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溅寒夜
就在我们主仆二人谈话的那天晚上,大少爷出去了。第二天,也就是那个多灾多难的二月二十七号,他又出去了老半天。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我们直到第二天才去打听。如果当天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这一切就会是另一个样子。既然我们大伙儿都蒙在鼓里,我就照当时的实际情况来讲述,把事后才知道的事情留到事后再去讲。这也是我这个故事中最悲惨的一页,也要请读者诸君耐心听我慢慢道来。
二十六日一整天冰霜惨烈,奇冷无比,路上的行人呼吸起来就像冒烟的火炉。厅堂宽大的壁炉内柴火堆得老高,一群误从南方飞过来的报春鸟刚好到达我们这一带,有的站在人家的窗棂前,有的在结了冰的屋檐上徘徊,像是着了魔似的。中午时分天上漏下来一线阳光,显出一幅冰霜覆盖、美丽纯洁的冬日风景画。画面上有白皑皑的丛山峻岭、茂林修竹,奎尔的大帆船在奎格角下面的海上等待刮风起航,山庄农舍的炊烟垂直地升上高空。时近傍晚,天寒地冻、雾霭沉沉、星光不明,回周一片黑暗、寂静。这个反常的夜晚,发生的事情也诡异怪谲。
亨利太太一如往常早早就告退了,我们几个人打扑克消磨寒夜,这也是大少爷厌倦了府邸生活的一种解脱。没玩多大一会儿,老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壁炉旁边的座位,一言不发就去睡觉了。剩下我们三个既没有什么情面可讲,也不必拘泥什么礼节,谁也不愿去迁就谁。不过,根据惯例牌已经切了,就得玩完一圈。今天老爷是提前上床,仆人们也早就进入了梦乡。我们则熬得太晚,时钟上显示出十二点已经过了不少。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我从来没有看到大少爷酗酒,这天晚上他却开怀畅饮,也许有了几分醉意(尽管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其实老爷刚从厅堂里出去,大少爷就来了一个战略大转移,他声音腔调没有丝毫的变化,内容却从平常的谈话一下子变成了无休无止的谩骂。
“亲爱的亨利,该你出牌了。”他说了一句,接着又说,“也真奇怪,怎么在玩牌儿这样的小事上也土里土气的,不是像小妞儿那样扭扭捏捏,就是跟酒馆里的水手一样疯疯癫癫。呆头呆脑的,又爱占小便宜,你这愚蠢的笨拙真让人生气(法语)。也真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白痴到了输钱的时候还会冒出几分机灵来,可是跟你玩牌一点劲儿都没有,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亨利先生还是看着自己手上的牌,好像在考虑怎么出牌,可是他的心思在想着别的什么。
大少爷高声嚷了起来:“天哪,还有完没有?真笨啊(法语)!我干吗要跟你讲法语,那不是对牛弹琴吗?亲爱的弟弟,法语中的这个笨字用我们英语讲就是乡巴佬、呆子、傻帽儿,就是没有教养、没有天分、没有手段、没有灵活性、不会讨人喜欢的人,就是你在镜子面前看到的那个德性。说真格的,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你好。还有你方脚趾(他看着我,打了一个哈欠),到这种穷山恶水的鬼地方来逗着你和你的主子玩,我也很开心啦。我对你很感兴趣,看样子你听了自己的绰号(的确很土气)总是很伤心。不过我跟这个好像老是躺在扑克牌上打瞌睡的伙计过节还要深一些。亨利,你还不明白我刚才给你解释的那个笨字吗?比如说吧,尽管我发现你身上有很多优秀的品质,可是在你我之间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不更喜欢我的——我想……”然后又故意油腔滑调地说:“也没有哪个女人对我不是旧情难舍的。”
亨利先生放下牌,缓缓地站起身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只听他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你这胆小鬼!”然后不紧不慢地在大少爷的嘴上扇了一记耳光。
大少爷仿佛变了一个人,猛地跳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像现在这么漂亮。他大声叫道:“你打我的耳光!就是上帝我也不会饶他的!”
亨利说:“小声点,是不是还想让老爷子起来帮着你一点?”
“二位先生!”我说着,站到他们俩中间。
大少爷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伸直手臂把我推开,仍然对着他的弟弟说:“你知道这一耳光意味着什么吗?”
亨利先生说:“我平生这还是第一次有意打人,是有意的。”
大少爷说:“我要用血来偿还,我要用血来偿还。”
亨利先生说:“请上帝作证,还是用你自个儿的血来偿还吧。”说完,他来到墙边从悬挂的一大堆刀剑中取下两柄,拔去剑鞘,用剑尖对着大少爷,说:“找个见证人,咱们公平合理。就请麦科拉吧。”
大少爷随手抽了一柄剑,说:“不必再侮辱我了,我这一辈子都痛恨你。”
亨利先生说:“老爷子刚上床,到屋子外面去找个地儿吧。”
大少爷说:“那块灌木林里有个好地方。”
我说:“二位先生,害臊不害臊!一个娘生的亲兄弟,忍心吗?”
亨利先生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麦科拉。”他还是原来那一种处事不惊的神情。
我说:“那我可要干涉。”
这时我的生命岌岌可危,大少爷听了我的一番话,用剑尖抵住我的胸口;我看到剑锋上寒光闪烁,连忙举起双手,双脚跪倒在地,我像个小孩似地哭道:“别,别。”
大少爷说:“咱们就不找他的麻烦了,家里养个胆小鬼也不是坏事嘛。”
亨利先生像是没有听到我们俩之间的这一段插曲,仍然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咱们还要一盏灯。”
大少爷说:“让这个脓包带两支蜡烛就够了。”
听了这话,我满面羞惭,但一看到他剑上的寒光就主动提出打灯笼去。
大少爷嘲弄我说话的样子,并结结巴巴地学着我的话说:“我们不需要的——的——灯——灯笼,外面压根就没有一丝风,来吧,就拿两根蜡烛,到前面去带路,我拿着这个紧跟在你后面。”说着,又用那把明晃晃的剑指着我。
我举着蜡烛,快步来到他俩前面。这几步可真悬啦,我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不过,本领再大的胆小鬼充其量也只能当个奴仆。我一边走,嘴里两排牙齿直打架。正如他刚才所说的那样,外面果然没有一丝风。霜冻把空气包了起来,使它纹丝不动。在烛光下,我们的头顶犹如戴上了一个黑色的罩子。三个人谁也不开腔,四周也万籁无声,惟有几双脚踩在霜冻的路面上发出喀嚓喀嚓声。午夜的寒气像一桶冷水浇在我的身上,我又冷又害怕,真是一步一颤抖。两位少爷和我一样光着脑袋,虽说刚从温暖的厅堂走出来,可他们对温度的差异却浑然不觉。
大少爷说:“就在这儿吧,把蜡烛放下。”
我遵命而行,烛光在冰冻的树丛中仍然那样安静而温暖,和在屋子里面毫无二致。我看着这两兄弟拉开了架势。
大少爷说:“烛光有点刺眼。”
“我什么事都可以照顾你,”亨利先生说着,挪动了一下位置,“因为我知道你就要死了。”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苍凉,但仍然那样洪亮。
大少爷说:“亨利·杜瑞,出剑之前我有两句话要说。你是个击剑运动员,只会用钝头剑,用真剑干起来是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凭这一点我料定倒下的是你。再看看我的有利条件,如果你倒下了,我可以远走他乡,到我存着钱的地方去。如果我倒下了,老爷子,你老婆——你也明白她还爱着我——还有你的孩子,她更喜欢我一些——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替我报了仇。你想过没有,亲爱的亨利?”他笑着看了看弟弟,然后行了一个击剑礼。
亨利先生一言不发,也还了一个击剑礼,接着两柄剑就绞在了一起。
我是外行看热闹,再说脑子也因为寒冷、恐惧和惊慌而呆滞了。不过亨利先生似乎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上风,他怀着满腔抑制不住的怒火频频向敌人出击。离敌人越来越近,最后大少爷突然后退,嘴上轻轻地骂了一声。估计这一下他又到了烛光刺眼的那个位置,于是两人又调整了一番。这一次靠得更近了,亨利先生步步相逼,大少爷显得有点心虚的样子。很显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也尝了一口冰冷而苦涩的眼泪,不然的话他是不会做那个犯规动作的。两柄剑舞起来令人眼花缭乱,我这双外行的眼睛根本看不过来。不过好像是他用左手抓住了弟弟的剑锋,而这在击剑中是不允许的。亨利先生眼尖脚快,连忙闪到一边,这才死里逃生。大少爷一剑刺空,就栽倒在地,还没等他爬起来,弟弟的剑就穿胸而过。
我尖声叫了起来,忙跑上前去,大少爷的身体已然倒地,像一只垂死的虫子,蠕动几下就僵死了。
亨利先生吩咐我:“瞅瞅他的左手。”
我说:“净是血。”
他问道:“里面呢?”
我回答道:“伤口是在里面。”
“想必如此。”说着,他转过身去。
我打开大少爷的衣服,摸了摸,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我说:“愿上帝原谅我们,亨利先生!他死了。”
“死了?”他喃喃地说,然后提高嗓门道,“死了?死了?”于是就把血淋淋的剑扔在地上。
我说:“怎么办呢?先生,您冷静点儿。一切都晚了,您一定要冷静。”
他转过身来瞪着我:“哦,麦科拉!”说着用双手捂住脸。
我拉了拉他的上衣,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我们大伙儿的分上,坚强一点!咱们怎么办?”
他放下双手,又痴痴地瞪着我。“怎么办?”说着,低头看着地上的死尸,又叫了一声,“哦!”然后把双手放在眉头,仿佛自己忘记了所有的往事。然后,他扭过身子去,背对着我,趔趔趄趄地朝杜瑞斯迪府邸跑去。
我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明白过来我的职责应该是拥护活着的那一方。蜡烛在冰冻的地面上燃烧,死尸躺在烛光掩映的树影下,我顾不了这些,跟在二少爷的后面往回跑。可是不管怎样拼命地追赶,我还是掉在他的后头。他进屋后就上楼到了厅堂里。我进去时发现他站在火边,还是用双手捂着脸,全身不住地颤抖。
我说:“亨利先生,亨利先生,这样下去我们就全完了。”
“我千了什么?”他哭着说,然后放下手,那副面容让我终生难忘。他说,“谁去告诉老爷子?”
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心,可现在不是畏葸不前的时候。我走过去倒了一杯白兰地,递给他说:“喝吧,喝下去。”然后像对待小孩似的强迫他吞了下去,我自己深受夜寒的侵袭之苦,也喝了一杯。
他说:“麦科拉,这事儿不说不行。”然后他砰的一声就坐在壁炉旁边老爷子的座位上,无泪地抽泣着,同时全身颤抖不已。
我感到失魂落魄,很显然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是白搭。
我说:“唉,就坐在这儿,一切都由我来担当。”我拿着蜡烛,走出厅堂。外面漆黑一团,闯无声息,我估计这一切仍无人知晓,心里琢磨着怎样在其他人跟前把这个秘密传开,现在可不是犹豫的时候。于是,我一下子推开了太太的房门,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惊叫道:“出了大事?”
我说:“太太,我这就到走廊里去,您尽快穿上衣裳。有好多事情要办。”
她没有问我什么问题,也没有让我久等。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开口,太太就到了门槛上,示意我进去。
我说,“太太,您有没有胆量帮我的忙,没有的话,我就去找别人,今儿晚上没人帮我的忙,咱们杜瑞斯迪家族就全完了。”
她说:“我什么都不怕。”说着,她瞅了瞅我,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微笑,让人看了很难受,但那微笑中又有一股无所畏惧的傲劲。
我说:“决斗了。”
她喃喃地问:“决斗?决斗!是亨利和……”
我说:“和大少爷。二少爷忍让很久了,您还蒙在鼓里,我说出来您也不会相信。可今夜太过头了,他侮辱您的时候……”
她说:“等等,他?是谁?”
我心头一阵酸痛,大声地说,“哦!太太,您问我这样的问题?那好,我去找别人帮忙得了,看来您帮不了我的忙!”
她说:“我不知道怎样伤害了你。请你原谅,你就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吧。”
可我还是不敢告诉她,总有点不放心。最后,我满腹狐疑而又无可奈何地向这个可怜的女人说开了:
“太太,咱们谈的是两位绅士,其中一位侮辱了您,可您还问我是谁。我可以告诉您,就是跟您形影不离的那一位。而这另一位责备过您吗?对这一位您一往情深,而对那另一位,上帝有眼有灵,我估计您的情感反复无常。可他对您的情爱有过反复吗?今天晚上,我这个雇佣来的外人亲自听到一位对另一位说您爱上了他,不用我再说了,您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是哪一个?再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事情到了这样可悲的结局,是谁的责任?”
她好像头昏目眩一样瞪着我,第一次是感慨万千地说:“我的天哪!”第二次却喃喃自语道:“上帝啊!——麦科拉,你就发发慈悲吧,出了什么事?”接着她哭道:“我一切都完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说:“你不应该只是知道而已,不论出了什么事,你都应该承认是自己的过错。”
她拧着自己的手哭叫道:“哦!你这个人好狠心,是非要把我逼疯了还是怎么着!你的脑子里为什么总想到我?”
我大声嚷道:“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你,我想到的是我那位可怜的主子。”
她把手按在胸口,哭道:“啊!亨利死了!”
我说:“你低声一点儿好不好,死的是那一个。”
我看见她的身体犹如弱柳扶风摇晃不定,也不知道她是胆怯还是痛苦,把身子扭过去盯着地板。太太的沉默令人发憷,我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就说:“这都是不幸的消息,为了全家,你和我都应该勇敢起来。”可她还是缄口不语。我接着又说:“还有凯瑟琳小姐,如果我们不把这事儿处理好,连她长大之后也要蒙羞受辱。”
不知道是想到了孩子还是我直率地用了“蒙羞受辱”这个刺激性很强的词,她终于如梦初醒。我的话音刚落,她就开了腔。那口气声调我以前闻所未闻,仿佛她此刻给压在一座大山下面,拼命挣扎着想卸掉身上的重负,接着她的声音略大了一点。
只听太太低声说:“是打架。不是——”后面那个词没说出来,她就说不下去了。
我说:“我的主子在决斗中光明磊落,是那一位有意犯规,结果才送了命。”
她嚷道:“不是现在!”
我说:“太太,那一位虽然死了,可我心头对他的仇恨之火仍在燃烧。我本应该制止这场斗殴的,可惜胆子太小,我感到很惭愧。不过,当我看见他倒地的时候,如果我对主子的同情之心少那么一分,也就救了他的性命。”
我不知道她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多少,不过,她接着又说:“咱家老爷子呢?”
我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她说:“你跟他说话不会像刚才对我那样吧?”
我说:“太太,你就不想想别的什么人!老爷已经包在我身上了。”
她喃喃地说:“别的什么人?”
“你丈夫。”我说,她看着我,脸色十分怪异。我问道,“你打算背对着他?”
她仍然看着我,然后又以手抚胸,说:“不。”
我说:“谢天谢地,你说出了个不字。快去看看,他在厅堂里,跟他说说话——不管说点什么都成,把你的手伸给他,说:‘我都知道了。’——如果你想更礼貌一点。就说:‘请原谅。’”
她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坚强一点,发发慈悲。我这就去我丈夫身边。”
我说:“我给你照亮吧。”说着就拿起蜡烛。
“我自己可以摸着去。”她说着,一阵颤抖,看样子是我引起的。
于是我们各走各的路——她下楼梯,厅堂的门口透出一线微弱的灯光,我则沿着走廊到老爷的房间。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刚才到一个年轻妇女的卧室里我就那么冒失地闯了进去,现在到一个老头子的门口却停住了脚步,无可奈何地敲了敲门。老爷大约睡得不熟,或者根本就没有睡着,一听到我敲门,马上就招呼我进去。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副老气横秋、面无血色的样子,白天穿着衣服显得很魁梧,这会儿却是又瘦又小,面孔(假发摘下来了)简直像个小孩,他这副模样,以及憔悴的目光中那种大祸临头的预感让我不寒而栗。然而他询问我的来意,声音却是十分平静。我把蜡烛放在椅子上,身子靠着床腿儿,看着他,说:
“杜瑞斯迪老爷,众所周知,我是你们家的佣人。”
他说:“你太客气啦,我们之间不止是主仆关系。你和我儿子那种真诚的友情,我是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哇。”
我回答道:“哦!老爷,我们已经很熟了,不必客套。这里没有生火,我还是直来直去,长话短说。我是个佣人,跟您家的人也算是吃一锅饭的吧。我以一个佣人的身份深更半夜到您面前来求情,请您听我说,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说完了就走。”
老爷说:“麦科拉,我一定洗耳恭听。不论是什么时候,白天也好,晚上也行,我都愿意听。我知道你来找我是有原因的。上次你说的那件事就非常合情合理,我还记得。”
我说:“我这次是为了我的主子向你求情,他的为人处世我就不必多说了。他的处境您是再清楚不过的,您也知道他对您的另一个——他遵从您的旨意是多么的宽宏大量。”我这时本想说出大少爷的名字,话到嘴边又纠正了过来:“您知道——您一定知道——他受了多少委屈——他因为太太忍受了多少屈辱。”
老爷像一头长毛狮子似的从床上猛地站起来,大声吼道:“麦科拉先生!”
我接着说:“您刚才说了要听我讲的。我要讲的是您不知道而又应该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他私下里忍受的折磨。您一贯宠爱之至,我在您面前不敢提及的那个人,残酷无情地辱骂了他。恕我直言,嘲笑他——用您对儿女的偏爱之情嘲笑他,说他是雅可布、是傻帽,还一个劲儿地羞辱他,任何人也受不了的。如果你和二少奶奶在场,他立马就变了样。而我的主子还要忍辱负重,对他笑脸相迎。我知道这些内情,好几次我都在场,那真不是人受的气。自从他越洋过海回来之后,这几个月一直是这样,从未间断过,大少爷回家后的第一天晚上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他雅可布。”
老爷挪动了一下身子,好像要把衣服扔到一边,准备起来。他说:“如果确有其事——”我打断他的话,把手伸给他说:“我是个说谎的人吗?”
他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我嚷道:“啊,老爷!我是应该早点儿告诉您的,可我要是真的说了,恐怕您连我这个奴才的影子都会恨之入骨的。”
他说:“我会改正的,现在就改。”他说着,又想起床。
我再次拦住他,说:“可我没有那么做。上天有眼,既然如此,我要是早点告诉您就好了!没有人帮他一点忙,没有人给他一个笑脸,我可怜的主子把这一切都忍了。您在他跟前老是说感谢,可他也是您的儿子啊!他并没有第二个父亲。在这五里四乡,人人对他恨之入骨。上帝有知,他是冤枉的。他的婚姻也是没有爱情基础的。没有人爱,没有人帮忙,孤零零地忍受着这一切——多么宽阔的胸怀,多么悲惨的命运,多么高尚的人格!”
老爷像是中风似的全身颤抖不已,说:“这眼泪对于你来说是一种荣耀,在我却是耻辱。不过,有些地方你还是错怪了我。我一直很疼爱亨利,非常疼爱他。不过,假话就不必说了,我也许更疼爱詹姆斯。你对我的詹姆斯不够公允,他时运不济,也吃了不少苦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他受的苦遭的罪都是命运捉弄人。如今他的性情比亨利更讨人喜欢,在你面前我就不多说他了。你替亨利说的这些话都是千真万确,我一点都不怀疑,我也知道他宽宏大量,你以为我因此就一竿子插到底?这不是没有可能。有些美德是很容易引人上当的。麦科拉先生,我欠他的,是会偿还的!我会把这一切都处理得合情合理的,近来身子骨不怎么硬朗,更糟糕的是这脑子也不大好使了。”
我回答道:“老爷,我不敢听您老人家的自责,刚才我说的确实是良心话。不是您的身子骨不硬朗,而是您被那个奸诈的骗子害了。您知道这件事他把您骗得多惨,生活中的每一步他都骗了您。我恨不能把他从您的心灵深处撵走,让您正眼看着您的另一个儿子,啊,他才是您真正的孝子!”
他说:“不,不,是两个——我有两个儿子。”
我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他看后吃了一惊,满面惶惑地看着我,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还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没说?”
我回答道:“严重多了。今天晚上他对亨利先生说:‘在你我之间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不是选择我的,也没有哪个女人不是对我旧情难忘的。’”
他嚷道:“我可不愿听谁说我闺女的坏话。”他急忙阻拦我,不让我继续说下去。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脑子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迟钝,听到纠纷是因为亨利太太而起的他颇为焦虑。
我也大声地说:“我不是把责任推到太太的身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些侮辱亨利先生的话是我亲自听到的。如果您觉得还不够露骨的话,他紧接着还说:‘你的妻子爱着我。’”
老爷问道:“他们吵架了?”我点了点头。
“我得马上去找他们。”他说着,又要起床。
“别,别!”我嚷叫着,伸手把他拦住。
他说:“你不知道,这样的话是要惹出大祸来的。”
我说:“您真的还没明白过来?”
他眼光注视着我,要我说出实情。
我一下跪倒在床边,哭着说:“老爷啊,想想剩下的这一位少爷吧,想想您和老太太亲生的这个少爷吧,他犯下了罪孽,可怜啊。我们准也没有从中火上加油。想想他吧,别只顾您自己。他也很不幸!瞧那伤心之门——那是耶稣之门,是上帝之门,现在敞开了。他心里想着您,您也替他着想一下吧。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谁去告诉老爷子?’我就是冲着他这句话才来的。我就为这个才在您面前下跪求情。”
“让我起来。”他一下子把我推到一旁,猛地站在我的跟前,大声嚷叫。我的声音颤抖着犹如海风吹打着船帆,不过中气十足。他的脸庞雪白,眼睛凝滞而干涸。“咱们说话的时间太久了,他们在哪儿?”他问。
我说:“在灌木林里头。”
他问道:“亨利呢?”我告诉他之后,他紧绷着脸,思索着什么。
他又问道:“詹姆斯呢?”
我回答道:“我回来的时候,他躺在蜡烛旁边。”
“蜡烛?”他嚷道,然后几步跨到窗前,打开窗门,朝外面望去,喃喃地说:“路上的人也许看得见。”
我纠正他的话,说:“那么晚了,没有人走路。”
他说:“天晚又怎么样?照样有人过路。你听!那是什么?”
原来是有人在海边肆无忌惮地划船,发出哗哗的响声。我告诉了他。
老爷说:“是走私犯。快去,麦科拉,把蜡烛灭了。我马上穿好衣裳,等你转来我们再商量怎么办。”
我摸索着走下楼去,然后出了门。远远看去,灌木林里有灯火闪烁。在这样的黑夜,烛光几里开外都看得清楚,我深怪自己的粗心大意。到了跟前,烛光更是明亮得怕人!有一根蜡烛棒倒在地下,蜡烛芯上的火熄灭了。另一根仍旧燃得很旺,在冰冻的地面上投下一大片光芒,在黑夜的映衬下亮如白昼。光亮的中央有一摊血迹,不远处是亨利先生的剑,剑柄是白银铸成的,可是尸体却沓无踪迹。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地下,心怦怦直跳,头发都竖了起来:这样的场景太离奇、大吓人了!我环顾左右,可地面坚如磐石,没有任何线索可寻。我悉心倾听着,耳朵都疼了,可是夜像一座无人的教堂,阒无声息,海边连微波拍岸的声音都没有,就是一枚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吹灭了蜡烛,我顿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我耷拉着脑袋,回到杜瑞斯迪府邸,心头掠过千百种可怕的设想。门口站着一个人在迎接我,我差一点惊呼起来,接着便认出是亨利太太。
她问道:“你告诉他了吗?”
我说:“就是他叫我去的,没了。你到这儿来干吗?”
她喃喃地说:“没了!什么没了?”
我回答道:“死尸。你怎么不跟你丈夫一块儿?”
她说:“没了?你没有仔细看吧。再去瞧瞧。”
我说:“现在没有灯火了,我不敢去。”
她说:“我在这儿站了很久——好长时间了,再黑我也看得见。来,我牵着你走。”
我们俩手拉手来到灌木林里,来到那个生死搏斗的现场。
我说:“注意地下的血迹。”
“血?”她惊叫起来,同时往后倒退了几步。
我说:“估计有血,我现在像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她说:“不,什么也没有!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我嚷道:“啊,上帝在天有灵,但愿我是做梦。”
她一眼瞥见了地下的剑,连忙拾起来,但一看到上面的血迹,她手指张开,剑又掉到了地下,同时叫了一声:“啊!”过了一会儿,她再次鼓起一点勇气,把剑插进躺在地下的剑鞘里,说:“我带回去,好好洗一下。”然后又仔细地环顾囚周,说:“他不可能死的。”
“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说,忽然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你怎么不跟你丈夫一块儿?”
她说:“不起作用,他不理睬我。”
我喃喃地说:“不理睬你?哦!你没有主动跟他说话吧。”
她略带威严地回答道:“你有权利怀疑我。”
这时,我第一次为她感到悲哀,哀声说道:“太太,上帝有眼,我是一个外表冷酷,心地善良的人,这么黑灯瞎火的晚上,谁去为他的话圆场?不过,只要不是亨利·杜瑞的敌人,都是我的朋友。”
她说:“那么你为了他的妻子自然是不顾一切喽。”
这一下我像是扯开了面具,视野豁然开朗。我明白了她在这飞来的横祸面前表现了多么崇高的忍耐精神,对我的种种责难又是那样泰然处之。
我说:“咱们得回去让老爷知道。”
她说:“我不好意思去见他。”
我说:“你去瞧瞧就知道了,他比咱们要沉得住气。”
她说:“我还是不敢去见他。”
我说:“那么,你就到亨利先生身边去,我去见老爷。”
我举着蜡烛,她扛着剑——女人背着这玩意儿还真新鲜——就这样回家了。一路上,她又有了新的疑虑,问道:“告不告诉亨利?”
我说:“这就让老爷来决定得了。”
我进他房间的时候,老爷的衣裳快穿好了。听完我的汇报,他皱了皱眉头,说:“是那些走私犯。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想他……”说到这儿,我一想到后面那个词,有点害臊,就打住了。
他问道:“这我知道,不过,你很可能弄错了。如果死了,那些人干吗还要把他运走?哦!这就是一扇希望之门。应该说,他出门去了——就像他回家一样自由自在的又出去了——跟谁也不打声招呼。要严守秘密,别弄出笑话来。”
我注意到他这时和我们大伙儿一样想到了这个家,全家活着的人都陷入到无法安慰的悲痛之中。令人费解的是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家这个抽象的概念上,都在咋咋呼呼地忙于什么家庭名望、门风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不仅是杜瑞家族的人这样,连这个家庭雇佣的管家也是如此。
我问他:“告诉亨利先生吗?”
他说:“让我想想。我先去找他,然后你跟我一起到灌木林里去瞧瞧再说。”
我们下楼来到厅堂里。亨利先生手撑着脑袋,像个木头人似的。太太站在他的身后,手捂着嘴巴,显然她的劝说没有奏效。老爷面容沉静,似乎有点冷漠,迈着稳健的步伐朝儿子走去。到了跟前,他伸出双手,说:“孩子!”
亨利先生声音哽咽,像是给谁卡住了脖子似的叫了一声,然后猛地跳起来,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痛哭流涕。此情此景令人感慨万千。“爸爸,”他哭道,“你知道我是喜欢他的,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他,让我去替他死都是心甘情愿的呀——这你都知道!为了你,为了他,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啊。哦!你说呀,你可以作证。哦!你说一声原谅我吧。哦,爸爸呀,爸爸,我做了什么呀——我做了什么?我们哥俩小时候总是在一起玩的!”说着,他又是抹眼泪,又是抽泣,搂着老爷子的脖子,抚摩着,像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这时他看见了妻子(可以想见今夜他这还是第一次睁眼看到她),二少奶奶站在那里哭泣,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跪倒在地下,他哭着说:“哦,宝贝,你也要原谅我!我不配做你的丈夫——是我毁了你的一生。可是从小你就知道我的为人,当时我亨利·杜瑞对谁都没有坏心眼,只是想做你的好弟弟。是他,是那个大孩子跟你一起玩——你永远永远都不能原谅我吗?”
在这全过程中,老爷活像一个深谋远虑、外表冷漠、内心善良的观众。听到二少爷第一声振聋发馈的喊叫,他就扭过头来对我说:“去把门关上。”这时,他又点点头,说:“让他们夫妻俩说说话,咱们都走吧。麦科拉先生,掌灯。”
我跟在老爷的后面,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虽然天很黑夜未央,可是扑鼻而来的却是早晨的气息。路边的常青树枝叶婆娑摇曳,其声宛如风浪不兴的海水。一阵阵清风不时地吹在脸上,在我的身前形成一幅烛影摇曳的画面。看到这情景,我们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就到了决斗的现场。老爷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情看了看地下的血迹,然后来到船舶停靠的海边,终于发现了某些迹象。首先,路上的一个小水坑上有不止一个人踩踏过的痕迹;其次,再过去一点,有一棵小树折断了,不知被谁拖到走私船经常停靠的海边来了。在另一处又有一摊血污,显然是扛尸体的人曾在此歇脚。
“我们俩连忙用老爷的帽子舀来海水把这摊血污洗去,就在这当口儿,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呻吟般的风声,把我们俩一下子蒙住了。”
老爷说:“要下雪了,这再好不过了。回去吧,黑咕隆咚的什么也干不成。”
在回家的路上,风渐渐小了,四周传来淅浙沥沥的响声。我们走出树林时,才知道在下大雨。
这一夜老爷东跑西颠一刻不停地忙乎着,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脑子也异常清醒、敏于思索。回家的路上我们俩交换意见,他更是显出了自己的老谋深算:大少爷是死是活难以遽下定论,但是可以肯定是那些私枭把他运走了。天亮之前,大雨肯定会把所有的血污痕迹洗刷殆尽,这对我们很有利。天刚黑的时候大少爷曾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这里来过一趟;现在很明显他在天亮之前又突然出发了;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我们到他的卧室去,清点好他的行李包裹,然后隐藏起来。至于大少爷的生死全掌握在那些私枭的手上,对此我们无能为力但又难辞其咎。
老爷精到透彻的分析令闻者咋舌,我自然是惟命是听。亨利夫妇已经离开了厅堂,老爷难耐凄寒也钻进了被窝,仆人那边仍没有动静。我攀上小阁楼,走进死者的屋子,顿时一股凄清的恐怖笼罩着身心,令我魂飞魄散的是房间里面居然是一幅人去楼空的杂乱场景。他的三只旅行皮箱有两只已经上了锁,另一只则敞开着,里面装着大半箱物什。这时我蓦然对事实的真相有了新的猜测,人毕竟是走了,他一直在等着奎尔船长,而奎尔船长则在等着老天爷刮风,上半夜水手发现变了天,就驾小船来通知乘客上船。路上水手绊倒在他满是血污的身上。对了,当然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内情。原来他事先就做好了启程出发的准备,这就可以解释头天晚上他为什么突然出人意料地侮辱亨利先生,也就是说,那是他的临别赠言,是愤恨超越了策略的羁绊所致。再者,我从他侮辱亨利先生时所用的言辞以及亨利太太的举止中得出了一个结论——不过这个结论我过去无法证实,将来也永远无法证实——那就是:他与太太的交往中忘乎所以、有了越轨的行为,结果遭到了太太的拒绝。我刚才说了,这件事我无法证实,可是那天早上我站在他的行李旁边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
我伸手到那只敞开着的皮箱里摸了摸,然后再扣上。里面装着华丽的衣衫以及好几套他经常穿在身上的精致便服,还有几本精装的名著,一本古罗马统治者凯撒的《战时记事》①,一本英国哲学家哈伯斯②的著作,法国作家伏尔泰的《亨利亚德》③,一本有关东南亚诸国概况的书,还有一本数学著作,其内容之艰深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看着这些东西我百感交集。敞开的那只皮箱内没有任何描述性的文稿,这就使我纳闷了。很可能这人死了,不过,既然私枭们要带走他,那他死的可能性就不大。也可能他在途中死了,但也可能没有死。如果他没有死,那我就得寻找一些防御的方法。
①凯撒(公元前100-公元前44):罗马帝国著名的将军和政治家,其《战时记事》记述了亲征高卢(今法国)大获全胜的经过。
②哈伯斯:托马斯·哈伯斯(公元1588-1679),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
③伏尔泰(公元1694-1778):法国著名作家,其史诗《亨利亚德》是敷衍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公元1553-1610)的故事。
我把这几口皮箱一个个搬到顶层的阁楼上,把阁楼的门上了锁。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拿钥匙,当我再回到阁楼上时,惊喜地发现有两只皮箱可以打开,其中的一只里面有一个粗皮的信盒,我用刀子割开,此人的秘密就这样完全落到了我的手上。里面装着许多珍贵的信件,大多是他在巴黎时收到或者写成的。对我最有用的是几份他写给英国某国务大臣的报告,以及该国务大臣的亲笔回信:这可是确凿的罪怔。如果透露出去不仅有损于大少爷的名誉,还会悬赏捉拿他。我一边看着这些文件,一边忍不住暗笑。我搓了搓手,竟然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这时已经天亮,我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只是偶尔到窗口去看一看。外面的冰霜已经融化,大地又恢复了黑糊糊的模样,海边风急雨骤;大帆船确实起锚走远了,而大少爷(不管他是死是活)此时一定在爱尔兰海上颠簸着。
在此有必要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补充一点,而这些补充的情况是事后设法侦察到的。侦察工作花去了我们大量的时间,因为我们不敢公开询问,而私枭对我们是三分蔑视、四分敌意。过了将近半年我才确知大少爷还活着。好几年以后奎尔船长手下的一个喽啰发了不义之财,开了一家酒吧。我从他的口里得知了一些具体情况,似乎是真实可信的。很可能私枭发现了用一只手肘在地下挣扎的大少爷,于是他们便朝四周张望,又看了看蜡烛,这才看清了他的手上满是鲜血,整个是一副傻样儿。看到有人走近,他神志清醒了,请求他们把他带上船去,不要告诉任何人。船长问他是怎样落到这步田地的,他愤怒地高声叫骂,然后就不由自主地昏过去了。私枭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他们暂时还要等待起风,把大少爷偷运到法国可以得到一大笔钱,而且迟一点早一点都没有关系。再说,这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和他气味相投,知道他身上背着死罪,但又不知道他是干了什么缺德事给伤成这个样子的,大伙儿觉得救他一命也是尽了同行的一份义气。于是,就把他背上了船。他在途中醒了过来,船到达了法国的慈恩港,他上岸时已经恢复了健康。值得称道的是:他对谁也没有说起过决斗的事。时至今日,私枭们没有一个知道他是在什么纷争中、被一个什么样的对手击倒的。如果换了别人,我会认为那是十分自然的事,可是他这么做,那就完全是一种高傲的表现。他无法承认自己竟栽倒在一个受尽了他侮辱、蔑视的敌人手里,这一点他在自己面前都不愿意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