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节
艾米:梦里飘向你(1)
拥挤。
像沙丁鱼罐头吗?NO!沙丁鱼罐头里的沙丁鱼是横七竖八躺着的,而公车里拥挤的人群全都是竖着的,更像一盒没开封的牙签。
一排黑色的人头遮住了车窗,看不见窗外的街景,公车仿佛是在暗夜里行驶。
随着公车的晃动,车厢里的人都整齐划一地晃动着,东倒,西歪,南仰,北倾。不时有人被踩了脚,如果是男人被踩,车厢里便响起对踩脚者母亲大人的问候,然后是踩脚者对被踩脚者母亲大人的反问候—如果踩脚者也是男人的话。
女人的前胸被人狠擦,屁股被人猛挤,但没哪个女人为此问候擦者和挤者的母亲。
为什么?因为知道女人没权问候人家的母亲。如果有哪个女人胆敢问候一下谁的母亲,马上就会引来公愤:女人也骂人?真他妈的不要脸。
男人脚被踩,是可以公开的愤怒;女人胸被擦,则是必须隐忍的耻辱。谁的胸被擦,就是谁的耻辱,谁就被人占了便宜。一嚷嚷,就有更多的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耻辱就越大。不嚷嚷,就没人知道,没人知道,就等于没发生。
贺飘的脚被人踩了若干次,胸被人擦了若干次,屁股被人挤了若干次,但她都忍着没嚷嚷,她只祈祷公车尽快到站。
但公车仿佛正在暗夜里与道路做爱,摩擦,滑动,左冲右突,却丝毫没有高潮的迹象,就那么嘿咻嘿咻不停歇。她能听见道路在低沉地呻吟,不是享受性爱的欢愉的呻吟,而是因为干燥摩擦痛的呻吟。
贺飘的左手抓在一根横杆上,身体被人群挤出老远,左臂都快扯脱臼了。她松开了左手,让自己成为一个自由立体,由四周的人群来界定她的立场。
前面和左右两边的人群都跟公车的嘿咻姿势保持着一致,公车东倒,人们绝不西歪,唯有身后的人们似乎有着很专一的立场。确切地说,身后不是“人们”,而是“人”。
她现在已经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紧贴着她的,是一个人的身体,而不是多个人的身体。
如何判别身后是一人而不是多人?只可体会,不可言传,挤过车的人自然知道个中奥妙。
她无法转头去看背后那个人是谁,但她能感觉到那人的身体坚定不移地紧贴着她,无论她朝哪个方向晃动,那个身体都跟她保持着同样紧密的距离,人只有在做爱做到高潮的时候才会跟另一个人保持那么紧密的距离,那是一种想融入对方合二为一的紧挤。
她再次伸出手臂,想去抓车上那根横杆,仿佛那根横杆就是她的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就能逃离那人灼热的躯体。
但她已经够不着那根横杆了,仿佛那杆子突然升高了几十厘米,或者她的手臂突然变短了几十厘米,再不然就是她脚下的车厢地板突然漂移开了几十厘米。
背后那个身体挤得更紧了,毫无疑问是个男人。
如何判别身后紧挤着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只可体会,不可言传,被男人紧挤过的人自然知道个中奥妙。
她的身体仿佛是块CHEESE,被一个灼热的躯体烘烤,正在变软。
而灼热的躯体与她的身体之间又冒出一个物体,一个更灼热的物体,顶在她的臀部上,她脑海里窜进一个词来:公车色狼!
大脑不是应该一片空白吗?怎么如此五彩缤纷?赤橙黄绿青蓝紫,乱糟糟的搅和在一起。
在这一篇乱糟糟之中,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询问:这人到底是碰着女人就这样,还是对我才有的特殊反应?
身后那根火腿肠的主人附在她耳边悄声说:小姐,你的屁股长得真—性感!太让我情不自禁了—
那人说着,就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
她差点嚷嚷起来,但她不知道该嚷什么,是嚷“抓流氓”?还是嚷“你轻一点行不行”?刚一犹豫,嚷嚷的冲动就消失在脑子里那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里了。
脑子里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振振有词地说:只有那些毫无姿色的女人才会大声叫嚷,无非是要告诉大家她多么有吸引力。真正美丽有吸引力的女人,是不会嚷嚷的,她早就习惯于异性被自己吸引得落花流水了。
是吗?那我应该属于美丽有吸引力的女人,因为我没嚷嚷,我的确是习惯于异性被我吸引得落花流水了,不是已经有好几个男人赞美过我的屁股了吗?但他们都是在男朋友的位置上赞美我的,像这样在公车上就情不自禁赞美起来的,似乎还是第一次。
车厢里不止一个女人,年轻的也不少呢,但她们的屁股肯定没有我性感,也许根本就没屁股。很多女人是没屁股的,要么是因为瘦骨嶙峋,腿像直接插入腰际的两根树棍,要么是因为腰肢和屁股长在一条直线上,看上去就像一块板,还有的在腰下两侧各鼓出一大团肥肉,那也叫屁股?简直就像是腰上横挂着一个衣架,专门把裙子向两边撑得开开的。
贺飘想到自己性感的屁股,心里涌起一股骄傲,小腹翻起一阵热浪。但她意识到现在正是这值得骄傲的屁股在给她惹麻烦。如果背后那家伙居然在公车上就—真刀真枪干起来,那我—-无疑是应该叫唤的,因为—因为不叫唤的话,背后这个公车色狼就会从心里认为我是—愿意被人轻薄的了。
但是—叫唤有用吗?如果背后那男人手里有凶器,会不会手起刀落毁了我的容?或者那人觉得好事被人打断,恼羞成怒,跟踪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将我先奸后杀,那好像更不合算。
脑子里面目不清的人又在振振有词:遭遇强奸,如果反抗没用,还不如闭眼享受。
但是—很多人都不这样想,他们要求女人拼死反抗,宁丢性命,也不失身,丢命事小,失节事大。如果在公车上被人轻薄,那可能比在野外被人强暴还要耻辱。野外没人援救啊,失了身还情有可原,但公车上—四周都是人—你就不能嚷嚷吗?
嚷嚷的女人挨骂:没有吸引力。
不嚷嚷的女人还是挨骂:轻薄,下贱,浪荡,欠操。
他的手已经悄悄伸到她胸前来了,仿佛被挤得站立不住似的,一把搂住她的胸,两个手掌刚好按在她一左一右两个乳房上。
两手抢占滩头的同时,那男人还居然有功夫在她耳边很优雅地说了声:“对不起,太挤了。”
声音竟然是浑厚而充满磁性的。
色狼的声音不是应该猥琐不堪的吗?
混蛋!你既然被我吸引,为什么不正大光明来追我,却要采取这种—-下流手腕?
下流手腕正在捻她的两个乳头,那是她全身最敏感的地方,就连她自己抚摸都会产生强烈的欲望,现在被一个陌生男人的大手捏得紧紧的,她遏制不住地冲动起来。
绝不能让这个流氓看出我的身体起了反应,贺飘拼尽全力大喊一声:住手!
但她的声音像憋在篮球里的气,找不到地方冲出去,只能把篮球胀得鼓鼓的。一个大大的篮球胀在胸口,发疼。
没有别的武器,手脚都被挤得紧紧的,仿佛几只罪恶的大手正牢牢地抓住她的四肢。
她唯一的武器就是屁股,引起问题的是它,解决问题的也只能是它。如果她能甩动屁股撞向身后那男人,应该正好撞在他的命根上。考虑到那男人的身后肯定是人墙,没有退路,没有躲闪之处,一撞说不定能要他的命。
她收缩小腹,提胯向前,然后屁股猛力一撅,撞向身后那个家伙。
有人惨叫。
成功了!
但叫声联绵不断,不是出自一个人的喉咙,而是出自粗粗细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男男女女、各种各样的喉咙。
连锁反应了?命根子撞上命根子了?误伤?自残?
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不是脑子里,是车厢里。
翻车了!
有可能吗?撅屁股撞了一下色狼,车就翻了?
脑子里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振振有词地说:西伯利亚一只蝴蝶扇扇翅膀都可能震垮南极的千年冰川。
艾米:梦里飘向你(2)
西伯利亚有蝴蝶吗?南极有千年的冰川吗?哪只蝴蝶?那座冰川?不是任何蝴蝶的任何一次扇动翅膀都能震垮南极千年的冰川的,得有适当的条件。
适当的条件!这才是关键!
人们总是记住了结论,忘记了条件,忘记了那个使结论成立的前提。
没有公车,自然也就没有公车色狼,也就没有灼热的肉体,更没有导致翻车的一撅屁股。
事实是:没有公车。
只是一个梦。
春梦。
春天做的梦。与性有关的梦。
春天,万物生长的日子,生机勃发的日子。
某名著说过,在春天里,连脊梁骨都有着自己的梦想。
(听上去仿佛脊梁骨是人的身体里最没有梦想的部位一样,其实还不如说“连头发都有着自己的梦想”,因为脊梁骨刚好是个很有梦想的部位。但名著终归是名著,著有名,连里面的句子也跟着有名了.所谓”一著得道,句句升天”是也。)
贺飘躺在自己的QUEENSIZE床上,脊梁骨暂时还没什么感觉,头发也安然无恙,但身体的某个部位已经开始梦想了,那里有两个互为镜像的部位,平时是互不干涉、根本感觉不到彼此存在的,但现在因为发热肿胀,突突跳动,双双都向无主地带扩张势力,将有限的空间挤得满满的,边界发生了冲突,于是便突然感到了彼此的存在。
毫无疑问,冲突的根源就是那个春梦。
可惜梦断了,成了无头案,永远都无法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了。即便明天做个同样的梦,那也是另一辆公车,另一个色狼。
人不可能两次踩进同一条河里。
她有十多年没挤过公车了,以前挤公车的日子里,也没发生过被色狼骚扰的事件。
到底是我那时乘坐的公车上碰巧都没有色狼,还是我吸引力不够,没引起色狼的兴趣?
可能都有点.
她离开中国多年了,出国时才十六岁。
如果是美国女孩,那么十五、六岁是最能引起色狼注意的年龄了。十五、六岁的美国女孩,娇艳欲滴,健康,成熟,发育良好,青春焕发,但还没发胖,是她们的黄金时代。过了二十,很多美国女孩都开始发胖,三十岁之后,身材还能吸引色狼的美国女性就凤毛麟角了。
但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国女孩,尤其在她那个年代,多半尚未发育成熟,即便发育成熟了,也会像掩盖身体缺陷一样,含胸收臀,把无边风景掩盖起来。那样胆怯的女孩,挤在牙签盒子一般的公车里,早就淡出了色狼的视界。
而那时挤公车的中国男人,好像没这么阳亢,他们每天早晚挤车,车程又长,不知道是挤车挤的,还是憋尿憋的,或者是老婆压榨的,总之都像肾亏似的,脸色蜡黄,心虚气短,能挤上公车已经是感激不尽,站在车上不被挤倒就是胜利,哪里有闲心闲力做公车色狼?
看来色狼也不是谁想做谁就能做的,总得有点色狼的qualifications.
那时也有公车色狼的传说,不过那时不叫“色狼”,而是跟那些洒墨水在女同学身上的男生戴同样的帽子,都是“流氓”。那些公车流氓好像都有早泄类的毛病,因为传说里的流氓大多是挤在女人的身后,还没进入阵地,就摩擦了几下,就一泻千里了,弄脏了自己的内裤,有时也弄脏了女人的外裤。
很奇怪的是,她到美国十几年了,早就不会因为被男人捏一把挤两下而感觉吃亏受辱了,但在梦里,她却仍然像传统中国女人那样思维。不仅那样思维,还那样行动,把一个本来可以销魂的春梦拦腰截断了,不知道弗罗伊德们知道后会如何分析这个现象?
一个人在梦里才最是她/他自己,白天人们的言行都是受大脑控制的,都戴着面具,所有的勇敢和解放,都有可能是装出来的;所有的道貌岸然,必定是装出来的。
也许她不算传统中国女性,因为她并不害怕旁人耻笑,她担心的,是色狼会嘲笑她对他起了反应,那就太满足色狼的自尊心了。
贺飘一般不把“色狼”跟“强奸犯”混为一谈。“强奸犯”的特点是用“强”:武力,暴力。如果按照她这个定义,所谓“遭遇强奸,如果反抗没用,还不如闭眼享受”的说法就大成问题。以暴力为手段的强奸,反抗没用,闭眼享受也不可能。如果一个流氓用大耳光扇你,把尖刀搁在你脖子上威胁你,用枪指着你的脑门恐吓你,甚至捆绑你,臭袜子塞在你嘴里,乱拳揍得你鼻青脸肿,残暴地伤害你的身体,把你大卸八块丢到各个垃圾桶里,你怎么可能“闭眼享受”?
所谓“闭眼享受”,大约是针对“色狼”而言的,所以有聪明的女士发明了“强奸安全套”,里面有倒挂钩,色狼戴上就取不下来,束手就擒。
一个愿意接受被侵害人准备的安全套的强奸犯,如果不是色狼,那就只能是笨蛋了,尤其是在媒体报导了那位聪明的女士的发明创造之后。
所以贺飘对公车上那个男人的定义是“色狼”,而不是“强奸犯”。
“色狼”,顾其名而思其义,是一头好色的狼。
好色:嗜好色,喜欢色,为色而动,见色起心。
色是什么?当然是姿色了。如果不管有没有姿色,都上去行苟且之事的人,那就不叫色狼了,叫流氓,叫恶棍,叫饥不择食。
但“色狼”除了好色,又有“狼”的特性,那就是野性,侵略性,所以他会在公车上不顾当事人意愿,自行其事地对女人下手。
如果把侵略性去掉,只留下对色的强烈反应和无伤大雅的野性,那么公车上那人也许是个挺不错的情人。
女人会喜欢一个对自己的身体无动于衷的男人吗?
答案当然是NO!
女人喜欢一个能被自己的身体吸引的男人,但女人不喜欢一个一旦被吸引,就要不顾女人的意愿“霸王硬上弓”的男人。
确切地说,女人对“霸王硬上弓”也不是绝对反感,要看情况,“霸王”要霸得适度。
女人由于种种原因,有时是会扭捏一下的,如果女人一扭捏,男人就住了手,那样的男人就很难赢得女人的芳心了。但女人也不喜欢一味强取豪夺的男人,关键是要摸清女人究竟是真反对还是假反对。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能被女人爱上的“坏男人”,坏就坏在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放弃;坏就坏在他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挑起女人的情欲;坏就坏在他能让害羞的女人舒展开来,尽情享受性爱。
坏男人是能被女人吸引、对女人有欲望的男人。他不强迫女人,他也不会因为女人的一两声推辞就放弃,他孜孜不倦地挑逗女人,激起女人的欲望,让女人放开手脚,尽情享受性爱。
所谓“坏男人”,就是在性爱中有能力有情趣的男人。
贺飘梦里的那个公车色狼就应该是这一类的“坏男人”。她知道公车色狼的原型人物是谁,来自于一个很令她TURNON的色情小说:“狼车”。
她是在一个叫做“禁忌话题”的成人论坛看到这篇她宁可称为“情色小说”而不是“色情小说”的“狼车”的。
听说“禁忌话题”最早是文学城的一个论坛,为文学城的壮大立下过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后来文学城“海外第一华人网站”的大哥大地位站稳了,就把“禁忌话题”等成人栏目迁徙出去。
这让她想起她的老爸,做爱做到老妈怀孕生女,就大功告成了,从此把“做爱”从卧室里赶了出去,好像做爱是件令人羞耻的事,如果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谁那么没脸去干那个?
考虑到中国的传统是男人掌握做爱主动权的,所以她推测应该是父亲对做爱不感兴趣,不然的话,丈夫说要,妻子还敢说半个“不”字?妻子是干什么吃的?就是用来满足丈夫的,不然男人娶老婆干什么?
不知道性欲是不是遗传的,如果是的话,那她就不该是她父亲的女儿,或者她在这方面继承的是妈妈的遗传基因?
想到这点,她总是不寒而栗。一个女人,有着很强的性欲,却遇到一个不干事的丈夫。传统观念使得她既不敢出墙,又不愿离婚,连自己满足自己都认为是羞耻事,那她这一生是如何度过的?
难怪父母老是吵架。
她知道自己的性欲算是比较强的,年轻的时候,可以一连四、五十天,一天都不间断地“自给自足”(她简化为“自足”)。那是真正的“自足”,不用求人的,三个手指,就能把自己送上极乐的高峰。
她大学里的一个朋友告诉她,说法国人把这种极乐称为“LITTLE(SMALL)DEATH”。
她没体验过死的滋味,但她很喜欢这个说法,太形像了,飞翔在极乐高峰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都隐退了,只有极度的快乐,晕旋,放松,瘫软,意识泯灭。
她下床拿来手提电脑,打开,上网,从BOOKMARK里找到“狼车”,从头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