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集 第一部分 第16节 阴沉的德国影子
娜塔丽很可以跟着拜伦去冒一次险;像他那样机智勇敢的年轻人实在少见,再说他还有特别外交证件。只消猛然一下冲过火焰,也就万事大吉。如果她还是昔日的娜塔丽,或许她会这么做,但是她却为了孩子而畏缩起来。詹姆斯-盖瑟依然坚持(只不过,随着时日的消逝,他的自信也逐渐减弱),他对她的劝告是对的,最后的结局还是会不成问题的。我觉得他现在也开始怀疑起来。昨天夜里,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地去参加午夜弥撒的路上,我和他又把这件事情谈了一遍。他坚持说,德国人因为要在这场交易中尽可能不使他们的间谍暴露身份,所以不论现在还是以后,不论是对谁的证件,他们都不会过于仔细地检查。娜塔丽、路易斯,还有我,不过是三个有热气的活人,或许能换到十五名德国佬。能这样,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们不会再另生枝节。
他认为重要的是,我应该把身份隐瞒到底。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是和级别较低的法国人和德国人打交道,几年之内,他们之中谁也不会看什么书,更不用说我的书。他说证明我记者身份的证件不会发生问题,那些警察官谁也没发现我是什么“名流”,或者是什么重要人物,也没发现我是犹太人。考虑到这一点,他打消了有人提出的要我给旅馆里的人作一次讲座的建议。为了消磨时间,合众社的一名记者正在加利亚旅馆张罗一组演讲。他给我出的题目是耶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是几天前的事,要不是吉姆-盖瑟否决了这一建议,我是很可能会同意的。
但是,自从我经历了那次午夜弥撒以后,我是无论如何——即使回到美国以后,即使有人出大价钱——也不会再以耶稣为题来作宣讲了。我的内心已经开始发生变化,至于这是一种什么变化,我还需要进一步探索。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即使是关于马丁-路德的题材,我也越来越感到难以下笔。昨天夜里,我心中的那一变化刚刚露出端倪,我仍需要集中精力,才能理出一个头绪。不出最近几天,我将在这本日记中追溯一下自从在奥斯威辛第一次看到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直到后来在波士顿曾经一度皈依基督教,这八年间我所走过的道路。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娜塔丽抱着路易斯从她的卧室走了进来,两人都穿得厚厚实实,准备出去进行她早晨的散步。打开房门,我们那个阴沉的德国影子对着我们怒目而视。
除夕晚上,帕格出乎意料地向罗达提议一起到陆海军俱乐部去。罗达知道他一向讨厌那些奇形怪状的纸帽子、喧闹作乐的人群以及酒气熏人的接吻;但是,他说他今天晚上希望散散心。罗达喜欢新年除夕的这种胡闹场面,因此她高高兴兴打扮了一番。她身上穿的还是早先为英国募捐包裹时穿过的那套银线丝织礼服,当他们挤在一群喜气洋洋的高级军官和太太们当中穿过走廊的当儿,罗达觉得没有几个妇人及得上她那一身打扮的标致和光彩。罗达和帕格走进餐厅的时候,哈里森-彼得斯站起来向他们挥手,请他们与他同座,那一霎间她不免感到有点局促不安。她对彼得斯的举止行为洁如白雪,无可訾议,但是,他会提起巴穆-柯比吗?或者,他会显得过于亲热吗?
帕格挽着她的手臂,感到了她的犹疑,带着讯问的神色朝她看了一眼。她打定主意:根本不必介意,就让它最后公开出来好了!“啊,真巧!彼得斯上校在那儿。让我们到他那儿去吧!”她兴高采烈地说,“他是个好人,我在教堂里遇见过他。不过,他到底是从哪儿搞来这么个合唱歌女的?你跟她同桌坐在一起能叫我放心吗?”
彼得斯和帕格-亨利握手的时候,比他要高出一个半头。他那位年轻女伴一头金发,胸脯丰满,穿着一身有点像是希腊女衫的白长裙,裸露出大块的玫瑰色肌肤,是英国采购委员会里的一名女秘书。罗达说起他们认识帕米拉-塔茨伯利。“哦,真的吗?未来的勃纳-沃克勋爵夫人?”这位姑娘说话颤音很重,使维克多-亨利觉得心头一阵刺痛。“我的好帕姆!你差点没让我们委员会里的人吃惊得昏过去。帕米拉以前是我们办公室里的造反分子。一直叽叽咕咕地骂那个老头子奴隶监工!勋爵老爷以前老是叫人加班加点,现在可好,不是就要报应了吗?”
他们吃着俱乐部里淡而无味的这顿饭菜和走了气的香槟,谈着沉闷乏味的战时话题,慢慢度过午夜之前的一个小时。碰巧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有一个长着像方头猛狗一般的紫酱色下巴的陆军航空兵上校和他那个厚施脂粉、个儿纤小的妻子。这位上校刚从中国、缅甸、印度战区归来,现在一个劲地抱怨他那个战区不受重视。上校说,人类的一半住在那里,连列宁也认为这个地区是世界上最富饶的必争之地。如果一旦落到日本人手里,那么白人最好还是另外换个星球居住,因为到那时候地球上就容不得他们了。华盛顿看来没有一个人懂得这一点。
一位陆军准将——他的勋标惹人注目地要比彼得斯和那位中国、缅甸、印度战区的上校多——则大谈特谈海军上将达尔朗的遇刺;他说他在阿尔及利亚曾经和他非常熟悉。“这位突眼睛这样下场实在太可惜了。我们艾克参谋部里都管达尔朗叫作突眼睛。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个倒了霉的法国佬。当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亲纳粹派,但是他是个现实主义者,再说,我们把他抓到之后,他马上交出了许多物资,保全了一大批美国人的性命。可是现在戴高乐这家伙,以圣女贞德自居,其实除了夸夸其谈和伤心难过之外,我们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叫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左派战略家也知道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