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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 第三部分 第107节 查理-卓别林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想想看!过于深奥,使约伯无法理解的那不知道的情况又是什么呢?我们可理解,我们难道这么聪明吗?撒旦不过讥诮上帝,使他下令作出这个毫无意义的考验。难怪上帝要通过一阵暴风大肆咆哮,来使约伯闭口不说了!上帝在自己创造的人面前不觉得惭愧吗?约伯的举动是不是比上帝更高超些呢?”

    杰斯特罗耸了耸肩,摊开两手,脸神也松弛下来,露出了一丝愁闷的微笑,使娜塔丽想起了查理-卓别林。

    “不过我是在阐明《伊利亚特》。在《伊利亚特》中,肉眼看不见的势力水火不能相容,这就造成了一个充满无意义的邪恶的有形世界。在《约伯记》中却不是如此。撒旦根本没有权势。他并不是基督教的撒旦,不是但丁的巨大怪物,不是弥尔顿的骄傲的叛逆者,一点儿也不是。他的一举一动,都需要取得上帝的许可。

    “那么撒旦到底是什么人,上帝为什么在暴风中作出的答复里不提到他呢?‘撒旦’一词在希伯来文中的意思是‘对手’。书上对我们怎么说的呢?上帝跟他自己展开辩论吗?他问自己这个莫大的创举是否有意义?而在回答中,他不是指出延伸到好几千光年的那些熄灭了的星系,而是指出人,就是能意识到他的存在、执行他的意志、测量这些星系的那一把尘土。尤其是指出正直的人,即,就尊严和善良而言,能以创世主本人为标准来衡量自己的那一小撮尘土。这个考验确立了什么别的呢?

    “《伊利亚特》里的英雄人物,比软弱可鄙的神明不公正地进行争吵高超出许多。

    “《约伯记》中的英雄人物在最无意义、最骇人听闻的不公正行为下,坚守住了全能的独一无二的上帝的真理,迫使上帝终于扪心自问,承认自己不很公正,尽可能对造成的损害予以补救。

    “在《伊利亚特》中,并没什么不公正的行为需要补救。结果,只有盲目的命运。

    “在约伯身上,上帝必须不问好歹,为发生的一切负起责任。约伯是圣经中惟一的英雄人物。在其他各书中,有战斗人员、族长、立法人、先知等。这却是坐在一个灰堆上,符合于世上的尺度,符合于以色列上帝的高度的惟一人士——约伯,一个可怜的、骨瘦如柴、伤心失望的乞丐。

    “约伯是什么人呢?

    “什么人也不是。‘约伯从来就没诞生,从来就没存在,’犹太教法典这么说。‘他是一则寓言。’

    “说明什么真理的寓言?

    “好,我们现在讲到这上边来了。历史上谁始终不肯承认没有上帝,始终不肯承认世界毫无意义呢?谁经受了一次又一次考验,一次又一次掠夺,一次又一次屠杀,经历了一世纪又一世纪,可是还抬脸望着天空,有时是用垂死的眼睛望着天空,并且喊道:‘我主上帝,我主是独一无二的?’

    “谁到了晚年还会迫使上帝从暴风中作出那样的答复呢?谁将看到谬误的安慰者受到斥责,过去的荣誉再次恢复过来,看到一代代幸福的儿女和孙儿女,直到第四代呢?谁到那种时候还把不知道的情况留给上帝去决定,称颂他的名字,并且喊道:‘赏赐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不会是《伊利亚特》中那个高贵的希腊人,他已经不存在了。不!除了灰堆上的那个生病、遇劫的骨头架子外,没有别人。除了上帝心爱的人,只活了短短一刹那就死去的那个小爬虫,不愧于上帝创造的那一把尘土,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没有别人,只有约伯。他就是向全能的上帝提出敌对性挑战的惟一答复,要是有一位上帝而且有一个答复的话。那就是约伯这个卑鄙的犹太人。”

    杰斯特罗用惊呆了的神气瞪眼望着鸦雀无声的听众,然后趔趔趄趄地朝着第一排听众走了过去。乌达姆跳起身,轻轻把他搀扶到座位上。听众并不鼓掌,并不交谈,并不移动。

    乌达姆唱起歌来。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那么,不上演木偶戏了。娜塔丽也和大家齐声同唱起这个悲伤的叠句来。这是乌达姆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最后一次唱这支歌,所以他一步步唱向一个令人断肠的高音。

    等这支歌唱完以后,大家毫无反应。没人鼓掌。没人谈话,什么也没有。这些默默无言的听众正等待着一件什么事。

    乌达姆做了一件他以前从没做过的事情:他又唱了一支歌,没人鼓掌就又唱了一支。他唱起另外一支歌来,娜塔丽在犹太复国主义者的集会上曾经听他唱过的一支。它是用低调唱起的一个古朴、切分的叠句,用的是从礼拜仪式上取出来的一行歌词:“但愿圣堂在我们时代很快重建,并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乌达姆唱着时缓缓地曼舞起来。

    但愿圣堂在我们时代重建起来,

    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

    他像一位拉比在宗教节日所会做的那样,从容而笨拙地舞了起来,他举起胳膊、闭上两眼、仰起脸庞,用手指在空中打着节拍。人们柔声地应和着他,边唱边拍着手。一个接一个他们站起身来。乌达姆的嗓音变得更浑厚有力,他的步伐也更强劲矫健。他在这场舞和这支歌中忘却了自己,进入了一种看去既可骇又绮丽的得意忘形的境界。他几乎没睁开眼就摇摇摆摆,扭动身体朝埃伦-杰斯特罗舞过去,同时伸出一只手来。杰斯特罗站起身,一手拉着乌达姆的手,两人一同载歌载舞。

    这是一场死别的舞。娜塔丽知道这一点。大伙儿也全知道。这幕情景既使她心里发毛,又使她意气风发。呆在监狱般的犹太区里这个阴暗、恶臭的统楼上,这是她生活中最为激动的时刻。她为自己境况中的痛苦,以及身为犹太人的得意,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啊,但愿圣堂重建起来

    啊,很快地,就在我们时代

    啊,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

    舞蹈结束之后,听众开始散去。人人全从统楼上慢腾腾地走了出去,仿佛刚参加过一场葬礼似的。简直没人谈话。乌达姆把木偶戏台折叠起来,亲了一下娜塔丽,向她告别。

    “我猜他们大概不会要听我的笑话了,”他说,“我把这个还到幼儿园去。继续给孩子们演你的戏吧。再会。”

    “德黑兰是一个很有趣的玩笑。”她嗓音哽噎地说。

    他们走下楼梯,步入光线朦胧的街道上,埃伦沉重地倚在她的身上。在逐渐散去的人群中,一个身材魁伟的汉子侧身走到他们面前来,用意第绪语说:“Gutgezugt,Arele,undgutgetantzed.”(“话说得好,小矮子埃伦,舞也跳得好。”)“娜塔丽,sholemaleichem.”

    在黑暗的光线中,她看见一张剃得很光、坚强而苍老的方脸,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是谁?”她问。

    埃伦-杰斯特罗也同时问道:“是班瑞尔吗?”他有五十年没看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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