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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彗星 第三章 左轮手枪

    “彗星就要撞到地球啦!”刚上火车的两个人,安顿下来后,其中一人说。

    “呀!”另一人非常恐惧。

    “听人说,是由气体组成的那个彗星。我们不会毁灭吧?”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在考虑如何报复,雪洗我生命初期受到的侮辱。我正在算计着内蒂和她的情人。我发誓绝不让他得到她,甚至我不得不杀掉他俩以阻止他们,只要确保此事彻底完成,我不在乎用什么手段!我受了伤害的情感全部变成了愤怒。那天晚上,只要能报仇雪恨,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忍受任何痛苦和折磨。数不清的行动、激烈冲突的场面,各种各样暴力的阴谋诡计像走马灯似地接连不断地闪现在我怒涛汹涌的大脑。我唯一能容忍的就是通过无情残忍的手段雪洗我本人所受的耻辱。

    还用为内蒂着想吗?此刻,尽管我已经点燃了最最强烈的嫉妒之火,内心充满了仇恨,骄傲和尊严受到了重创,热烈的情感受到了挫折,但是,我仍旧爱着她。

    当我从克莱顿高地走下山时,我口袋里的钱只允许我乘坐两英里站,所以,我不得不步行翻过这座山。我清楚地记得在临时搭造篱笆上的一盏煤气灯下,一个矮个子男人正在向星期天晚上闲聊的人布道。那矮个子男人秃顶,胡须和边发卷曲且漂亮,水蓝色的眼睛。他正在宣讲世界末日将要来临。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彗星和世界末日联系在一起。他把乱糟糟的情况和国际政治以及丹尼尔(注:丹尼尔:英国诗人及历史学家,于1599.1619,荣膺桂冠诗人。)书中的预言搞到了一起。

    我只停下来听他讲了一小会儿。我根本没想一直站在那儿。可是,那伙人使我无法前进。那人天马行空的讲演和他向上伸出的手势吸引了我。

    “一切都要结束了。”他大声喊叫着,“看吧!那就是最后审判之星,来自上帝的审判。它被选派来置人类于死地……置所有的人于死地。”突然,他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平缓的唱圣歌的调子。

    我钻出人群,又继续上路了。后面那人奇怪的时而刺耳、时而平缓的声音追逐着我。我继续前行,刚才的想法又冒了出来。我在想:哪儿能买到一把左轮手枪呢?我需要学会怎样用枪?我又想:要是那晚他不是与内幕约会,或许我就会把这事全忘掉。那晚,大部分时间我都难以入睡,脑子里始终想着内蒂和她的情人。

    接着,又过了奇怪的三天。三天里,我似乎只关注着一件事。

    我需要一把左轮手枪,这比任何事都更重要。我坚持有这样一种想法:或是在内蒂眼中由于我极不寻常的青春活力和狂热的举动而恢复了以往的形象,或是把她杀掉。我不能再忍受那样的耻辱。我觉得,如果我让这种事就这么过去了,那么,我的最后一点自尊和骄傲也就会消失。同时,我也觉得,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得到最起码的尊重和任何女人的爱了。骄傲感使我在阵阵激情中始终目标坚定。

    可买支左轮手枪真难。

    当我不得不面对店主的一刹那,我觉得有一点儿害怕。如果店主问起我买枪的缘由,我在匆忙中事先编好了瞎话。我就说我要到遥远的克萨斯去,那需要枪。当时得克萨斯臭名昭著,被视为一片疯狂的地方。我对枪一无所知,所以,我还得从从容容地去问卖给我的枪会在多远把一个男人或女人打死。关于我要做的事情的方方面面我都仔细思考。

    在找到卖枪人过程中,我还遇到一点小困难。在克莱顿的一家自行车商店只有一些打鸟的小口径枪。那些人给我看的左轮枪都太小,简直类似于玩具,根本不管用。

    在斯威星里狭窄的主要大街上的一家当铺的橱窗里,我找到了我想要的枪。那是一支还不错的枪。上面的名牌上写着“美军专用”。

    我从储蓄所里取出了我的存款余额,大约两镑多,去做了这笔买卖。最后,我发现买卖进行得很顺利。当铺老板告诉了我到哪去搞到弹药。当天晚上,我回了家,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我成了一名身带武器的人。

    可以说,买枪是那些天我最主要的事。所以,你一定想不到,我对买枪的事如此专心致志,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在思考着达到目的的最有效的方法,所以,我对街上发生的骚动毫不在意。

    街上到处都在议论纷纷。福尔镇整个地区的人都愁眉苦脸,那些去干活、去做买卖的人显得非常失望。一伙一伙的人聚在街头,就像人发炎时血中的微粒聚集在一起卡在了血管上。女人们一副生病的样子。钢铁工人拒绝降薪,已经开始罢工了。他们已处在了“表演”时期。调解委员会正在尽全力防止煤矿工人和矿主违约。而那位年轻的贵族里德卡煤矿的最大拥有者和整个斯威星里以及半个克莱顿的地主,态度极其强硬,违约在所难免。

    我是班托克·伯顿矿坑口事件的目击者,我不知道到底

    发生了什么事。

    你可以想象一下事情是怎样一种情形。

    当时,我正从一条陡峭的鹅卵石路上走下来。那路是在凹下去的小路上建成的,两边有六英尺高。上面是一排排清一色的错暗低矮的小屋,居室门都敞开着。蓝色石瓦的屋顶和一丛丛的小烟筒的房屋渐渐延伸到煤矿前那片不规则的空旷地。那片空地上覆盖着一层布满了车辙的煤泥。左边有一块长满杂草的垃圾堆,右边是煤矿的大门。这外面是正规的有许多商店的主干道。再往前走,蒸汽机车的轨道就从我的脚下开始,铁轨反射出刺目的光,先是消失在阴影里,接着,又出现在充满油污的新点燃的黄色汽灯灯光下,随后又拐弯了。再远处是一片家园,数不清的陋室,破旧的教堂。一些公共建筑,学校和各种其他建筑物散布在斯威星里到处可见的大大小小的烟囱缝隙中。右面,班托克·伯顿矿井口的长架支着一个大黑轮子,在暮色中那么高大。再远处,可以看到散放的煤层。一个人来到这座山下,总的感觉就是在辽阔的夜空背景下,那些井口的轮子在上升,而人们在天空下面正过着一种窒息的生活。

    在辽阔的宇宙中,统治着寂静空间的是硕大彗星。此时,彗星正发出淡绿色的光芒。对仰望天空的人来说,那景色真是美妙极了。以大山为背景,逐渐暗淡的霞光勾勒出所有物体的轮廓。

    彗星正随布莱登锻造厂阵阵烟气从东方升起。

    这时,彗星看起来就象云彩一样,就是我们通过数千幅照片和草图了解到的样子。一开始,彗星只是望远镜中的一个光斑;接着,逐渐发亮,越来越大大到宇宙中可见的最大的星星;再下去,竟以惊人的速度增大了16倍,然后无声地冲向地球,直到大到与月球相等,然后超越月球。它是迄今地球周围最夺目的星体。天文学家们谈到了彗星的双尾,一个在前,一个拖后,但是,它们离地球太远了,让人们无法看清。所以,它更像一个中心强烈明亮的膨胀体在发散闪光的烟雾。当它在夜色中,显现出鲜明的绿色。

    它吸引了人们对天空的注意。尽管我正专注于周围的事物,也忍不住停下来认真地凝视着天际,因为这星体是这样神奇,这样辉煌。它一定意义重大。它不可能与我们的生活观念毫无关系。

    可到底会怎样呢?

    我想到了帕洛德。我想到了人们对此物不断增加的恐怖和不安。我想到了科学界人士的保证:彗星很轻,也不过是几百吨的稀薄疏散的气体和尘埃。所以,即使它迎面撞击在地球上,也不会出什么事。然而,我却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人发现了这颗星对地球的重大意义了呢?

    然而,当一个人把目光由远而近移向地平线时,建筑物就浮现出来,那些观望的人群也会浮现在眼前,于是,这个人就会忘了天空。

    我仍旧摆脱不了那个恶梦的困扰。那梦是有关我和内蒂的,有关我的荣誉尊严。于是,我想从那些聚集的人群的威胁中挤过去,却无意中被突然出现的场面吸引住了……

    每个人都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磁力吸引把目光投向大街。那情景吸引着我就像奔腾的水流截住了一捆干草。忽然,整个人群发出了同一种声音,那不是一个词,就是一种声音。那声音介于“啊”与“喔”之间。那声音与威胁和抗议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最后逐渐变成低沉的“嗷嗷”声。那声调像是凶猛而粗暴的野兽发出的。这时,里德卡的汽车也发出“嘟嘟,嘟嘟”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奇怪。

    人群似乎都在朝向煤矿大门移动,我也随着移动。

    忽然,我听到了一声喊叫。透过黑色人群的影,我看到一辆汽车停了下来,接着,又开走了。这时,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蠕动……

    后来,人群传言:里德卡开车,撞倒了一个没有闪开的小孩。同时可以断定的是:那是个小男孩,当汽车正慢慢地穿过人群时,那个男孩想要在车前穿过。这时,他的脚在车轮下一滑,摔倒了。

    人流向前涌动。汽车鸣叫喇叭在鸣响。一切都猛地向左面移过去,大约偏过去十码左右。然后,传来一声枪响。

    一下子,人们都跑掉了。一位妇女抱着一个用披巾包着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撞得我摇摇晃晃直往后退。谁都以为那声音是子弹的爆炸声。实际上,这是汽车的发动机出了毛病。汽车后面喷出一股青灰色的烟弥漫在空中。大多数人又乱哄哄从四处跑出来。汽车周围被空了出来。

    那个倒下的小男孩躺在地下,黑乎乎的一块,一只胳膊伸展开,两只脚也叉开着。没有人靠近他。汽车已经停了,里面坐着的三个人。六七个人把车团团地围住,好像防止车再开走。有个人,就是那位著名的工人领袖米切尔,正用压低了的激烈的语调与里德卡争论着。我离得较远,所以听不见他们在争吵什么。我身后,煤矿大门都已经打开,有人过来准备推汽车。在汽车与大门之间的空地非常泥泞。

    我紧紧地抓着衣袋里的左轮手枪。我神智有些不清醒地往前走,走得并不快。结果,几个人匆匆忙忙超过我加入到那伙阻挡车的人群中去。

    里德卡穿着他的皮大衣,站得高过他周围的那伙人。他的手势很随便,也很有威慑作用,讲话的声音很洪亮。他的确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他个子高大,头发金黄,英俊潇洒,有一副男高音一样绝妙的嗓音。米切尔也是一个坚强的人,他的话语铿锵有力。

    “他们撞伤了那个男孩,”米切尔反复说,“你们不能走,看看这个孩有没有事。”

    “这要看我是否高兴。”里德卡说着,转向司机:“嘿,下车看看。”

    “你最好小心点儿。”米切尔说。后来,司机在踏板上犹豫不决。

    坐在后面座位上的人站起身,向前靠着,开始对里德卡讲着话。于是,我的注意力又一次转移到他。他就是年轻的弗拉尔!彗星的光芒照亮了他英俊的脸。

    米切尔和里德卡在争吵。他们的争吵声越来越高。眼前出现的新情况使我不得不把他们的争吵抛到一边。弗拉尔,又是你!

    我暗中打算对付的人与我不期而遇了。

    将要发生一场格斗,很可能是一场混战。因为我们两人都在这儿。

    我脑中在想:我该怎么做?我希望我丧失了记忆。我就不用为这事而烦恼了。我决定立即采取行动。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左轮手枪。忽然,我想起枪里还没装上子弹。我转过身,在那些像潮水一样向汽车涌来的人流中挤出一条路。我站在道边的垃圾堆旁,那里很安静,也不会被人发觉。我可以悄悄地装上子弹。

    一个年轻人紧攥着拳头,大步向前走,一眼看到了我,便踌躇了片刻。

    “怎么?”他说,“你难道不怕他们吗?嗯?”

    我又回头扫了他一眼,恐怕他看到我的手拖。接着,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了变化。他看着我,有些疑惑,然后,咕哝了一声,走了。

    我身后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我犹豫了一下,向汽车走去。忽然,我又返回到垃圾堆。本能告诉我,绝不能让人发觉我在给枪装子弹。我冷静地想了想我所要做的事的后果。我又回头望了望那边激烈争论的人群,也许那里已经开始了一场战斗吧?

    我走到一块凹地,跪在杂草上,手指僵硬地装上了一个子弹匣,然后站起来,思考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踌躇了一下,又转回身,把所有子弹匣都装上了子弹。我的动作迟缓,手有点不灵活。我最后检查了一遍,恐怕忘了什么事。然后,我蹲伏着,有几秒钟没有站起来,尽力控制着由于紧张而迸发出的冲动。我犹豫着。一刹那,头顶上的彗星发出一道极强烈的白绿色的曳光闪过我的脑际。当时,我生平第一次明确地把它与人类社会中激烈的暴力联系到一起,把它与我打算做的事联系到一起。就在那种绿色眩目的光芒降临人间的时刻,我要射击年轻的弗拉尔。

    可是,内蒂怎么办?

    在这么短的时间,想要把这显然十分复杂的事情弄清楚是不可能的。我越过了垃圾堆,慢慢地向争吵的人群走去。

    当然,他必须去死……。

    如今,我想让你相信,我根本不想在这种混乱的状况里去谋杀年轻的弗拉尔。我并没有把这事情想象成那种结果。我还没有把他与贵族里德卡和我们周围漆黑一团的工业世界联系在一起。他属于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属于柴克斯黑尔。那个世界到处是花园,有阳光一样温暖的情感,那个世界有内蒂。他在这里与我结了仇怨。我太疲惫了,太饥饿了,竟无法将事情理出个头绪来。我们之间复杂的对抗关系刺激着我。由于处在情感的纠纷中,脑子里始终充溢着要发生对抗冲突、要采取暴力行动的想法。我始终想着这些事,无法摆脱,好像这是无法改变的结果。

    这时,传来一位妇女的尖叫声。人群开始向后涌动。战斗开始了。

    我相信,里德卡已经从车里跳下来,撞倒了米切尔,工人们正从煤矿大门跑出来帮助他。

    在人群中,由于拥挤使我很难走开。我清楚地记得有一阵,我被困在了两个大个子之间,两只手臂像被钉住不能动弹。

    我靠着汽车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绕过汽车,遇到了年轻的弗拉尔。他正从后座位上下来。他的脸上映着汽车桔黄色灯光的颜色。这色彩与彗星的光彩重叠,使他看起来有些怪怪的,我被这景象激怒了,这情景激怒了我。接着,他向前走了一步。那种古怪的令人眩晕的光彩才消失了。

    我想,他可能没有认出我,但是,他觉出我要攻击他。他挥拳向我打来,一下子打在了我的脸颊上。

    我本能地把拿枪的手松开,右手从衣袋里掏出来去招架,接着,我的左手打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这一拳打得他直摇晃。就在他向后退时,他认出了我,他的脸上表现出惊讶的表情。

    “你认得我,你这流氓!”我叫喊着,又向他打去。

    忽然,我的下巴挨了重重的一拳,把我打得晕头转向。我印象中的里德卡是个长满毛的大块头,像荷马史诗中的英雄,我倒在了他面前。

    他好像是突然从哪里蹦出来的,于是,他不理睬我。他用粗重低缓的声音劝着弗拉尔:“别管他,特迪!他不行了。这个纠察队员还想为难你,呸!”

    无数只脚在我的眼前移动。一些穿平头钉鞋的矿工踢着了我的脚踝,然后蹒跚地走掉了。乱糟糟的声音不绝于耳。后来,一切都消失了。我翻过身,盯着司机、年轻的弗拉尔和贵族里德卡。

    我用手臂支撑起身体。

    该死的弗拉尔!

    我已经忘了我还带着枪。黑煤汤溅在了我的膝上、肘上、肩膀上、后背上。我却没能抽出手枪来?

    一种奇怪的懦弱的感觉充斥着我。我无力地艰难地站起来。

    我朝煤矿大门走去,然后,犹豫了一下,一瘸一拐地向家走去。失败、痛楚、慌乱和耻辱一起袭击着我。我没有勇气,也不想起哄焚燃里德卡的汽车。

    夜晚,可能晚饭吃的面包、奶酷不消化,发烧、疼痛、疲惫在梦中折磨着我,使我绝望。我像是迷失在荒芜的废墟上,感到羞耻、受人欺侮、忿忿不平和无可奈何的绝望涌上心头。我对我认为不存在上帝大发雷霆,我诅咒他。事实上,发烧只是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则是因为内蒂。那个被奇怪地扭曲了的内蒂进入了我短暂的梦境。她使我感到筋疲力尽,是我痛苦的根本原因。后来,我觉得下巴上青肿的地方隐约有些发热;再后来,我一翻身又从泥水中站起来面对我的对手们。

    经常有某种类似疯狂的情绪支使着我。我咬着牙,紧紧地握着拳头。只是由于找不到足够的词汇,我才没有咒骂和叫喊。

    天刚亮,我就爬起来,坐在镜子旁,手里拿着装了子弹的左轮手枪。最后,我站起来,小心地把枪放在抽屉里,上了锁。不管我多么冲动我都不再去动它。之后,我又睡了一会儿。

    在世界处在旧秩序时,这种情况并不稀奇。每座城市每个夜晚,熟睡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是醒来就发现自己正处于强烈的复仇与深深的痛苦之中。数不清的人们病得很厉害,生活中遇到极大的烦恼,感到无限痛苦,几近发狂。每个人都感到迷惑和沉闷。

    第二天,我在孤独的冷漠中度过。

    我本打算那天去柴克斯黑尔,但是,受伤的脚踝肿得很厉害,使我寸步难走。我坐在楼下光线阴暗的厨房里,脚上绑着绷带,一边看书一边苦思冥想。我亲爱的老妈妈侍候我吃饭。她那褐色的眼睛注视着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忧心忡忡,沉默不语,为什么我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我甚至没有告诉她我的脚踝是怎么弄肿了,我的衣服为什么沾满了泥浆。早晨,我起床前,她就已经把我的衣服刷干净了。

    唉,天哪!天下的母亲如今都不该受到那样的待遇。我想那样就一定会使我觉得安慰。我不知你们现在能否想象出那间昏暗、乱糟糟的房间。屋里有一张光秃秃的松木桌,墙上糊的壁纸已经剥落,平底锅和水壶就摆放在狭窄、便宜但不省煤的灶台上,壁炉下堆满了炉灰,我的绑着绷带的脚正踏在锈迹斑斑的铁炉围上。我不知你们能否想象出我当时的模样:愁眉苦脸,面色苍白,高大笨拙,没有刮脸,穿着一件简陋正坐在坐椅里。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能想得出我母亲的样子:有点畏怯,衣着不洁,正无限深情地徘徊在我的身旁,布满皱纹的眼睑下的眼睛正向外凝望……

    八九点钟左右,她出去买了一些蔬菜,并带了一张报纸回来。它和我桌上摆的这些报纸没什么两样,只是有点湿气。而现在我桌上的这些报纸特别干燥易碎。我现在就有一张那天早上读过的那张报。那张报叫《新报》,几乎每个人都愿意买它,而且称它为”呐喊”。那天早上的报上全是惊人的信息,标题更醒目。一会儿,我就从沉思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成了一个颇有兴趣的读者。因为,报纸上说德国和英国好像已经处在战争的边缘。

    在以往所有那些荒谬、感情用事的行为中,战争肯定是最疯狂、

    最愚蠢至极的。实际上,比起那些较为隐晦的罪恶,比如土地私有,战争可能不是最坏的东西。但是,战争的结局清楚地表明了它的罪恶。所以,在那令人窒息的混乱的日子里,人们会对战争感到诧异。现代战争中,没有任何行为是建立在可以理解的基础上的。除了残酷地屠杀和伤害了不计其数的人,毁坏了数不胜数的物质财富,浪费了大量的能源,战争没有产生任何好结局。

    让我简单地向你描述一下报纸所记述下的一天。

    在老伦敦一条肮脏的后街,有一座草率设计建造的大楼。许多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急匆匆走进楼里。在这座工厂内,一群群的印刷工人敏捷的手指在紧张地活动着,频频操作着他们的打字机。在一间厨房般的地狱里,工人们在一块一块地铸造金属模。在这上面,像蜂窝一样的稍亮的房间里,散乱的工人正坐着涂写着。屋里的电话有规律地响着,电报机机头也在咔嗒咔嗒地响。到处可见怒气冲冲、走来走去传送通讯稿件的人,他们的手里牢牢抓着各种小样和复制品。好像受到了周围环境的影响,机器越转越快,接着发出飕飕声和砰砰声。工程师们从来就没有时间去洗洗,手拿油盒飞快地走来走去,而纸张则匆匆忙忙地离开卷筒。你一定会想到那些老板坐着汽车神气活现地到来了。没等车子站稳,他们就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握着一打信函和文件,匆匆走进屋从人群中挤过去,正好挡住其他人的路。一见到他,正在等待信件的信使也得立刻站起来,来来回回忙碌起来。周围不断发生紧张而不协调的事,咒骂之声此起彼伏。你可以想象这个复杂的令人神经紧张的机器随着夜晚的逝去而使这里过激的歇斯底里的气氛达到极点。最后,在猛烈震动的房子里不紧不慢的只有时钟的指针。

    所有的活动为着报纸的出版,当那些紧张的工作都圆满地结束了时,顿时,马车和人群搅和在一起。荒凉黑暗的街道上一片混乱。这个地方的每家门前都突然出现了许多报纸,一捆捆,一堆堆到处都是。这些报纸被人争抢着,抛掷着,就如同是一场战斗。人们喧嚷着,然后急急忙忙向四面八方走去。印刷工人开始离散,嘴里打着呵欠,喧闹轰鸣的声响开始减弱。报纸已印好,着就是分发,分发之后打捆。我们就跟在一捆捆的报纸后面。

    报纸分发的场面很有趣。你可以看到一捆捆的报纸运送到了火车站,在火车就要启动时所有的报纸都上了火车。一路上车轮飞奔。然而,大捆报纸被打开,小捆的报纸被准确地投掷在火车经过的站台上。然后,这些小捆又分成更小的扎,被送到各个地方。不知不觉中黎明已经到来,一大群报童满街奔跑起来。他们把报塞进报箱的插孔里,投进敞开的窗户里,把它们发递到四面八方的书摊上。几小时内,你一定会相信整个国家都飞舞着沙沙作响的白纸……各个地方的布告牌上都张贴着为这一天匆忙制作的谎话。火车上的人们,一边吃东西,一边读报纸;男人靠着黑板,其他人坐在床上,母亲、孩子都在等着父亲读报……上百万分散居住的人在读报,或草草地读,或狂热读。看那景象吧!就像水枪把白色泡沫一样的报纸喷散在每一个角落……

    接着,一切都神奇地消失了,彻底地消失了,就像泡沫消失在沙滩上一样。

    我手中正拿着一张报纸。当我坐在母亲那间黑暗的厨房里,把缠着绷带的脚放在炉围上,看到那些耀眼刺目的报纸题目时,我的烦恼都没有了。母亲正坐着削土豆。她把衣袖挽起来。

    报纸就像侵犯人体的细菌。我就是英国有机的躯体中的一个细胞,是四千一百万个细胞之一。这些言辞激烈的标题,令人骚动的消息,使我忘了我全神贯注想做的事。那到,整个国家,数百万人像我一样读了报,像被咒语镇住了,他们和我的想法一致。我们把它叫做什么来着?噢!叫做“面对魔鬼”。

    有关彗星的报道被放到了不引人注意的另一页。专栏标题是《著名科学家说彗星会撞击地球,会发生什么事》,“德国人”侮辱了我们的国旗。这是《新报》上一篇文章的内容。我通常把德国人描绘成穿着带纹章的衣服,身佩宝剑如同神话中邪恶的皇帝。如今,这怪物就在我的面前,正在侮辱我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家旗帜,正在犯新的罪行。有人把一面英国国旗升起在我从未听说过的一条热带河流的右岸上。一名喝醉了酒的德国军官在没弄懂命令的情况下把旗子给扯了下来。作为一个英国国民应该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于是,一位当地人的腿被枪打中,但是,具体情况尚不清晰。唯一清楚的是英国人不会接受德国人编造的谎言。不管发生还是没发生什么,他们都要向我们道歉。但是,他们显然不想听命。

    《战争将会爆发吗?》

    这就是通栏大标题。人们对此立即表示赞同……

    那天,有好几个小时,我彻底忘了内蒂,脑子里想的全是海陆大战,是炮火,是胜利,是堑壕,是成百上升士兵的死尸。第二天早上,我动身去了柴克斯黑尔。动身时,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心里充满了希望,忘却了彗星,忘却了罢工,也忘却了战争。

    你们一定很清楚,当我向柴克斯黑尔走去时,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谋杀计划,脑子里的各种想法:可能发生的危险,被人告发的恐惧,如今成了乱糟糟的一团。我没有计划去杀害他们。手枪是用来对付从年龄和体魄上优于我的对手而准备的……但是,我并不打算发挥它的作用!手枪!我带着枪是因为我有枪,是因为我是一个愚蠢的大笨蛋!拿着枪很滑稽。我要说,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计划。

    我又一次长途跋涉在去柴克斯黑尔的途中。我被一种新奇的非理智的希望之光笼罩着。早上,我怀着这种希望醒来。这希望是破灭了的梦境中仅存的一点幻想。我不是寄希望内蒂会怜悯我。尽管我想起了已发生的事,我甚至想象我误解了内蒂。或许她会向我解释一切。

    一开始,我颠跛地走出一英里远。我的脚很累,却不觉疼痛。其余的路,我走得很顺利。或许,说到底,我错了?

    在我穿过花园时,我还在想着这件事。走近了守林人的小木屋附近的小围场,那蓝紫色的风铃草使我想起内蒂和我曾经一起采摘它们的时光。我们似乎不可能真的永别。一种温暖的情感从我心头掠过。穿过小山谷,接近冬青树林时,这种温暖的情感传遍全身。但是,可爱的内蒂渐渐模糊。我又想起了那个充满情欲的新内蒂和我在月光下碰到的男人。我又想起了由于嫉妒而迫切想要达到的目的,那是我的青春期的一种强烈的冲动,于是,我的心情又消沉下去。

    我穿过山毛榉树林,向着花园走去。我已决定,但心中十分悲苦。走到花园墙的绿门时,我感到有些紧张,手在剧烈地发抖,使我无法握住门闩把它提起。我不再怀疑事情的结果。一种冰冷、苍白、自怜的情感代替了颤抖。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脸在变形,脸颊湿润。我甚至不想去擦一擦。我必须得留点时间把心情调整好。于是我从旁门蹒跚地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大声痛哭起来。我躺在了无人看见的蕨类植物中,很快平静下来。我又躺了一会儿,心想断了这个念头。一会儿,这种情绪就像飘过的云影消逝了。我平静地走进花园里。

    穿过一间玻璃房屋的敞开的门,我看见了老斯图亚特。他正斜靠在脚手架上,手插在衣袋里,他在想着什么事情,所以没有注意到我。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朝小屋走去。

    快到时,我好象被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打了一下。可我弄不清是什么。

    卧室里的一扇窗子敞开着。窗帘上面的黄铜横杆有点松,半挂在空中。这显得有点怪,有些疏忽大意。因为,平时小屋里的每样东西都让人感到有条不紊。

    门敞着,四周听不到一点声音。时间大约是下午两点半。

    通常整洁的大厅现在看来有点不同寻常。大厅内的一把椅子上摆着有三个脏盘子,上面还有几把用过的刀叉。

    我走进大厅,往西侧房间里看了看,心里有些犹豫。然后,我摸到了门把手,敲出一阵重重的响声,我友善地打了声招呼。

    没人答应。我站在那儿等着,同时,握住手枪。这时,楼上响了一声,然后,又静了下来。我绷紧了神经。

    我再一次把手放在门环上。这时,帕斯突然站在门道。

    一刹那,我们互相对视着,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的头发散乱,脸很脏,好象刚刚哭过,脸色也红红的与往常不一样。见到我,她十分吃惊,我猜她可能想说点什么,忽然,她又急速地跑出了屋子。

    “我说,帕斯!”我喊道,“帕斯!”

    我跟着她跑出门。“帕斯,出了什么事?内蒂在哪儿?”

    她在屋角一闪不见了。

    我心中十分不安,不知是否能找到她。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事呢?接着,我又听到有人在楼上走动。

    “威利,”斯图亚特太太的声音,“是你吗?”

    “对。”我答应着,“大家都在哪儿?内蒂在哪儿?我要和她说话。”

    她没有回答我。但是,我听到她走动时衣服发出的沙沙声。我猜想她就在上面的楼梯平台上。

    我在楼梯口停住了,等待着她能走下楼来。

    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杂乱无章、语无伦次,

    发自沙哑的喉咙,充满了苦痛,最后成了一种恸哭。

    “我不能,”她说,“我不能。”这就是我唯一能分辨出来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有点害怕。我几步跑上二楼。她就在楼梯平台上。她趴在寝室凌乱的桌子上啜泣着。我从未见过她那样。一楼乌黑的头发不见了,背后是一条大辫子。

    当我爬到楼上的平台时,又传来了她的声音:“噢!我必须告诉你,威利!噢!我必须告诉你!”接着她又把头低下来。于是,喷涌出来的泪水把所有要说的话都淹没了。

    我无话可说,只感到异常惊愕。我靠近她,等待着……

    我从来没有见她哭过,她的手绢湿透了。她一直等候着我。

    “我本该活着看到就在今天!”她哭着说,“我宁可让她千百次地撞死在我脚下。”

    我渐渐明白了。

    “斯图亚特夫人,”我清了清嗓子说,“内到底怎么样了?”

    “我本该活着看到就在今天!”她哽咽着。

    我等着,她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

    停了一会儿。我已经忘了衣袋里的手枪。我一言未发,突然,她站在我面前,擦拭着她那红肿的眼睛说:“威利,她走了!”

    “是内蒂吗?”

    “走了!……跑掉了……从家里跑掉了。噢,威利,威利!她使我们蒙羞!这是罪孽,这是耻辱!”

    她猛地扑到我怀里,附在我的肩头,又说希望她女儿会撞死在她的面前。

    “那,那,”我说着,全身震颤了一下,“她上哪儿去了?”尽力在克制着自己。当时,她正为自己的悲痛所困扰,我只能搂着她,用我唯一的一句安慰她的话。

    “她上哪儿去了?”我第四次问。

    “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噢,威利,她是昨天早上不见的!‘内蒂,’我对她说,‘你今天简直漂亮极了。’‘好日子要穿好衣服嘛!’她说。这就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威利!这孩子是我喂大的。”

    “对,对。可她上哪儿去了?”

    我真按奈不住了。

    她又哭起来,然后,她断断续续地讲开了,“她走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光彩照人。她永远离开了这所房子了。她是笑着走的。”(“开心地走了。”无声地回应着)‘你早上简直漂亮极了。’我说,‘漂亮极了。’‘姑娘年轻就该让她漂亮!’她父亲说。接着她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些她藏好的东西。于是,她走了,永远地离开了。”

    她不再抽泣了。

    “就该让姑娘漂亮。”她重复着,“姑娘年轻就该让她漂亮……,噢!我们可怎么活哟,威利?……她爸爸没再提起她,但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我知道他的伤在心里。他爱内蒂。他从来没有像关心内蒂那样关心过帕斯。可是,她却伤透了他……”

    “她上哪儿去了?”我翻来覆去只问这句话。

    “我们不知道。她留下了自己的血。她相信她自己噢,威利,这可让我们怎么办呀!我希望她和我一起埋在我的坟墓里。”

    “但是,”我湿润了一下嘴唇,慢慢地说,“她可能和别人结婚了。”

    “但愿如此!我要祈求上帝保佑,威利。我已经祈求上帝宽恕她。他,就是她要嫁的人。”

    我急忙问:“那人是谁?”

    “她信里说他是一位绅士,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在她信里?她写过信吗?我能看看吗?看看怎么说那位绅士的。”

    她注视着我。

    “你知道他,是吗。”

    “威利!”她的人手把你都押在我的身上。

    “不管她说没说过,你知道他是谁。”她的眼神里带有一种不太有把握的否定。

    “是弗拉尔?”

    她不置可否。“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威利。”她说。

    “是那个年轻的弗拉尔吗?”我追问。

    我们对视着,彼此完全理解了……然后,她突然转身到抽屉里去取她的湿手绢。我知道她想逃避我。

    我不再同情怜悯她了。她不仅知道我,还知道她的女主人的儿子。而且,她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她全都知道。

    我寻思了一会儿,感到恶心。我忽然想到了老斯图亚特。他正在暖和的屋里。我转过身下了楼,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看,只见斯图亚特太太萎靡不振地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可怜的老斯图加特。

    他仍呆在那间暖房里,他依旧面无表情。我从他身边走过,他一动也不动,扫了我一眼,然后又盯着面前的那块花畦。

    “嘿,威利,”他说,“我们全家太不幸了。”

    “你打算怎么办呢?”我问。

    “我太自作自受。”他说,“我要离开这儿。”

    “你打算干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男人还能干什么?”

    “当然有事要干!”我喊道,“而且必须要干!”

    “他应该娶她。”他说。

    “老天作证,天哪!”我喊到,“他肯定会那么做。”

    “他应该娶她。否则,那就太不幸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如果他不娶她?这很可能,他做得出来,那该怎么办?”他精神简直已经崩溃了,更加绝望了。

    “就是这间房子,”他说,就是那间我曾为婚约而兼吵的那间房子,“我们一直生活在这儿。你会说……一下子就离开了。在我这把年纪……。人不能死在贫民窟里。”

    我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揣摩着他那些断断续续的话里还将补充点什么。我觉得他的话有一种冷漠和无可奈何,这令人很生气。我硬硬地问:“你有她的信吗?”

    他在内衣口袋里搜索着,默无声响地过了十秒钟,终于找出了她的信。他迟继地把信从信封里取出来,无精打彩递给我。

    “嘿!”他叫道,样子好像头一次见到我,“你的下巴怎么啦?威利!”

    “不碍事。”我说,“有点青肿。”接着,我取出信。

    信写在一张漂亮的绿信纸上。内蒂一改已往陈旧的不妥当的用词。她的字体清晰秀丽,清清楚楚,就像完成了一份整理的书面作业。

    那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担心,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在那里,有个人非常关心我。对于您,我舍不得离开您。可是,事情似乎只能这样。爱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事情,它会使任何人都难以预料。不要认为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事实恰恰相反。您不必对我过于忧虑。我非常非常幸福(幸福得难以言表)。

    我也深深地爱着爸爸和帕斯,请您也告诉他们。

    爱您的内蒂

    那是一份让人看了很不是滋味的信。我现在把它当成一件充满孩子气的事。可是,在我读这封信的时候,心中却积满怒火。它使我陷入了绝境。要报仇雪耻,否则,我还有什么自尊可信。我站在那儿,眼睛盯着那些圆润的字母,呆滞了。最后,我瞥了斯图亚特一眼。

    他手里拿着信封,眼睛盯着邮戳。

    “你现在说不清她在哪儿。”他说,一边绝望地把信封卷起来,然后又停了下来。“这事使我们很难看,威利。这就是她的想法。她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让我们大家都很伤心。这并不是指让别人去干她该干的那份家务。她走了。离开了我们,就像一只刚学会飞的雏鸟儿。她不相信我们。她对我也是如此。可是,我们却非常担心她?”

    他摇了摇头表示他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你去追赶她。”我镇静下来,“你要让他娶她?”

    “我去哪儿?”他绝望地说,然后举起信,打了个手势,

    “而且我能干什么?我到哪去找她?即使我知道去哪儿,我又怎能离开这些花园?”

    “天哪!”我喊叫着,“怎么能离开这些花园!先生,这关系到你的名声。如果她是我女儿……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要摧毁这个世界!”我哽咽着,“你的意思是不是就任她去了?”

    “我能干什么?”

    “让他娶她!用马鞭揍他!我说,就用马鞭揍他!勒死他!”他慢慢地搔了搔他的长满胡子的脸,张着嘴,摇了摇头。

    接着,他用一种缓慢的、开明的、难以让人忍受的语调说:“威利,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能那样做的。”

    我差点就要破口大骂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使我想扇他的脸。在我童年时代,我曾经遇到一只鸟儿被一只猫抓伤了,接着在一阵恐怖和疯狂的挣扎中,鸟死了。我现在忽然迸发出同样的感觉,似乎觉得这个肢体残缺不全的笨蛋正在我面前的尘土中乱扑敌跳。然而,你知道,我最终还是没有把手伸出去。

    “我可以看看吗?”我问。

    他不情愿地递过信封。

    “给你,”他说着,一边用食指给我看,“IAPAMP,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接过来。信封上贴着当时流行的那种带胶粘剂的邮票,邮票被一个圆形邮戳损伤了外观。邮戳上有发信邮局的地名和发信的日期。可是,这封信上的邮戳盖得比较浅,而且墨迹也比较淡,致使邮局地名的字母有一半模糊不清。我只能看清在DSO字母下面的模糊的IAPAMP。

    直觉使我猜想那是夏弗姆伯里。字母的间隔使我想到了它。或许是上面模糊不清的字母启迪了我。

    “嘿!”我喊着。突然,又停了下来。

    告诉他有什么用?

    老斯图亚特迅速地抬起眼看我,说:“你……你知道了吗?”夏弗姆伯里……我应该记住那儿。

    “你还没弄明白吗?”他追问着。

    我把信封又还给他。

    “我一下想起来了,那儿可能是汉普顿。”我说。

    “汉普顿。”他重复着,“汉普顿,你怎么会想到是那?”他把信封翻了个儿。“嘿,HAM,威利,你在这方面可不如我!”

    他改换了信封上的字母,然后,站起来把信封又放到内衣口袋里。

    在这件事上,我可不打算去冒什么风险。我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截铅笔,转身背着他,快速地在我那已经弄破的肮脏的衬衣袖口上写下了“夏弗姆伯里”几个字。

    “好了。”我说,带着一种很轻松的样子。

    我转身向他说了一些不关痛痒话,现在我已经忘记说过什么了。

    我抬头看到另一个人站在暖房门口。那人是老弗拉尔夫人。

    我不知道是否我能把她的外表描述给你。她的个子不高,长着极不寻常的淡黄色头发。她那虚弱弯曲的身体皱缩着,但仍有一种骄傲和高贵的气派。她的衣着很华丽,用华丽的英国古语或哥特体(注:哥特体:指粗黑体活字。)字母构成的词印在了衣料上。如今,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穿得像她那样豪华。你一定不要把豪华想成是因为五彩缤纷,黑色和淡褐色是主要颜色。只所以豪华完全是因为使用了极昂贵的衣料。她喜爱丝绸锦缎,复杂的图案和精巧的丝质饰品,滚动的天鹅绒镶边,贵重的黑色饰带附在米色或紫红色的锦缎上。冬天,她则穿价格昂贵裘皮衣。她戴着高雅精致的手套,精美的金饰链和珍珠链。她有许多手镯。豪华是我想形容给你们的有关这位老夫人的第一显要特征。第二是整洁。你可以感觉到老弗拉尔夫人的高雅洁净。你就是把我那可怜的老妈妈放在碱水里煮一个月也不可能像弗拉尔夫人那样整洁。她所表现出来的第三个特征就是她对世界上地位低下人的明显的信任。

    那天,她面色有点苍白,喘着粗气,但却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仪态。显然,对于我来说,在情感爆发的时刻,她来拜访斯图亚特,这会弥补两家所产生的不快。

    如果你能回忆过去生活的不道德的种种怪异,你就会理解突然跃出我脑海的对老弗拉尔太太外表的描述。

    她对这种不愉快事情采取折衷的解决办法!

    而斯图亚特家居然也妥协了!我只可惜他心太软。

    斯图亚特和他的女主人的表现使我非常恶心,使我异常暴躁。我想离开他们,我不想看到他们会面时,老斯图亚特表现出来的毫无人格,毫无志气。

    “我要走了。”我说着,转过身,背对着他说了一声,没有再与他道别。

    我往外走时被老夫人挡住了。我仍然向前走去。

    我看到她的外表有些异样。她的嘴角下垂,嘴唇微微张开,锁着额头上有皱纹,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眼看到我,便觉来者不善。我朝前走的样子使她害怕。她站在有三四个台阶的最上一层,台阶可以通到暖房地面。看到我要冲她过去,她向后退了一两步。

    我根本没向她表示任何敬意。

    我的内心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冲动愿望,想骂她。因此,我用下面这些话来说明我对这个可怜的、衣着华贵的老太婆的看法,“你们霸占着土地,你们这些该死的土地窃贼们!”我直截了当地冲着她说。

    没等她回过味来,我粗野地把她甩在一边,攥着拳头,大步而去……。

    我走了过去。宇宙还像往常一样没有变化,只不过里面出现了漩涡和危险的征兆。

    当时,我一直没有想到大部分富有的人绝对地相信他们的富有。我认为他们看待事物和我没什么两样。但是,事实却不定如此。

    毫无疑问,我使她受了惊,并吓坏了她。但是,她仍搞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

    像她那类人中没有一人会想起这种仇恨的火花总在照亮他们看不到的黑暗。这火花从黑暗中一跃而起,然后消失了。就像夜晚漆黑的路边一个身影被车灯照亮,然后又重新被黑暗吞没了。他们视其为恶梦,于是想方设法在受它困扰时忘记这究竟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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