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节
丁乙从冰箱里拿出几个冰冻的馒头,放蒸锅里蒸了一下,就着咸菜吃了两个,又用个食品袋装了两个,就开车去学校。
她系里有两个电脑房,一个是本科生的教室,很大,装的是windows(视窗)系统,比较好用。还有一个是研究生的,比较小,只十几台电脑,装的是unix系统,她不太会用。本科生的电脑室,一天到晚都开着,只要没人上课就可以去用,而研究生的那个电脑室,一天到晚都锁着,只有本系研究生才能从系里领到门钥匙。
她一般先到本科生那个电脑房去看看,如果没人在那里上课,她就在那里用,实在不行才到研究生那个电脑房去。
今天很幸运,本科生那个电脑房里没人上课,也没人用电脑,就她一个人。她在角落里找了台电脑,开始分析她硕士论文的数据。
刚做了一会,就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丁乙,今天终于找到你了!”
她抬头一看,是鲁平,两人一起修过课,又是同龄人,关系比较好。
鲁平本来是在生物系念博士的,前几年跟风加修了一个biostatistics(生物统计)的硕士学位,但修完之后没立即去找工作,而是接着做生物系的博士。后来好像是跟导师搞得不那么愉快,决定不要博士学位了,拿个生物系的硕士学位走人,反正生物系的博士拿到手也只能做博士后,还不如靠biostatistics(生物统计)学位找工作。
上学期,她选了clinicaltrial(临床试验)课,刚好鲁平也跑回来修这门课,于是两人成了同学。
她以前是学外语的,biostatistics(生物统计)需要的数学、统计、生物基础都很薄弱,虽然补了不少课,但总觉得不那么得心应手,经常需要向人请教。本来她班上还有几个中国人,但都是理科出身,小字辈的,基础比较好,遇上她问问题,都懒得解答,总是说:“把我作业拿去抄吧。”
但抄作业只能应付作业部分,不能应付考试啊,她不把问题搞懂,怎么考得及格?
只有鲁平比较耐心,愿意给她讲解,即便不是两人同修的课,也愿意给她讲解,所以她经常去找鲁平问问题。但鲁平有两个孩子,挺忙的,有时就约在鲁平家碰面,这样鲁平可以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给她讲解。
她每次去鲁平家,都会带上一点小礼物,主要是小孩子吃的零嘴。如果是晚上去,她还会带上丁丁,因为丁丁还不到十二岁,不能单独留在家里。丁丁很爱去鲁平家跟两个小孩子玩,两个小孩子也很喜欢丁丁。
这学期她和鲁平都没修课了,见面的时间也就少了,今天碰了面,觉得很开心:“好久没见到你了,我丁丁前天还在问什么时候去鲁阿姨家玩呢。你怎么样,忙不忙?”
“怎么不忙呢,天天挂在网上找工作。”
“找到没有?”
“有过几个电话interview(面谈,交谈),但谈过了就没音信了。你呢?”
“我?我还没开始找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找。”
“对了,我就是来问你这事的,今年那个conference(学术会议),你到底去不去呀?”
她知道鲁平说的是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会议,除了学术交流之外,还有jobfair(招聘会),届时招工的和找工的都会去那里碰面,是她这个专业一个比较重要的找工机会。
但这个会议在外州召开,开车过去得六、七个小时,坐飞机得自己掏钱,住旅馆也得自己掏钱,因为她并没有论文要在会议上宣读,系里和研究生院都不会为她掏费用。
鲁平跟她一样,也得自己掏钱,而且不太会开车,不敢开长途,所以一直在给她发email(电邮),怂恿她去,说两个人开一辆车过去,可以换着开,旅馆房间也可以订在一起,能省不少钱。
她跟丁丁爸提过这事,但他一点都不支持:“跑那么远去干什么?”
“找工作呀。”
“你还准备跑那么远去工作?”
“开会地方远,不等于工作的地方就远。”
“如果你找本地的工作,还用得着跑那里去?”
她愣了一下,坚持说:“开个眼界,见见世面嘛。”
“几天啊?”
“来回一起四、五天吧。”
“那不就是一个星期了?你一个星期不在家,丁丁怎么办?”
“你是白吃饭的?”
他有点恼怒,但没发作:“你还找什么工作呢?就呆家里就行了,我又不是养不活你。”
“那我这几年的书不是白读了?”
“我当时就叫你别读书,你偏要读。”
“你是心疼那几个学费吧?你放心,等我挣钱了会还给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你干嘛要去工作呢?美国好多女人都是靠丈夫养活的——”
“我不想做那样的女人。”
他让步说:“你要找工作,也应该在本地找。”
“本地这么小,我到哪里去找工作?”
“如果你实在想工作,我可以在我们单位帮你问问。”
“你不用问了,我在你们单位的招聘网页上找过,没有这样的opening(空缺,职位)。”
“你要什么样的opening(空缺,职位)?”
“biostatistician(生物统计员,生物统计学家)之类的。”
他沉吟片刻:“难道你非得找这种工作不可?随便找个实验室,当个实验员不行吗?”
“我又不是学生化的,怎么当实验员?”
“其实专业对口不对口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一家人要在一起。”
她也承认这一点最重要,但她又不甘心当个实验员,再说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她当实验员。
就这么犹犹豫豫的,她一直没决定到底去不去参加那个会议。
她把自己的顾虑说了一下,鲁平说:“你别傻了,当什么实验员,那是人干的事吗?又累,工资又低,你这个硕士不是白读了?一家人是要在一起,但为什么非得你做出牺牲?你老公是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项目带头人,首席研究员),手里有大把grant(科研经费),他走哪里都有人要,还不如让他跟你走。”
“但是——”
“他不愿意跟你走是不是?男人都这样,自私得很。”
“你——老公呢?”
“我老公不是一样吗?我前几年就拿到生物统计硕士了,那时就可以找工作,但他偏不让我找,结果搞到现在这步田地。”
“哪步田地?”
“错过了机会啊。前几年学生物统计的,都是还没毕业就拿到几个offer(工作机会)了。现在多难找工作啊,不然我也懒得开六、七个小时的车去参加那个会。”
“前几年你老公为什么不让你找工作?”
“还不是怕两地分居。”
“他不能跟着你走?”
“他最没用了,怕到了别的地方找不到工作,他又不愿意两地分居,怕我把孩子扔给他管,反正都是些自私的考虑。”
她有点吃惊:“真的?我觉得你老公——挺不错的一个人。”
鲁平呵呵笑起来:“个个都这么说,很多人还说他瞎了眼睛,才会找我这么一个又黑又老又丑的老婆。”
“那是在瞎说——”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很多人”说的不错,鲁平的确是很黑,人又胖,眼睛又小,又不讲究,总穿一些老气横秋的衣服,理一个经典的妇女头,看上去像四十多岁的大妈一样。而鲁平的丈夫刘平虽然个子不高,但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简直像鲁平的儿子,最起码也是小很多的弟弟。
鲁平好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一样,自嘲说:“你别看我现在胖了黑了,年轻的时候还是很不错的。我跟我老公谈恋爱的时候,全家人都反对。”
“真的?他们干嘛要反对?”
“因为我老公配不上我嘛,家是农村的,人又土,个子又小,而我爹妈是大学教授,我几个姐姐找的对象都比我找的强——”
无论她多么努力想象,都没法想出为什么鲁平全家都认为刘平配不上鲁平。但她马上想到自己,也许别人看见她和她丈夫,也想象不出当年大家都认为她丈夫配不上她。按照现在的状况,很可能每个人都像她诧异鲁平一样,在心里诧异着她丈夫怎么会找她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呢。
鲁平说:“现在都想不出那时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各方面条件都不好——”
“可能他人好吧?对你总是很好的啰,那时的人嘛,都是很讲究心好的。”
“问题是他对我并不好啊!追也不会追,嘴又不会说,也不会献殷勤——”
“可能他算长得好的吧?”
“哪里呀,追我的人里,比他长得好的多了去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点唏嘘。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好女不提当年娇,现在都三十好几,孩儿她妈了,人胖了,老了,没什么可吹嘘的了。
鲁平说:“你千万别上你老公的当,能挣钱的男人都这样,巴不得你就做个家庭妇女,好好侍候他,让他干番事业出来,但真的等到他干出一番事业来了,他就忘记了你的功劳,反过来瞧不起你了。”
“你老公有瞧不起你吗?”
“当然啦,动不动就说我一个博士是多久多久做出来的,你看你一个博士做了多久,做到最后还放弃了。”
“你博士做了多久?”
“呵呵,有年头了,主要是中间生孩子耽搁了。”
她知道鲁平两个孩子都是在美国生的,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女儿,真是要多会生有多会生。她羡慕地说:“那也值啊,你看你多好,一儿一女,凑足一个‘好’字。”
说到“好”字,鲁平也很兴奋:“不过也是哈,如果那时不赶着生一个,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想生也生不出来了?”
“你现在才多大年纪,就生不出来了?”
“我三十六了,现在生就成高龄产妇了,女人过了三十,生育能力就逐年下降,过了三十五,就算生得出来,也很危险,搞不好就生个痴呆儿。”
这话说得她好不伤心:“真的?那我是不是太晚了点?”
“你想生老二啊?”
“嗯。”
鲁平马上改了口:“不晚不晚,我们隔壁那个姓王的,人家都四十多了,去年还生了个儿子呢。”
“真的?孩子——正常吧?”
“正常得很。”
“如果我想生老二,还用不用去开这个会?”
“怎么不用呢?怀孕又不影响开会。”
“但如果我没准备马上去工作,干嘛跑去参加jobfair(招聘会)呢?”
“你这个人啊,干嘛只能在一条道上跑到黑呢?你找个工作放这里,又不用给饭它吃,到时候怀上孩子了就不去,没怀上就去上班,能屈能伸,不好吗?再说找工作这事,又不是一找就能找到的,你就只当是练兵的嘛,到jobfair(招聘会)上跟用人单位交流交流,以后正式找工作就有底了。”
她觉得鲁平说的有道理,她虽然是学英语出身,但正儿八经跟美国人交谈还是有点发怵,而且从来没找过工作,不如趁此机会练一把口语,也算积累一点找工作的经验教训。
鲁平催促说:“我们先报名吧,今天是学生优惠价最后一天,从明天开始,报名费就涨到$200了。”
她想了想,说:“你说得对,我先报个名吧,如果到开会时怀上孩子,我不去就是了。”
于是两个人都上网报名,先填写个人信息,交报名费,下去后还要邮寄三份resume(简历)过去,会议主办方在正式开会之前会将resume(简历)转到申请人选定的用人单位去,便于用人单位筛选jobfair(招聘会)的面谈名单。
她报了名,当场用信用卡在网上付了报名费,但她决定先不把这事告诉丈夫,到时候再说,也许那时怀了孕,根本就不去了,何必事先唱出去惹麻烦呢?反正家里的钱袋子是她在管,只要她不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交了报名费。
丈夫在金钱方面仍然很呆,她来美国不久,就发现丈夫对信用卡什么的一窍不通,每次信用卡公司寄印好的支票来让用户借钱,他总是拿起就用,结果被信用卡公司charge(收取)很多的利息。
她给他指出了这一点,他才恍然大悟:“啊?是这样啊?我以为这是信用卡公司送给我的钱呢。”
后来丈夫就把钱袋子交给她掌握,觉得她还像刚结婚那阵一样,存钱生息,外加得奖,吃不尽,用不完,就算她现在花一千块钱报名,只要她不说,丈夫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丈夫破例很早就回来了。当然,所谓“很早”,也是跟他一贯的回家时间相比。如果是跟她和丁丁比,他仍然是只晚归的流浪猫。
他走进她的房间,把一个小纸盒子扔给她:“看看你姐说的是不是这玩意。”
她拿起一看,盒子的正面是一幅称得上“春宫”的图画,反面是使用说明,也配有示意图、她一看就脸红了,嗔道:“你还真的跑去买这玩意了?”
“不是你说用了这个容易高潮吗?”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了,但体内还真的起了一点骚动,故作不在乎地问:“是在mall(购物中心)里买的吗?”
“哪里呀,mall(购物中心)里根本没有,我是听mall(购物中心)里一个老乡说了才知道哪里有卖的。”
“你在mall(购物中心)里碰到老乡了?”
“嗯。”
她想这世界也真是太小了,居然在美国碰到满家岭的人,不由得好奇地问:“你老乡在mall(购物中心)里干什么?”
“搞按摩。”
她更吃惊了:“在mall(购物中心)里搞按摩?”
“嗯,我也按摩了一个,很舒服,你有空了可以去试试,帮我老乡拉拉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