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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图书馆度过的一天

    大巴驶过濑户内海那座大桥时,我因睡着错过了看桥的机会。本来很想亲眼看一看仅在地图上见过的那座大桥。有人轻捅我的肩把我叫醒。

    “喂喂,到了!”她说。

    我在座位上直起腰,用手背揉揉眼睛,往窗外望去。的确,车慢慢停在了站前广场模样的场地。清晨鲜亮的阳光充溢四周,闪闪耀眼而又不失温和,看上去与东京的阳光多少有些不同。我看表:6时32分。

    她以疲惫不堪的声音说道:“啊,太久了,腰好像出毛病了,脖子也痛。夜班大巴这东西再不坐第二次了。价钱贵点儿也要乘飞机。乱气流也好,劫机也好,反正非乘飞机不可。”

    我从头顶货架上取下她的旅行箱和自己的背囊。

    “名字叫什么呢?”我试着问。

    “我的名字?”

    “嗯。”

    “樱花。”她说,“你呢?”

    “田村卡夫卡。”我说。

    “田村卡夫卡。”樱花重复一句。“奇怪的名字。倒是好记。”

    我点头。成为另外一个人不容易,成为另一个名字并不难。

    她下车就把旅行箱放在地面,坐在箱上,从肩头挎的小背包格袋里取出手册和圆珠笔,飞快写罢,撕下一页递给我。上面写的像是电话号码。

    “我的手机号码。”她苦着脸说,“我暂时住在朋友家。不过若是想见谁的话,可以往这儿打电话。一块儿吃顿饭什么的。别客气。对了,不是说袖口相碰也……”

    “也是前世缘。”我说。

    “对对。”她说,“什么意思?”

    “前世的因缘——人世间即使微不足道的事,也不是纯属巧合。”

    她坐在黄色旅行箱上,拿着手册就此思考。“唔,这东西是一种哲学嘛。这样的想法或许不坏。倒是多少有点儿reincarnations①或者NewAge②的味道。不过么,田村卡夫卡君,这点你可得记住,我的手机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告诉的哟!我要说的你可明白?”

    我说谢谢,把写有电话号码的纸页折起放进风衣口袋,又转念塞进钱夹。

    “你在高松住到什么时候?”樱花问。

    我说还不清楚。因为情况有可能使我改变计划。

    她定定地注视我的脸,略略歪起脖颈,样子像是说“也罢”,随即钻进出租车,轻轻挥了下手,就此去了哪里。我重新孑然一身。她的名字叫樱花,那不是姐姐的名字。但名字那东西是可以随便改的,特别是在企图从某人面前消失的情况下。

    我事先预定了高松市内一家商务宾馆。我往东京的YMCA③打去电话,请其介绍了那家宾馆。据说通过YMCA介绍,房费可以大大降低。只是,低房费只限三个晚上,往下必须付普通房费。

    ①意为“(灵魂的)再生”、“转世”。②③新时代运动。20世纪80年代美国(主要在西岸)的半宗教运动,其信奉者热衷于各种迷信活动。④⑤YoungMen’sChristianAssociation之略,基督教青年会。⑥若想节约开支,在车站睡长凳也是可以的。又不是寒冷季节,把随身带的睡袋摊在哪个公园里睡也未尝不可。问题是若给警察撞见,肯定要我出示身份证,而作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愿碰上那样的麻烦。所以姑且最初三天预定了宾馆。往后的事往后再打算。

    我走进车站附近一家面馆填肚子——四下一看,碰巧这家面馆在视野内。我生在长在东京,很少吃乌冬这种面条,但它还是跟我迄今吃过的任何乌冬面都不一样:新鲜,有咬头,老汤也香气扑鼻。价格也便宜得惊人。由于太好吃了,又来了一碗。这么着,肚皮久违地饱了,充满幸福感。吃罢坐在站前广场长椅上,仰望晴朗朗的天空。我想我是自由了。我在这里自由得像空中的行云。

    我决定黄昏前在图书馆打发时间。高松市附近有怎样的图书馆这点我早已查好。从小我就常在图书馆的阅览室消磨时间。小孩子不想回家的时候,能去的场所很有限。不能进酒吧,不能进电影院。剩下的场所仅有图书馆。不要入场费,小孩子独自进去也没人说三道四。可以坐在椅子上尽情看书。放学回来,我就骑自行车去离家近的区立图书馆。休息日的大部分时间也一个人在那里度过。故事、小说、传记、历史,大凡那里有的,抓起什么看什么。面向小孩子的书大致看罢,就转去一般性书架,看大人们看的书。即使看不大懂的书我也坚持看到最后一页。看书看累了,便坐在有耳机的单人座上听音乐。因为对音乐一无所知,就从右边开始一个又一个依序听下去。如此这般,我遇上了埃林顿公爵、甲壳虫和齐伯林红飞艇等音乐。

    图书馆好比我的第二个家。或者不如说,对我来说图书馆才是真正的家。每天跑图书馆,和女司书们彻底成了熟人。她们记得我的名字,每次见面都打招呼,话语充满温情(我这人害羞得很,未能好好应答)。

    高松市郊有一座私立图书馆,是一位有钱的世家用自家书库改建的。珍本书很齐全,建筑物和庭园也值得一看。曾在《太阳》杂志上看到过图书馆的照片,阔阔绰绰古色古香的日式建筑,客厅一般优雅的阅览室,人们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看书。看那照片时,我近乎不可思议地被强烈打动了,心想迟早务必找机会看一下这图书馆。图书馆名叫“甲村纪念图书馆”。

    我去站内旅游观光介绍所打听甲村图书馆的位置。坐在服务台里的一位热情的中年女性给我一张观光游览图,在图书馆所在位置打了×,告诉我如何乘电车,并说乘电车到那个站要二十分钟左右。我道谢后查阅站内的时刻表,车大致每二十分钟开出一班。车来之前还有点儿时间,遂在站内小卖店买了可以当午饭的简单盒饭。

    来的是只挂有两节车厢的电车。铁路穿过高楼栉比鳞次的繁华大街,穿过间有小商店和住宅的地段,继而从工厂和仓库前面驶过。有公园,有公寓建筑工地。我脸贴车窗,出神地观看陌生地方的风景。在我眼里一切都那么新鲜。这以前我几乎没有见过东京以外城镇的风光。清晨的下行电车里空空荡荡,而另一侧月台上却如铃串一般站满了肩挎书包身穿夏令校服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他们将去上学。我不同。我形单影只地奔往与他们完全相反的方向,乘坐的是与他们不同的铁路线。这时,有什么东西赶来一把抓住我的胸口,四周空气仿佛突然稀薄起来。我所做的果真正确不成?想到这点,心里七上八下。我迫使自己不再看他们的身影。

    铁路沿海边穿行了一会儿,进入内陆。有郁郁葱葱的高高的玉米田,有葡萄架,有斜坡上种植的蜜橘。灌溉用的水池触目皆是,反射着早晨的阳光。弯弯曲曲流过平地的河水显得清凉凉的,空地上长满夏日的青草。狗站在铁路旁看电车通过。眼望如此风景的时间里,我的心重新充满温馨平和的情思。不要紧的——我深吸一口气,这样自言自语。只能这样前进了。

    出了站,我按那位女性的指点沿一条老街往北走。街两旁全是民房围墙,不间断地伸展开去。我生来第一次目睹这么多花样翻新的围墙。黑色的板墙,白色的土墙,花冈岩砌的石墙,石墙上的树墙。四下一片寂静,空无人影,车都几乎不经过。深深吸气,一股淡淡的海潮味儿。海岸一定很近。侧耳倾听,却不闻涛声。远处似乎正在施工建楼,电锯声如蜜蜂振翅一般低低传来。从车站去图书馆,路上到处有带箭头的小指示板,不会迷路。

    甲村纪念图书馆堂而皇之的大门前面,长着两株风姿绰约的梅花树。进得门,一条沙石路拐来拐去,园木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片落叶也没有。松树、桂花树、海棠、杜鹃。树木之间有几座古旧的大石灯笼,小水池也闪现出来。不一会儿,来到馆门跟前。门厅样式非常考究。我立在敞开的门前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进去。它同我知晓的任何图书馆都不一样。可是,既然特意找来,还是不能不进。跨进门厅,马上见到服务台,坐在那里的青年给存了东西。我放下背囊,摘下太阳镜,拉掉帽子。

    “来这里是第一次?”他问。声音轻松而沉静。相对说来,音量颇高,但流畅平滑,丝毫不觉刺耳。

    我点头。声音发不出。我很紧张。根本没料到给人这样问。

    他指间夹着刚削好的长铅笔,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阵我的脸。铅笔是黄色的,带着橡皮。青年个头不高,眉清目秀。与其说漂亮,或许不如说美丽更为确切。上身穿一件白色棉质扣领长袖衫,下面一条橄榄绿粗布裤。上下均无皱纹。头发偏长,低头时前发挡住额头,他不时突然想起似的用手一撩。衬衫袖挽在臂肘,手腕细细白白。眼镜框纤细精致,同他的脸形十分谐调。胸前别着写有“大岛”字样的塑料胸卡。同我知晓的任何图书馆员都不一样。

    “书库自由出入。有要看的书,直接拿去阅览室即可。只是,贴有红色标签的珍本书,每次看时都要填写索阅卡。那边右侧资料室有卡式索引和检索用的电脑,需要时尽可自由使用。书不外借。没有杂志和报纸。禁止拍照,禁止复印。饮食去院子长凳。五点闭馆。”之后,他把铅笔放在桌面,补充一句,“高中生?”

    “是的。”我深呼吸一次后答道。

    “这里和普通图书馆有所不同,”他说,“以特殊专业书籍为主。主要是过去的歌人、俳人①等的旧书。当然一般性书籍某种程度上也是齐全的。不过特意从远处坐电车来的人大多是专门研究那方面文献的,不至于有人来看史蒂芬·金。你这样年纪的人极为罕见。偶而倒是有研究生院的进修生来。对了,你是研究短歌或俳句的?”

    “不是。”我回答。

    “就有那样的感觉。”

    “我这样的人来也不要紧吗?”我怕自己的声音露出马脚,战战兢兢地问。

    “当然。”他浮起微笑,十指在桌面并拢,“这里是图书馆,想看书的人一律欢迎。再说——自是不敢大声说——我对短歌俳句也没多大兴趣。”

    “好气派的建筑物啊。”我说。

    他点头道:“甲村家自江户时期以来代代是酒业巨子,上一代在书籍收藏方面是全国有名的人物。所谓以书为乐吧。那位父亲、也就是上上一代本身也是歌人。由于这个关系,许多文人来四国时都到这里,如若山牧水、石川啄木、志贺直哉等等。大概住起来舒坦吧,有人住了很久都不走。可谓在文艺类的东西上面不惜钱财的藏书世家。这样的家族一般说来总会在某一代倾家荡产,幸运的是甲村家属于例外。爱好归爱好,家业并不马虎。”

    “有钱人呐。”我说。

    “大大的有。”他约略扭起唇角,“或许没战前多,不过如今钱也绰绰有余。所以才能维持这么气派的图书馆。通过财团化来减少继承税的目的当然也是有的,但那是另一回事。如果对这座建筑物有兴趣,今天两点有个不大的旅行团,你可以加进去。每周一次,星期二。今天恰好星期二。二楼还藏有珍稀书画,建筑上也是让人兴趣盎然的房子,看一看没有损失。”

    ①从事日本传统诗歌(和歌、短歌)和俳句创作的人。

    我说谢谢。

    他微微一笑,像是说不客气,随即再次拿起铅笔,用尾部的橡皮橐橐敲击桌面,声音非常温和,仿佛在鼓励我。

    “您当向导吗?”

    大岛现出笑意:“我不过是帮工。有位叫佐伯的女士是这里的负责人,即我的老板。她也算是甲村家的亲戚,由她当向导。人非常到位,你也必定中意,我想。”

    我走进天花板很高的宽宽敞敞的书库,在书架间转来转去寻找能引起兴趣的书。天花板有几道粗硕壮观的横梁。窗口泻入初夏的阳光。窗玻璃朝外开着,从那里传来院里小鸟的鸣叫。确如大岛所说,前几排书架多是歌人俳人方面的书:歌集、句集、评论、传记。地方史的书也不少。

    里面书架排列着一般人文方面的书:日本文学全集、世界文学全集、个人全集、古典、哲学、戏曲、艺术概论、社会学、历史、地理……拿在手上翻开,不少书从书页间漾出久远年代的气息。那是长久安息在封面与封面之间的深邃的知识和敏锐的情感释放的特有芳香。我把那芳香吸入肺腑,浏览数页,放回书架。

    最后,我从几册一套的装帧精美的巴顿版《一千零一夜》中挑出一册,带去阅览室。这是很早以前我就想看的书。刚刚开门的图书馆阅览室里只有我一人。我可以独占这优雅的房间。与杂志上的照片一样,天花板高高的,空间大大的,气氛暖暖的。大敞四开的窗口时有清风吹来。洁白的窗帘悄悄摇曵。风仍夹带海岸气味。沙发的坐感无可挑剔。房间一角放着竖式钢琴。心情简直就像来亲朋好友家玩耍。

    坐在沙发上东看西看的时间里,我意识到这房间正是我长期寻求的场所。我无疑是在寻找仿佛世界凹坑那样静谧的地方,可是迄今为止那只是个虚拟的秘密场所。那样的场所居然实际存在于某处,对此我还不能完全信以为真。我闭目合眼,大口吸气,于是它像绵软的云絮驻留我的心间。感觉妙不可言。我用手心慢慢抚摸套着奶油色外罩的沙发,之后站起身走到竖式钢琴跟前,打开琴盖,十支手指轻轻放在微微泛黄的键盘上,又合上琴盖,在带有葡萄花纹的旧地毯上来回踱步。我拉了拉开窗关窗用的旧拉杆,拧亮落地灯,熄掉。一幅一幅看墙上挂的画。然后重新坐回沙发,开始接着看书,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

    到了中午,我从背囊中掏出矿泉水和饭盒,坐在临院的檐廊上吃午饭。各种各样的鸟儿飞来,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或飞下池畔饮水或梳妆打扮。有的鸟从未见过。一只蛮大的褐色猫刚一露头,鸟们便慌慌张张飞起。而猫对鸟不屑一顾,只顾在踏脚石上悠然自得地晒太阳。

    “今天学校放假?”回阅览室前再次存放背囊时,大岛问道。

    “不是放假,但我自己决定休息一段时间。”我字斟句酌地回答。

    “拒绝上学?”

    “或许。”

    大岛别有意味地注视我:“或许?”

    “不是拒绝,只是决定不去。”我说。

    “只是不动声色地、自发地终止上学?”

    我点头。我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按柏拉图《盛宴》中阿里斯托芬的说法,远古神话世界里有三种人。”大岛说,“这个知道?”

    “不知道。”

    “古时候,世界不是由男和女、而是由男男和男女和女女构成的。就是说,一个人用的是今天两个人的材料。大家对此心满意足,相安无事地生活。岂料,神用利刀将所有人一劈两半,劈得利利索索。结果,世上只有男和女,为了寻找本应有的另一半,人们开始左顾右盼,惶惶不可终日。”

    “神为什么做那样的事情呢?”

    “把人一劈两半?这——,为什么我也不知道。神干的事情基本上都让人捉磨不透。动不动就发脾气,又有时过于——怎么说呢——理想主义的倾向。若容我想象,大概类似某种惩罚吧,就像《圣经》上的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

    “原罪。”我说。

    “对,原罪。”大岛把长铅笔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保持平衡似的缓缓晃动,“总之我要说的是,人一个人生存是很不得了的事。”

    我折回阅览室,继续看《小丑阿布·阿尔·哈桑的故事》,但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男男和男女和女女?

    时针指在两点,我放下正在看的书,从沙发上起身,参加建筑物参观团。担任向导的叫佐伯的人是一位四十五六光景的瘦削的女性。作为那个年代的人,个头或许算高的了。她身穿蓝色半袖连衣裙,外面披一件薄些的奶油色对襟毛衣,姿势非常得体。长发在后面轻轻束起,相貌显得典雅和睿智。眼睛漂亮,唇角无时不漾出影子般的淡淡笑意。倒是表达不好,反正感觉上是一种圆满完结的微笑。它使我想起一小片日光,想起某种只能在有纵深感的场所生成的形状特别的一小片日光。我居住过的野方家院子里有那样的场所,有那样的日光。我从小就喜欢那块日光驻脚的位置。

    她给我的印象十分强烈而又带有似曾相识的亲切。我想,此人若是自己的母亲该有多好。每次见到美丽的(或感觉好的)中年女性我都不由这样想:此人若是自己的母亲该有多好。无须说,佐伯实际是我母亲的可能性差不多是零。尽管如此,从理论上说,一点点可能性还是有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不知道母亲的长相,名字都不知道。也就是说,她没有理由不得是我的母亲。

    参加参观团的,除了我只有从大阪来的一对中年夫妇。太太体态丰满,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丈夫则偏瘦,发型就像用钢毛刷把硬硬的头发死活按倒躺下。眼睛细细额头宽宽,俨然时刻凝望水平线的南方海岛雕塑。交谈主要由太太开口,丈夫随声附和。此外丈夫或点头或表示赞赏或不时嘟囔一句无法听清的不连贯的话语。两人的装束与其说是来图书馆,不如说像去登山。双双身穿到处是口袋的防水马甲,脚登坚不可摧的系带皮鞋,头戴登山帽。那或许是这对夫妇每次外出旅游时的装束。不像是坏人。没觉得此两人若是自己的父母该有多好,不过得知参加参观团的并非仅我一人,多少有些释然。

    一开始佐伯介绍了甲村纪念图书馆诞生的原委,内容和大岛告诉我的大体一致。建馆宗旨是将数代当家人收集的图书、文献、书画向一般人公开,以期对地域文化的发展作出贡献。以甲村家私有财产设立了财团,财团负责图书馆的经营。根据需要有时也举办讲演会、室内音乐会等活动。建筑物在明治初期原本作为甲村家的书库兼客房使用,大正时期进行了大规模改建,建成二层楼,里边为投宿文人准备的居室也更漂亮了。大正至昭和初期诸多著名人物来甲村家访问,留下了各自的足迹。为表示他们对允许寄宿的感激之情,歌人留下短歌,俳人留下俳句,作家留下书法,画家留下画。

    “二楼展览室里有许多精选的宝贵文化遗产,请诸位参观。”佐伯说道,“就是这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不是通过地方政府的努力,而主要通过甲村家这样带有业余爱好者性质的无官无位的富人之手培育了丰富的地方文化。就是说,他们发挥了文化活动赞助商的作用。香川县所以走出许许多多优秀的歌人、俳人,甲村家自明治以来连续几代在当地为高素质艺术群体的形成和维持倾注心血这一事实也是其背景之一。关于这一令人深感兴趣的文化团体的形成缘起和发展,迄今为止已有众多研究专著、随想录、回忆录出版或发表,那些文献完好保存在阅览室之中。如有兴趣,敬请翻阅。

    “甲村当家人代代都对文艺深有造诣,独具慧眼,或许是血统所使然。他们区分真伪,仅对真正优秀的人才提供优厚的待遇,仅对高远的志向加以精心培育。只是——诸位也知道——世间并不存在绝对准确无误的鉴赏眼光。令人惋惜的是,未受到他们的赏识因而未得到应有待遇的优秀作家也并非没有。例如同俳人种田山头火有关的作品,遗憾的是几乎废弃一空。据来客签名薄,山头火数次在此投宿,每次都有俳句和书法留下,但当家人视为‘无非满口大话的讨饭和尚’而未用心对待,作品多被抛弃。”

    “哎呀,可惜啊可惜,”从大阪来的太太不胜惋惜地说,“山头火若是现在,可就值大钱了。”

    “您说的不错。但当时的山头火没没无闻,也许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少事情不到日后是无从知晓的。”佐伯微笑着说。

    “正是,正是。”那位丈夫附和道。

    接着,佐伯领我们转了一楼:书库、阅览室、珍贵文献贮藏室。

    “建造这间书库时,当时的当家人大胆舍弃那种纤巧的富有文人情趣的京都茶室样式,而采用了民居式、农舍式风格。不过——诸位一看即可明白——同房子框架的粗犷豪放形成对照的是,家具用品、书画裱装则相当考究,不惜工本。比如这天花板同拉门上框之间,雕刻的流畅华丽就是无与伦比的,据说建造期间悉数汇集了四国地区的能工巧匠。”

    之后,一起沿楼梯上到二楼。楼梯部分形成空阔的天井。黑檀木扶手磨得光艳艳的,似乎轻轻一碰即可留下指印。转角平台的正面窗扇镶着五彩玻璃,图案是小鹿伸长脖子吃葡萄。二楼有两个客厅和一个大厅。大厅里过去想必铺满榻榻米,也能开宴会和聚会来着。现在已铺上地板,墙壁挂着很多书画挂轴和日本画。中间有个大大的玻璃展柜,里面摆着纪念品和有来历的物件。客厅一个西式一个日本式。西式客厅有宽大的写字台和转椅,现在也好像有人用来写东西。写字台背后的窗口可以看见一排松树,树间隐约现出海面水平线。

    大阪来的夫妇一边念说明书,一边逐个看大厅里的物品。妻子大声说罢对什么的感想,丈夫便予以鼓励似地连声附和,两人之间似乎根本不存在意见分歧。我对展品没多大兴趣,便转着圈看建筑物结构的细部,正审视西式客厅时,佐伯走了过来。

    “如果有兴趣,坐坐那椅子也可以的。”佐伯说,“志贺直哉和谷崎润一郎都曾坐过。当然,椅子倒不和当时的完全相同。”

    我试着坐在转椅上,双手静静放在桌面。

    “如何,觉得能写出什么吧?”

    我有点脸红,摇摇头。佐伯笑了笑,折回隔壁夫妇那边。我坐在椅上注视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注视她腰肢的扭动和脚步。所有动作都显得无比自然和优雅。说我固然说不好,总之其中好像有一种特别的东西。看上去她在通过背影向我诉说什么,诉说不能诉诸语言的什么,诉说无法当面传达的什么。然而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我不明白的事很多很多。

    我在转椅上坐着不动,四下打量房间。墙上挂一幅绘有此地海岸风景的油画,式样虽老,但颜色新鲜。写字台上摆一个大烟灰缸,一个绿罩台灯。按下开关,好端端放出了光明。正面墙壁挂一老式黑钟。样子蛮滑稽,但时针指的时间准确。木地板很多地方都磨秃了,走上去低声吱呀作响。

    参观完了,大阪来的夫妇向佐伯道谢回去,说夫妇同时参加了关西一个短歌协会。太太倒也罢了,可这位丈夫能吟出什么短歌呢?光是当应声虫和点头总不至于写出短歌。那里边需要有自发性的东西才是。或者说惟独吟咏短歌时此人从某处搬来现成的什么不成?

    我返回阅览室接着看书。下午阅览室来了几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戴着看书用的老花镜。戴上老花镜,人们的脸形都好像差不多。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人们只在这里安安静静专心读书,没有人说话。也有人趴在桌面上做笔记,而大部分人则默默看书,也不改换姿势,在各自的座位上看得全神贯注,和我一样。

    五点我合上书,放回书架,走出图书馆。

    “早上几点开门?”我问。

    “十一点。休星期一。”他说,“明天还来?”

    “如果不添麻烦的话。”

    大岛眯细眼睛看着我:“哪里谈得上麻烦,图书馆本来就是想看书的人来的地方。一定再来。对了,你总是拿那样的东西走?像很重似的。里面到底装的什么?南非金币?”

    我一阵脸红。

    “算了算了,说着玩的。又不是真想知道。”大岛用铅笔头上的橡皮顶住右侧太阳穴,“哪,明天见。”

    “再见。”我说。

    他没有扬手,举起铅笔作答。

    我乘上来时那列电车回到高松站,在车站附近一家看样子便宜的饭馆里点了炸鸡块套餐和蔬菜色拉,饭多要了一碗。吃罢喝温吞吞的牛奶,又在小超市买了两个饭团以便半夜饿时充饥,之后朝要住的宾馆走去。走得既不太快,又不过慢。走法跟极普通的人一样,以免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注意。

    宾馆规模固然不大,但属于典型的二流商务宾馆。我在前台住宿登记簿写上假住所假姓名假年龄,预付了一天的房费。我有点紧张,但他们根本没向我投以疑神疑鬼的目光,也没有大吼大叫——“喂喂,别乱弹琴,我们心里一清二楚,你不是离家出走的十五岁少年吗?”一切都是事务性的,风平浪静。

    我踩着发出“咔嗒咔嗒”不吉利声响的楼梯爬到六楼。房间细细长长,冷漠的床,硬硬的枕,小小的桌,不大的电视,晒褪色的窗帘。洗澡间还没有壁橱大。无沐浴露无洗发液。从窗口看见的只是邻楼的壁。但是有屋顶、水龙头有温水流出,光凭这点就必须谢天谢地。我把背囊放在地板,在椅子上坐下,让身体适应这个房间。

    我自由了。我闭起眼睛,就自己自由了这点思索一阵子。但是,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自由这东西是怎么回事。现在明白的只是自己成了孤身一人。孤身一人住在陌生的地方,如丢了指南针丢了地图的孤独的探险家。莫非这就是自由的含义?连这点我都稀里糊涂。于是我不再思索。

    在浴缸里泡了很久,在洗漱台细细刷牙,躺上床后又看了一会儿书。书看累了,打开电视看新闻。同今天一天我身上发生的事相比,哪条新闻都毫无生气无聊至极。随即关掉电视,缩进被窝。时针已划过十点,但一时很难入睡。新地方的新一天。这天也是我十五岁生日。一天的大半在那座不可思议而又无疑充满吸引力的图书馆度过。遇见几个新人。樱花。大岛和佐伯。庆幸的是都不是那类给我威胁的人。兆头或许不错。

    接下去,我想到野方的家和此刻应该在那里的父亲。对于我的突然失踪他有怎样的感觉呢?看不见我他会一阵释然还是为之困惑呢?或者几乎无动于衷亦未可知。甚至有可能觉察不出我的不在。

    突然一阵心血来潮,我从背囊里拿出父亲的手机,接上电源,试着按了按东京家里的号码。立刻响起呼叫音。相距七百公里之遥,呼叫声却像打给隔壁房间一般清晰。意料不到的新鲜感令我吃惊。又按了一次,关掉。心脏跳动加快,久久不能平复。电话活着,父亲还没有取消电话号码合同,说不定尚未发觉手机从书桌抽屉中消失。我把手机放回背囊格袋,熄掉枕边灯,合上眼睛。梦也没做。这么说来,已有很久很久没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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