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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九章

    这次石燕聪明了一回,没把她跟卓越之间“心的交谈”告诉姚小萍,也没告诉黄海,她知道这两人跟卓越就像瓢虫跟蚜虫一样,是天敌。这个比喻是她从小学的常识课上学来的,现在已经忘了瓢虫跟蚜虫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只记住了它们两家是天敌。如果黄海和姚小萍这两只大——瓢虫或者蚜虫——知道她心里有了一个爱情的小嫩芽的话,他们肯定要狠狠丑化卓越一通,把他的动机往坏的方向分析,那无异于往她心里的嫩芽上泼几瓢大粪。

    说起大粪,她又想起常识课上学来的一句话: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但这并不说明她刚才的比喻不对,如果爱情之苗已经长得挺茁壮了,那可以让大粪来当当家。但现在这光景,爱芽才露尖尖头,如果被劈头盖脑地淋瓢大粪,那还不摧毁在萌芽状态了?

    虽然她为了呵护心里的爱情嫩芽,憋着没告诉那两只——瓢虫或者蚜虫,但卓越好像也没给她心里的嫩芽浇浇水的意思,自那次见面之后,两人之间就没了联系。卓越没来联系她,她肯定是不会主动去联系卓越的,而姚小萍也不搞什么两两约会了,很多次连石燕也不叫上了,就那么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溜了出去,不知道是白色恐怖解除了,还是跟严谨的关系进入了一个不欢迎外人的阶段。

    石燕很有一点被人抛弃的感觉,你别看先前姚小萍老把她拽上的时候,她内心怨言还挺多的,但到了姚小萍真的不来麻烦她的时候,她又觉得很落寞,只想跟谁侃侃心里那片嫩芽,就像刚学种庄稼的小青年急于请有经验的老农帮忙参谋一样,想知道心中的嫩芽有没有希望长成一棵茁壮的庄稼。

    但姚小萍那段时间似乎根本没心思过问石燕的事了,还就那次回来的路上问过一下她跟卓越的事,后来就没再提,只在那里报告自己的新闻,今天系里调查了谁,明天系里会调查谁,调查结果怎么样等等,汇报得很旁观,很冷静,听上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又象是专案小组的头,对调查进程了如指掌。

    姚小萍每次报告完了,总会加一句:“石,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你一定要挺住,我的前途就系在你身上了--”

    结果系里最终也没来找石燕调查,她白白在心里把谎言写了若干遍,白白在脑海里把“受审”的情景彩排了若干遍。如果把那劲头用在正道上,恐怕即使没得个全国创作奖,也该考进北京电影学院了。

    终于有一天,姚小萍来向她报告系里“前面调查”的结果:“石,我的问题搞清楚了,我跟严谨什么事都没有,都是那个告状的人瞎说的,毫无证据。系里全面调查过了,我是清白的。”

    姚小萍的脸上满是沉冤昭雪之后的欣喜,就仿佛她自己以前也搞不清自己跟严谨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一样,承蒙系里这一调查,姚小萍才恍然大悟自己跟严谨没事。石燕见姚小萍满脸都是对系里这次调查真诚的谢意,不知怎么就想起校门外一家做锦旗的店子,感觉姚小萍如果不是吝啬几个钱的话,肯定会去定做一面大锦旗送给系里,上书:“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她完全能想象得出姚小萍在系里被审问的时候是个什么态度,是个什么表情,一定是真诚的,无辜的,美国人用的那种测谎器都可能拿姚小萍没办法,因为姚小萍从内心深处就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做过,那么足的底气,不把测谎器吹翻就算不错的了。

    这让石燕把姚小萍佩服了个底朝天,如果不是考虑到自己一辈子也用不着这些技术,她早就拜倒在姚门下,申请做姚小萍的关门弟子了。

    姚小萍似乎还不是哪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人,只算个“后天下之忧而忧”。姚小萍忙完了自己的事,开始关心石燕的事了:“我去附中的事已经搞好了,你呢?你留系的事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跟卓越说说?”

    石燕慌忙制止:“算了,算了,要说我自己去说吧--”

    “那你记得去说噢,不然的话,如果你没留成,我会觉得是我连累了你的--”

    石燕嘴里说去找卓越,实际上却拿不下这个面子,也开不了这个口。她觉得他上次已经说了帮她找过那几个人了,那就说明他在办这个事,而且办得有成效。如果她还跑去找他,不成了催租逼债了吗?至少也是不相信人家的能力。

    但她还是很想去找他的,不是去问他留系的事,而是单纯跟他说说话,因为她心里的那棵幼苗快渴死了,迫切需要他来浇点水。她很想听他表达感情,她觉得那个场面很动人,因为卓越不是那种轻易表达感情的人,表达一点就敌得过别人的十点,而且他总是表达一句,又掩盖一句,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让她觉得很可爱。

    后来姚小萍又问了几次留校的事,石燕还是不好意思主动去找卓越。但是有一天,姚小萍很紧急地找到她,说:“完了完了!怎么搞的?我听说李树那小子留系了--”

    石燕刚开始还没悟出这事跟自己的关系,连忙安慰说:“别为这事难过了,你不是已经决定去附中了吗?”

    “我当然是决定去附中了,我说的是你!”

    “我?我怎么啦?”

    “你还不知道你怎么啦?你的卓越不是在帮你办留系的事的吗?怎么被李树那小子从斜刺里窜出来抢跑了?”

    “卓越在帮我办留系的事?我以为--可是--”

    “可是个什么?我叫你去找卓越,你不去,这下好了,我没留成,你也没留成,便宜了李树那小子了——”

    石燕本能地想替自己申辩,但想不出该怎么申辩,可能真的怪她,如果她早点去找卓越,也许系里就不会留李树了。但她也不想作自我检讨,支吾说:“但是——说不定系里早就——”

    姚小萍突然站那里不动了,话也不说了,路也不走了,泥塑木雕地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附近什么地方。石燕顺着姚小萍的视线望过去,什么也没看见,就一堆垃圾。她不解地问:“怎么啦?垃圾堆里有金子?”

    姚小萍竖起一根手指,做个制止她讲话的手势,脸上现出一种现蒸热卖的神情,仿佛是顾客众多,她炉里的烧饼不得不边烤边卖一样:“你等等,让我想想——我觉得这事——又是卓越在里面搞鬼——不然的话——他怎么不把你留在系里?”

    石燕想起一句成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有点抵触地说:“怎么这又跟卓越扯上关系了呢?”

    “怎么扯不不上关系呢?这证明我跟严谨的事,的确是他捅到系里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搞走——”

    石燕真是服了姚小萍的牵强附会,哼了一声,说:“这跟卓越有什么关系?只能说明李树——在暗中搞了鬼——你怎么不怀疑是李树向系里汇报你跟严谨的事的?”

    “李树可能有贼心,有贼胆,但他没贼证据,因为他不知道我跟严谨的事——”

    “你不是说系里也说那个打小报告的人并没什么证据吗?”

    “但他至少知道是严谨——”姚小萍振振有词地说,“我敢肯定地说,这事整个就是卓越在里面操纵。他为了你留系,就想方设法把我搞走——”

    “但系里没留我,而是留了李树,你怎么还不相信卓越跟这事没关系呢?”

    “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这么想,卓越比你狡猾十倍,当然比我就差远了。我那次当他面把这事挑明了,他就知道如果真的把你留在系里了,他就被我说中了,他的阴谋就暴露了,所以他不会这样做——”

    这好像越说越糟糕了一样,先前还只是说卓越为了把她留在系里,就破坏姚小萍的事,现在好像还搞得更狡猾更无情了,成了卓越为洗刷自己,甚至不惜牺牲她的前途了。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驳倒姚小萍,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好像姚小萍正在用脚踩她心里那棵嫩苗苗一样。

    姚小萍可能压根就没看见她心里有棵嫩苗苗,或者看见了也只当是杂草的,还在接着踩:“这个卓越比我想象的还要坏,至少坏十倍。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该退出竞争的,应该死守在系里,让他暴露出来——”

    石燕见姚小萍又绕回到她自己的事上去了,也就不那么难受了,说来说去,姚小萍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打算。姚小萍自己在留系的问题上犯了判断错误,以为是卓越在里面搞鬼,于是自动撤离,结果让李树占了便宜,所以心里就不痛快了。不痛快可以理解,但不找准目标就乱说一气,又怪在卓越头上,就显得不那么实事求是了。

    姚小萍说:“这回被卓越那小子玩了,被他搞了个一箭三雕。他妈的,真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亏就亏在做人太君子了——”

    石燕只觉得鸡皮疙瘩一冒,姚小萍还在抱怨自己太君子了?怕是“梁上君子”吧?她大人不计小人过地笑了一下,说:“幸好我没去找卓越,不然的话,白白给他增添压力。很可能他早就知道这忙没帮成了,不然怎么他这段时间没音信呢?”

    她心里涌起一股柔情,知道对他那种很要面子的人来说,如果说了帮忙结果又没帮成,心里一定是很难受的,难怪他这段时间不来找她,他怎么好找她?难道跑来道歉说自己没本事,这忙没帮成?她有点想对他说:别难受了,这又不是你写学术文章,不发表还可以说是水平有限,这不明明是关系网的事吗?没关系网难道是个丑事?咱们这些完全没关系网的,不也活得挺好的吗?

    她决定去找卓越,以前因为他在帮她的忙,她不好去找他,怕他觉得她是在利用他。但现在不同了,已经证明他的忙没帮成了,她去找他就没有一点利害关系在里面,纯属关心他,就当是去感谢一下他这段为她帮忙吧。她以一种并非商量的口吻说:“我觉得我应该去跟他谈谈,你觉得呢?”

    姚小萍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问:“谈什么?”

    “谈——我也不知道谈什么,到时见机行事就是了——”

    “见什么机?行什么事?别被他见机行事把你哄上床去了——”

    石燕觉得姚小萍是越说越恶心了,便把脸拉长了一寸来许,说:“我在跟你说正经话,你老是开玩笑——”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我也是在说正经话,像你这样心里装着感激、脸上挂着欣赏地跑去找他,肯定被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他还不借势一歪,把自己装扮得更正直更可怜一点,让你上他的当?这个卓越啊,我可以说早就把他的屎肠子看穿了。你不信的话,我可以把话说了放这里:等你告诉他李树留系的事的时候,如果他不装出一个大梦初醒的天真样的话,我把我的姚字倒挂起——”

    “为什么就一定是装的呢?不能是真的?”

    姚小萍叹口气:“这就是为什么卓越这样的三流骗子还能大行其道的原因,就是世界上像你这么傻的人太多,而像我这么目光锐利的人太少——”

    石燕固执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应该像你这样——总是把人往坏处想——我觉得这种看人的方法——不好——”

    “我‘总是’了吗?我把你往坏处想了吗?你说我对卓越的分析,哪条不正确?你能找到一条,我就把我的姚字——”

    “倒挂起——”

    姚小萍“扑哧”一笑:“连你也学会了?看来我倒挂的次数是多了点。但可惜你只学会了一个‘倒挂起’,没学到我的思维方法。这个没办法的,天生的,有人天生就能洞察人性,有人天生就是给人骗的。你那个黄海,不也说卓越‘绝非善类’吗?说明我这样看待卓越,还不是独家之言——”

    既然说到这个地步了,石燕觉得也没什么嫩苗苗好爱护了,决定把这事告诉黄海,看他那边有什么大粪好泼。打电话之前,她就在心里说:如果黄海这次居然没说卓越坏话,那我就原谅他以前说的那些坏话;如果他这次就像我估计的那样,又是开口闭口粪泼卓越,那说明他这个人实在是太偏见了,以后记得少跟他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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