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节
丁乙的孕吐不厉害,又放了暑假,不用上班,每天想起就起,想睡就睡,自由自在。爸妈也放了暑假,经常过来为她做好吃的,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家有两个卧室,她和“宝伢子”住那间大卧室,小卧室以前准备用来做书房,但她和“宝伢子”在家都不做什么学问,也没多少书,那间房一直处于半闲置状态。现在爸妈经常过来,天气太热,乘车跑来跑去不方便,就把小卧室收拾出来给爸妈住。
“宝伢子”这段时间忙上了,白天上班,晚上做实验,周末出去走穴,每天都搞得人困马乏,一上床就睡着了,一睡就睡到大天亮。
怀孕的头几个月,她见《孕期保健手册》上说,前三个月做爱可能引起流产,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她还专门把这段念给“宝伢子”听过,怕他轻举妄动。
但他说他知道,他也的确没轻举妄动。
过了前三个月之后,她旁敲侧击地提醒了他一下,但他好像没听明白,还跟前三个月一样,一点不碰她。她有点担心,怕他像人家说的那样,嫌弃怀孕的妻子身材走样,跑到外面去打野食。
她劝他说:“周末别去走穴了吧,就在家里陪我。”
“你不是有人陪么?”
“我爸妈?你是不是觉得我爸妈过来次数太多了?”
他连忙声明:“不是,不是。”
“如果不是,你干嘛一到周末就躲出去?”
“哪里是躲出去?我是去挣钱。”
“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生孩子不要钱么?”
“生孩子要什么钱?我们单位全报销。”
“还要养他呢?”
她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现在养个孩子多贵啊,不多赚点钱,怎么能让孩子吃好穿好上好学校?她夸奖说:“你想得还挺远的呢。”
他自吹自擂:“我连他娶媳妇的事都想到了。”
她觉得他的表情挺诚挚的,应该不是撒谎,的确是为了赚钱。
但她还是不放心,有次她打听到C县那边有小车来接他过去主刀,便跟着跑去了,结果发现一点也不好玩,他整天都在手术室,她自己到外面去逛,C县城太小,比A市差远了,她逛了一下就没了兴趣,后来就再也不跟他去走穴了。
周末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她就查他的夜岗,一连几个晚上打电话到实验室去,但每次都是他接电话,问他实验室还有谁,他总说只有他一个人。
她不相信,提议说:“我晚上到你实验室去玩吧,一个人在家,怪无聊的。”
他不同意:“实验室有什么好玩的?你在家多休息吧。”
她见他不让她去,越发疑神疑鬼了,有天晚上,装作散步的样子,就散到他实验室去了,发现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忙活。
她先声夺人:“我在家呆着怪闷的,就出来散散步,散呀散的,就散到这里来了。我想反正到了这楼下了,干脆上来歇歇脚。”
他似乎很高兴她的到来:“你来了正好,帮我翻译资料吧。”
“但是我不懂你那些专业术语。”
“我教你。”
于是她帮他翻译资料,不懂的专业术语就问他,慢慢也摸出道道来,就那些词,用法也简单,记住词义就行了。
但她原本是去实验室侦查他的,并不是真的想直挺挺坐那里替他翻译资料,所以去了两次就打退堂鼓:“你还是把资料带回来,让我在家里翻译吧,我坐那里怪难受的。”
他马上照办,把资料拿回家来让她翻译。
她怀孕之后,就慵懒得很,不想动脑筋,也不想久坐,歪在床上翻译了几个字,就觉得累了,于是自我放假,躺下看电视看杂志。奇怪得很,她看这些东西,倒是一看半天也不觉得累,她担心地想,要是这孩子学习上是个懒虫就糟糕了。
有一两个白天,她也逛到他科里去查岗,结果也没发现任何不良行为,还被那些小护士狠狠羡慕了一番。
小王说:“看不出来呢,满大夫这个人还这么受教,婚一结,就把钱袋子上交给你了。早知道是这样,我们这些近水楼台一早把他拿下了。”
这话说得她又得意又恼火,得意的是“宝伢子”最终是被她拿下了,恼火的是小王那个口气仿佛在说“如果我愿意要他,哪里轮得到你?”,这也太小瞧人了吧?
她不想跟小王吵架,所以只能装傻,对小王的话不置可否。
但小李听出来了,反驳小王说:“其实我倒不在乎他把钱拿来养父母,那个是我们做子女的天经地义该做的,但他像个冤大头似的,不管什么人问他要都给,就太过分了。”
小王抢白说:“人家现在还在做冤大头吗?早就不做了,自从找了我们丁姑娘,人家就再没搞那些乡下人来住院了。”
小李不服气:“这个你放心,只是暂时的,先把小丁骗到手再说。不信咱们走着瞧,他还会搞人来住院的。”
她也不是百分之百反对“宝伢子”帮那些老乡,于是打圆场说:“该帮的,还是可以帮的。”
小王对小李说:“听见没?这就是诀窍,对付满大夫这样的人,就要这样打一把,摸一把。像你那样全都是打,人家自然不会喜欢。”
两个小护士忙着内讧去了,她也趁机告辞,心情大好,不管那几个小护士怎么说,她们曾经打过“宝伢子”的主意是不可否认的,但都因为功利心太强,怕吃亏,因此没得手。现在看见她嫁了“宝伢子”并没吃亏,还把他收服了,她们就开始后悔:早知道满大夫这么好收拾,我还不先下手为强,把他据为己有了?
呵呵,谁叫你们那么怕吃亏呢?
她越想越高兴,迈着情场胜利者的步伐回到了家。
现在她确定他没在外面采野花,但她在替自己放心的同时,也很替他担心,憋了这么久了,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到了夜晚,她钻到他怀里问:“你这段时间怎么都不——那个了?”
“哪个?”
她伸手去碰他那玩意,他眼疾手快护住:“别碰它。”
“为什么?”
“不能碰。”
“碰了怎么样?”
“碰了想做。”
“想做就做呗。”
“现在不能做。”
“为什么?”
“你怀孕了。”
“我怀孕了,就不能做了?”
“嗯,做了会散胎气。”
“散了胎气就怎么样?”
“就不好。”
“怎么不好呢?”
“反正不好。”
“那我一怀十个月,你就十个月都不做?”
“嗯。”
“满家岭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嗯。”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珍惜女人,疑惑地问:“那你们怎么——受得了?”
“什么受不了?”
“你们不想那事?”
“想啊。”
“想?那怎么办?”
“有女人果么。”
她兴趣上来了:“女人果?怎么用的?你用给我看看。”
“我没有。”
“你没有?”
“这里又不是满家岭,到哪里去找女人果?”
“你上次摘的那几个呢?”
“早就扔了。”
“扔哪里了?”
“扔家里没带来。”
她大失所望:“怎么不带来呢?”
“有你么。”
她想起来了,上次在满家岭两人就做成那事了,他当然用不着女人果。再说,几个新鲜果子,即使带来也早就坏掉了。她问:“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
“你会不会在外面——找别的女人?”
“我找别的女人干嘛?”
“解决你的——生理问题啊。”
“我没生理问题。”
“你没有——”
“你别碰我就行。”
开学之后,她爸妈不能天天跑来了,只在周末的时候过来。不知怎么起的头,“宝伢子”就跑到小卧室睡觉去了。
她有点不高兴:“你怎么跑那里睡觉去了?”
“那里睡得安稳。”
“你不陪我了?”
“我在隔壁陪。”
“两人都不在一个屋,怎么陪?”
“但我不能跟你睡一个屋。”
“为什么?”
“我——怕控制不住。”
“你干嘛要控制呢?”
“怕散了胎气。”
“谁说会散胎气?”
“都是这么说的。”
“你没看《孕期保健手册》?上面说的清清楚楚,就是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要小心,其他时间——都没事的。”
他还是不肯回大卧室来:“小心没大错。”
她劝了几次,都没劝动,她也懒得劝了,知道这是满家岭的规矩,只要他不在外面寻花问柳就行。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他对她说:“明天去做个B超吧,我已经跟B超室的胡医生说好了。”
“现在就做B超?上次去孕检的时候,周医生没说这么早就做B超呢,她说现在还早,做B超可能因为胎儿较小、一些组织看不清而白做。”
“不会白做的。”
“你是妇产的?”
“不是。”
“不是你干嘛叫我去做B超?你是不是想知道孩子的性别?”
“嗯。”
“知道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为什么叫我去做B超?”
“做了放心些。”
“放什么心?放心是儿子?”
他高兴极了:“你也感觉是儿子?”
“我没这么感觉。”
他立即紧张起来:“你感觉不是儿子?”
“我的感觉起什么作用?怀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不是我的感觉能改变的。”
“还是去做B超吧。”
“如果超出来是女儿,你想怎么样?”
他脸色都变了:“怎么会超出来是女儿?超出来肯定是儿子。”
“既然你这么肯定是儿子,那还超什么呢?”
他支吾说:“我都跟人家说好了。”
“又不是我叫你去说的。你以后少自作主张给我联系这检查,那检查,你不经我同意联系的检查,我不会去的,到时你别怪我不配合。”
最后她犟赢了,没去做B超。
后来,她公公婆婆亲自到A市看她来了,据说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二次到A市,第一次是“宝伢子”参加工作后,把爹妈接到A市来开眼界。哪知道两个老人都不服A市的水土,一来就上吐下泻,浑身皮肤发痒,吃不得,睡不得,只好匆匆离开A市。据说一踏进满家岭的地界,两个老人的病症就全都消失了。
这次两个老人是冒着生命危险二进A市,打的旗号当然是来看她的。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两个老人是来看未来的孙子的,或者说,是来鉴别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的。
她婆婆一看见她,就欢呼说:“肯定是男仔!”
他喜笑颜开,把老妈的话翻译给她听。
她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肚子是尖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婆婆说的“尖”是什么意思,因为在她看来,肚子不像圆锥,更像西瓜。
婆婆又转到她身后看了一番,更肯定了:“肯定是男仔!”
这次她不用翻译就听懂了,又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后腰是空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腰,不明白什么叫“空”的,以为他翻译错了,核实了一遍,他还是这么翻译:“我妈就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想大概是说她腰那里的弧线还在,没变成平板一块吧。
公公婆婆高兴归高兴,但仍然不服A市的水土,当晚就开始拉肚子,到了半夜情况加重,上吐下泻,两人川流不息地往洗手间跑。“宝伢子”只好到医院拿了止泻药和葡萄糖盐水回来给两个老人挂上,才算缓解了症状,但不能吃任何东西,一吃就拉肚子。
两个老人在A市呆了两天,就输了两天液,什么也没吃成,什么也没玩成,但仍然很开心,因为隔着肚皮看到了未来的孙子。
这下她可背上沉重的思想负担了,两个老人这么想孙子,如果到时候生出来是孙女,岂不是要把两个老人郁闷死?
现在她也比较理解“宝伢子”为什么那么想要个儿子了,根本不是什么绝后不绝后的问题,也不是什么女儿长大会出嫁的问题,而是来自父母的压力太大,他怕辜负了父母的殷切希望。
而对他的父母来说,也不是什么绝后不绝后的问题,或者养儿防老的问题,因为他们有“宝伢子”这个儿子,已经不存在绝后和没人养老的问题了。但他们也有压力,来自满家岭的压力,如果他们的儿子没生出个儿子来,他们在满家岭就抬不起头来。
她感觉满家岭每个人都像陀螺一样,被一根看不见的皮鞭抽着,疯狂地旋转,头转晕了,根本没空去思考为什么一定要生男孩。
她不想做一个陀螺,任凭别人来抽她。她有自己的见解,她要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她认为生男生女都一样,都是她的骨肉,都是她的宝贝。她不是生孩子的机器,不是满家传宗接代的工具,她是一个人,一个母亲,她不允许任何人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决定她该生什么。
她一有空就旁敲侧击地给“宝伢子”讲生男生女都一样的道理,所谓“旁敲侧击”,就是不直接这样说,而是转弯抹角地说,主要是讲一些事例,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她编的,比如谁家的闺女考上清华北大了,读硕士博士了,出国了;谁家的闺女找了个勤快女婿,把岳父母家的重活脏活全包了;谁家的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过年过节都不回家看父母;谁家的儿子三十好几了,连媳妇都没说下一个,因为女孩子太少了,都俏巴巴的,他高攀不上。
也不知道他把这些东西听进去了没有,只知道他听的时候,是很感兴趣的,有时听得哈哈笑,有时听得直皱眉头,偶尔发表一点看法,也都很到位。
但她知道他的德性,跟他无关的事,他还是具备最基本的鉴别能力的,但一旦跟他相关了,他就变回了满家岭人,思维方式就倒退若干年,一直退回到岭上大爷的怀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