了一下,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笑意。这表情一点也没有逃脱出这位老医生

    的眼睛。

    “我使你觉得好笑吗?”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看出你喜欢书。只要看看别人拿书的样子,对他是什么样的人就一目了然了。”

    索斯大夫立即把这本小说放了下来。

    “明早8点半吃早饭。”他说罢就离开了房间。

    “多有趣的老家伙啊!”菲利普想。

    他很快就发现为什么索斯大夫的助手们很难跟他相处。首先,他坚决地反对医学界

    近30年来的一切新发现。他对现在流行的被认为疗效很灵验,但过几年之后又会被淘汰

    的一些药一概拒之门外。他珍藏着从圣卢克医院带来的混合药剂配方,他过去曾是那儿

    的学生,并且一辈子靠这几味药行医。他发觉这些药跟以后流行的名目繁多的时新药品

    同样灵验。菲利普对索斯大夫怀疑无菌操作感到吃惊。只是为尊重普遍的见解,他才勉

    强接受了它。可是他谨慎小心地根据注意事项使用,菲利普知道这是圣卢克医院一贯强

    调的。

    “我亲眼见到防腐剂出现了,并把以前的一切药物扫荡殆尽。尔后呢,我又见到无

    菌操作代替了它。简直荒谬至极!”

    原先被派来当他助手的年轻人只知道大医院的常规,他们带着在大医院里形成的对

    一般诊疗医生露骨的蔑视到这儿来。然而,他们见过的只是在病房里才出现的复杂的病

    例。他们虽懂得如何治疗肾上腺体的疑难病症,但对诸如伤风感冒之类的毛病反倒一筹

    莫展。他们的知识是空洞的理论,而他们的自信却是无边无际的。索斯大夫嘴唇闭得严

    严地注视着这些人,寻找机会出他们的洋相,以指出他们多么无知,他们的骄傲多么盲

    目。这是为渔民开设的惨淡的行医经营,大夫还要自己照处方配药。索斯大夫曾责问他

    的助手,他给一个有胃疼的渔民开的混合药剂里竟有五六味贵重的药品,那么,医院还

    怎么能维持下去呢?他还埋怨年轻的医务人员缺乏修养,他们只局限于看《体育时报》

    和《英国医药杂志》。他们字写得既潦草,又常常拼错。索斯大夫有两三天时间密切地

    观察着菲利普的一举一动。一有抓住差错的机会就想尖刻地挖苦他一顿。菲利普意识到

    这一点,若无其事地进行他的工作,心里却暗暗好笑,他对职业的改变感到由衷的高兴,

    也喜欢这种独立感和责任感。各式各样的人拥进门诊室。他内心感到无比喜悦,因为他

    似乎能够提高病人战胜疾病的信心。能观察一个病例的全疗程令人感到愉快,这是在大

    医院里必须间隔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见到的。巡回医疗使他有机会深入到屋顶低矮的农

    舍。那里面摆有钓具和风帆,同时,处处还有一些远海航行的纪念品:日本的漆盒,美

    拉尼西亚①带来的鱼叉和船桨,或者从斯坦布尔②市场买来的匕首。在那些沉闷的小屋

    里有着浪漫传奇的气氛。大海的咸味又给它们带来一股苦涩的清新气息。菲利普喜欢跟

    水手们聊天。当他们发觉他并不目空一切时,便对他讲起了年轻时远洋航行的许多有趣

    的经历。

    ①美拉尼西亚:西南太平洋的岛屿。

    ②斯坦布尔:即伊斯坦堡,为土耳其欧洲部分之一城市。

    有一两次他犯过诊断的错误(他以前从未见过麻疹病例,当他遇到发疹的情况时,

    便把它当作病因不明的皮肤病来治)。还有一两次,他的治疗意见与索斯大夫产生分歧。

    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时,索斯大夫言词尖刻地挖苦他。但菲利普却心平气和若无其事地

    听着。他具有巧辩的天赋,只消回敬一两句话,就使得索斯大夫停下来,并十分惊奇地

    看着他。菲利普的脸色一本正经,但眼睛却炯炯发光。这位老先生不由得认为菲利普是

    在拿他开心。他过去一向习惯于被助手们讨厌和害怕,而这一回可是平生没有过的经历。

    他几乎想对菲利普猛发一阵脾气,让他拿着行李乘下班车回去。他对以前的助手就曾经

    这么干过。但是他不安地觉得,要是这样做的话菲利普将会毫不客气地当面嘲笑他。于

    是突然间觉得可笑起来。他违心地装出笑脸,随即转身走开了。不久,他渐渐意识到菲

    利普是在故意拿他开心,起初他感到吃惊,后来又觉得好笑。

    “真他妈的不要脸!”他暗自笑着说,“真他妈的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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