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四郎心神不定,听起课来,声音显得很远,稍不留意,常把关键的部分漏记。甚至觉得耳朵是从别人那里租借来的一般。三四郎无聊已极,没办法,只得去对与次郎说,近来的课程毫无意思。而与次郎总是给他这样的回答:“上课本没有什么意思,你是乡下人,以为很快就能干出伟大的事业,才耐着性子听到今天的吗?真是愚蠢至极!他们讲的课亘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你才觉得失望,有什么办法!”“也许不见得吧……”三四郎加以辩解。与次郎滔滔不绝,三四郎却拙口笨舌,两人很不协调,实在叫人觉得好笑。这种相同的讨论进行过两三回,不知不觉地又过了半个月时光。三四郎惭渐感到耳朵不象是借来的了。这回,与次郎倒向三四郎提出了批评:“你的面容甚是奇怪,这模样说明你对生活是多么倦怠,简直是一副世纪末的表情。”“也许不见得吧……”三四郎对与次郎的批评依然这样辩解着。三四郎没有接触过人为制造的气氛,以至于使他听到“世纪末”这个词儿也会感到高兴。他和某些社会现象不甚通融,他还无法将这类词汇当作有趣的玩具加以运用。只是听到“对生活倦怠”这种说法,才稍有同感。他确实有些疲乏了,三四郎并不认为仅仅是由于拉肚子造成的,然而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一生是达观的,以至可以将倦怠的面容大大标榜一番。因此,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展开。秋高气爽,食欲大增。在这样的季节,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终究还是不能对人生发生倦怠。三四郎经常外出,学校里的那个水池一带,他几乎全都转悠到了,没有多大的变化。医院前面也往返过好多次,只看见一些普通的人。他还到理科专业的地窖里访问过野野宫君,听说他妹妹早已出院了。三四郎本想把在大门口遇到那位女子的事告诉他,但看到对方很忙,终于
未能开口而作罢了。想到下回去大久保,可以从容地交谈,届时会把那女子的姓名、性情都能弄个一清二楚,眼下不必心急。就这样,他飘飘然随处闲逛,什么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地,巢鸭监狱,护国寺,他都去了。三四郎甚至到过新井的药师堂。他从新井的药师堂返回时,本想绕到大久保的野野宫君家里看看,不想在落合的火葬场旁边迷了路,一直走到了高田,只好从目白乘火车回来了。车上,他把买来作礼品的栗子拿出来吃了。第二天与次郎来访,把剩下的全吃光了。三四郎越发悠然自适,就越发感到心情愉快。当初,由于听课时过分认真,耳朵听不清楚,笔记也记得不全。近来大抵都能听懂,所以没有什么问题了。上课时他爱思考各种事情,即使漏一些内容也不以为憾。细心一观察,与次郎等人也是如此,三四郎觉得这样也许就行了。三四郎想着想着,眼前不时浮现出那根彩带。这样一来,他有些心神不宁了,感到很不愉快。他恨不得马上到大久保去。但由于想象的连锁性和外界的刺激,致使这种念头不久就消失了。他大体上是无忧无虑的,并且时常做梦,大久保那边始终没有去成。一天下午,三四郎照例出外闲逛。他登上团子坂,向左拐,便到了千驮木附近的宽阔的大道。这是秋季里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时节东京的天空也象乡村那样辽远。一想到生活在这样的青空下面,头脑就觉得非常明晰。要是走到野外,那就更不用说了,定会感到神清气爽,胸襟象天空一般博大无比。然而整个身体却紧张振奋,不象春天般低迷松弛。三四郎眺望着左右两边的花墙,平生第一次饱吮着东京秋天的气息。团子坂下两三天前刚开始举行菊偶①展览,跨过坡顶时,连旗子也瞧得见。如今光能听见远处传来咚咚的锣鼓声。这响声从下面逐渐升起,向澄澈的秋空飘散,最后形
成极其微弱的音波。这种音波一直飘到三四郎耳畔,自然地停住了。这样的声音不但不使人感到烦躁,反而使人觉得心情舒畅。①原文作“菊人形”。用菊花的枝、叶、花编织合成各种彩饰,装在玩偶身上供人参观.以本乡区(今文京区)的团子坂最负盛名。此时,左边横街突然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望见三四郎,“喂”地叫了一声。与次郎的声音,只有今天才算规矩些。他是同别人相伴而来的,三四郎看看那个伙伴,果然不出乎他的推测,他发现,在青木堂饮茶的人就是广田先生。打从一道吃水蜜桃以后,他同此人有着奇妙的关系。尤其是他在青木堂吃茶、吸烟,自从三四郎跑图书馆以来,更给三四郎留下深刻的记忆。此人看上去,永远象一位长着西洋人鼻子的神官。今天,他穿着夏装,并不显得很寒冷。三四郎本想上前寒喧几句,无奈时间相隔太久,不知道打哪里说起为好。他只是摘下帽子鞠了一躬。这样一来,对与次郎显得过分客气,面对于广田又显得有些简慢了。三四郎只好这样模棱两可。“这个是我的同学,他从熊本高中第一次来到东京……”不管对方问没问,与次郎马上宣扬人家是乡下人,然后又对三四郎说:“这就是广田先生,高级中学的……”与次郎随口便为双方作了介绍。“认识,认识。”此时,广田先生连连说了两遍。与次郎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他没有提出“是怎么认识的”之类麻烦的问题。只是问道:“哎,你那边有没有出租的房子?宽敞而又清洁的学生宿舍,有吗?”“出租的房子……有啊。”“在哪里?脏的可不成。”“不,有干净的,还耸立着高大的石门呢?”“太好了,在哪里?先生,有石门的很好呀。就选定这地方吧。”与次郎极力促进。“有石门的不行。”先生说。“不行?那糟啦,为什么不行?”“说不行就是不行。”“
有石门可阔气啦,就象新任的男爵一样,不好吗,先生?”与次郎一本正经。广田先生乐呵呵的。终于,认真的一方取胜了。商量的结果是先去看看再说,三四郎充当向导。他们由横街转向后面一条马路,向北走了约五、六十米,来到一条似乎没有道路的小巷子,三四郎带着两个人进入小巷内,一直向前走去,来到了花匠的家里。三个人在门外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右边竖立着两根花冈岩的大石柱,一扇铁门。三四郎说这就是的。一看门牌子上果然写着“出租”的字样。“这玩意好怕人啊!”与次郎说着用力推了一下铁门,原来下了锁。“请等等,我去问问看。”话音未落,与次郎便跑进花匠家的后门去了。广田和三四郎两个人象被甩开了一般,他们开始了交谈。“东京怎么样?”“嗯……”“又大又脏吧?”“嗯……”“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过富士山吧?”三四郎完全把富士山忘了,经广田先生一提,想起了从火车窗里初次见到的富士山,那景象实在崇高。如今,充满自己头脑的乌七八糟的世相,简直同它无法相比拟。三四郎十分悔恨,那印象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你有没有翻译过不二山①呢?”对方提出一个使他意外的问题。①不二山即富士山,在日语中发音相同。“您说的翻译……”“翻译自然景物,全都拟人化了,很是有趣,什么崇高啦,伟大啦,雄壮啦……”三四郎弄懂了“翻译”的意味。“全都使用人格化的语言。对于那些无法使用人格化的语言进行翻译的人,自然丝毫不会给他人格化的感染。”三四郎以为对方还要谈下去,默默地听着。然而广田先生说到这里停下了,随后向花匠的后门瞅了瞅。“佐佐木干什么去了?怎么这样慢?”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去看看好吗?”三四郎问。“算啦,你去看他,他也不一定出来。干脆在这里等,
免得白跑一趟。”广田说罢,便蹲在花墙下,捡起一块小石头,在地上画着什么,显得十分悠闲自在。比起与次郎的悠闲劲儿来,方式不同,而程度约略相似。这当儿,与次郎在院子中的松树后面大声叫喊起来:“先生,先生!”先生依然在画着什么,好象画的是一座灯塔。看到他没有回答,与次郎只得走过来了。“先生去看看吧,是栋好房子哩,是这花匠家的,叫他打开大门也行,不过从后门绕过去更方便。”三个人转到后面,打开挡雨窗,一间一间地打量着。看来,中等人士住在这里,不会有失体面。房租四十元,还要付三个月的保证金。三个人又来到外面。“我说,为什么要来看这种阔气的房子?”广田先生问。“你问为什么,只是来看看,也没有关系呀。”与次郎说。“又不想租下来……”“哪里,本来打算租的,出了二十五元租金,可房东怎么也不肯答应……”“那是当然的。”广田先生只说了一句,接着与次郎讲述了这座石门的历史。他说,那石门不久前一直竖立在一座常来常往的房屋的门口,后来改建时要了过来,就马上立在那儿了。只有与次郎才会研究这种奇怪的事儿。然后,三个人又回到原来那条大街,沿着动坂向下走向田端。下坡时,三个人只顾赶路,租房的事情全给忘了。只有与次郎一人不时提起那座石门的事。什么把那家伙从鞠町移到千驮木,花了五元运费啦;那个花匠很有钱啦;又说在那种地方盖了要花四十元租金的房子,谁肯去住啦等等,都是一些多余的话。最后,他得出了结论:现在没有人去住,肯定要跌价,到时候再去交涉,一定把它租过来。看起来,广田先生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说道:“你呀,光顾讲废话了,时间都给耽误了。你应该早点出来才是啊。”“说的时间长吗?你好象在画什么吧?先生也真够优游自在的。”“
不知道究竟哪个自在哩。”“那是什么画?”先生没有吱声。这时三四郎一本正经地问:“那不是灯塔吗?”画的作者和与次郎大笑起来。“要是灯塔那太奇怪啦。我看,画的是野野宫宗八君吧?”“为什么?”“因为野野宫君在外国就发光,在日本就昏暗。——谁也不知道他,只好凭着相当微薄的工资闷在地窖里——实在是一桩不合算的买卖。每当看到野野宫君的面孔,就让人产生无限怜惜之情。”“你这号人,只能朦胧地照亮周围二尺左右的距离,不过是一只小圆灯。”与次郎被比做小圆灯,他突然冲着三四郎问:“小川君,你是明治几年生的?”“我二十三岁。”三四郎简短地回答。“所以说嘛——先生一提起小圆灯、烟袋锅什么的,我总觉得讨厌。也许生在明治十五年以后吧,对旧式的东西,有一种厌恶的心理。你感觉怎么样?”与次郎又问三四郎。“我并不觉得特别讨厌。”三四郎说。“也许因为你是九州乡下出生的,脑瓜子和明治元年那时候差不多。”三四郎和广田没有搭理这种说法。向前走了一阵,只见古寺旁边的松林砍倒了,一座漆成蓝色的西式洋房座落在洁净的地面上。广田先生看看古寺,又望望那涂漆的洋房。“这是不合时势的东西,日本的物质界和精神界都是如此。你知道九段的灯塔①吗?”广田又提到了灯塔,“那是个老古董,曾在《江户名胜图录》②里出现过。”①1871年(明治四年),为出入东京湾的船只作标识而建立于九段坂上的灯塔。②原文作“《江户名所图会》”,即江户(今东京)地志,斋藤幸雄编长谷川雪旦绘。成书于日本文化年间(1804一1818)1936年由幸雄的孙子幸成辑成七卷三册出版。“先生,别开玩笑了,九段的灯塔不管如何古旧,怎么可能在《江户名胜图录》出现呢?那还了得!”广田先生
笑了。他明明知道和《东京名胜》那本彩色版混为一谈了。据先生说,在保留着的古式灯塔旁边,竟盖了一座偕行社①一般的新式砖瓦建筑,两者并列一处,看上去实在滑稽。但没有人注意到这点,谁都不以为怪。这种现象就代表着日本的社会。①旧陆军的交际场所,位于东京九段中央。与次郎和三四郎都点头称是。他们经过寺院前边,走了一里多路,发现一座大黑门。与次郎提议穿过此门到道灌山去。问他可以穿行吗,他满有把握地说,这是佐竹的别墅,谁都可以通过,没关系。其余两人也都同意了。进了门,穿过竹林,到烟雾,又想起刚才的讲课来。这时,与次郎突然来了.问他为何缺课,他说只顾寻找出租的房子,哪还有心思到学校去。“干吗要急着搬家?”三四郎问。“还急呢,本来上月中旬就要搬的,一直拖延至今。后天就是天长节①,明天是非搬不可了,你看哪里有合适的吗?”①天皇诞生日。既然这样紧迫,昨天又象散步又象找房子地游逛了半天,三四郎实在有些不理解。与次郎解释了一番,说那是陪伴先生。“你以为先生会去找房子吗?这本来就错了。先生这个人从来不会去看房子的。昨天这事肯定有些蹊跷。幸好闯进了佐竹的私宅,吃了一顿痛骂,真够面子啊。——哎,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吗?”与次郎再三催促。与次郎前来好象就是为了这一目的。三四郎仔细问明缘由,才知道眼下这家房东是个高利贷者,胡乱提高房租。与次郎有些气不过,主动提出马上退租,因此与次郎是责任在身哩。“今天到大久保看了看,还是不行。——说起大久保,顺便到宗八君家去了,见到了良子小组。真可怜,面色还是那样不好。——干姜美人儿——她母亲托我问你转致问候,听说打那以后,那一带很平安了,再没有发生过车祸。与次郎东说一句西扯一句。他平
时就很随便,加上今天为找房子,心里焦躁,说了一段话之后,总是要问一下:“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呢?”“什么地方有呢?”就象歌子中夹着过门一样。最后弄得三四郎也发笑了。说着说着,与次郎心地平静地落了座,他兴致很高,甚至借用了“灯火可亲①”这样的汉语词儿,话题无端地提到了广田先生。①韩愈《符读书城南诗》:“灯火稍可亲,简编可舒卷。”意思是秋凉时节,最宜灯下夜读。“你的那位先生叫什么来着?”“他名苌,”与次郎随后用手写了写,“这草字头是多余的,不知道字典有没有这个字,这名字倒挺怪的。”“是高中的老师吗?”“他一直担任高中的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常言道十年如一日,他现在已经干了十二、三年了。”“有孩子吗?”“哪有什么孩子,至今仍然一个人啊。”三四郎有些惊讶,他怀疑这么大年岁怎么还是个独身。“为什么不娶夫人呢?”“这正是先生之所以成为先生之处,他可是个了不起的理论家啊。据说他决定不娶妻之前就从理论上推断,妻子是要不得的。多迂腐!所以他一直处在矛盾之中。先生说,再没有比东京脏的了,可是一见那石门,就惶惶不安,连说不行不行,太豪华了。”“那么不妨娶个妻子试试看。”“他也许会说好极了之类的话呢。”“先生说东京脏,日本人丑,看来他是留洋的罗?”“怎么会呢,象他这样的人,不论看待什么事,头脑比事实还要发达,所以才会有这些想法。他是通过照片研究西洋的。他指着许多照片,巴黎的凯旋门,伦敦的议事厅……用那些照片来衡量日本当然不堪设想,确实显得很脏了。可他自己住的那地方,不论如何脏,他都能安之若素,你说怪不怪。”“他乘过三等火车哩。”“那他没有叫‘太脏啦,太脏啦’吗?”“不,他倒没有显得不满意。”“先生到底是
位哲学家呀。”“他在学校里教哲学吗?”“不,他在学校只教英语,有趣的是,他这种人是自已走上研究哲学的道路的。”“有什么著作吗?”“什么也没有,虽然经常写点论文,可毫无反响。这样不行,因为他完全不了解这个社会,所以一筹莫展。先生常说我是小圆灯,这位夫子本身却是伟大的黑暗。”“不管怎样,总还是立身扬名为好吧?”“虽说出世为好,先生他自己却无所事事,不说别的,若没有我,他—天连三顿饭都吃不上。”三四郎笑了,他想,怎么会有这等事。“不骗你,失生啥事不干,到了令人可怜的地步。万事都由我吩咐女仆,叫她处处照顾得先生满意。且不说这些琐细的小事,我还打算好好出一把力,让先生弄个大学教授干干。”与次郎踌躇满志,三四郎听到他的豪言壮语颇感震惊。这且不算,还有更叫人惊奇的呢,最后与次郎突然拜托道:“搬家时请务必来帮忙。”听他那口气,好象房子一定能够拿到手似的。与次郎回去时,大约将近十点钟。三四郎独自坐着,总感到有一股寒意。定睛一看,桌前的窗户没有关。拉开格子门,外面是月夜。月光照射在阴阴的桧树上,一派青苍。树影边缘笼罩着淡淡的烟雾。秋意也浸染着桧树,这景象十分罕见。三四郎边想边关上了挡雨窗。三四郎即刻上床睡了。三四郎与其说是个爱用功的学生,不如说是个具有“低徊趣味”①的青年,所以他不大读书。每每遇到触及心灵的情景,就一遍又一遍地在头脑中琢磨,陶醉在一种新鲜的感觉之中,仿佛探索着命运的奥秘。今天,正当神秘的讲课进行时,电灯突然亮了。要是平时,三四郎一定要反复体味而不胜欣喜。可是母亲有信来,他得首先对付这件事。①原文作“低徊家”,夏目漱石自称是具有“低徊趣味”的人,意指不追究事理,用达观的心情看待和品味
各种现象的人生态度。信上写着,新藏送来了蜂蜜,掺在烧酒里每晚喝上一杯。这位新藏是家里的佃户,每年冬天总要送二十袋租米来。他为人正直,但是个火暴性子,动不动就拿劈柴打老婆。三四郎躺在床上,想起了往昔新藏养蜂的情景。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新藏看到屋后的椎树上叮着二三百只蜜蜂,立即在半漏斗上喷了酒,将那群蜜蜂全部捕获,然后装在木箱里,放在向阳的石头上。箱子边上打了眼儿,供蜜蜂出入。蜜蜂渐渐繁殖起来,一只箱子装不下,分成两只,两只箱子又装不下,再分成三只。这样越繁殖越多,眼下足有六、七箱了。每年要从石头上卸下来一只箱子,说要为蜂子割蜜。三四郎每年暑假回家,新藏总是许愿要给他蜂蜜吃,可最后从未拿来过。今年记性倒不差,居然履行起一年前的诺言了。信上还说:“平太郎为他父亲建造了石塔,请我去看。走到那里只见寸草不生的红土院落正中,竖着一块花冈石,平太郎为这块花冈石颇感自豪。石头是从山上采的,光是凿石就花了好几天,请石匠花了十元。他还说乡下人什么也不懂,府上的少爷是上了大学的,一定知道这石头的好坏。下次写信请代问一声。他想让你赏识一下这块花了十元钱为他父亲置办的石塔。”三四郎独自一人嘿嘿一笑,这石塔要比千驮木的石门豪华多了。信中还叫三四郎寄一张身穿大学学生服的照片去。三四郎思付着什么时候去照,再向下一看,未出他所料,母亲谈到了三轮田阿光姑娘的事:“前些日子,阿光站娘的母亲来商量,她说:‘三四郎就要上大学了,等毕业后就把闺女娶过来,好吗?’阿光姑娘模样儿生得俊,脾气又温柔,家里田地很多。再说两家本来就有关系,要是能结亲,对双方都有好处。”下面缀有几句附言:“阿光姑娘也是会愿意的。提起东京人,心地难以知
晓,我不喜欢。”三四郎把信叠好,装进信封,放到枕头旁边,合上了眼睛。老鼠立即在天花板上面闹腾起来,不久又平静了。三四郎眼前有三个世界。一个遥远,这个世界就象与次郎所说的具有明治十五年以前的风气,一切都平稳安宁,一切也都朦胧恍惚,想回去就能立即回去,当然回到那里是毫不费力的。然而,不到万不得已,三四郎是不愿回去的。也就是说,那地方是他后退的落脚点。三四郎把已经摆脱了的“过去”,封存在这个落脚点里。一想到慈爱的母亲也葬身在这样的地方,立时觉得太可怜了。因此,当母亲来信的时候,他便暂时在这个世界上低徊,重温旧情。第二个世界里,有着遍生青苔的砖瓦建筑,有宽敞的阅览室,从这头向那头望去,看不清人的脸孔。书籍老高,只有用梯子才能够到,有的被磨损,有的沾着手垢,黑糊糊的,烫金的文字闪闪发光。羊皮、牛皮封面,以及二百年前的纸张,所有的书籍上都积满了灰尘。这是打从二、三十年前渐渐积聚起来的宝贵的尘埃,是战胜了宁静日月的宁静的尘埃。再看看活动在第二世界的人影,大都长着未加着意修整的胡子,走起路来有的脸朝天上,有的低头瞅着地面。服装全都脏污,生活无不困乏,然而气度又很从容不迫。虽然身处电车的包围圈里,但仍能整天呼吸着太平盛世的空气而毫无顾忌之色。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因不了解时势而不幸,又因逃离尘嚣的烦恼而有幸。广田先生就在这里,野野宫君也在这里。三四郎眼下也稍稍领略了这里的空气,要出去也能出去,但是,舍掉好不容易才尝到的个中情味也实在遗憾。第三世界灿烂夺目,宛如春光荡漾。有电灯,有银匙,有欢声,有笑语,有发泡的香槟酒,有堪称万物之冠的美丽的女性。三四郎同其中的一个女子说过话,同另一个见过两次面。对于三
四郎来说,这个世界是最深厚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眼前,但很难接近。从难以接近这点上来说,犹如天边的闪电一般。三四郎远远地遥望着这个世界,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进入这个世界,就会感到这世界某些地方有着缺陷,而自己仿佛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界上某一处的主人。尽管如此,理应得到繁荣发达的这个世界,却束缚了自己的手脚,阻塞了自己自由出入的通道。三四郎对这些都感到不可理解。三四郎躺在床上,把这三个世界放在一块儿加以比较,然后又把三者搅混在一起,从中得出一个结果来。——总之,最好是把母亲从乡间接出来,娶个漂亮的妻子,一门心思搞学问。这愿望倒很平凡,但是在他确立这样的愿望之前,是经过种种考虑的,所以对一个惯于凭借思索的力量来左右结论价值的思考家来说,这种愿望不算平凡。然而这样一来,诺大的第三世界就被一个渺小的家眷所代替了。美丽的女性很多很多,要把美丽的女性翻译出来,也会各色各样。——三四郎学着广田先生,使用了“翻译”这个字眼。倘若能够翻译成人格化的语言,那么为了扩大由翻译而产生的感化范围,完成自己的个性,就必须尽量接触众多美丽的女性。要是只满足于了解妻子一人,那就等于自动使自己的发展走向不完备的道路。三四郎按照这种逻辑推理,把思想发展到这一步,发现多少受了—些广田先生的影响,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痛感不足。翌日来到学校,讲课内容照例枯燥无味,教室的空气却依然有些脱俗。午后三点钟之前,三四郎完全是个第二世界的人了。当他带着一副伟人的姿态走到追分的派出所前面时,忽然同与次郎相遇。“阿哈哈哈,啊哈哈哈!”伟人的姿态经此一笑彻底崩溃,派出所的警察也忍俊不禁。“什么事?”“没什么,你走路的姿态最好能象个
普通的人,实在显得有些浪漫阿罗尼①。”①原文是德语RomantischeIronic,德国文学史上的术语,意思是为了求得艺术创作和批评中取材的自由,站在脱离一切的非现实的高度,凭借艺术家的自我意识,无视现实世界的不合理性,提倡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化。三四郎听不懂这句外文的意思,他无可奈何地问道,“房子找到了吗?”“我正为这事找你哩。明天搬家,想请你帮忙。”“搬到哪里?”“西片町十段三号。九点钟之前到那儿大扫除,请你在那里等我。我随后就到,好吗?九点以前,十段三号,我走了。”与次郎匆匆忙忙走过去了,三四郎也匆匆忙忙回寓所。他当晚又赶到学校,到图书馆查阅了“浪漫阿罗尼”这个词儿,才知道是德国的希勒格尔②倡导使用的一句话。他曾表明过这样的主张:一切所谓天才者,都应是没有目的,不加努力,终日游手好闲的人,否则就不称其为天才。三四郎这才放心,回到寓所很快就睡了。②FriedrichVonSchlegel(1772—1829),德国哲学家、诗人、文艺批评家、德国浪漫派理论的倡导者。第二天虽逢天长节,但已经约好了,只得按时起床,权当到学校跑一趟,来到西片町十段,找到了三号,原来是座旧居,座落在一条狭窄小巷的中央。一座西式房屋突出在前头,代替了大门,客厅与这间屋子构成个直角。客厅后面是茶室,茶室对面是厨房,旁边是女仆的房间。此外,楼上还有房间,但不知有几铺席大。三四郎受托来这里扫除,可他认为没有什么打扫的必要。当然房间不算干净,但确实也没有什么应该丢弃的东西。如果硬要丢,那就只能是铺席等这些陈设了。三四郎一面思忖,一面打开挡雨窗,坐在客厅的回廊上,朝院子里眺望。那里有一棵高大的百日红,树根长在邻家
,上半个树干从花墙上方横曳过来,占领着这边一片天地。另有一棵大樱树,生在花墙的正中间,一半枝条直伸到马路上方,差一点阻碍电话线。还有一株菊花,看样子是寒菊,一直未开放过花朵。此外再没有什么了,是个颇为简陋的庭院。然而地面平整,土质细密,显得非常好看。三四郎望着泥土,好象这庭院可供观赏的只有这泥土地面。这当儿,高级中学校响起了天长节庆典的钟声。三四郎听着这钟声,想到时间该是九点了。他觉得啥事不干也有些说不过去,哪怕打扫一下樱树的枯叶也好。但又转念一想,这里连个扫帚也没有,于是又重新坐到回廊上了。约莫过了两分钟,庭院的木门吱地开了,简直没有料到,那位池畔的女子出现在院子里。方形的庭院两边围着花墙,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三四郎一眼瞧见那位池畔女子站在这逼仄的天地里,忽然惊悟:鲜花自当剪下来插在花瓶里观赏啊!此时三四郎离开了廊缘,那女子也离开了栅栏门。“实在有些对不起……”女子先说出了这句话,略略施礼。她那整个上半身照例向前微微倾了倾,脸孔一点也没有低下来。她一边行礼,一边盯着三四郎。从正面看起来,女子的脖颈伸得老长,她那眼睛同时映进三四郎的眸子里。两三天前,美术教师给三四郎观看了格鲁兹①的画。当时,美术教师讲解道:此人画的女人肖像,无不富有肉感刺激的表情。肉感!用这个字眼儿形容池畔女子此时的眼神最恰当不过了。她在倾吐着什么,倾吐着一种艳情。这种艳情正在刺激着官能。这种倾吐居然透过骨骼深入到神髓中去了。它超越了甜美的感觉而变成一种强烈的刺激,与其说这是甘美,不如说是一种痛苦。当然,它又是同谦卑有别的。这又是一种残酷的眼神,令人看了准会想对她讨好一番。而且这女子和格鲁兹的画比起来,没有任何
相象之处,那眉眼比画面上的要细巧一半。①Jean—BaptisteGreuze(1725—1805),法国画家,他惯以感伤的道德情操,描画同时代的市民生活。“广田先生新搬的住处就是这儿吗?”“嗳,是这儿。”同女子的声音和语调相比,三四郎的答话真有些太粗俗了。三四郎也发觉了这一点,但一时又想不起别的话来。“还没有搬过来吗?”女子的话听起来清清朗朗,没有平常人那种支支吾吾的地方。“还没有呢,也许就要搬来的。”女子逡巡了一会儿,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篮子。女子的衣着有些不比寻常,看上去只觉得不象平时那样光亮,底子上象嵌着许多小颗粒,上面交织着条纹。那色调显得很不规则。樱树的叶子不时地从头顶上飘落下来。有一片树叶竟然落到篮盖上了,眼看就要粘住,谁知一阵风来又吹走了。风包围着女子,女子伫立于秋色之中。“你是……”风向旁边吹去的时候,女子向三四郎问道。“我是受托来打扫房子的。”三四郎说罢,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呆坐时的情景已经被她看到,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好,我就稍等一会儿吧。”女子也笑了。听她的口吻,似乎在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三四郎格外高兴,便顺口说了声“唔”。三四郎本想说:“唔,那就请等一会儿吧。”谁知只简略到了一个字。那女子依然站着。“你是……”三四郎没有办法,只得学着对方,原样儿反问了一句。那女子把篮子放在走廊上,从腰带间取出一枚名片递给三四郎。名片上写着“里见美祢子”,住址“本乡真砂町”,就是说,过了谷就到了。三四郎瞧着这张名片的当儿,女子已经坐到廊缘上了。“我曾经见过你哩。”三四郎将名片装进衣袖,抬起头来。“嗯,有一次在医院……”女子说着也望望三四郎。“还有呢。”“还有一次是在池畔……”女
子立即回答。真是好记性!三四郎这下子无言以对了。“实在有些失礼啊!”最后,女子添了一句。“不不,”三四郎回答得十分简洁。两人仰望着樱树枝,树梢上仅仅剩下几片被虫吃过的残叶。搬家的行李迟迟没有到。“你找先生有什么事吗?”三四郎突然这样发问。女子本来专心致志地望着樱树高高的枯枝,这时旋即转向三四郎,看那脸色,似乎冷不防吓了一跳。然而她的回答又显得很寻常。“我也是受托前来帮忙的。”三四郎这才留意。他一看,女子坐着的廊缘上全是沙土。“那里有沙土,会把衣服弄服的。”“哎。”她只是左右瞧了瞧,没有动。她环视了一下廊缘,然后把眼睛转向三四郎,冷不丁地问道:“你都扫完了吗?”她笑了。三四郎从她的笑声里找到了可以亲近的东西。“还未动手呢。”“我来帮你一起扫吧。”三四郎立即站起来。女子没有动,她坐在那儿问扫帚和掸子在哪里。三四郎告诉她,自已是空着手来的,根本没有什么扫帚和掸子,不妨到街上买吧。女子回说,那也用不着,不如到邻家借用一下为好。三四郎旋即去了邻家,很快借来了扫帚、掸子,还有水桶和抹布,急匆匆地赶回来。女子依旧坐在老地方,望着高高的樱树枝头。“有啦!……”她只说了一句。三四郎扛着扫帚,右手拎着水捅。“哎,这不是有啦。”他随口答道。女子穿着白布袜,登上积满尘沙的廊子,她走了几步,地上留着细小的脚印。她从袖子里掏出白色的围裙系在腰间。围裙边缘绣着花纹,颜色很好看,系着它来大扫除,似乎大可惜了。女子拿起了扫帚。“咱们扫起来吧。”她说罢,从袖子里伸出右手,把耷拉下来的袖口撩到肩头,露出两只细嫩的胳膊。搭在肩上的袖筒里,衬着美丽的内衣袖口。三四郎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猛地哗啦哗啦晃动着水桶,绕到厨房门口
去了。美祢子扫过的地方,三四郎便再用抹布擦一遍。三四郎敲打铺席的当儿,美祢子就掸格子门。各处大体上扫除了一遍之后,他俩也渐渐混熟了。三四郎拎着水桶到厨房换水,美祢子拿着掸子和扫帚上了二楼。“请来一下。”她在上面招呼三四郎。“什么事?”三四郎拎着铁桶,在楼梯下边问。女子站在暗处,只有围裙是雪白的。三四郎提着水桶向上走了两三级。女子凝视着他。三四郎又向上登了两级。黑暗之中,美祢子和三四郎两人的脸只相差一尺远了。“什么事?”“太暗了,看都看不清。”“为什么?”“不为什么呀。”三四郎不打算再穷追下去,他从美祢子旁边擦身而过,上楼去了。三四郎把水桶放在昏暗的廊缘边,然后去开门。谁知连门闩都看不清。这时,美祢子也上来了。“还没打开来吗?”美祢子向对面走去。“在这儿呢。”三四郎默然不响地向美祢子那边靠近。当他的手快要触到美祢子的手的时候,不巧踢到了水桶,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容易打开一扇门,强烈的阳光直射进来,令人目眩。两人对望了一下,不由地笑起来。后面的窗户也开了。窗户上装着竹制的格子,可以望见房东的院子,里头养着鸡。美祢子又开始打扫了。三四郎趴着在后面擦拭。美祢子两手拿着扫帚,望着三四郎的姿态,叫了一声。过一会儿,她把扫帚放在铺席上,走到后窗跟前,站在那儿向外面眺望。这当儿,三四郎也擦完了,他把湿抹布扑通一声扔进水桶,站到美祢子身旁。“瞧什么来着?”“你猜猜。”“是鸡吗?”“不对。”“是那棵大树吗?”“不对。”“那么你在看什么呢?我可猜不着。”“我一直在看那朵白云哩。”可不是吗,白云正打高天上通过。空中无限睛明,棉絮般闪光的浓云不断地从一碧如洗的天际飞过。风很猛烈,云脚被吹散开来,薄薄的一层
可以窥见碧蓝的底子。有的被吹散了,又团聚一处,象汇集着无数根细软的银针,毵毵而立。“多么象是驼岛的boa①呀!”美祢子指着一朵白云说。①英文:长毛围巾。三四郎不懂“boa”这个词的意思,因此也就直言说不知道。“哦,”美祢子立即将“boa”的词义认真地讲了一遍。“唔,这回我懂啦。”三四郎说道。于是,他把最近从野野宫君那儿听到的都告诉了她:据说那白云都是雪霰组合成的,从地上看过去是那般飘动,实际上它跑得比飓风还要快呢。“哎呀,是吗?”美祢子说罢,盯着三四郎。“要是雪,那就没意思啦。”“为什么?”“你想,云总该是云才好呀。要是那样的话,哪里值得这么远远观望一番呢?”“是这样?”“什么‘是这样’?你以为是雪也无妨吗?”“你好象很喜欢仰望天上的东西哩。”“嗯。”美祢子仍旧透过竹格子遥望空中,白云一片接一片连连飞过。这时,远处响起运货车的声音。从响声上可以辨出,车子拐进静寂的横街正向这里走来。三四郎叫了声“来啦”,美祢子回了句“真快呀”,依旧凝神仰望。她侧耳静听,仿佛那辚辚的车声同飘飞的白云有什么关系似的。车子冲破宁静的秋色,直奔这里行驶,不一会儿在门外停了下来。三四郎撇下美祢子跑下了楼。三四郎刚走出大门时,与次郎也同时进入大门。“你来得真早。”与次郎首先招呼。“你倒迟啦。”三四郎回答。他是把与次郎和美祢子相对而言的。“还迟呢,行李要一趟运完,有什么办法?况且就我一个人,此外只有女仆和车夫,他们什么事也不可指望。”“先生呢?”“先生上学校了。”两人谈话之间,车夫开始卸行李,女仆也进来了。与次郎和三四郎叫女仆和车夫到厨房去,他俩便把书籍搬进西式房间。书很多,排放起来很费工夫。“里见小姐还没来
吗?”“来了。”“她人呢?”“在楼上。”“在楼上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在楼上。”“别开玩笑啦。”与次郎拿着一本书,沿走廊来到楼梯口,用平常的一副腔调喊道:“里见小姐,里见小姐!请下来帮忙整理书籍。”“这就来。”美祢子拿着扫帚和掸子,缓缓地下了楼。“你在干什么呀?”与次郎从下边焦急地问。“在楼上扫除呢。”上面传来回答。与次郎总算等美祢子下了楼,把她领到西式房间。车夫卸下来的书物堆积如山,三四郎脸朝里面蹲着,不停地翻看着什么。“哎呀,真不得了,怎么整理呢?”美祢子说罢,蹲在地上的三四郎随即转过头来,嘻嘻地笑。“什么不得了?先搬到屋里,然后再归拢。先生这就回来,也会帮忙的,没什么。我说,你干吗蹲在那儿看呢,等会儿借回去慢慢读不好吗?”与次郎嘀咕着。美祢子和三四郎两个在门口把书理齐,再由与次郎接过去摆进屋内的书架上。“这样乱怎么成呢,还该有一册续集哩。”与次郎将一本蓝皮书挥了挥。“可是找不到呀。”“怎么会没有呢?”“找到啦,找到啦!”三四郎说。“哎,我瞧瞧。”美祢子凑过脸来,“HistoryofIntelectualDevelopo-ment①。哦,找到了呀。”“什么找到没找到的,快点拿过来!”①英文『智能发展史』,为英国人克鲁嘉(JohnBeattieCrozier1849—1921)所著。三个人耐着性子干了半个多钟头,最后连与次郎也不再催促了。只见他冲着书架默默地盘腿坐着。美祢子捅捅三四郎的肩膀。“哎,怎么啦?”三四郎笑着问。“唉,先生这个人也收集这么多没用的书,他究竟作何打算呢?真叫人哭笑不得,不如全变卖了,买份股票什么的倒可以赚上一笔哩。真拿他没法子。”与次郎叹息了一声,
依然面壁而坐。三四郎和美祢子相互对望着笑了,排放书籍的主角不动了,他俩也停了工。三四郎翻阅一本诗集,美祢子把一本大画册摊在膝头观赏起来。厨房那边,临时雇佣的车夫和女仆不停地争论着什么,吵吵闹闹的。“你来瞧瞧。”美祢子轻声说道。三四郎探过身子,脸孔凑近画册。美祢子的头发散放着香气。画上有一幅美人鱼,一个女子赤裸裸光着上身,下身成鱼的形状。鱼体盘曲着,下面只露出个鱼尾来。画中人一手用梳子梳着长发,另一只手兜着梳剩下的发梢,面向着这边。背后是广阔的大海。“美人鱼。”“美人鱼。”两人把头贴在一起,异口同声地说。“什么?你们在看什么?”此时,与次郎正盘腿而坐思考着什么,他说着来到廓子上。三个人聚拢一处,翻看着画册的每一页,一边评头品足,无非都是随便议论一番。这时,广田先生穿着礼服从庆祝天长节的会场上回来了。三个人合上画册,一齐向先生致意。先生吩咐快些把书籍整理好,于是三个人又耐着性子干起来。这回主人在场,看来不能再磨蹭下去了。一小时之后,走廊上的书籍总算都塞进了书架。四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对着整整齐齐的书籍瞧了瞧。“其余的明天再收拾吧。”与次郎说。他的意思是先将就一下吧。“藏书真不少呢。”美祢子说。“这些书先生都读了吗?”三四郎最后问。看起来,三四郎想借鉴别人的经验,认为有必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哪里能读过来呢,佐佐木也许都看过了吧?”与次郎搔了搔脑袋。三四郎显得很认真,他说前一个时期,自己在学校图书馆借了一些书来读,可不论哪一本,准有人看过。又试着借了一本阿弗拉·贝恩写的小说,仍然留有别人读过的痕迹,因为很想知道读书究竟应该有多大的范围,这才问问看的。“我也读过阿弗拉·贝恩的作品。”三四
郎对广田先生的这句话很感惊奇。“奇怪吗?说起来,先生专门爱看人家不爱读的书。”与次郎说道。广田笑着走向客厅,想必是去换衣服吧。美祢子也跟着走了,这时与次郎对三四郎说:“正因为如此,先生才被称做‘伟大的黑暗’的。他无书不读,但一点也不发光。倘能多少看一点时髦的东西,露它两手就好啦。”与次郎的话决非冷嘲。三四郎默默地望着书架,这时,客厅里传来了美祢子的喊声:“有好吃的,二位快来呀!”两人顺着书斋的走廊来到客厅,只见屋中央摆着美祢子拿来的篮子,篮盖已经揭开,里面装满了夹心面包。美祢子坐在一旁,将篮里的东西分盛在小碟子里。与次郎和美祢子一问一答地交谈起来。“你倒没有忘,把东西带来了。”“我是特地去订的。”“这篮子也是买的?”“不是。”“是自家的?”“嗯。”“这篮子真大,车夫随你一道来的吗?你可以让他代劳一下嘛。”“车夫今天出车了。别看我是女的,这点东西我拿得动。”“你当然可以,换个别的小姐,就不会这样干的呀。”“是这样的吗!要是这样,我也不干了。”美祢子一边用小盘子盛食物,一边应付着与次郎。她谈吐自然流利,而且沉着冷静,几乎不瞧与次郎一眼。这使三四郎非常敬服。女仆从厨房端茶进来,大家围着篮子吃起夹心面包。沉默了片刻,与次郎象是想起了什么,他问广田先生:“先生,我顺便问一问,刚才那个叫做什么贝恩来着?”“阿弗拉·贝恩吗?”“这位阿弗拉·贝恩是干什么的?”“英国闺秀作家,十七世纪的。”“十七世纪太古远了,不能登在杂志上了。”“是古远了一些,但她却是第一位从事小说创作的女作家,很有名。”“有名也不成,我再问一下,她写了哪些作品?”“我只读过一本叫《奥尔诺科》的小说。小川君,全集里有这本小说吧?”三四郎忘得一干二净,向先生询问这本书的梗概,据说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名叫奥尔诺科的黑人王族,被英国船长所骗,卖身为奴,历尽千辛万苦的故事。而且这件事被后世人当成作家所看到的真人真事而坚信不疑。”“真有意思,里见小姐,怎么样?你也写一本《奥尔诺科》吧。”与次郎又转向美祢子。“写倒是可以写,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事情呀!”“如果需要找个黑奴主人公,小川君不是挺合适吗?九州的男子,皮肤黑黑的。”“真刻薄!”美祢子似乎在为三四郎辩护。接着她马上转向三四郎,问:“你说可以写吗?”三四郎瞧着她那副眼神,想起早晨这女子从木栅门闪进来的那一瞬间的姿影,心情自然地陶醉了。这是一种如醉如痴的感觉啊。他当然没有说出“请写吧”之类的答话来。广田先生照例抽起烟来。与次郎为之下了评语,说这是从鼻孔喷出的“哲学之烟”。可不是嘛,喷烟的方式确实有些不寻常,又粗又浓的烟柱从两个鼻孔里悠悠然地钻了出来。与次郎凝视着这烟柱,将半个脊背倚在格子门上,默然不响。三四郎茫然地望着院子的上空。这不象是搬家,简直是个小型的集会,谈话也随之活跃起来。难有美祢子躲在广田先生背后,着手拾掇先生刚才脱下的西服。看来,先生也是在美祢子照料下才换上和服的。“刚才讲到奥洛诺科的故事,你生性莽撞,出了岔子总不太好,顺便再说一点吧。”“哎,我听着。”与次郎一本正经起来。“那本小说出版后,一个叫做萨赞①的人又将这个故事改编成脚本,名称相同,不能混为一谈呀。”①ThomasSouthern(1660-1746),英国剧作家。“哎,我不混为一谈。”美祢子收拾好西服,瞅了瞅与次郎。“那个剧本中有一句名言,叫做Pity-sakintolove②……”说到这里,一个劲儿喷出“哲学之烟”来。②英文:怜悯近于爱。“日本也有这样的说法哩。”这回是三四郎开口了。其余的人也都随声附和,可谁也想不起来。于是决定翻译过来看看。四个人各行其事,怎么也得不到统一。临了,与次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这句话非用俗语译不成,话的意趣就在于是俗语啊。”于是,其余三人将翻译权一并委任给与次郎。与次郎思索了一会儿。“虽然有些勉强,可以这样译吧?—可怜即是恋慕。”“不行,不行,这太拙劣啦。”先生忽然皱起眉头。这种译法仿佛确实很拙劣似的,三四郎和着美祢子也嘻嘻地笑。这笑声尚未停止,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野野宫君走了进来。“已经大致收拾停当了吧?”野野宫君来到走廊正对面,窥伺了一下屋里头的四个人。“还没有整理好呢。”与次郎连忙说。“能不能帮帮忙呀?”美祢子附和着与次郎说。“挺热闹嘛,什么事儿这样高兴?”野野宫君嘿嘿地笑着,一转身,坐到廊缘边。“刚才我翻译的一句话挨先生骂了。”“翻译!翻译什么呀?”“没有多大意思,内容是说怜悯即恋慕。”“哦,”野野宫君在廊缘上转了转角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弄不懂。”“谁也不懂呀!”这回先生发言了。“不,因为这句话太简练了——要是稍微延长些,就变成了这样的意思:所谓怜悯,也就是意味着爱情。”“啊哈哈哈,那么原文是怎么说的呢?”“Pity-sakinlove.”美祢子重复地说。她的发音清脆而动听。野野宫君离开廊缘,向院子里走了两三步,不久又转过身,停在屋子的对面。“不错,译得好!”三四郎不由地审视起野野宫君的态度和视线来。美祢子到厨房洗了碗,沏上新茶,然后端到回廊边来。“请用茶。”她说罢坐下来,“良子小姐怎么样啦?”“哎,身
子已经康复啦。”野野宫君坐下喝茶,然后稍微转向先生。“先生,我好容易搬到大久保,这回又不得不搬到这里来了”“为什么?”“妹妹说,她上学不愿意来往经过户山原野,又说什么我每晚搞实验害得她要等得很晚,寂寞难耐。当然,目前有我母亲在,倒还不觉得,过些时候,母亲一还乡,就只剩下女仆了。两个人胆子都很小,怎么受得了呢?真是一件头疼的事啊!”野野宫半开玩笑地叹息着。“怎么样,里见小姐,你那地方能不能安置一个闲人呢?”他说着瞥了美称子一眼。“随时都可以接待呀。”“接待哪一个呢?是宗八君,还是良子小姐?”与次郎开口了。“哪一个都行。”只有三四郎闷声不响。“那么说你是怎么打算呢?”广田先生也认真地问道。“只要妹妹有了着落,我暂时租寓所也行。否则就又非得搬家不可了。我曾想过干脆让妹妹住到学校宿舍去,可她是个孩子,总得找个地方,我能随时去,她也能随时来,这样才成呀。”“看来,只有里见小姐那儿最合适了。”与次郎又提醒了一句。广田先生没有理睬与次郎的话,他说:“我这里的楼上倒可以让她住,无奈有个佐佐木此人啊。’“先生,楼上请一定让佐佐木住呀。”与次郎自己为自己讲情。“哎,总会有办法的。别看我这么大一个人,遇到事情可一筹莫展。她还想去参观团子坂的菊偶,叫我带她去呢。”“是应该带她去的呀,我也想看一看哩。”美祢子说。“那就一道儿去吧。”“哎,说定了,小川君也去吧?”“嗯,我去。”“佐佐木君也……”“菊偶有什么好看?与其看菊花玩偶,例不如去看电影。”“菊偶好看呀。”这回广田先生开口了,“人工制作能到那种水平,恐怕在外国也是没有的。凭人的手能做出那样精巧的物件,倒是很值得一看的。那人物形象要是普普通通,也许不会
有一个人跑到团子坂去,因为哪户人家肯定都有四、五个,自然不用特地上团子坂了。”“先生真是高论。”与次郎加以评价。“过去在课堂听先生讲课,时常受到这祥的熏陶。”野野宫君说。“那么,先生也一道去吧。”美祢子最后说。先生默默不语,大家都笑了。老女仆在厨房里喊:“请哪位来一下。”与次郎应了一声,立即站起来。三四郎依然坐着。“哦,我也告辞啦。”野野宫君站了起来。“哎呀,这就回去吗?真难为你啦。”美祢子说。“上回那件事再稍等些时候。”广田先生说。“嗯,好的。”野野宫君答应了一声,出了庭院。他的姿影消失在木栅门外,美祢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一边叨咕“对啦对啦”,一边套上摆在庭院口的木屐,直奔野野宫追去。两人在外头说了一会儿话。三四郎默然地坐着。
有一个人跑到团子坂去,因为哪户人家肯定都有四、五个,自然不用特地上团子坂了。”“先生真是高论。”与次郎加以评价。“过去在课堂听先生讲课,时常受到这祥的熏陶。”野野宫君说。“那么,先生也一道去吧。”美祢子最后说。先生默默不语,大家都笑了。老女仆在厨房里喊:“请哪位来一下。”与次郎应了一声,立即站起来。三四郎依然坐着。“哦,我也告辞啦。”野野宫君站了起来。“哎呀,这就回去吗?真难为你啦。”美祢子说。“上回那件事再稍等些时候。”广田先生说。“嗯,好的。”野野宫君答应了一声,出了庭院。他的姿影消失在木栅门外,美祢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一边叨咕“对啦对啦”,一边套上摆在庭院口的木屐,直奔野野宫追去。两人在外头说了一会儿话。三四郎默然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