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六、诺艾丽
巴黎:1941
对某些人来说,1941年的巴黎是一个遍地财富、到处有机遇的地方;对另一些人来说,它是人间地狱。盖世太保成了恐惧的代名词,有关他们行动的传说成了人们主要的——如果巴黎人敢于低声交谈的话——话题。仇视法国犹太人的罪行,开始只是恶作剧式地打碎几块犹太人开办的商店的橱窗,但现在已被盖世太保卓有成效地组织成有计划的没收、隔离和种族灭绝的行动。
5月29日,一项新的法令公布了。“……一颗嵌着黑边的像手掌那样大小的六角星。六角星须用黄布制成,并印有黑色的字样:犹太。六岁以上的犹太人必须将六角星佩戴于左胸显眼处,并牢固地缝在外衣上。”
并不是所有的法国人都愿意接受德国人的践踏。法国的地下抵抗力量——马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战斗,尽管他们被捕后往往被德国人以独出心裁的方式处死,但是各种反德活动有增无减。
有一位年轻的伯爵夫人,她家在夏尔特尔郊外拥有一幢大别墅。她被迫让当地德国司令部的军官在楼下的房间里住了六个月。与此同时,她在别墅的楼上藏了五个被搜捕的马基成员。
这两派人从未见过面,但三个月之后,伯爵夫人的头发全变白了。
德国人的生活和征服者的地位是完全相称的,但是对普通法国人来说,除了寒冷和苦难以外,什么都十分匮乏。烧饭的煤气是配给的,根本没有燃料来取暖。为了挨过严冬,巴黎人成吨地购买锯末,用家里一半的房间来存放木屑,还得用特制的木屑炉来使另一半房间保持温暖。
从香烟和咖啡到皮革,一切都是代用品。法国人开玩笑说无论吃什么都无所谓,滋味反正全一样。法国妇女——传统上是世界上穿着最漂亮的女人——穿的再也不是毛料,而是破旧的羊皮外衣和木制的平底鞋,她们走在巴黎大街上的脚步声宛如嘚嘚的马蹄声。
甚至基督教的洗礼也受到了影响,因为洗礼所需的传统甜食糖杏仁十分匮乏。糖果店挂出了牌子,通知顾客进去预订糖杏仁。虽然雷诺牌出租汽车在街上时有所见,但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双座出租马车和双人自行车。
戏剧却繁荣起来了。在形势长期恶化的情况下,总是会出现这种现象。为了逃避令人窒息的现实,人们在银幕和舞台上寻求解脱。
顷刻之间,诺艾丽·佩琪成了明星。戏剧界妒忌的同行们说,这完全是由于阿尔曼·戈蒂埃的权势和才能。戈蒂埃确实为她打开了演员生涯的大门,但是在戏剧界人士中,大家都知道除了观众以外谁也不能造就明星。观众是演员命运的仲裁人,他们铁面无私而又见异思迁;他们崇拜风尚而又反复无常。观众现在崇拜诺艾丽。
至于阿尔曼·戈蒂埃,他因自己帮助诺艾丽打开演员生涯的大门而深深感到懊悔。她现在再也不需要他了。她和他待在一起只是由于一时的兴致,他经常害怕有一天她会离开他。戈蒂埃大半辈子都是在戏剧界度过的,但是他从未碰见过像诺艾丽这样的人。她像海绵吸水那样不倦地向他学习演戏,不仅想掌握他能教她的一切,而且还要求学到更多的东西。她原来只会断断续续而又肤浅地扮演角色,但现在却能泰然自若地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看到这魔术般的变化,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从一开始戈蒂埃就知道诺艾丽将会成为明星,但是当他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之后,使他感到惊讶的是明星并不是她追求的目标。实际上,诺艾丽甚至对演戏也不感兴趣。
最初,戈蒂埃不敢相信这一点。当上了明星就意味着爬到了顶端,也就是说取得了最高的成就。但对诺艾丽来说,演戏只是一种手段。至于她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戈蒂埃一无所知。她高深莫测,不可思议。戈蒂埃越是深入地进行探查,这个谜就更加难解,就像那种层层套装的中国盒子,打开以后发现里面还有好几个盒子。戈蒂埃一向以善于了解人——特别是女人——而感到自豪,但是他居然对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毫不了解,况且他还爱着她。这可把他气疯了。他要诺艾丽和他结婚,她说:好的,阿尔曼。”他知道她这么说毫无诚意,正像她对待她和索雷尔的订婚那样,而且天知道她以前曾和多少男人订过婚。他意识到结婚的事遥遥无期。当诺艾丽做好了准备之后,她就会继续去干她自己的事。
戈蒂埃断定,所有见到她的男人都想引诱她,跟她相好。他还从羡慕他的朋友们那儿得知谁也未能得手。
“你这个家伙真走运,”他的一个朋友曾对他这么说,“你真该被绞死。我准备送她一艘游艇,一幢位于昂蒂布的别墅,还配有足够的仆人,而她却取笑我。”
另一位朋友是银行家,他告诉戈蒂埃:“我终于第一次发现了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是诺艾丽?”
银行家点点头。“是诺艾丽。我叫她开个价。她不感兴趣。你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朋友?”
阿尔曼·戈蒂埃多么希望自己能知道这一点。
戈蒂埃记起了他为她找到第一个剧本时的情形。他读了还不到十几页,就知道这正是他要找的剧本。这是一本杰作,塑造了一个军人的妻子的形象。一天,一个士兵出现在她家里,告诉她他是她丈夫的战友,他们曾一起在苏联前线打过仗。随着剧情的发展,这个女人爱上了这个士兵,但是不知道他是一个病态的嗜杀狂。她的生命危在旦夕。因为妻子这个角色大有戏可以演,戈蒂埃当即同意导演这部剧,条件是诺艾丽·佩琪当主角。剧院老板不愿让一个无名小辈来主演,但是同意让她试演给他们看。她之所以来到他身边就是为了当明星,现在他将使她如愿以偿了。他想这会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密切,会使她真正地爱上他。他们将结为夫妻,那么,他就能占有她,永远地占有她。
但是,当戈蒂埃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仅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太好了,阿尔曼,谢谢你。”她说这话时的口气,跟他告诉她准确的时间或替她点燃了香烟后,她向他表示感谢时的口气一模一样。
戈蒂埃把她打量了许久,明白在她身上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内心的某种感情不是已经被扼杀就是根本没有产生过,没有人会赢得她的心。他虽然知道这一点,却不愿信以为真,因为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美丽、多情的姑娘,她乐于迎合他所有的怪念头而不要求得到任何回报。由于爱她,戈蒂埃把他的疑虑搁在一边,他们着手去排演那部剧。
正如戈蒂埃预料的那样,诺艾丽在试演时表现得十分出色,理所当然地当上了主角。两个月后,当这部剧在巴黎上演时,诺艾丽一夜之间就成了法国最重要的明星。评论家们原准备对这部戏和诺艾丽进行抨击,因为他们知道戈蒂埃让他的情妇——一个没有经验的女演员——来演主角。这样的事情太有意思了,他们是决不肯放过的。但是,她使他们完全折服了。他们搜索枯肠,寻找新的华丽辞藻来描绘她的演技和美貌。这部剧场场座无虚席。
每天晚上演出之后,诺艾丽的化妆室里拥满了来拜访的人。她会见每一位客人:卖鞋的店员、士兵、百万富翁、售货女郎。她对所有的人都是那样的耐心和有礼貌。戈蒂埃经常在一旁观看,感到十分惊异。他心里想:她简直像一位公主,正在接见她的臣民。
在一年的时间内,诺艾丽接到三封来自马赛的信。她没有启封就把信撕了。最后,来自马赛的信中断了。
那年春天,诺艾丽在戈蒂埃导演的一部电影里演主角。电影上映之后,她的名声传得更远了。诺艾丽在接见记者和让人拍照时显得那么耐心,戈蒂埃赞叹不已。大多数明星都厌恶这种接见和拍照,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增加票房价值,或者为了追求个人的成就。诺艾丽的情况却不同,她对这两种考虑漠不关心。每当戈蒂埃问她为什么放弃去法国南部休假的机会,却愿意在这寒冷的雨季留在巴黎,不知疲倦地让《早晨》、《巴黎少妇》或《名流》杂志的记者为她拍照时,她总是把话题岔开。还是这样更好,因为如果他知道了她的真正动机,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诺艾丽的目标简捷明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拉里·道格拉斯。
当诺艾丽摆好了姿势照像时,她想象她原来的情人拿起了杂志,把她认出来了。当她在电影中演一场戏时,她仿佛看见拉里·道格拉斯坐在某个遥远的乡村剧院里注视着她的表演。她的工作使她经常想起他,使她把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这是一个信号,它表明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她身边;而叫他回到她身边正是诺艾丽梦寐以求的,这样她就能把他毁灭。
由于克里斯琴·巴贝的努力,诺艾丽的剪贴簿里收集的关于拉里·道格拉斯的材料越来越多。这位矮个子侦探也从简陋的办公室搬到了里歇街上一套宽敞、豪华的房间里,就在“牧童乐”游乐场附近。
诺艾丽第一次到他的新办公室去见他时,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巴贝咧着嘴笑了,说:“我没花多少钱就弄到了这个套间。这些办公室原来是一个犹太人占用的。”
“你说有新的情况要告诉我,”诺艾丽简短地说。
巴贝脸上的假笑消失了。“啊,是的。”
他确实掌握了新的情况。在纳粹的鼻子尖下面探听英国那儿的情况很不容易,但巴贝自有门路。他贿赂了中立国船只上的水手,要他们从伦敦的一个侦探事务所偷运信件。然而,这只是他使用的手段之一。他利用地下抵抗运动者的爱国热忱、国际红十字会的人道主义和黑市商人的贪婪,这些黑市商人和海外保持着联系。他向每一个挂钩的人编造了一个不同的故事,结果消息源源而来。
他从写字台上拿起一份报告。“你朋友驾驶的飞机在英吉利海峡上空被击落,”他直截了当地说。他从眼角注视着诺艾丽的脸,等着她那种表面上的冷漠猛然消失,那样他就可以因为能使她遭受痛苦而感到欣喜。
但是,诺艾丽一点也不动声色。她看着他,很有把握地说:“他被救了。”
巴贝瞪着眼睛看她,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十分不情愿地说:“喔,是的。他被一艘英国营救艇救起来了。”他心里却想:真见鬼,她怎么会知道的。
这个女人的一言一行都使他感到困惑,他讨厌她这个顾客,想把她回绝了,但巴贝知道这样做简直是太愚蠢了。
他曾经试图对她采取非礼举动,并暗示那样的话,收费就不会那样昂贵。但是,诺艾丽以漠视的态度断然拒绝了他,使他觉得自己像个笨拙的小丑,为此他是决不会原谅她的。有一天,巴贝暗暗地发誓,总有一天这个假装正经的婊子会受到惩罚。
现在,诺艾丽站在他的办公室里,美丽的脸上带着厌恶的神色,巴贝匆匆忙忙地继续报告情况,急于把她打发走。
“他所在的飞行中队已经换防。他们现在驻扎在林肯郡的科登。他们驾驶飓风飞机,还有……”
诺艾丽的兴趣在别的方面。“他和上将女儿的婚约,”她打岔说,“已经取消了,是吗?”
巴贝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咕哝着说:“对。她发现他和别的一些女人来往。”
诺艾丽仿佛已经读过他的报告。她当然并没有读过,但这不要紧。她所怀有的仇恨把她和拉里·道格拉斯牢固地联系在一起,似乎他那儿发生的任何重要的事情她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诺艾丽收起了报告,走了。
回家之后,她慢慢地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把它和其他的报告订在一起,锁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在演出之后,诺艾丽正在化妆室卸妆,有人敲门。看管舞台的仆役马里斯走了进来,他已经上了年纪,而且还是个瘸子。
“对不起,佩琪小姐,有位先生要我把这些交给你。”
诺艾丽抬起头从镜子里瞥了一眼,看见他拿着一个精致的花瓶,里面插着一大束红色的玫瑰。
“把花放在那儿吧,马里斯,”诺艾丽说,她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瓶玫瑰放在一张桌子上。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下旬,在巴黎,人们已经三个多月没见到玫瑰了。这瓶玫瑰花看来一定有五六十朵,颜色宛如红宝石,花枝很长,还带着露水。诺艾丽心里十分好奇,走了过去,拿起系在花瓶上的卡片。上面写着:
“献给可爱的佩琪小姐。您是否能赏光与我共进晚餐?
汉斯·谢德将军”
那盛花的瓶是荷兰白釉蓝彩陶器,花纹细腻复杂,十分昂贵。谢德将军费了不少心。
“他希望能得到回音。”舞台看管人说。
“告诉他,我从来不吃晚饭。这些花你带回去给你的妻子。”
他惊讶地盯着她。“但是,将军……”
“不用再说了。”
马里斯点点头,拿起花瓶,匆匆走了出去。
诺艾丽知道他会迫不及待地到处去告诉别人她是如何蔑视一位德国将军的。她以前对其他德国军官也是如此,法国人把她看作女英雄。这太荒唐了。其实诺艾丽并不反对德国人,她只不过对他们十分冷淡罢了。他们与她的生活,或者说与她的计划,没有关系,她仅仅是容忍他们,等待着他们回国这一天的到来。她明白如果她和德国人有所纠葛,她将会受到伤害。现在也许不会,但是她关心的并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她认为那种以为第三帝国的统治将会延续一千年的想法简直是发狂。任何历史学者都知道,所有的征服者最后都被征服了。同时,她不会做任何事情来使得她的法国同胞在德国人最后被驱逐之后对她进行报复。德国人的占领对她毫无影响。当提起这个问题时——这是人们经常讨论的,诺艾丽总是避而不谈。
阿尔曼·戈蒂埃对她所持的态度很感兴趣,经常设法了解她对德军占领的看法。
“纳粹把法国征服了,你在乎吗?”他常常问她。
“我在乎又有什么用?”
“那不是问题的要害。如果每一个人都和你的感受一样,我们就完了。”
“不管怎样说我们已经完了,是吗?”
“如果我们相信人有自己的意志,那就没有完。难道你认为一生下来我们的命运就注定了吗?”
“在一定程度上来讲是这样。我们被赋予自己的躯体,自己的诞生地和生活中的位置,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改变现状。我们有可能变成我们想要自己成为的任何样子。”
“和我的看法一模一样。所以我们就得和纳粹进行斗争。”
她看着他。“因为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
“说得对,”他回答道。
“如果真有上帝,”诺艾丽不无道理地回答道,“他创造了纳粹,那么他也会站在他们那一边的。”
十月,诺艾丽第一部剧上演一周年了。剧院老板在银塔餐厅为剧组的全体成员举行宴会。应邀赴宴的客人各式各样,有演员、银行家以及有影响的企业家。来宾大多数是法国人,但是出席宴会的还有十几个德国人,其中有几位是身着制服的军人。所有的德国人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带着法国女郎。未带女伴的是一位四十开外的德国军官,他瘦削的长脸显得十分聪慧,凹陷的眼睛是绿色的,身材匀称,很像运动员。一道细长的伤痕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下巴。诺艾丽注意到他虽然没有走近她,但整个晚上一直在打量着她。
“那个人是谁?”她随口问一位宴会的主持人。
主持人朝那个军官瞥了一眼,他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呷着香槟酒。然后,主持人吃惊地转向诺艾丽。“真怪,你居然会问这个。我还以为他是你的朋友。那是汉斯·谢德将军。他是总参谋部的人。”
诺艾丽记起了那些玫瑰和那张卡片。“你怎么会以为他是我的朋友?”她问道。
那人显得有些慌张。“我自然以为……我的意思是法国上演的每一部剧和电影都必须得到德国人的批准。当审查官要禁拍你主演的新电影时,将军亲自出面表示认可……”
这时,阿尔曼·戈蒂埃带来一位客人,要见诺艾丽,话题就岔开了。
诺艾丽再也不去注意谢德将军。
第二天晚上,她来到化妆室后,发现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玫瑰花,还附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也许我们应该从小事情开始。我能与你见面吗?
汉斯·谢德。”
诺艾丽把卡片撕了,把花瓶扔进了废纸篓。
那天晚上之后,诺艾丽注意到几乎她和阿尔曼·戈蒂埃参加的每一个宴会都有谢德将军在场。他总是待在不显眼的地方注视着她。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不可能是巧合。诺艾丽意识到他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才能了解她的行迹并搞到她要参加的社交活动的请柬。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她如此感兴趣,但她只是在空闲时思索这个问题,并没有真正地感到不安。有几次,诺艾丽接受了邀请却不出席,然后于第二天向主人打听谢德将军是否在场,以此自娱。回答总是“来过”。
尽管纳粹对任何反对他们的人都迅速处以死刑,但是巴黎的破坏活动仍然十分活跃。除了马基之外,还有几十个热爱自由的法国人组成的小组,他们用任何搞得到的武器冒着生命危险和敌人作战。他们趁德国士兵放松警惕时将他们暗杀,爆炸运送给养的卡车,用地雷炸毁桥梁和火车。这些活动在德国人控制的报纸上受到谴责,被称为无耻的行径;但在忠于法国的人看来,这些无耻行径却是光辉的业绩。有一个人的名字不断地在报纸上出现——他的别名是蟑螂,因为他似乎在匆匆忙忙地四处奔跑,盖世太保怎么也抓不住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有些人相信他是一个住在巴黎的英国人;另一种说法是他是自由法国运动的领袖戴高乐将军的代表;甚至有的人说,他是背叛纳粹的德国人。不管他是谁,蟑螂的画像在巴黎到处出现,在建筑物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德军司令部里出现。盖世太保正集中力量来搜捕他。有一件事是不容置疑的:顷刻之间,蟑螂成了民族的英雄。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天下着雨,诺艾丽参加了一位年轻艺术家的画展开幕式,她和戈蒂埃都认识这位画家。展览在圣奥诺雷郊区街上的一个美术馆内举行,里面熙熙攘攘,人很多。许多社会名流都在场,到处都是摄影记者。诺艾丽四处走动,从一张画前踱到另一张画前。突然,她感到有人按了按她的手臂。她转过身,发现面前站着罗斯夫人。诺艾丽顿了一下才认出她。诺艾丽所熟悉的那张脸依然那样凶恶,但看上去老了二十岁,似乎由于某种魔力的作用,她变成了自己的母亲。她披着一件宽大的黑斗篷,诺艾丽预感到她没有佩戴规定的标志犹太人的六角黄星。
诺艾丽正要开口,但是这位变得衰老了的夫人在她手臂上捏了一把,叫她不要出声。
“你能和我谈一谈吗?”她用低得刚好听得见的声音问。“双猴餐馆。”
诺艾丽还没来得及回答,罗斯夫人就消失在人群中了,而诺艾丽周围则又被摄影记者们围得水泄不通。当诺艾丽摆好姿势微笑着让他们拍照时,她心里却想着罗斯夫人和她的侄子伊舍利尔·凯兹。他们俩在她困难的时刻都十分同情她,伊舍利尔两次救了她的命。诺艾丽不知道罗斯夫人想要什么。也许是钱。
二十分钟以后,诺艾丽悄悄地溜出来,乘出租汽车到附近的草地圣日尔曼广场去。这一天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雨,现在又是雨夹雪迎面吹打而来。天气显得十分寒冷。出租汽车在双猴餐馆门前停下,诺艾丽从汽车里跨到外面刺骨的寒风之中。一个身着雨衣,头戴宽边帽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旁。诺艾丽顿了一会儿才认出他。和他的婶婶一样,看上去比以前要老,但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更深刻得多。他带有一种威严,一种力量,这些是他以前所没有的。伊舍利尔·凯兹比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瘦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仿佛好几天没有睡觉了。诺艾丽注意到他没有佩戴标志犹太人的六角黄星。
“别淋着雨。”伊舍利尔·凯兹说。
他握着诺艾丽的手臂,把她引进屋里。餐馆里有十几个顾客,都是法国人。伊舍利尔把诺艾丽带到屋内角落里面的一张桌子那儿。
“想喝点什么吗?”他问。
“不。谢谢你。”
他取下被雨淋得湿透了的帽子。诺艾丽仔细打量着他的脸,立即明白他叫她到这儿来不是为了钱。他端详着她。
“你还是那么美,诺艾丽,”他平静地说,“你所有的电影和戏剧我都看了。你是个了不起的演员。”
“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到后台来?”
伊舍利尔踌躇了一下,然后害羞地笑了。“我不想使你为难。”
诺艾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对她来说,“犹太”只不过是个不时在报纸上出现的词,与她的生活毫无关系;但亲身体验了这个词的含意并在一个敌人发誓要消灭和根绝你所在的国家里当一个犹太人,特别是这个国家又是你的祖国时,那感受就一定大不相同了。
“我选择我自己的朋友,”诺艾丽回答说,“没有人告诉我该见什么人。”
伊舍利尔苦笑着。“别白白浪费了你的勇气,”他劝告说,“勇气该用在真正起作用的时候。”
“跟我谈谈你的情况。”她说。
他耸了耸肩膀:“我的生活平淡无奇。我后来成了外科医生,在安吉鲍斯特博士的指导下进修。你听说过他吗?”
“没有。”
“他是一位出色的胸外科医生,接受我作他的门生。后来纳粹拿走了我的行医执照。”他举起了他那双外形十分美观的双手,把它们仔细端详了一番,仿佛这双手是属于别人的。“所以我就当上了木匠。”
她把他打量了许久。“就这些?”她问。
伊舍利尔惊异地看着她。“当然就这些,”他说,“你还有什么疑问?”
诺艾丽把她内心深处的念头打消了。
“没什么疑问。你为什么要见我?”
他向她靠得更近了,压低了嗓门。“我需要帮助。一个朋友——”
正在这时,门开了,四个穿着灰绿色军服的德国士兵走进餐馆,领头的是个下士。下士大声喊道:“Achtung①!我们想看看你们的身份证。”
【①Achtung,德文意为“注意”。】
伊舍利尔·凯兹变得紧张起来,似乎戴上了假面具。诺艾丽看见他的左手悄悄地伸进了外衣口袋。他的目光对着通往后门的狭窄通道闪了几下,但其中一个士兵已经走到那儿,挡住了去路。
伊舍利尔以紧急的口气低声说:“离开我。从前门出去。赶快。”
“为什么?”诺艾丽问道。
德国人正在查看坐在一张靠入口处的桌子旁的一些顾客的身份证。
“别提问,”他命令道,“你只管走吧。”
诺艾丽犹豫了一下,然后起身朝门口走去。士兵们正向第二张桌子走去。伊舍利尔把他的椅子往后推了推,以便有更多的活动余地。他的行动引起了其中两个士兵的注意。他们走到他跟前。
“身份证。”
不知什么缘故,诺艾丽明白了德国士兵找的正是伊舍利尔,而他正在设法逃脱。他们会把他打死的,他无路可走。
她转过身,大声对他喊道:“弗朗索瓦!我们要误了看戏了。快付了账走吧。”
德国士兵惊讶地看着她。诺艾丽又朝桌子走去。
苏尔兹下士走过来面对着她。他一头金发,圆圆的脸像只苹果,二十刚出头。“你和他是一起的吗?小姐?”他问。
“当然是一起的!你们除了纠缠诚实的法国公民之外就没有更有益的事可做了吗?”诺艾丽责问道,显得很生气。
“我很抱歉,我的好小姐,但是……”
“我可不是你的好小姐!”诺艾丽怒气冲冲地说。“我是诺艾丽·佩琪。我在联合剧院演主角,这位是和我一起演出的男主角。今晚,我和我亲爱的朋友汉斯·谢德将军一起用晚餐时,我会告诉他你们今天下午的行为。他会对你们大发雷霆的。”
诺艾丽从下士的眼神里看出他已经意识到了,但是到底是意识到了她的名字还是谢德将军的名字,她还不能断定。
“我——我十分抱歉,小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当然认识你。”他转向伊舍利尔·凯兹。这时,凯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手放在外衣口袋里。“我不认识这位先生。”下士说。
“如果你们这些野蛮人到过剧院的话,就会认得出,”诺艾丽蔑视而又尖刻地说。“我们是被捕了还是可以走了?”
年轻的下士注意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他得立即做出决定。“小姐和她的朋友当然没有被捕,”他说,“如果我给你带来什么不便的话,我表示道歉。我——”
伊舍利尔·凯兹抬起头看了德国兵一眼,冷冷地说:“外面在下雨,下士。不知道你们哪位士兵能替我们叫一辆出租汽车。”
“当然可以。马上就叫。”
伊舍利尔和诺艾丽一起钻进出租汽车。当他们的车子驶去时,德国下士冒雨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们。
出租汽车驶过了三个街区,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来。伊舍利尔把门打开,紧紧地握了一下诺艾丽的手,一言不发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天晚上七点钟,诺艾丽走进剧院的化妆室,有两个人在等她。其中一个是下午在餐馆碰到的德军下士,另一个穿着便服。他是个生来肤发苍白的“天老儿”,一根头发也没有,眼睛是粉红色的,那样子使诺艾丽联想起还未成形的婴儿。他三十多岁,圆圆的脸,好像一个月亮。他的嗓音很尖,听起来像女人在说话,十分可笑;但是他带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气质,一种使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是诺艾丽小姐?”
“是的。”
“我是科特·穆勒上校,盖世太保的人。我相信你见过苏尔兹下士。”
诺艾丽转向下士,显得十分冷淡。“不,我不认为我见过他。”
“今天下午在那个餐馆。”下士提醒她说。
诺艾丽转向穆勒。“我见到的人那么多。”
上校点了点头。“你有那么多朋友,要记住每一个人一定很难,小姐。”她点点头,“确实如此。”
“譬如今天下午和你在一起的那位朋友。”他停了一下,注视着诺艾丽的眼睛。“你对苏尔兹下士说他和你一起在这个戏中演主角?”
诺艾丽惊诧地看着盖世太保的上校。“下士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
“没有,小姐。”下士忿忿地用德语回答说。“你说……”
上校转过脸冷冷地看他一眼,下士的话讲了一半,嘴巴突然闭上了。
“也许如此,”科特·穆勒和蔼地说。“用外国话交谈时,误解的事很容易发生。”
“的确是这样。”诺艾丽迅速地说。
诺艾丽从她的眼角发现下士气得脸色发红,把嘴紧紧抿着。
“我真是无事生非,十分遗憾。”科特·穆勒说。
诺艾丽的双肩松弛了下来,她突然意识到她一直很紧张。
“一点也没什么,”她说,也许我能给你几张戏票。”
“我看过了,”盖世太保的军官说。“苏尔兹下士已经买了票。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动身朝门口走去,然后又停住了脚步。“当你称苏尔兹下士为野蛮人时,他决定今晚买一张票来看你的演出。后来,他在休息厅看演员的照片时,没有看见那位在餐馆和你在一起的朋友。这样他就来见我了。”
诺艾丽的心跳加快了。
“只不过是为了备案,小姐。如果他不是和你一起的主角的话,他是谁?”
“一位——一位朋友。”
“他的名字?”他尖声地说,口气仍然很柔和,但使人感到一种威胁。
“这又有什么关系?”诺艾丽问。
“你的朋友和我们要追捕的罪犯很相像。据报告,有人今天下午在草地圣日耳曼广场一带见过他。”
诺艾丽站在那儿看着他,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着。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穆勒上校的声音显得十分固执。
“我——我不知道。”
“啊,那么他是个陌生人?”
“是的。”
他凝视着她,他那冷冰冰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眼睛。“你和他坐在一起。你使得士兵们不能检查他的证件。为什么?”
“我很同情他,”诺艾丽说,“他走到我跟前……”
“在哪儿?”
诺艾丽迅速地思考着,心想可能有人看见他们一起走进餐馆。“在餐馆外面。他对我说士兵们正在追捕他,因为他为了妻子和孩子偷了一些食品。这样的罪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我……”她抬起头以恳求的目光看着穆勒,“我帮了他的忙。”
穆勒把她端详了一会儿,赞许地点点头。“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是个了不起的明星了。”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再次讲话时,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听听我的劝告吧,佩琪小姐。我们希望和你们法国人和睦相处。我们要你们成为我们的朋友,而且要你们成为我们的同盟者。但是,任何人帮助了我们的敌人,也就成了我们的敌人。我们一定要抓住你的朋友,小姐。抓住了以后,我们将审讯他。我可以保证,你会把一切都讲出来的。”
“我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诺艾丽说。
“你说错了。”她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你将因为有我在而担惊受怕。”穆勒上校向下士点点头,又朝门口走去。他再一次转过身。“如果你的朋友跟你联系,你得立即向我汇报。如果你这么做……”他对她微微一笑,拖着没有说完的话音同下士走了。
诺艾丽跌进一张椅子里,感到精疲力竭。她意识到她的说法不能令人信服,但她是完全没有准备的,没有料到盖世太保会找上门来。事先,她深信餐馆那件事早已被遗忘了。现在她想起了以前听说过的一些有关盖世太保的传说,感到浑身在微微战栗。万一他们抓住了伊舍利尔·凯兹,而他又招供了,那怎么办?他会对他们说,他们俩是老朋友,诺艾丽说不认识他是撒谎。如果凯兹这么说,那肯定也不要紧。除非……她在餐馆里想到的那个名字又在她头脑里闪现:蟑螂。
半小时以后,诺艾丽上台演出,竭力集中精力演好她扮的角色,不去想其他任何的事情。观众十分欣赏她的演出,她几次出来谢幕,都受到了热烈的欢呼。当她回到化妆室打开门时,还能听到观众的掌声。
出人意料的是,汉斯·谢德将军早已坐在室内的一张椅子上。诺艾丽进来时,他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说:“有人通知我说,我们今天晚上约定了一起去吃晚饭。”
他们在塞纳河畔的叫遗忘的水果餐厅共进晚餐,该餐厅距巴黎市区约二十英里。他们由将军的司机用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轿车送到那儿。雨已经停了,夜晚的空气使人感到清凉、舒畅。
吃完饭后,将军才提起白天发生的事。诺艾丽最初并不想陪他出来,但是她最后还是认为有必要了解德国人到底知道了多少情况,了解她可能会遇到多少麻烦。
“今天下午,我接到了盖世太保总部的电话,”谢德将军说,“他们告诉我,你对苏尔兹下士说你今晚将和我一起吃晚饭。”
诺艾丽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他继续往下说:“我认为,如果我予以否定,就会使你感到很不快,而予以肯定的话,我就会感到很快活。”他莞尔一笑。“所以我俩就到这儿来了。”
“这一切是多么地可笑。”诺艾丽以抗议的口气说。“帮助一个偷了些食品的穷人——”
“别说了!”将军的声音很严厉。诺艾丽惊讶地看着他。“别错误地认为所有的德国人全是傻瓜。别小看盖世太保。”
诺艾丽说:“他们和我毫不相干,将军。”
他玩弄着玻璃酒杯的脚。“穆勒上校怀疑你帮助了他急于要逮捕的人。如果这是真的话,你可闯下大祸了。穆勒上校既不会宽恕人,也不会忘记过去发生的事。”他看着诺艾丽。“另一方面,”他谨慎地说,“如果你再也不跟你的朋友见面,整个事情可能就会被忘掉。你要不要来杯白兰地酒?”
“请给我要一杯。”诺艾丽说。他叫了两杯拿破仑牌白兰地酒。“你和阿尔曼·戈蒂埃在一起住了多久了?”
“我敢说你其实早已知道了。”诺艾丽回答说。
谢德将军笑了。“我确实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以前拒绝和我一起吃饭。是不是由于戈蒂埃的缘故?”
诺艾丽摇摇头。“不是。”
“我明白了。”他不自然地说。他说话的语气使她吃惊。
“巴黎到处是女人,”诺艾丽说,“我可以肯定你能随意挑选。”
“你不了解我,”将军平静地说,“否则你不会那样说。”他显得有些尴尬,“在柏林,我有妻子和一个孩子。我非常爱他们,但是现在我已经和他们分开一年多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谁强迫你到巴黎来了?”诺艾丽冷酷地问。
“我并不是要赢得同情。我只不过想着自己解释一下。我不是和女人随便胡混的人。我第一次看见你在台上时,”他说,“就产生了某种感情。我感到我非常想认识你。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他说话时显得平静而又十分尊严。
“我不能答应任何事。”诺艾丽说。
他点点头,“我懂了。”
但是他显然并没有懂,因为诺艾丽再也不想见到他。谢德将军老练地转换了话题。他们谈论演技和戏剧,诺艾丽发现他在这方面的知识丰富得简直令人吃惊。他持折衷主义,显得深沉而又理智。他漫不经心地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不断地指出他俩在趣味上的相同之处。他表现得如此机智,诺艾丽感到十分有趣。他费了不少精力来了解她的过去。他穿着橄榄绿的军服,看上去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将军,身体强壮,仪态威严,但是他的文雅的举止却又表明他完全是另一种人。他的智力是学者才具有的,而不是属于军人的。可是,他的脸上却有一道军人的伤疤。
“你的脸上怎么会留下这道伤疤?”艾诺丽问。
他用手指沿着那道深深的伤疤抚摸着。
“许多年前我进行过决斗,”他耸耸肩膀说,“在德国,我们称之为Wilafeeisch——意思是,‘值得骄傲的伤痕’。”
他们谈论了纳粹的哲学。
“我们不是怪物,”谢德将军说,“我们不想统治世界,但我们也不愿呆呆地坐在那儿继续为我们在二十年前被打败的那场战争而受到惩罚。凡尔赛条约是一种奴役,德国人已经最后打破了这个桎梏。”
他们还谈到了对于巴黎的占领。
“我们轻而易举地拿下巴黎,这并不是法国士兵的过错,”谢德将军说,“这责任在很大程度上得由拿破仑三世来承担。”
“你在开玩笑。”诺艾丽回答说。
“我完全是认真的,”他向她保证说,“在拿破仑时代,暴民们经常以巴黎错综复杂、弯弯曲曲的街道为掩护,到处进行伏击,与拿破仑三世的士兵作战。为了制止他们,拿破仑三世委派欧仁·乔治斯·奥斯曼男爵把街道改建得笔直,使巴黎到处都是美丽的、宽阔的林荫大道。”他微微一笑。“我们的部队就沿着这些林荫大道挺进。恐怕历史对于这位改建街道的设计者奥斯曼评价不会太高吧。”
晚饭之后,在乘轿车回巴黎的途中,他问:“你爱阿尔曼·戈蒂埃吗?”
他的口气很随便,但是诺艾丽感到她的回答对他来说是举足轻重的。
“不爱。”她慢条斯理地说。
他点点头,感到还满意。“我也这么想。我相信我会使你非常幸福。”
“就像你使你的妻子非常幸福那样?”
谢德将军在一瞬间显得很不自然,仿佛被人猛击了一下,随后他转过脸看着诺艾丽。
“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平静地说,“愿我们永远不要成为敌人。”
诺艾丽回到她的住处时,几乎是第二天早上三点钟了。阿尔曼·戈蒂埃正在焦急不安地等她。
“你到底去哪儿了?”当她走进门时,他责问道。
“我有约会。”诺艾丽的目光避开他,转向室内。房间看上去好像被旋风袭击了似的。书桌的抽屉全被拉开了,里面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所有的衣橱都被彻底地搜查过了,一盏台灯被打翻了,一张小桌子横躺在地上,一条腿已经断了。
“发生了什么事?”诺艾丽问。
“盖世太保到这儿来过了!天哪,诺艾丽,你干了什么了?”
“没干什么。”
“那他们为什么要搜我们的家?”
诺艾丽开始在房间里走动,把家具放好,同时在苦苦地思索着。
戈蒂埃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转了过来。“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吧。”
她告诉他和伊舍利尔的会见,但没有透露他的名字,也没有谈及后来与穆勒上校的谈话。“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是不是蟑螂,但这完全有可能。”
戈蒂埃一屁股坐进一张椅子,瞠目结舌。“我的上帝!”他惊叫了起来。“他究竟是什么人,我管不着!但是,我不愿意你和他再有往来。我们俩都会由于这件事给毁了的。我和你一样恨德国人……”他没往下讲,不能断定诺艾丽是不是恨德国人。他又说:“亲爱的,只要德国人还是这儿的统治者,我们就得在他们的管辖下生活。要是和盖世太保纠缠不清的话,我俩可谁也担当不起。这个犹太人——你刚才说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我没说。”
他看了她一会儿。“他是你的情人吗?”
“不是,阿尔曼。”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不。”
“那么好吧。”戈蒂埃说话的口气轻松多了。“我看我们没有理由担忧。如果你偶然和他见了一面,他们不能责怪你。如果你不再和他会面,他们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一定会把这事忘掉的。”诺艾丽说。
第二天,在去剧院的路上,诺艾丽的身后有两个盖世太保的特务在盯梢。
自从那天以后,诺艾丽无论去哪儿都有人盯梢。最初她只有一种感觉,一种有人盯着她的预感。诺艾丽几次转过身都在人群里看见一个看上去像日尔曼人的青年,他身穿便服,似乎对她并不注意。后来,她又产生了同样的感觉,这次跟在她后面的是另一个年轻的日尔曼人。她每次发现的都不是同一个人,虽然他们都穿着便衣。他们还有同样明显的标志:显而易见的优越感和那种蔑视一切的冷酷神情。
关于被人盯梢的事,诺艾丽对戈蒂埃只字不提,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再使他受惊。盖世太保在他们的房间里搜查的事仍使他非常紧张。他整天都在唠叨,说德国人会把他和诺艾丽的前程全毁掉,只要他们想这样做的话。诺艾丽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只要看一看每天的报纸就知道,纳粹对他们的敌人是决不会心慈手软的。谢德将军给她来过几次电话,但是诺艾丽没理会他。如果说她不想有纳粹这样的敌人的话,那她也不想有他们这样的朋友。她决定她要像瑞士那样:保持中立。世界上像伊舍利尔·凯兹这样的人得自己保护自己。诺艾丽有点好奇,想知道他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但她并不想牵连进去。
诺艾丽和伊舍利尔·凯兹见面两星期之后,巴黎的报纸在头版报道了盖世太保捕获了以蟑螂为首的破坏活动小组,但蟑螂本人是否被捕,则只字不提。她还记得德国人向伊舍利尔·凯兹靠近时他的脸部表情,她知道他不会让他们把他活捉。当然,这可能是我的幻觉,诺艾丽心里这么想。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很可能只是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木匠。但是,如果他真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话,盖世太保为什么对他那么感兴趣?他是蟑螂吗?现在,他是已经被捕了还是逃掉了?诺艾丽走到房间的窗前,窗子面对着马提格尼大道。在一盏街灯的下面,站着两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在等着。等什么呢?诺艾丽开始像戈蒂埃那样警觉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愤怒。她想起了穆勒上校说的话:你将因为有我在而担惊受怕。这是挑战。诺艾丽预感到伊舍利尔·凯兹将会和她再次取得联系。
第二天早上有人传来了口信,传信的人居然是她那幢住宅楼的看门人——这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看门人身材瘦小,眼睛细眯眯的,已经七十多岁了,面容枯槁而又粗糙,下齿一个也没剩,所以他说话时别人很难听懂。
诺艾丽按电铃,叫电梯开到她这一楼层上来,发现他在电梯里等她。他们一起乘电梯下楼。快到门厅时,他含糊地说:“帕西街的面包房已经把你订的生日蛋糕准备好了。”
诺艾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能断定自己是否听清楚了,说:“我没有订蛋糕。”
“帕西街。”看门人固执地重复着。
诺艾丽突然明白了。即使在这时,如果她没有看见在街对面等她的两个盖世太保特务的话,她也会对老人说的话置之不理。像罪犯一样被人跟踪!那两个人在谈话,还没有看见她。
诺艾丽愤懑地转向看门人说:“用人进出的门在哪儿?”
“这儿走,小姐。”
诺艾丽跟着他穿过一道后面的走廊,走下了几级台阶,来到地下室。
她从那儿又走进一条小巷。三分钟之后,她已经坐上出租汽车,去会见伊舍利尔·凯兹了。
这爿面包房是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坐落在一个已经破败的中产阶级居住的地区内。窗上用油漆写着“面包房”,由于油漆已经剥落,字迹显得残缺不全。诺艾丽打开门,走了进去。招呼她的是一位矮胖的女人,穿着一件一尘不染的白围裙。
“有什么事,小姐?”
诺艾丽犹豫了一下。要马上离开的话,还来得及,还有时间可以回心转意,不牵连到和她无关的危险勾当中去。
那女人在等着她回答。
“你们——你们为我做了一盒生日蛋糕,”诺艾丽说,感到玩这样的把戏太愚蠢了,仿佛他们使用的幼稚的手法降低了他们从事的工作的严肃性。
那女人点了点头。“蛋糕做好了,佩琪小姐。”她在门口挂出“停止营业”的牌子,锁上了门,然后说:“这儿走。”
他躺在面包房后屋的一张吊床上,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浑身汗如雨淋。缠在他身上的床单浸透了血,左膝上绑着止血带。
“伊舍利尔。”
他转身面向着门,身上的床单落了下来,只见膝盖那儿血淋淋的,骨头和肉一片稀烂。
“怎么回事?”诺艾丽问。
他想笑,但很难笑得成。他的声音因疼痛而显得嘶哑。“他们踩了蟑螂一脚,但我们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
她果然猜对了。“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诺艾丽说,“你的伤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伊舍利尔深深地吸了口气,显得很痛苦,然后点了点头。他说话十分费力,不停地喘着气。
“盖世太保为了要搜捕我,把巴黎搞得天翻地覆。我只有出巴黎城才有希望得救……如果我能到达勒阿弗尔市,就有朋友帮助我乘船到国外去。”
“你能找个朋友驾车送你出巴黎吗?”诺艾丽问。“你可以藏在货车的后面——”
伊舍利尔虚弱地摇摇头。“有路障。连老鼠也出不了巴黎。”
甚至蟑螂也出不去,诺艾丽心里想。“你的腿伤了,还能走吗?”她问,拖延着时间,想做出最后的决定。
他微微一笑,嘴唇绷得很紧。
“我要走的话,就不要这条腿了,”伊舍利尔说。
诺艾丽看着他,没明白他的意思。这时门开了,一个蓄着胡子的人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熊腰虎背,手里提着一把斧头。他走到床前,把床单拉开。
诺艾丽被吓得脸色煞白。她想到了谢德将军和那个秃顶“天老儿”盖世太保上校:如果他们发现了她的行动,他们会怎样对待她呢?
“我愿意帮助你。”诺艾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