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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所有的狂欢都与莉莉无关。马戏团的舞台寂静得简直荒凉。现在就剩下了莉莉跟阿朗。不,还有大象。是大象用自己的鼻子吸了水,帮阿朗把身上的火苗扑灭的。然后大象再静静地退回到舞台的一角,像是一样布景悲悯地注视着飞翔而来的莉莉。大象叹了口气:这个姑娘,多美,多苦命。

    阿朗在流血。莉莉把爪子伸出来放在那个枪眼上,可是没用的,血还是自顾自地流出来,但是静静的。血是一样比水更聪明的东西,从不喧嚣,但是狠,一旦决定了要离开谁就再也不会回头。

    “莉莉,”阿朗的脸依然俊美,“想不到最后,我还是只有你。”

    “你说什么呀阿朗。”莉莉甜蜜地笑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呀,你是我的丈夫。”

    “莉莉,我很蠢。是不是?”

    “不是的。阿朗。应该这样。你是君王,你只能这样,对不对?”

    “莉莉,”阿朗笑了,“你真好。”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莉莉舔着阿朗额头上流出的血,“就算有一天你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的。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阿朗的声音低了下去,“莉莉,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世界上既然有我这样的一个阿朗,就一定会有一个你这样的莉莉来跟我遇上。可是我说错了,因为,”阿朗艰难地呼吸着,“因为能遇上莉莉,是我最幸运的事情。”

    然后阿朗就死了。是微笑着死的。死在莉莉的怀抱里,听着莉莉肚子里的小宝贝心跳的声音。

    三天后,猎人的婚礼在镇上的小酒馆举行。新娘是那个粉红色的女孩子。她叫婴舒。阿朗死去的第二天,猎人带着莉莉和巴特去看她。她静静地看着猎人的脸,潋滟地微笑:“你又救了我一次。”猎人说:“我们结婚吧。这些年你已经走得够远了。我等了这么久,不想让你再逃跑。”

    猎人跟婴舒的婚礼对于镇上每个人而言,都是一个美丽的通宵达旦。英雄配美人,当然是所有传奇理所当然的结局。每个人的表情都因为醉意而变得生动。一百个人的醉眼里,就有一百个千娇百媚的婴舒。实际上,她端庄得很,安静地坐在猎人的身边。谁都看得出,她就是侠胆英雄的那根隐秘的柔肠。

    酒馆的老板娘快要忙疯了。可是莉莉看得出,这个美丽的女人有一点落寞。她叹着气,在自己缀满花边的围裙上擦擦手,弯下身子抚摸着莉莉的脑袋,她说:“莉莉,你要当妈妈了,恭喜呵。”

    莉莉一个人走到了小酒馆的外面。镇上的街道空荡荡的,散发着青石板的香气。没有人行走的,古老的街道在夜空下面呈现出跟原野类似的沉静的表情。空气真好,因为没有那么多的人一起呼吸。然后莉莉抬起头,她看见了月亮。

    “莉莉,”巴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一脸的担心,“那个……马戏团里的那只狮子,是宝贝的爸爸,对不对?”巴特总是管莉莉的孩子叫宝贝,像一个非常称职的舅舅。

    莉莉在满地的月光里,回头妩媚地凝视着巴特:“巴特。等生下来这个孩子,我就走,带他一起走。”

    “莉莉,你吃了那么多苦。”巴特安静地摆了摆尾巴。

    “巴特,你告诉我,他杀了我妈妈,又杀了我丈夫,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原谅他?”

    “我不知道,莉莉。”巴特说,“你从小就这样,什么事情都要问我。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有件事你肯定知道。你得跟我说老实话,巴特。”莉莉突然间淘气地斜了斜眼睛,“有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可以在一个只有你们俩的时候,跳起来咬断他的喉咙的。你想过没有?”

    “没有。”巴特说,“莉莉你呢?你想过吗?”

    “我不知道。”莉莉诚实地看着巴特的脸。

    “其实我敢保证,莉莉,他也想过同样的事情的。他也想过,他其实可以用他的猎枪打穿我们的脑袋。他爱我们。这是真的。但是,他同时也不会忘记,生杀大权在他的手里。他可以忽略这个,可以要求自己不去想这个,但是他是不会忘记的。”

    “巴特,你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看清楚了。可是你为什么还留在他身边?”

    “因为我知道他离不开我。因为我也离不开他。”

    “我真是糊涂了。阿朗,就是宝贝的爸爸,他以前跟我说过,问为什么是人的习惯。我不应该有这种习惯。他很霸道的,老是跟我说不准这个不准那个。”莉莉突然间嫣然一笑,“巴特,我好想他。”

    深蓝色的夜空一瞬间倒转了过来,静谧的满月像颗子弹一样击中了莉莉臃肿的腹部。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降临之前,酒馆里的每个人都听到巴特焦灼的狂吠声。

    莉莉和阿朗的女儿,取名朱砂。

    是猎人给小女孩取的名字。因为她的额头上奇迹般地有一小块红色的胎记,圆圆的。猎人说:“世界上还能有谁像我这么幸运呢?”莉莉静静地躺在炉火边,甜美地微笑,看着婴舒抚摸着小女孩的胎记,那正好是击中阿朗的子弹待过的位置。

    莉莉童年时候的澡盆被翻了出来。朱砂睡眼蒙眬地在温暖的水波里四脚朝天,是跟那时的莉莉一模一样的姿势。巴特的舌头又是长长地伸了出来,伸出前爪护着朱砂的小篮子。猎人说:“巴特,你小心一点啊,不要把口水滴到小宝贝身上。”巴特于是愤怒地盯了猎人一眼。唯一的不同就是:朱砂用不着莉莉小时候的奶瓶。因为莉莉的胸前饱满得如同深秋的沃野。朱砂吃奶的时候,小小的嘴唇的嚅动微妙地牵扯着她的内脏。她痴痴地看着朱砂干净的黑眼睛。她要给朱砂很多很多的爱,让朱砂像曾经的她一样,张狂地、横冲直撞地、不知天高地厚地长大,然后告诉她:要敬畏所有不能吃的东西。她长的样子像我,可是性格会像你,阿朗。

    大家是在四十八小时以后发现朱砂的缺陷的。朱砂的一条后腿弯曲得厉害,走路的时候都不能着地。小女孩天真烂漫地用她的三条腿笨笨地蹦跳着,因为幼小,再笨拙也好看。莉莉想起她自己在观众席上那奋不顾身的飞翔,落地的时候肚子里有种撕裂一般的疼痛。我的朱砂是在那个时候受了伤。不过阿朗,你不要介意,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所有的灾难,不过是因为眷恋。还好朱砂现在懵懵懂懂地生活在所有人的宠爱之中,她很快活,全然没有留下关于在母体中时颠簸跟疼痛的记忆。

    可是莉莉知道,团聚的日子是短暂的。因为等到朱砂满十六个月,不用再吃奶的时候,他们就会把朱砂送到动物园去。这是征得了莉莉同意的决定。朱砂永远都不会像莉莉那样奔跑,永远没可能追上任何一只猎物。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动物园”的东西,对于朱砂来说,或者是个好去处。至少在那里,她可以活下来。对于离散,莉莉早已习惯。她知道那是所有人跟所有人之间必然的结局。只是,当朱砂的大眼睛深深地、清澈地、毫无保留地看着她的时候,她会突然没命地舔着她小小的脸庞、耳朵,还有小屁股。她说:“宝贝,你长大以后会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巴特在一边静悄悄地看着她们俩,那种温柔的眼光让莉莉有一种沐浴其中的温暖。有好几次,她都有种错觉,以为那是天上的阿朗的眼睛。她蓦然回首,然后不好意思地对朱砂说:“宝贝。是妈妈搞错了。那不是爸爸,是舅舅呀。”

    她的脸上依然有种少女时代的娇羞。可是巴特老了。莉莉有的时候会突然间在他的眼神里、表情里看出一种衰老。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英姿飒爽的美少年。但是,猎人看上去并没有改变很多呀,为什么只有巴特变样子了呢?莉莉不知道,那是因为对于猎人和巴特来说,时间这个东西流逝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巴特就在这不一样的时间里从莉莉的小哥哥变成了一个宽厚的长者,但是猎人似乎早已不关心这人世间的变迁。他现在总是开心得像一个孩子,喜欢把朱砂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大声地爽朗地说:“怎么办?莉莉?我现在喜欢朱砂超过喜欢你了。”莉莉跟巴特相视一笑。莉莉注意到了,她跟巴特的这点默契没有逃过婴舒的眼睛。在这样的时候婴舒脸上总是浮起一种柔软的表情,那柔软让莉莉在不知不觉间就谅解了很多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天生的缺陷,朱砂会让所有原野上的飞禽走兽明白什么叫做风华绝代。她安静的时候很像莉莉,但是要比莉莉妩媚,像一片慢慢地飘进静止的湖水里的、红得醉人的枫叶。她不肯安静下来的时候,尤其是当她把小小的脑袋任性地一扭,那神情活脱脱又是一个阿朗,额头上那粒画龙点睛的朱砂痣不由分说地戳到你的心里去。城里来的动物学家第一次看到朱砂的时候,静静地沉默了足足十秒钟,眼睛闪闪发亮,然后,似乎是有一点慌乱地俯下身子,拍拍莉莉的脑袋:“莉莉,生了一个这么美的女儿,你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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