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节
第二天,丁乙还在梦中,“宝伢子”就进屋来,把她摇醒了:“早上吃什么?”
她以为他在问她要吃的,有点不开心:“你想吃什么就自己做什么。”
“你吃什么?”
“我?”她知道误会他了,撒个娇说,“我还是老一套。”
“小包子和酒酿?”
“嗯。”
他一声不吭地出去了,然后就听到厨房传来乒乒砰砰拿碗拿锅子的声音,再然后就听到他开门出去的声音。
她知道他是去给她买早点去了,这段时间,她嘴馋得很,特别是早点,总是一下想吃这,一下想吃那。幸好医院门前有很多卖早点的,她每样吃个两三天就换,吃到现在,还没全吃腻。以前她都是自己出去吃了早点就接着去上班,现在天冷了,她就差他去买回来吃。
过了一会,他把早点买回来了,自己照例是吃两个大甜饼,说那个又便宜又饱肚子。他嘴里咀嚼着进屋来汇报:“买回来了,放在厨房。”
她问:“你又边走边吃?”
“嗯。”
“就在家吃完了再去上班不好吗?”
“来不及了。”
“昨晚是不是喝多了?”
“嗯。”
“我看你醉得挺难受的样子,想叫你起来喝点浓茶,又怕影响了你睡觉。现在没事了吧?”
“嗯。”
“如果不舒服就请个假在家休息吧。”
“有手术。”
“哦,那你小心点。”
“嗯。”
他上班去了之后,她又赖了一会床,才起来漱洗,然后吃早点,一切都搞停当了,就打的去上班。她把这学期上完,就可以休息了。这几天天气不大好,她懒得去挤公车,就打的去上班,同事们都笑她这班上得豪华,这些天的工资恐怕还不够打的。她炫耀说老公周末出一趟手术,就够她打的打到学期结束了。
下午她打的回到家,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味,很奇特,有点像中草药的气味,但没那么浓。她走到厨房门口一看,发现“宝伢子”正在里面忙活,好像是在熬汤,但汤锅不是放在灶上,而是放在水池里。
她开玩笑说:“新年新气象,领导今天亲自下厨了?”
他吃了一惊,转过身,问:“领导在哪里?”
她格格笑起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还在紧张地四处张望,她揭秘说:“就是你呀,我说的领导就是你。”
他似乎松了口气,但一点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仍旧显得紧张地看着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天气不好,没去挤车,打的回来的。”
“哦。”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我——煮汤。”
“什么汤?”
“鸡汤。”
“哪来的鸡?”
“家里带来的。”
她想一定是他爹妈让他带来给她补身体的,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所以你今天班都不上,跑回来给我煮汤?”
“嗯。”
她还从来没见他煮过汤,不太相信他的技术,走到锅跟前去瞄一眼,发现一只整鸡躺在锅子里,身上的毛都没扯尽,特别是翅膀那里,好几根硬硬的翅毛撅在那里,鸡屁股也没切掉,连鸡肚子都没剖开。
她问:“你就这么一整只鸡丢进去煮啊?”
“嗯。”
“肠子肚子都不掏掉?那多脏啊!”
“掏掉了。”
“鸡都没剖开,怎么掏掉?”
“从屁股那里掏掉的。”
“啊?那太有技术了。怎么要这么掏?”
“肚子里好放东西。”
“鸡肚子里还有东西?”
“嗯。”
“放什么在里面了?”
“药材。”
她看到汤面上飘着一些草籽一样的东西,还有几片枯花瓣,她用汤勺搅了几下,还看到几块树皮树根一样的东西,都是小块块,大概是从鸡屁股那里漏出来的。
她问:“是些什么药材啊?”
“是——补药。”
“什么补药?”
“就是补药。”
“补药总有个名字吧?”
“我也不知道。”
“你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敢煮汤喝?别把我们两个毒死了。”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
她起了疑心:“这药材是谁给你的?”
他不回答。
她越发怀疑了:“到底是谁给你的?”
他还是不回答。
她威胁说:“你不告诉我药材是谁给你的,我是不会喝的。我不光不喝,还会装一小罐,拿到我们化学系去化验,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
她嘴里说着,就做状到碗柜里去找罐子。
他拦住她:“我告诉你。”
“是岭上的爷给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
“哼,就你那点雕虫小技,我还能不知道?你老实告诉我,这药材是不是打胎用的?”
他脸色都白了。
她知道自己猜中了,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拉住她的手,恳求说:“宝伢子,我们不要这孩子吧。”
“为什么?”
“我想要个儿子。”
“你怎么知道这孩子不是儿子?”
他不回答。
“你去问过B超医生了?”
“嗯。”
“她告诉你孩子的性别了?”
“没有。”
“那你怎么说这孩子不是儿子?”
“我知道不是。”
“为什么?”
“因为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生男生女不是一样吗?’”
“这就说明不是儿子?”
“如果是儿子,她不会说生男生女都一样。”
“这是你们的暗语?”
“不是。”
“是你自己猜的?”
“嗯。”
她心里说,别看这人干啥都转不过弯来,在这事上倒还挺能转弯的呢,逻辑推理能力怎么就这么强呢?心理学怎么就学得这么好呢?人家胡医生就这么一句话,他就猜出是男是女来了,真是不怕没能力,就怕没动力啊。
她觉得现在否认已经没什么用了,便问:“你什么时候问的胡大夫?”
“你做B超那天。”
原来如此!说明她这段时间的感觉不是空穴来风,他的确是因为知道了孩子的性别才这么反常的。但他前段时间只是沉闷,再就是抽烟,还没具体的措施,回了一趟满家岭,一下就变得诡计多端了,看来真的跟姐姐说的那样,回去受训去了。
她问:“那你昨晚那么疯狂,是不是也是你那岭上的爷给你支的招?”
他低着头不吭声。
她气不打一处来:“我昨天还以为你是喝醉了发酒疯,还在担心你没如愿以偿会熬得难受,哪知道你是在下毒手啊!你怎么像条狗一样,这么巴结岭上的爷?你家生孩子,关他什么事?你还跑这么远去向他汇报?”
“我不是去汇报的。”
“你不是去汇报是去干嘛的?”
“看我爹妈的。”
“你回去看你爹妈,岭上的爷怎么会知道你媳妇怀的是男是女?”
“我爹告诉他的。”
“你爹告诉他,他就上门教你使坏来了?”
他没否认。
她气咻咻地说:“我就知道你那岭上的爷不是个好东西,就会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他还教了你一些什么?”
他不肯回答。
她威胁说:“你不告诉我?没关系,我到你们县里去反映,就说你们满家岭还在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什么神器啊,祖祠啊,重男轻女啊,还有,你们岭上的爷还把一对男女活生生推悬崖下去了,他是杀人犯,让你们县公安局把他抓起来,偿命——”
他赶紧说:“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那你快告诉我。”
“他叫我把你带回满家岭去,他有办法。”
“他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带回去交给他?”
“我没准备把你交给他。”
“为什么?”
“我怕他把你——”
“你怕他把我法办了?”
“他不会法办你的。”
“你怎么知道?”
他没正面回答:“我说你不会跟我回去的。”
“所以他就教你这招?”
“嗯。”
“他还教你什么了?”
“他说让你摔几跤也行。”
“你准备怎么让我摔跤?把我椅子搞坏?下楼踢我一脚?”
“我——没准备让你摔跤。”
“为什么?”
“怕把你摔伤了。”
“算你聪明。你是学医的,你应该知道,现在孩子已经七个月了,生下来可以存活了。就算你让我摔跤,把孩子摔得早产了,她也可以活下来。但你就犯了法,我会去告你,让你坐牢。”
“我没犯法。”
“你现在当然没犯法,但你差一点就犯法了。你昨晚那么疯狂,现在又熬汤我喝,不都是想把孩子搞掉吗?也许你用这些个办法,人家看不出破绽来,但我总知道,我们的孩子也知道。即使公安的不能治你的罪,我也不会放过你,你的孩子也不会放过你。”
他脸色惨白。
她继续说:“我知道你们满家岭的人搞了什么鬼,你说你们那里的人用了神器都生儿子,怎么可能呢?我们也用了神器,怎么没生儿子?说明你们那里的人把生下来的女婴整死了。”
“没有。”
“你怎么知道没有?你又没天天在满家岭守着,你能担保他们没整死女婴?”
“那你也没天天在满家岭守着。”
“我还用得着天天守那里?只要看看岭上的爷叫你对我们的孩子干什么,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了。你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医生,都这么听岭上的爷的话,你那些山里的乡亲敢不听他的?”
他没反驳。
她威胁说:“你们满家岭的人残害人命,即便外面不知道,那些被你们整死的孩子是知道的,他们的冤魂会一辈子追着你们,让你们永世不得安生。”
“冤死的人才有冤魂。”
“难道那些孩子不是冤死的人?她们做了什么,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没哭出第一声的就不算人。”
她惊呆了:“什么?这是你们满家岭的规矩?是不是孩子一生下来,不等她哭出来就按到尿盆子里溺死了?”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说没哭出第一声的就不算人?”
“岭上的人都这么说。”
“那是他们在自欺欺人!他们害了人命,怕冤魂来找他们算账,就编出这套谎话来欺骗自己,免得晚上睡不着觉。你是学医的,难道你不知道孩子在娘肚子里长到几个月就有了心跳?有了心跳还不算人?”
他咕噜说:“我没整死谁。”
“你没整死谁,是因为我制止了你,识破了你,不然孩子不被你整死了?”
“还没生出来,不算孩子。”
“亏你还是学医的,亏你还在研究DNA,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生命?谁说没生出来就不算孩子?她是你我造出来的生命,从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骨血。你这个做父亲的,对得起你自己的孩子吗?”
他抱着头,用手指掐自己的太阳穴。
她从进门起,就想上厕所,结果被他的鸡汤分散了注意力。现在已经忍无可忍了,于是丢下他,跑厕所里去了。等她从厕所回到厨房,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那锅鸡汤也不见了,只剩一个空锅子扔在水池里。
她正在纳闷,他回来了。她问:“鸡呢?”
“扔了。”
“扔哪里了?”
“扔垃圾堆了。”
“你这么快跑去扔了干什么?怕我拿去化验?”
“不是,你回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去扔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喝。”
“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喝了会出事。”
她发现他对孩子很下得心,但对她还是下不了心的,昨晚他也是听说把她弄疼了才住的手。
他把她拉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握着她的手说:“宝伢子,你说过你爱我的,那你这次可不可以听我一句,不要这个孩子?”
她气得甩开他的手:“你只记得我说过我爱你,你怎么不记得我还说过,我最恨重男轻女的人?”
“我没有重男轻女啊!我只是想要一个儿子!”
“这还不是重男轻女吗?”
“这不是!”
她懒得跟他搞词义辨析了,命令道:“你今天给我说个所以然出来,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儿子不可?”
“没儿子满家就绝后了。”
“怎么又是这一句?我不是老早就给你说过了吗,女儿也是后,只要你有孩子,你满家就不会绝后。”
“但是女儿会嫁到别人家去。”
“这都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我是女儿,我嫁到别人家去了吗?”
“你是我们满家的媳妇。”
“你是我们丁家的女婿。”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这不都一回事吗?两个人结了婚,就成立了一个新家,既是满家的,也是丁家的。”
“但是女儿的名字不能写进族谱。”
“谁稀罕写进族谱谁去写,我们的女儿不稀罕写进族谱。你那个族谱,除了你们满家岭的人看看以外,还有谁看?我怀疑你们满家岭的人都不看,他们好多都不上学,看得懂吗?我们的女儿将来有出息,名字写进吉尼斯世界纪录里去,写到世界一流的刊物上去。”
这个“世界一流刊物”好像激起了他的兴趣,他自夸说:“我跟我导师合写了一篇文章,投到世界一流刊物去了,看看能不能发表。”
她因势利导:“就是啊,有这么聪明的爸爸,还愁女儿不聪明?将来父女俩的名字都写在世界一流刊物上,全世界都知道,谁在乎写不写进你们满家岭那个族谱里去?你们满家岭的族谱能拿到出版社去出版吗?能拿到美国去发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