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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2节

    以往的圣诞节,丁乙都很忙碌,因为丈夫要请实验室的全体员工到家里来吃饭。圣诞节只放一天假,而实验室的人大多是外国人,不可能回自己的国家去跟亲人团聚,所以就到老板家聚聚,庆祝一下。

    但今年圣诞快到了,丈夫还没提起请客的事,她便关心地问:“你今年圣诞节请不请你们实验室的人来家吃饭?”

    “不请。”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但你那些员工没地方去——”

    “你要请你请。”

    她气昏了,这人怎么不知好歹?我这是为你好,想帮你跟员工搞好关系,你倒跟我倔上了?不请拉倒,我省点事。

    如果依她自己的意思,圣诞节她什么都懒得搞,马上就要走了,还搞个什么?但她还有个女儿,不搞出点节日的气氛就不大合适,人家门前花环啊,彩灯啊,圣诞老人啊,驯鹿啊,雪橇啊,都搞得热闹非凡,每家每户的房子上都装了一排排的彩灯,隔八丈远就能看见,如果就你一家门前黑洞洞的,像什么样子?

    女儿对圣诞节很重视,老早就约她晚上出去看彩灯了,每次看到人家门前的彩灯,都会打听一下:“妈妈,我们的房子上怎么不安彩灯?”

    “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到J州去了。”

    “到了J州那边我们就给房子装彩灯了吧?”

    “那边住的是公寓,只能在自己房间里装彩灯。”

    女儿很失望,她只好也去买彩灯,但她不想大肆铺排,自己也没本事爬到屋顶去装灯,只能买些小型的,挂在门前的树上,还买了个花环,挂在门上。屋子里弄了棵小圣诞树,虽然是塑料的,女儿也很喜欢,费很大的心装饰,弄得很漂亮。

    圣诞节那天,她特意做了几个菜,然后打电话到实验室,催丈夫回家吃饭。

    她打了好几次电话,他才答应回来,答应之后又拖拉了好一会才启程,丁丁已经等不及吃了一些东西了。

    好不容易听见汽车开到门前的声音,却没听见开车库的声音。她知道他待会还会回实验室去,也不想生气了,随他吧,只当已经去了J州,家里根本没这个人,就娘儿俩的。

    过了一会,才听见开大门的声音,丈夫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花环,她惊喜地问:“你也买了一个花环?我们已经买了一个,挂在门上了,你没看见?”

    他不答话,把花环扔进家里的回收箱里。

    女儿见状大叫:“爸爸,你怎么把我们的圣诞花环扔回收箱里了?”

    他咕噜说:“家里又没死人,门上挂个花圈干嘛?不吉利!”

    女儿还想抗议,爸爸把眼一瞪:“我说不许挂就不许挂!你爷爷奶奶都老了,你门上挂个花圈,咒他们死呀?”

    女儿肯定不懂“咒”是什么,但他那么粗声大嗓的,光是音频和脸相就把女儿吓得不敢吭声了,胆怯地看着他。

    她看不下去,小声批评说:“大过节,你这是干嘛?这是美国的风俗,家家户户门上都挂这玩意——”

    “我不是美国人,我家不挂这玩意。你要挂,去你美国情人家里挂。”

    她看在女儿面上,没有跟他吵起来:“丁丁在这里,别瞎说了。”

    他看了女儿一眼,没再提美国情人的事,但非常厌恶地盯着丁丁的脚,命令说:“丁丁,快把那双脏鞋脱掉!”

    女儿看看自己脚上的针织鞋,不肯脱:“我的鞋不脏。”

    “医院的鞋,还不脏?”

    “是妈妈给我的。”

    “就是因为是你妈给你的,才脏!”

    “不脏!”

    “你问问你妈,看她说脏不脏。”

    她忍不住了:“你今天是不是存心找茬闹事?”

    丈夫不理她,继续训斥女儿:“我再说一遍,把这鞋脱掉,如果你不脱,当心我揍你。”

    女儿恐惧地看着爸爸,蹲下去,一点一点把鞋脱掉了,然后扑在妈妈怀里大哭。

    丈夫拿起那双鞋,扔进了垃圾桶,砰的一声盖上盖子,厉声说:“你哭什么?我这是为你好,你想染上你妈的脏病?”

    她放开女儿,站起来,指着他说:“我刚才看在女儿的份上,一直在忍你,你还得寸进尺了?我今天要你说清楚,我的脏病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他厉声喝道:“丁丁,上楼去你房间!你站这里干什么?看大戏啊?”

    丁丁吓得紧抓她的衣服不肯放。

    她安慰女儿说:“丁丁,你先去楼上你的房间吧,妈妈跟爸爸有话说。”

    “他会打你的!”

    “他不会的。”

    “他会的!他的样子好凶!”

    他大喝一声:“你想造反啊你?你再说一句,我先从你开打!”

    丁丁吓得跑楼上去了。

    女儿上楼去了,她仍担心地听着,怕女儿在楼上哭。

    他忿忿地说:“既然你这么不要脸,我干嘛替你留脸?你问我你的脏病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你,你的脏病是跟几个外国人搞来的,一个色教授,你听听他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什么货色,又老又色,把自己的老婆搞病了,还不罢休,又来搞别人的老婆;还有你的导师,高丽棒子,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也跟他乱搞,不嫌丢人。现在你搞出一身的脏病,还不自觉,想传给女儿?”

    她气得发抖,竭力克制着说:“你造谣也该打个草稿——”

    “我没草稿?我连揭发信都打印出来了,你自己看吧!”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着的纸来,扔在她面前,她拿起来,打开一看,是打印的email(电子邮件)。

    她飞快地看了一下,无非是说她学习上没本事,就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跟系里的色教授和康教授打得火热,经常到这两个教授办公室串门,关在里面几小时不出来,用这种方式得到了J州一个知名单位的面试,但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得了性病。

    后面都是一些口号式的语句,什么“丢了中国人的脸”,“无耻烂人”之类。

    她看了一下发信人,自然不会是她认识的名字,而是“liangzhi”,大概是“良知”的意思。

    她冷静地说:“你就凭这封email认定我跟两个教授有不正当关系?你没想想这些人为什么要给你发这种email?”

    “别人是好心提醒我,免得我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

    “那他们为什么连个真名都不敢落?”

    “谁愿意惹这些狐臊?”

    “证据呢?他们向你提供证据了吗?”

    “这就是证据!”

    她讥刺地说:“如果写封email就成了证据,那这个世界不早就乱了?谁不会写email?我马上就可以写一封你跟小温乱搞的email。”

    “你少往我头上扯。我行得正,走得端,没人敢说我半个不字。”

    “我也行得正,走得端。”

    “你行那么正,怎么会有人说你跟人乱搞?”

    “这肯定是那几个没找到工作的同学写的,他们自己没找到工作,就想搞垮我的工作。工作没搞垮,就来搞垮我们的夫妻关系。”

    “人家为什么要搞垮你的夫妻关系?搞垮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不容她申诉,就狠狠地说,“对你我是死了心了,我只要你自己注意点,不要把病传给丁丁。”

    “我已经采取措施了,她用她的洗手间,我用我的,我们的衣服分开洗——”

    “像那双鞋子,就不该让她穿。”

    “我已经放在洗衣机里洗过,并且烫过了。”

    “我不许她跟你去J州。”

    她一直在忍,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许她跟我去,她就不跟我去?我劝你也别太得寸进尺了,我这个人,一向冰清玉洁,从来没有出过轨,连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都没有过。我染上这个病,只能是从你那里来的,我没找你算账,你倒装起无辜来了?我警告你,你再这样胡言论语一句,我就跟你离婚!”

    “离就离!”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拿离婚吓唬我?谁还怕离婚不成?我忍了这么久,是因为我有言在先,我不想天打五雷轰。既然你提出离婚,那就怪不得我了。”

    她说“离婚”的时候,还只是脱口而出,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被吓住的,没想到他居然老早就在想离婚了,只是怕遭雷打才没率先提出,这真叫她欲哭无泪,寒彻心扉。她压住火气,冷冷地说:“你不必害怕天打五雷轰,离婚是我提出的,你不会遭雷打的。”

    “行啊,你把离婚协议写好了,给我签字吧。”

    “行,我现在就写。”她赌气到网上去搜寻离婚信息。

    他没吃饭,也没带饭,向门边走去,但刚打开门,就被几个警察拦了回来。

    一个白人男警官很客气地用英语说:“我们接到电话报警,说这里发生了家暴,是怎么回事?”

    她急忙迎出去:“我们没打报警电话啊!你们是不是走错了门?”

    “你这里是1903吗?”

    “是。”

    “那就没错。你家有小女孩吗?”

    她看了看楼上,点点头。

    警官问:“在楼上?”

    “嗯。”

    “我上去跟她谈谈。”警官见她想跟上去,马上做了个阻拦的手势,“你不要跟上来,我单独跟她谈谈。”

    她很不放心,但又不敢跟上去,只好站在楼梯下望。另一个女警走上来,开始询问他们两个。

    过了一会,男警下来了,丁丁也跟了下来。

    她用汉语问:“丁丁,是你打电话报警了?”

    “嗯。”

    “但是我们没有——”

    “我怕他打你。”

    “但他没有——”

    “老师说报警要ASAP(assoonaspossible,尽早,尽快)。”

    丈夫在这种英语场合就显得很局促,家里两个女人都能听懂警官的问话,但他却有点困难,经常需要人家重复几遍,甚至需要她替他翻译,所以他的脸色非常不好。

    两个警官询问了一阵,证实他没打人,便问她:“你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吗?”

    她连忙说:“没有,没有,他从来不打人。”

    “有没有对你使用冷暴力?”

    “冷暴力?”

    “比如言语伤害?”

    这个她答不上来了,如果她说NO(没有),那就是在撒谎了,她可不想当着女儿的面撒谎;但如果她说YES(有),丈夫很可能会被带走。她只好硬着头皮说:“No。”

    警官又问丁丁:“你觉得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了吗?”

    “不是我,是我妈妈。”

    “但是你妈妈说她没受到威胁。”

    “她受到威胁了!我没有撒谎!”

    警官安慰说:“我知道你没撒谎,你做得很对,应该报警。现在你认为你自己的个人安危受到威胁了吗?”

    丁丁犹豫了一阵,看到妈妈恳求的眼神,只好说:“没有。”

    于是两个警官恭祝他们圣诞快乐,然后告辞了。

    两个警官一走,爸爸又威风起来了,指着女儿说:“好啊,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你就这样报答老子?”

    “老子没有养我。”

    “老子没养你吗?难道你是野狗养大的?老子现在都还在养你,你吃的用的,那样不是老子挣来的。”

    女儿大声说:“老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没有养我!”

    她差点笑起来:“好了,丁丁,你还是上楼去吧,我跟你爸爸说话。”

    女儿上楼去了,她低声说:“你在孩子面前带什么‘老子’?说起来还是知识分子,也这么开口闭口‘老子老子’的,你女儿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还以为你说的孔子老子的那个老子呢。”

    他转而向她撒气:“不是你平时挑唆,她会想到报警?”

    “你没听她说吗?是老师教她的。”

    “哼,不教学生孝敬父母,还教学生打电话让警察抓自己的爹,这种混账老师要了干什么?”

    “不是老师混账,而是你混账。你自己没照镜子,不知道你那张脸看上去有多凶,孩子能不害怕吗?今天如果不是我嘴下留情,你就被抓去了,圣诞节去蹲监狱,再判你关几个月,看你那时知道不知道后悔。”

    他死要面子地说:“你要是后悔没把我送监狱里去,现在就去叫他们回来,我在这里等着。我就不信,我一没打你,二没骂你,他们还敢把我整进局子里去?”

    她真的恨不得把那两个警官叫回来,把他关监狱里去,哪怕只关一小时两小时,也至少可以证明她说得没错。

    但她还是及时地忍住了。

    他站起身:“不叫警察了?不叫我就去实验室了。”

    “你不吃饭了?”

    “哼,现在还吃什么饭?气都气饱了。”

    丈夫走了,她马上到楼上去看女儿,发现女儿正在房间里哭。她赶快过去搂住女儿,安慰说:“丁丁,没事,爸爸和妈妈争论点事,没关系的——”

    “妈妈,为什么我的爸爸这么凶?”

    “他——误会了妈妈。”

    “为什么他要误会你?”

    “因为他听信了别人的谣言。”

    “谣言是什么?”

    “就是rumor。”

    “为什么别人要谣言?”

    “因为他们看到妈妈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工作,而他们没找到,所以他们嫉妒,不服气——”

    “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道。”

    她安慰了女儿一阵,终于把女儿安慰住了。

    女儿小声说:“我还是想穿那双鞋。”

    “那我们就从垃圾箱里拿出来,洗洗再穿。”

    “爸爸看到会不会发脾气?”

    “他看不到的。他每天都早去晚归,成天呆在实验室里,怎么会看到你穿什么鞋呢?”

    女儿缩缩脖子,跑到楼下拿鞋去了,然后她帮着女儿把鞋放洗衣机里去洗。等洗衣机开转了,她对女儿说:“走,我们到楼下去吃圣诞大餐。”

    其实她根本没心情吃什么圣诞大餐,但她不想让女儿跟着过一个凄凄惨惨的节日,只好拿出百倍的勇气,戴上一副快乐的面具,跟女儿一起庆祝圣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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