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的婚事
什么是奇迹?奇迹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最后发生了。奇迹就是种下了梨树而结出来的全是西瓜,奇迹就是投下水的是鳗苗而捞上来的全是兔子。消息立即被传开了。一顿饭的工夫村里人都听说了,梅香在城里给阿木“说”了一个未婚妻,姓林,名瑶,二十七岁。村里人不信。林瑶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电视剧里常有,通常都是总经理的文秘或卡拉OK大奖赛三等奖的获得者。有这样美妙姓名的女人居然肯嫁给阿木,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然而,事情是真的。梅香证实了这一点。梅香逢人就说,阿木和林瑶“真的是一见钟情”。
阿木有一颗极大的脑袋,方方的,阿木还有一副称得上浓眉大眼的好模样,只可惜两眼间的距离大了一些,与人说话的时间一长,两眼里的目光就做不了主了,兀自散了开来。阿木在大部分情况显得很安静,不论是上树还是下地,阿木都把他的双唇闭得紧紧的,动作迅猛而粗枝大叶。没事的时候阿木喜欢钻到人堆里头,两只大耳朵一左一右地支楞在那儿,静静地听,似乎又没听。不过阿木的脾气有些大,总是突发性的,事先没有一点预兆。谁也不知道哪句话会得罪阿木的哪根筋。大伙儿笑得好好的,阿木突然就站起身,气呼呼地甩开大伙儿,一个人走掉。生气之后的阿木走到哪里哪里无风就是三层浪,不是鸡飞,就是狗跳。阿木有一身好肉,当然也就有一身的好力气。阿木最大的快乐就是别人夸他有力气,不管哪里有什么粗活儿,只要有人喊一声“阿木”,阿木一定会像回声那样出现在你的面前。干完了,你一定要说一声“阿木真有力气”,阿木听了这话就会不停地噘他的嘴巴,搓着他的大手十分开心地走开。你要是不说就会很麻烦,用不了多久全村的鸡狗就会窜出来,一起替阿木打抱不平。
最能证明好消息的还是阿木他自己。返村之后阿木一个人坐在天井的大门口,一声不吭。但他的嘴唇不停地往外噘,这是阿木喜上心头之后最直观的生理反应。对于一般人来说,心里有了喜事一张大嘴巴就要咧得好大。还嘿嘿嘿嘿的。可是阿木不。阿木一点声息都没有,就会噘嘴唇,迅速极了。熟悉阿木的人都说,阿木噘嘴唇其实是在忍。阿木要是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可是喜事来临的时候,阿木却忍得住。
这刻阿木正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天井的四周一片安详,都有些冷清了。阿木家的天井平时可不是这样的,这里经常是村子里最快乐的地方。傍晚时分村子里的人都喜欢围在阿木家的天井四周,你不知道天井里头会传出怎样好玩的笑话来。依照常规,阿木只要在外面一发脾气,到家之后一台综艺大观其实也就开始了。要命的是,阿木在外面发脾气的次数特别多,因为阿木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
花狗和明亮他们几个一闲下来就喜欢聚在巷口说笑。花狗和明亮他们在城里头打过工,见得多,识得广,根本不会把阿木放在眼里。阿木挤在他们中间完全是长江里面撒泡尿,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但是花狗和明亮他们聊完了之后都要把话题引到阿木和梅香的身上。梅香是村长的老婆,一个小村长十多岁的镇里女人。花狗就问了:“阿木,这几天想梅香了没有?”阿木极其认真地说:“想了。”明亮又问:“哪儿想了呢?”阿木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看了看自己的脚丫,不能断定自己是哪儿“想了”。明亮说:“想不想睡梅香?”阿木说:“想睡。”花狗再问:“知不知道怎么睡?”这一回阿木被彻底难住了。于是有人就把阿木拖到梅香上午站过的地方,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梅香的身影,让阿木从裤裆里掏出东西,对着梅香的影子撒尿。花狗问:“知不知道怎么睡?”阿木说:“知道了。”“说说看?”阿木说:“对着她尿。”
大伙儿便是一阵狂笑。阿木并不会说笑话,只会实话实说,但他的大实话大部分都能达到赵本山的喜剧效果。许多人都知道自己的老婆曾经被村长睡过,他们在床上也时常恶向胆边生,勇猛无畏地把自己的老婆想象成梅香,但“睡梅香”这样的大话绝对说不出口。大伙儿听了阿木的话笑得也就分外地畅快。他们把阿木称作“村里的赵本山”。可是阿木这个农民的儿子就不会像赵本山那样,反复强调自己是“农民的儿子”,所以阿木不可能是赵本山,只能是“村里的”小品艺术家。
如果花狗这时候要求阿木和梅香“再睡一回”,阿木离发脾气就不远了。刚刚尿完的人说什么也尿不出来的。你一催,阿木便急,离得很开的大眼睛里头就会冒出很焦急的光芒,左眼的光芒和右眼的光芒也不聚集。阿木憋着一口气,恶狠狠地说:“尿你妈妈×!”撂下这句话阿木掉头就走。
这一走花狗和明亮他们笑得就更开心了。但他们不会立即散去。他们在等,用不了多久阿木一定会回家去的。事实往往如此。用不了一根烟,阿木说杀回家就杀回家了。阿木一脚踹开木门,杀气腾腾地站在天井的中央,闭着眼睛大声喊道:“我要老婆,给我讨个老婆!”阿木的老爹,一个鳏居的养鸡人,就会皱巴巴地钻出鸡舍,用那种哀求的声音小声说:“阿木,我也托了不少人了,人家女的不肯哎,你让我替你讨谁呢?”阿木不理他老子的那一套。阿木扯着嗓子说:“不管,只要是女的!”
阿木发了脾气之后每一句话都是相声或小品里的包袱,他说一句围墙外面就要大笑一阵。即使阿木天天这样说,大伙儿还是天天这样笑。好段子就是这样的,好演员就是这样的,百听不厌,百看不厌。有阿木在,就有舞台在。只要有了舞台,村子就一定是快乐的、欢腾的。
阿木这会儿彻底安静了,阿木家的天井这会儿也彻底安静了。阿木居然要娶一个叫“林瑶”的女人了。棗你说谁能想得到?只能说,皇帝是假,福气是真。
阿木的婚事原计划放在开春之后,但是阿木的老爹禁不住阿木的吼叫和天井外面越来越大的笑声,只能花钱买日子,仓促着办。一个大风的日子阿木用一条木船把林瑶娶回了村庄。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赶到了石码头。新娘子一下喜船就不同凡响。林瑶的身段修长而又挺拔,一身红,上身是收腰的红外罩,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而下身则是一条鲜红的裙子。林瑶的模样像一条上等的红金鱼,足以让村子里的人目瞪口呆。可是没完,因为风大,林瑶戴了一副漆黑的墨镜,而脸上又裹上了一张雪白的大口罩。林瑶的出场先声夺人。人们痛心地发现,林瑶和阿木的关系绝对是鲜花和牛粪的关系,绝对是金鱼与茅坑的关系。林瑶迎着冬天的大风款款而行,鲜红、漆黑、雪白。阿木走在林瑶的身边,合不拢嘴。他那种合不拢嘴的死样子实在让人气得发疯。难怪天下的美女越来越少了,答案就在眼前,全让阿木这样的疙瘩娶回家了。
没有人能看到新娘的脸。但人们一致确认,林瑶的面部绝对有一到三处的致命伤,诸如独眼、翘天鼻、兔唇,再不就是刀疤。否则没有道理。墨镜和口罩说明了这个问题。这一点还可以从林瑶的陪嫁上得到解释。除了一只大木箱,林瑶没有陪嫁。人们的注意力很快从林瑶的身上转移到大木箱子上来了。大木箱实在是太沉了,它几乎把四个男人的背脊全压弯了。一路上就有人猜,大木箱子里头究竟是什么?总不能是黄金吧。花狗决定揭开这个谜。花狗便走上去帮忙。在迎亲的队伍开进天井的时候,花狗一不小心让门槛绊了一脚,一个趔趄,花狗连人带箱一起摔倒在地上。大木箱里的东西散了一地棗谜底终于被揭开了。里面全是书。花花绿绿的压塑封面,全是琼瑶、席娟、席慕蓉,一扎一扎的。林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蹲在了大木箱的旁边。林瑶摘下墨镜,解开雪白的口罩,用红裙子的下摆把每一本书都擦了一遍,重新码进了大木箱。热闹的迎亲队伍即刻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目睹了这个寂静的过程。人们失望地发现,林瑶的面部一切正常。尽管林瑶的脸蛋只能算中下,可是五官齐整,没有致命伤。村里人痛心不已,两眼里全是冬天的风。
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你说这到底是什么事?但是当晚的婚宴上村里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婚宴很隆重,阿木的老爹养了这么多年的鸡,把能花的钱全砸在阿木的婚宴上了。阿木的老爹借了学校的教室,摆了四十八桌。整个婚宴林瑶和阿木一直低着头,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后来有人提议,让新娘和新郎去给媒婆梅香敬酒。这个当然是必须的,大伙儿一起鼓掌起哄。让村里人松了一口气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阿木和林瑶站起了身来。刚走了两步阿木和林瑶却停下脚步了,他们站在乱哄哄的人缝里,端着酒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先是阿木的嘴唇噘了四下,林瑶跟上来嘿嘿嘿嘿就笑了四下,然后阿木的嘴唇又噘了四下,后来就是林瑶嘿嘿嘿嘿地再笑了四下,都把敬酒的事弄忘了。喜宴上突然没有了声息,人们放下筷子,严重关注着这一对新人。林瑶的表情和笑声一点都收不住,一点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她那种旁若无人的模样简直像在梦游。下午还痛心不已的人们一直盯着林瑶,他们后来把目光从林瑶的脸上挪了开去,相互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在鼻子里松了一口气。然而林瑶还在笑,只是没有了声音,内心的满足与幸福使她的脸上出现了无可挽救的蠢相和痴相,让心肠软的人看了都心酸。阿木的老爹急了,慌忙说:“阿木,给梅香姐敬酒!”阿木一副没魂的样子,伸出手却去碰林瑶手上的酒杯。这对新人把媒婆撂在了一边,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自己却喝上了,恩爱得要命。梅香连忙走上来,用酒杯往阿木和林瑶的杯子上撞了一下,不停地说:“敬过了,敬过了。”这时候隔壁教室里的客人都围过来了,他们堵在门口与窗前,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凝视林瑶。阿木的老爹转过身来,堆上一脸的笑,招呼说:“大伙儿喝,大伙儿痛快喝。”
婚礼之后阿木有些日子不往人堆里钻了,人们注意到,阿木一有空就和林瑶厮守在天井里头,不是林瑶帮阿木剪指甲,就是阿木帮林瑶梳梳头,恩爱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村里的女人们有些不解,她们说:“他们怎么就那么恩爱的呢?”花狗极其权威地摇了摇头,他以牲口们终日陪伴为例,坚决否定了所谓“恩爱”的说法。不过阿木不往人堆里钻,花狗和明亮他们总有些怅然若失。村子里显然比过去冷清了。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不是阿木需要他们,相反,是他们自己需要阿木。阿木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花狗和明亮不能让生活就这么平庸下去。他们不答应。村里人也不答应。他们叫过来一个孩子,让孩子去把阿木叫出来,说有要紧的事情“和他商量”。阿木出来得很晚,他把两只手抄在衣袖里头,站在一大堆的人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什么事?”花狗走上去搂住了阿木的肩膀,拍了几下,却什么也不说。随后花狗就拿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圆,一条线。花狗严肃起来,说:“大伙儿静一静,我们开会了。”花狗就着地上的简易图,把乡里修公路的事情对大伙儿说了。“棗公路到底从哪儿过呢?”花狗的脸上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花狗看了看大家,说:“我们得有个意见。”大伙儿都不说话,却一起看着阿木,目光里全是期待与信任。阿木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高级的礼遇,两只巴掌直搓,两片嘴唇直噘。花狗递给阿木一根烟,给阿木点上,阿木受宠若惊,都近乎难为情了。花狗说:“阿木,大伙儿最信得过你,你的话大伙儿都听,你得给大伙儿拿个主意。”阿木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说:“那就从我们家门口过吧。”花狗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一言不发。最后花狗说:“我看可以。”大伙儿就一起跟着说好。阿木再也没有料到自己把这么重大的事情给决定了,人有些发飘,拔腿就要往回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林瑶。花狗一把把阿木拉住了,关切地问:“林瑶妹妹对你还好吧?”
“好。”阿木说。
花狗说:“说说看。”
阿木低下头,好像在回顾某个幸福的场面,只顾了噘嘴,却笑而不答。花狗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我们都替你高兴,关心你,连公路都从你们家门口过了,棗说说嘛阿木。”阿木看了看身后,小声说:“林瑶关照我,不要对别人说的。”明亮接过话茬儿,说:“林瑶关照你不要对别人说什么?”这一问阿木就开始了沉默,但又有些忍不住,仰着头,喜滋滋地说:“那你们不要告诉别人。”大伙儿围着阿木,十分郑重地做了保证。阿木便开始说。可是阿木的叙述过于嗦,过于枝蔓,有些摸不着边际。花狗和明亮他们就不停地打断他,把话题往床沿上拉,往枕头边上拉。阿木的话慢慢就走了正题。阿木像转播体育比赛的实况录像那样开始了床上的画面解说。听众朋友们不停地用笑声和掌声以资鼓励,这一来阿木的转播就更来神了。
阿木的实况转播点缀了多风的冬日,丰富了村里人的精神生活。由于阿木的转播,阿木和林瑶的新房甚至天井的围墙都变得形同虚设。开放了,透明了,外敞了。人们关心着他们,传诵着他们的故事。阿木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的婚姻生活对村子的人来说意义是多么的重大。阿木能做的只有一点,不停地在家里忙,再不停地在外面说。村子里重新出现了生机。
遗憾当然有。阿木现在再也不发脾气了,这是村里的人十分无奈的事。这一点使阿木的意义大打折扣。阿木走路的时候如果没有鸡飞与狗跳相伴随,就如同花朵谢掉了花瓣,狐狸失去了尾巴,螃蟹折断了双螯,而孔雀也没有了羽毛。这个不行。花狗和明亮做了最大的努力,阿木就是不发脾气。真叫人毫无办法。花狗痛心地总结说:“阿木让那个女人废了。”
出人意料的是,林瑶出场了。林瑶成功地补偿了阿木留下来的缺憾。人们意外地发现,在某些方面,林瑶成功地替代了阿木,继承并发展了阿木家天井的观赏性。根据知情者们透露,林瑶一直把自己安排在一个无限虚妄的世界里,不肯承认自己是在乡下,嘴边挂着一口半吊子的普通话。她坚持把阿木称作相公,并在堂屋、鸡舍、茅坑的旁边贴上一些红纸条,写上客厅、马场、洗手间。林瑶的头上永远都要对称地插上两支绢花、一对蝴蝶或别的什么。而太阳好的日子林瑶就要把她的被褥捧出来,晒晒太阳。然后拿上一只小板凳,坐到被褥的旁边,顶着一颗大太阳,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本书。中午的太阳光线太强了,林瑶便把她的墨镜掏出来,戴上,认真地研读,如痴如醉。阿木家的天井门口经常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一些人,他们并不跨过门槛,隔着一些距离打量着林瑶,她那副古怪、沉迷、恍惚而又痴醉的样子实在有点好笑。林瑶不看他们,绝对置身于无人之境。林瑶的样子虽然有些滑稽,但她是瞧不起一般的人的。学校里的老师们听说了林瑶的情状,午饭后正无聊,就一起过来看看。
“林小姐,看书哪?”高老师慢腾腾地说。高老师一进门阿木就把晒着的被褥抱回家了,高老师看在眼里,笑了笑,说:“这个阿木。”高老师说着话,伸出手便把林瑶手上的书拽过来了,“看的什么书呢?”
林瑶一把抢过书,泪汪汪地拍着书的封面,说:“这里头全是爱情噢。”
王老师说:“高老师不要你的爱情,就借你的书看看。”
高老师笑笑,拿眼睛去找阿木他爹,说:“阿木爹,你们家的马一天下几个蛋呢?”
阿木的老爹堆上笑,说:“孩子玩玩的,闲着无聊,孩子写着玩玩的。”
高老师拍了拍阿木的头,亲切地说:“阿木啊。”
林瑶走上去,拉开高老师的手,脸上有些不高兴。
高老师笑起来,背上手,说:“我是阿木的老师,我总共教过五年的一年级,有四年就是教阿木的来。”
老师们一阵笑,阿木的老爹已经掏出香烟来了,一个人发了一支。
高老师埋着脑袋,从阿木老爹的巴掌心里点了烟,很缓慢地吐出来,说:“阿木啊,还是你有福气啊。娶到了太太。蛮好的。蛮不错的。爱看书。太太的身材蛮不错的。”
林瑶一听到高老师夸奖自己的身材就来神了,身材是林瑶最得意的一件事。林瑶挤到高老师的身边,眨巴着眼睛说:“我袅娜哎。”
老师们的一阵大笑在一秒钟之后突然爆发出来了。看得出,他们想忍,但是没能忍住。迟到而又会心的大笑是分外令人开心的。阿木的老爹没有能听懂林瑶的话,但是,他从老师的笑声和体态上看出儿媳的丑态种种。阿木的老爹转过脸,命令阿木说:“阿木,还不给老师们倒水?”
老师们笑得都直不起身子,他们弓着背脊,对着阿木直摆手。他们弯着腰,擦着眼窝里的泪水,退出了天井。这是村里的老师最快乐的一天。他们把“袅娜”带回了学校,而当天下午“袅娜”这两个字就在村子里纷扬起来了,像不期而然的大雪,眨眼的工夫便覆盖了全村。“袅娜”声此起彼伏。村里人不仅成功地把那两个古怪的发音变成了娱乐,还把它们当成了咒语与禁忌。两个星期之后,当两个女教师在校长室里吵架的时候,她们就是把“袅娜”作为屎盆子扣到对方的头上的,一个说:
“棗都怕了你了!告诉你,你再袅娜我都掐得死你!”
另一个不甘示弱,立即回敬说:
“棗你袅娜!你们全班袅娜,你们一家子袅娜!”
林瑶的灾难其实从花狗进镇的那天就开始了。四五天之后,花狗回到了村上。花狗把他的挂桨机船靠泊在阿木家门前的石码头上,许多人在巷子的那头远远地看到了花狗。花狗叼着烟,正从石码头上一级一级地爬上来。人们对花狗在这个时候出现表示出了极大的热忱,因为林瑶正站在码头上。众所周知,林瑶傲慢得厉害,除了阿木,几乎不把村子里的人放在眼里。花狗好几次在半道上截住林瑶,拿林瑶搞搞笑,效果都十分的不理想。花狗是村子里著名的智多星,可是不管花狗如何在林瑶的面前巧舌如簧,林瑶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等花狗说完,林瑶的鼻孔里就对称地喷出两股冷气,一副看他不起的样子,转过身哼着小曲走掉。花狗当然想争回这份脸面,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人们远远地看见花狗爬到岸上来了,慢慢走近了林瑶。许多人都看见花狗站到了林瑶的面前,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上一只脚,在地上NE573了几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人们都以为林瑶会傲气十足地调过脸去,像头顶上的两只蝴蝶那样飘然而去的。可是没有。花狗的嘴巴刚动了两下,林瑶的身体就像过电了一样怔在了那里,两只肩头急速地耸了一下。最让人吃惊的景象终于发生了。林瑶抱住头,撒腿就跑。林瑶逃跑的样子绝对称得上慌不择路,她居然没有看清自家大门的正确位置,一头撞在了围墙上。她那种慌不择路的模样像一只误入了教室的麻雀,为了逃命,不顾一切地往玻璃上撞。
花狗站在原处,没动,重新点了一根烟,微笑着走向了人群。大伙儿围上去,问:“花狗你使了什么魔法,怎么三言两语就把林瑶摆平了?”花狗一个人先笑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拳头,把大拇指和小拇指翘出来,说:“什么三言两语,六个字,就六个字,我就把她打发了。棗傲什么傲?这下看她傲。”花狗长长地“嗨”了一声,说:“还城里的呢,还林瑶呢,猪屁!和梅香一样,镇上的,箍桶匠鼻涕虎的三女儿,许扣子。什么林瑶?全是她自己瞎编的。棗撒谎的时候倒不呆。刚才一见面,我只说了六个字,鼻涕虎,许扣子,呆掉了,路都不认识了。傲什么傲?这下看她傲!”
整个村子如梦方醒,人们表现出了应有的愤怒,许扣子说什么也不该欺骗乡里乡亲的。就连小学里的学生们都表达了他们诚实的热情,他们在放学的路上围在了阿木家的天井四周,用他们脆亮的童声齐声高叫:“鼻涕虎,许扣子!鼻涕虎,许扣子!”他们只能这样。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临近春节,人们在镇上赶集的时候听到了一则好玩的事情,当然是关于许扣子的。现在,村子里的人在赶集的时候又多了一分趣味了,打听打听许扣子的过去,摸一摸许扣子的底。许扣子好玩的事情实在是多。根据许扣子的邻居说,许扣子蛮有意思的,都这个岁数了,天冷了还在被褥上画地图的。“画地图”是一个有趣的说法,其实也就是尿床。
许扣子尿床的事理所当然被带回了村庄,可是大伙儿并没有太当回事。事情当然是好玩的,不过发生在许扣子的身上,说到底也就顺理成章了,也就正常了。
没有想到阿木在这个问题上死了心眼。谁能想得到呢,否则也不会发生那么大的事。那一天其实很平常。中午过后,花狗从阿木的天井旁边经过,阿木正在天井里头晒太阳。花狗看见阿木,说:“阿木啊,太阳这么好,还不把被褥拿出来晒晒?”花狗其实是好心,正像花狗所说的那样,要不然,阿木在“夜里头又要湿漉漉的了”。阿木听了花狗的话,站在天井的正中央愣了老半天。阿木红着脸,小声说:“没有。”花狗说:“阿木,你可是从来不说谎的。”阿木闭着眼,大叫一声:“就没有!”花狗正在笑,突然发现阿木已经不对了。阿木涨得通红的脸膛都紫了,额头上的青筋和分得很开的眼珠一起暴了出来。花狗看到阿木发过无数次的脾气,从来没当回事,但阿木这一次绝对有些怕人。花狗怕阿木冲出来,悄悄就走了。走了很远之后还听见阿木在天井里狂吼“没有”。
林瑶这时候从卧室里出来了,看见阿木的手上拿了一根扁担,歪着脖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发了红的眼睛在天井里四处寻找。林瑶不知道自己的相公发生了什么事,四周又没有人,因而阿木的寻找也就失去了目标。林瑶走上去,说:“相公,什么没有?”却被阿木一把推到了墙上,又反弹了回来。阿木一点都不知道睡在地上的林瑶后脑勺已经出血了。他的眼睛还在找。他终于找到家里的鸡窝了。阿木扑上去,一脚踢烂了栅栏,挥起手里的木棍对着老爹的几百只母鸡下起了杀手。几百只母鸡受惊而起,连跑带飞,争先恐后。它们冲进了天井,满天井炸开了母鸡们的翅膀,鸡毛和母鸡的叫声四处纷飞。阿木对着漫飞的鸡毛尖声喊道:“没有!没有!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