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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霍震西在荣宝斋的大门前下了马,正在掸着身上的灰尘,张幼林一眼就看见了,他兴奋地从里面冲出来:“大叔,您来啦?”霍震西拍拍张幼林的肩膀,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我刚从西北来,置办完货物马上就得回去,幼林啊,你还好吧?”张幼林接过霍震西手中的缰绳,拴在旁边的柱子上:“好什么呀?该上课就去上课,不上课时就在铺子里守着,这日子过得真没意思。”

    “哦,依你的想法,过什么样的日子才算有意思啊?”

    “我要是有时间,就加入您的马帮,走南闯北,那也算没白活一世。”

    “好啊,等你从学堂毕了业,我带你走几趟……”爷俩儿说着话走进了铺子。

    张幼林请霍震西坐下,奉上茶来,霍震西掏出一张单子交给张幼林:“这是订货单,你按照单子上写的把货备齐,我离开京城之前来取货。”

    张幼林接过单子仔细地看着:“大叔,怎么订这么多货?光端砚就是二百个,胡开文的墨三百块,还有一百块‘超顶漆烟墨’……”

    “说实话,这文房用品我也不懂,以前我们马帮从来不走这种货,可我不是认识你了吗?等我再回西北时,就留心这类货的销路,这一留心不要紧,我还真认识了一些专做文房用品的商人,这些都是他们订的货,幼林啊,这笔生意你做不做?”

    “当然做,这可是我们荣宝斋的大买主,求都求不来的,谢谢大叔想着我!”张幼林很是兴奋,霍震西放下茶碗:“什么话?我当然想着你,就是不大懂行,有位商人问我那超……什么的墨,是不是胡开文的,我哪儿答得上来?幼林啊,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超顶漆烟墨’是一种以生漆为主要原料,加上猪油、桐油、麝香、冰片、金箔、公丁香、猪胆等原料制成的书画墨,据说,这种墨写千幅纸不耗三分,色泽可分为焦、重、浓、淡、清五个层次,墨色历千年而不褪,是墨中的精品。”张幼林滔滔不绝,霍震西却听得皱起了眉头:“好家伙,一块墨能有这么多说道?你们这些文人啊,净扯淡!这样吧,给你五天时间,把货备齐,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不过……大叔啊,您可是老马帮了,怎么这么外行啊?这单子上只有货物名称和数量,怎么就是没有人家可以接受的价格呢?”霍震西不耐烦了:“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这么多事儿?你荣宝斋卖别人多少,卖我就多少,这还用说么?”

    听到这话,张幼林把单子还给了霍震西:“大叔,这笔生意我不做了。”

    霍震西瞪起眼睛:“为什么?老子费了半天劲帮你联系客户,你小子说不做就不做了?你跟我说清楚,不然我揍你!”

    “大叔,我知道您想帮我,可是没您这么帮法的,您不问人家的收购价,万一人家嫌贵呢?您是不是想用自己的银子补上差价?有这么做生意的吗?”

    张幼林把霍震西问住了,霍震西含糊其辞地说:“这是我的事,关你个屁事?”

    张幼林给霍震西添上茶:“大叔,我谢谢您了,您这是陷我于不义呀,要不这样得了,您不是银子多得没地方打发吗?先给我支五千两花着,何必这么麻烦,又是端砚又是墨的?”这下霍震西被逗乐了:“小兔崽子,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好吧,你说怎么办?”

    张幼林沉思了片刻,然后说道:“我在进价上加三分利给您,您加多少是您的事,总之,做生意的规矩是双方都有利可图,否则那不叫生意。”

    “那叫什么?”

    “那叫救济,可我凭什么要您救济?您要真有那份善心还不如开粥厂去,闹不好还能得个‘霍大善人’的美称……”

    霍震西站起来,一把揪住张幼林的耳朵:“小子,我看你是皮肉痒痒了……”

    送走了霍震西,张幼林径直来到了荣宝斋后院的北屋。庄虎臣正在边打算盘边看账本,张幼林笑嘻嘻地凑上去:“师傅,对账呢,这个月买卖还不错吧?”

    庄虎臣阴着脸“啪”地将账本摔在桌上:“你甭叫我师傅!”

    张幼林吓了一跳:“怎么啦?师傅,我是不是又哪儿做错了?”

    庄虎臣指了指账本:“这就得问你了,瞧见没有?这个月买卖是不错,可就赢利不多,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张幼林摇摇头:“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全是你‘造’的,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恨不得挣一个花俩,叫花子从门口过,你说给几吊就是几吊,客人来买东西,你就按咱定好的价卖吧?不行,还非上赶着给人打折,一打就是五折,你知道不知道,五折往外卖,就等于咱丝毫不赚只落个赔本赚吆喝,我告诉你说,这么做下去,你非把荣宝斋做倒了不行!”庄虎臣越说越生气。

    张幼林赔着笑脸:“师傅,跟您说实话吧,自打跟您学了徒,我都变得抠抠搜搜的了,昨儿个我喂鸟儿的活虫儿没了,要照过去,我递个话儿,给点儿银子,人家就给送家来了,可现在咱会过了,舍不得花银子,愣是自己跑陶然亭逮虫儿去了……”

    庄虎臣打断他:“你少跟我胡扯,你说你,学徒也好几年了,怎么这少爷脾气就是改不了呢?有点工夫就提笼架鸟儿斗蛐蛐儿,花起银子像流水,这哪儿像个买卖人?”

    “师傅您别生气,我以后改还不行?别的都听您的,可有一样儿,我跟您的想法不太一样,我说了您可别骂我,您呢,就像个卖酸枣面儿的,琢磨的全是蝇头小利,仨瓜俩枣的也算计,师傅,不是我说您,这么做生意可做不大……”

    “嗯,我是卖酸枣面儿的,仨瓜俩枣的也算计?”庄虎臣冷笑道,“那你呢?挣一个花俩就能做成大生意?”

    张幼林在庄虎臣的对面坐下:“打个比方,您看我叔儿吧,别看没什么大本事,可人家吃过玩过见过,往那儿一站,甭说话,谁都得承认这是位爷。咱做买卖也得拿出点儿爷的派头,该大方咱得大方,要是成天算小账,大生意就不会找上门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的大少爷,这我就得问问了,您倒是成天仗义疏财,可也没见您做成什么大买卖呀?您能不能露一手给师傅瞧瞧,让师傅也见识见识,什么叫大买卖?”

    张幼林就等这句话呢,他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拿出霍震西的订货单放在桌子上:“师傅,您瞧瞧这单子,还算说得过去吧?”

    庄虎臣拿起来仔细看了看,一下子坐直了:“我的天,大单啊!顶咱铺子里半年的销量,这是哪儿订的货?”张幼林微笑着答道:“西北,是我霍大叔帮着操办的。”

    庄虎臣兴奋地站起身:“这可是笔长线的买卖,荣宝斋总算是有立得住的生意了!”

    庄虎臣在屋里来回走动着,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张幼林看着他:“师傅,我觉得做生意和做人差不多,以宽厚之心待人,以公平之心行事,不刻意追求结果,无为而无不为,其结果也许就是柳岸花明,做人也罢,做生意也罢,到了这个份儿上,就该是一种新的境界了。”

    庄虎臣站住:“好啊幼林,给你师傅讲上课啦?”

    张幼林赶紧摇头:“不敢,不敢,您永远是我师傅……”

    夜晚,同文馆内的一个大厅里灯火辉煌,这里正在举办舞会,乐队演奏的曲目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几对洋人随着那优美、动人的旋律正在翩翩起舞,张幼林、张继林和同学们穿着新式制服站在舞池旁边观看着。

    伊万和秋月走进来,秋月一身洋式盛装,光彩照人,立刻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张幼林看呆了,嘴里喃喃地:“秋月姐……”

    伊万挽着秋月穿过大厅,来到洋人聚集的角落,他用法语、俄语和熟人打着招呼,秋月向大家点头致意。

    “秋月是今天舞会上最漂亮的女人!”张继林嘴里赞叹着用目光追随着她,而张幼林的神情却有些黯淡:“怎么又是这个伊万?”

    音乐再次响起,伊万和秋月加入到跳舞的人群当中。这次乐队演奏的是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这首曲子开始的第一主题轻快活泼、典雅华丽,其后是建立在这一主题上的几个变奏形式,全曲结构简单,节奏平稳,给人一种清新、愉悦的感觉,伊万和秋月陶醉在美妙的音乐中,舞姿优美、流畅。

    一曲终了,秋月和伊万正好跳到张幼林和张继林站着的地方,张幼林颇为绅士地躬了躬身子:“秋月姐真漂亮。”

    秋月在舞会上意外地遇见他们显得很惊喜:“你们兄弟俩也来了,怎么不跳舞呢?”

    “我们还不会跳呢。”张继林有些不好意思。秋月笑了笑:“没关系,一会儿我教你们。”

    伊万向张幼林伸出了手:“张先生,好久不见了,你好吗?”张幼林和伊万握手:“伊万先生不是俄国大使馆的外交官吗,怎么改行儿了?”

    “什么意思?”伊万没听明白,张幼林微笑着又说:“我秋月姐是不是雇你当保镖了,怎么她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这不是保镖,在我们欧洲,这叫骑士,漂亮的女人身边怎么能没有骑士呢?”伊万似乎并不在意。

    “幼林,你最近怎么不去找我了,把姐姐忘了吧?”秋月看着张幼林,张幼林躲闪着她的目光:“功课实在太紧,没时间。”

    这时,音乐声再起,一个洋人彬彬有礼地邀请秋月跳舞,秋月跟着洋人进了舞池,她回过头对张幼林说:“待会儿我教你!”

    侍者端着托盘经过他们的身旁,张幼林和伊万取下酒杯,喝着红酒,张继林的目光则一直追随着秋月。

    沉默了片刻,伊万问张幼林:“张先生,我在你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些东西,你好像不大喜欢我。”张幼林肯定地回答:“没错,我是不大喜欢你,因为你对我秋月姐有些不太好的打算。”

    “哦,我在追求秋月小姐,这有什么不对吗?”伊万兴致盎然,张幼林显得有些冷淡:“我听说你有妻子,而秋月姐也有男人,这么一来,事情就有些荒唐了。”

    “是的,我是有妻子,但如果秋月小姐接受了我,我可以马上离婚,至于那位杨宪基大人,既然他爱秋月,为什么不娶她呢?你们中国人不是可以纳妾吗?”

    张幼林哼了一声:“你这个洋人倒是什么都懂,我问你,秋月爱你吗?”伊万耸了耸肩:“不知道,但她至少不讨厌我,况且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到目前为止,我和那位杨宪基大人是平等的,只要秋月小姐没有出嫁,我就有权利追求她。”

    “那好,也算我一个,说起来我比你们都有资格。”

    “为什么?”伊万诧异地问道。

    此时一曲终了,秋月从舞池里走出来,张幼林和伊万都没有注意到。

    “你和杨大人都有妻子,可我没有,所以说,在咱们三个人里,我最有资格。”张幼林正说着,秋月从后面伸出手,揪住了张幼林的耳朵:“幼林,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背后说姐姐的坏话,你拿姐姐当什么人了?”

    “那伊万先生……”

    “伊万先生是我的朋友,你秋月姐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杨大人,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张幼林嘟囔着,低下头要走,伊万叫住了他:“张先生请留步。”伊万向前凑了凑,贴近张幼林的耳边耳语:“据我所知,你们同文馆有不少维新派人士,你是吗?”

    张幼林摇摇头:“说不上,但我同意他们的主张。”

    “据我们的情报,最近朝廷里可能要有大动作,情况对维新派很不利,也许会发生流血事件,张先生,请好自为之。”

    张幼林感到很震惊:“你说的是真的?”

    伊万耸了耸肩:“我什么也没说。”他转向了秋月:“秋月小姐,我能邀请您跳华尔兹吗?”

    伊万和秋月随着节奏明快的舞曲步入了舞池,张幼林却呆呆地站在了那里。

    俄国人的情报的确很准,舞会后的第三天,京城大乱。在此之前的一百天,也就是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曾颁布“明定国是”诏书,宣布变法,目的在于学习西方文化、科学技术和经营管理制度,发展资本主义,建立君主立宪政体,使国家富强。维新派的变法触动了守旧派的利益,引起了激烈的争斗,到了9月双方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慈禧太后突然从她居住的颐和园赶回紫禁城,9月21日发动了戊戌政变,再次临朝“训政”,百日维新遂告失败。慈禧太后将光绪皇帝囚禁在中南海的瀛台,随即关闭了北京的各个城门,封锁了京津铁路交通,数千名禁军大街小巷四处搜捕维新派人士,一时京城内笼罩着恐怖的气氛。

    一队清军骑兵风驰电掣地从街上飞驰而过,荷枪实弹的清军步兵列队跑过街道,脚步声震天响。

    庄虎臣从荣宝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观望着,心中惆怅。

    过了半晌,一顶官轿在门前停下,庄虎臣快步迎上去,从轿子里下来的是杨宪基。庄虎臣向杨宪基抱拳行礼:“杨大人,您里面请。”他是戊戌政变以来荣宝斋迎来的第一位客人。

    杨宪基还礼:“庄掌柜的,这两天生意不大好吧?”

    “是啊,除了您,大人们都没来。”庄虎臣叹息着。

    “也难怪,朝廷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谁不胆战心惊的?公事儿完了赶紧回家,省得招惹麻烦。”

    “那您这是……”

    杨宪基抻了抻衣袖:“这两天要写的东西太多,我的笺纸用完了,来买一些笺纸。”

    “嗨!这点儿小事儿您打发个人来就行了,何必还亲自跑一趟?”

    杨宪基认真地说:“庄掌柜的,您有所不知,我有个习惯,作文写诗时对笺纸的要求很高,不管多忙,一般是要亲自去挑选的,由别人代劳我还不大放心呢……”俩人说着话走进了铺子。

    张喜儿把笺纸都抱了出来,摆在柜台上任杨宪基挑选。杨宪基正在挑着,张幼林走进来:“哟,杨大人来啦。”

    杨宪基抬起头:“幼林啊,你这学徒是不是也该出师啦?”

    “我已经出师了,上个月正式拿工钱了,嘿嘿!就是少点儿,”张幼林笑着看了庄虎臣一眼,“我师傅手紧着呢,多一点儿都不给。”

    “在荣宝斋当伙计就是这个工钱,嫌少您就另谋高就,”庄虎臣又找出一叠笺纸递给杨宪基,“当然了,您要是当股东就又当别论了,算起来你这个伙计比我这个掌柜的还富裕,又是玩鸟儿又是养虫儿的,每月得花多少银子?”

    杨宪基接过来:“是呀,你在琉璃厂这条街上打听一下,少东家当伙计的有几个?”

    张幼林凑上去:“杨大人,这两天可是够热闹的,街上又是步军又是马队的,到现在都没消停。”

    “我今天早晨得到消息,谭嗣同、刘光第、杨锐他们都被捕了,听说康有为和梁启超跑了。”杨宪基神色黯然,张幼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谭大人、刘大人他们被抓起来啦?”他转念一想,“杨大人,您不是刑部的吗?这案子最终还得由您审吧?您抬抬手让他们过去不就行啦?”

    杨宪基向外张望了一下,小声说道:“哪儿这么容易?他们的案子怕是到不了刑部,是老佛爷钦点的,别说是谭嗣同、刘光第他们,听说……连皇上都被软禁了。”

    “唉,朝廷里的事儿,咱草民管不了,反正知道了也没用,还不如不听,甭管出了什么事儿,咱老百姓的日子还得过不是?怎么着,杨大人,这笺纸您选着中意的了吗?”庄虎臣问道。

    杨宪基摇了摇头:“没什么中意的,如今这年月,怕是没什么好笺纸喽。”

    “杨大人,您的意思是,过去还是有好笺纸的,不过现在造不出来了,是这样吗?”张幼林揣摩着。

    “那是,越是好东西越容易失传啊。”

    庄虎臣笑了:“杨大人说的是谈笺吧?这我们荣宝斋可没地方找去,要是能有几张谈笺,恐怕谁也舍不得卖,早列入收藏了,杨大人见多识广,是否见过谈笺?”

    “谈笺自问世至今不过二百多年,虽说此笺的制作已失传,但毕竟还有存世之物,我是见过的。”

    张幼林有些好奇:“什么是谈笺?我怎么没听说过?”

    庄虎臣拍拍他的肩膀:“要不你得学徒呢,你要是什么都懂,我这个掌柜的往哪儿摆?说实话,我在琉璃厂混了这么多年,真正的谈笺我都没见过。”

    杨宪基告诉张幼林,谈笺是明代一个叫谈仲和的人制造的一种笺纸,由于数量少,制作工艺复杂,在当时就其贵过绫,人称谈笺。

    “杨大人,我到哪儿能看到这种笺纸呢?”张幼林对谈笺产生了兴趣,杨宪基想了想:“这恐怕需要缘分,若是有缘,你早晚会见到……”

    “张喜儿,原来放这儿的那一摞笺纸呢?”庄虎臣在柜台里面问道,张喜儿伸过头来看了看:“卖完了,这些日子就这种笺纸走得好,新货过两天就能上来了。”

    庄虎臣从柜台里走出来:“杨大人,您要买谈笺我没地儿找去,可精致一点儿的笺纸还是有的,过两天等新货上来,我让人给您送到府上,您看看满意不满意。”

    “行,那就劳您驾了。”

    送走了杨宪基,张幼林缠住了庄虎臣:“师傅,您给我讲讲谈笺吧。”此时,庄虎臣的心境并不好,眼前时局动荡、买卖萧条,还不知到哪天算一站,心里没着没落的,可又没办法。他叹了口气,坐下:“听我师傅说,谈笺梼染有秘法,大而联榜,小而尺牍,色样不一,或屑金花描成山水、人物、鸟兽之形,或染花草,极其精美。这种笺纸现在已经失传了。”

    “您师傅见过谈笺吗?”

    庄虎臣摇摇头:“他也没见过,他家里的老辈儿人用过,据说谈笺有好多种,这当中最好的要数玉版、银光、罗纹、朱砂、镜面儿和官笺。谈笺用的是荆川的连纸,在这荆川的连纸上褙厚砑光,做出各种各样儿的花鸟图案,再打上蜡,才能出成品,据说谈笺‘坚滑可类宋纸’,当年董其昌对谈笺也是赞许有嘉呀。”

    张幼林思忖着:“董其昌跨万历、天启、崇祯三朝,与谈仲和差不多是同时代的人,如果说董其昌使用过谈笺,也应该是晚年的事儿了。师傅,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后来就绝版了呢?”

    庄虎臣喝了口茶:“嗨,说来话长,谈仲和做的谈笺,是用了一个秘传的方法,据说,这个秘传的方法,最早是他的祖上彝斋公从内府里得到的,后来,彝斋公的孙子梧亭把秘法传给了谈仲和,谈仲和试验了几次,居然就成了。”

    “就这么容易?”张幼林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我看这恐怕是天意了。”

    “谈仲和做出了极品笺纸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远近各处,慕名前来索要的人是越来越多,谈家雇了二十多个家僮昼夜赶造,还是供不应求。”

    张幼林不假思索:“那就再多雇点人吧。”

    “若是换个想发财的人,也许就这么办了,”庄虎臣停顿了片刻,“可他谈先生是个散淡之人,对名利毫无兴趣,一烦就撂挑子了。”

    “撂挑子了?”

    “是啊,有一天,来要笺纸的人是一拨儿跟着一拨儿,你想,这谈笺是在荆川的连纸上褙厚砑光,再上蜡,一时半会儿哪弄得出来呀,买家一个劲儿地催,谈先生终于烦了,一怒之下把来要纸的人都轰出去了,下令僮仆停工,把剩下的制笺用料,点了一把火……全烧了!”

    张幼林目瞪口呆:“啊?”

    庄虎臣站起身,在铺子里踱着步:“谈先生还留下一句话,‘大丈夫岂暇与浣花女子同涉人齿牙’,这意思是,男子汉大丈夫,哪儿能像浣花女子似的被人嚼舌头根子。留下这句话,谈先生袖子一甩,扬长而去,谈笺,从此绝版矣!”

    “这谈先生怎么这么想不开呀!”张幼林惋惜着,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张喜儿突然插进话来:“掌柜的,不对呀,我见过谈笺,这琉璃厂的南纸铺,好几家都摆着谈笺呀?”庄虎臣“哼”了一声:“那是赝品,赝品!要真是谈笺,谁还舍得卖?那可值了银子啦。”

    张喜儿心生疑窦:“看着也不错啊。”

    “那是在纸上涂了色和膏粉做成的,当时看着好,时间一长,粉就掉了,那个寒碜!唉,是仿造不得其法呀!”

    “师傅,您说,这谈仲和多好的买卖,没人争没人抢的,他怎么说毁就给毁了呢?”张幼林百思不得其解,庄虎臣又坐回到椅子上:“这人间事儿,可不是你我能够揣度清楚的。”

    张幼林凑上去:“师傅,我琢磨着,这谈笺恐怕还有实物传世,谈仲和既然卖出过不少,也许还有人保存下来吧?”

    “那就等着吧,如果真正的谈笺还在,就早晚有现世的那一天,杨大人不是说了吗?谁能得到它,要看缘分了。”

    这几天时局动荡,加之霍震西订的货也已经备齐了,张幼林心里惦记,就来到了盛昌杂货铺。刚一迈进门槛,马掌柜就快步迎上去:“哟,这不是幼林少爷吗?可有日子没见了。”

    “马掌柜,我霍叔在不在?”

    “真不巧,他不在。”马掌柜环顾左右,然后压低了声音,“不瞒您说,我这儿也正找他呢,霍爷不知赶上啥事儿了,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我都快急死了。”

    张幼林一惊:“霍叔会不会出什么事?”

    “谁知道呢,唉,官军在城里大搜捕,我这心里是七上八下的,但愿别出事。”马掌柜显得忧心忡忡。

    从盛昌杂货铺里出来,张幼林心里就琢磨上了:霍大叔能去哪儿呢?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张继林穿着一件旧式长袍从后面追上来。张幼林有些诧异:“哥,你怎么这身打扮,你平常不是总穿制服吗?”

    张继林紧张地四处看了看:“幼林,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同文馆停课了,有几个教习也被抓了,说是新党,衙门里的人说了,京师同文馆是新党的老窝,抓走的这几位是明的,还有暗的没抓呢,同学们吓得都不敢穿制服了,生怕被当成新党。”

    “教习们没说什么时候开课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开课呢?被抓的人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张幼林叹了口气:“唉,眼看都快毕业了,谁知道就赶上这事儿了。”

    “幼林,你没事别在街上晃悠,兵荒马乱的,还是在家待得踏实。”张继林嘱咐着。

    “我回铺子里去,你先回家吧。”

    张继林刚走,手里拎着鸟儿笼子的张山林就从街角拐过来,他一见张幼林就兴奋地喊起来:“幼林,幼林!你干什么去?”

    张幼林停下脚步:“叔儿,我是路过这儿,怎么啦?”

    张山林凑上去:“你不知道吧?老嚷嚷变法的那帮人这回可全褶子啦。”

    “哦,我知道。”

    张山林压低了声音:“听说老佛爷翻脸啦,把闹变法的人都抓起来,二话不说就开刀问斩啊,瞅见没有?这满街的人都奔菜市口那儿赶呢,这回有热闹儿看了。”

    张幼林这才发现,街上的人流都在朝一个方向涌动,他惊讶地问道:“连审都不审,上来就开刀问斩?”

    “那是,审多费事儿啊,一刀下去,万事皆休,走,咱们也去看看……”

    张山林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张幼林拽了拽他:“叔儿,怎么不走了?”

    “我这黄鸟儿该喂了,算啦,我不去啦,咱不能光图看热闹就把鸟儿饿着呀,幼林,你自己去吧。”

    张幼林跺着脚:“哎哟,我的叔儿哎,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鸟儿?”

    在菜市口刑场,男女老少已经把行刑台围得水泄不通,戊戌六君子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杨深秀、康广仁被五花大绑着,依次押下刑车。

    监斩官、军机大臣刚毅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死刑犯们。刘光第愤怒地问道:“刚大人,凭什么不加审讯就问斩?”

    刚毅并不理睬他,而是拖着长腔:“跪下,听旨……”刘光第坚持不跪:“按大清刑律,即使是十恶不赦的犯人,如果临刑喊冤,都要复审,就算是我辈不足惜,你这么做也有悖于大清刑律,此举何以服人?”

    刚毅避开了刘光第的目光,沉默不语。

    “你倒是说话呀!”刘光第急躁地催促着,刚毅清了清嗓子:“我只是奉命监斩,余下的……”随即抬手给了刽子手一个示意,刽子手朝刘光第的后膝窝一踹,强迫刘光第跪下,刘光第倔犟地又挣扎着站起来。

    见此情景,杨锐大声喊道:“光第兄,跪就跪吧,尊旨而已!”刘光第这才愤然跪下。杨锐也很是激愤,但他强压住胸中的怒火,向前跨出两步,用平缓的语调对刚毅说:“我希望向圣上表明心迹……”

    “圣上有旨,不准说!”刚毅蛮横地打断他,杨锐终于爆发出来,他愤然斥责:“都是你这军机大臣搞的鬼,祸国殃民的罪人……”

    人群中,几个身材魁梧的精壮汉子悄然向行刑台靠近着,走在最前面的是谭嗣同的好友、京都侠士大刀王五,紧跟在他身后的就是霍震西。他们都把手插在衣襟里,仿佛一声令下就可以刀剑出鞘。

    站在不远处的张幼林猛地发现了霍震西,他刚要叫喊,瞬间醒悟过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大刀王五机警的目光扫视着刑场,但见清兵戒备森严,王五无奈地望着霍震西,霍震西微微地摇了摇头。两行泪水从王五的面颊上滚过,他转向了谭嗣同。

    谭嗣同微笑着同王五点头大声作别:“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刚毅见法场人群中已有异动,深恐有变,于是大喊:“尊旨……”随即“刷”的一声抛出亡命牌。玄衣红带的刽子手朝六君子抡起鬼头刀,血雾在半空中飞舞,霎时六君子人头落地,法场顿时大乱。

    人群中,只听见“扑通”一声,张幼林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旁边的一个看客大叫起来:“这儿又倒下一个……”霍震西早就注意到了张幼林,此刻他拨开人群,朝张幼林倒下的地方挤过去……

    霍震西背着张幼林快步来到张家的时候,张山林和张李氏正在客厅里闲说话。用人引着路,霍震西进了东屋,把张幼林放到了炕上。张山林和张李氏都跟了过去,张山林嚷嚷着:“刚才在街上还好好的呢,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就让人背回来了?”张李氏则焦急地望着霍震西:“他大叔,幼林这是怎么啦?”

    霍震西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这小子,在菜市口看砍头的,一见血就晕过去了。”

    张幼林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声音微弱:“大叔……我都看见了,杨大人、刘大人、谭大人……我都认识……怎么一下子就……”张幼林哭了,眼泪像溪水般流淌着,霍震西有些不耐烦,他呵斥道:“见了血就晕,就你这熊样儿还练武?不许哭!”

    张李氏递上了一块手帕,张幼林臊眉耷眼地擦了擦眼泪,霍震西看着他,语调和缓下来:“好点儿了吗?”

    “没事儿了。”

    “那就给我起来,跟我出去走走。”

    张李氏要制止:“他大叔……”

    “嫂子,您放心,幼林没事儿。”

    霍震西带着张幼林漫步在一片僻静的小树林里,霍震西教训着:“看你这点儿出息?哼!要不怎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

    张幼林不服气:“书生怎么啦?那几个搞变法的人哪个不是书生?人家才真正是忧国忧民呢。”

    “你还不服气?给你打个比方吧,你走夜路碰上个劫道的,人家让你把银子留下滚蛋,要不就宰了你,可你小子呢,硬是要和强盗讲理,告诉强盗这么做不对,还劝他去投案自首,你说说,强盗会怎么办?”

    张幼林不假思索:“杀了我呗。”

    “对了,非宰了你不可,因为人家的理和你的理不一样,两家讲不到一块儿去,你们读书人就容易犯这个毛病,总以为自己的理就是天下的理,逮谁和谁讲理,闹不好就把脑袋给讲丢了。”

    张幼林想了想:“大叔,您的意思是,这变法的六君子就是跟强盗讲理,所以才被杀了?”

    霍震西点点头:“没错,这个狗屁朝廷就是强盗,对付强盗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跑,惹不起就躲;要么下手宰了他,没别的办法。康有为、梁启超都是聪明人,人家跑了,不像这几位,还眼巴巴指着皇上撑腰呢,结果丢了脑袋。”

    “大叔,人家六君子不是要推翻朝廷,是要改良,您呢,是要推翻朝廷,你们两家想的也不一样,到底哪个更好……”张幼林叹了口气,“唉,我也闹不明白。”

    “幼林,你听说过同治年间西北回民大暴动吗?”

    “听说过,那场暴动持续了十几年,波及陕、甘、宁地区,后来是被左宗棠平定的。”张幼林看着霍震西,霍震西拍拍他的脑袋:“嗯,你小子知道的事儿还不少,我年轻时参加了那次暴动,跟着白彦虎大帅一直打出了阳关,后来白大帅率部进入俄国,我才回到甘肃。这么说吧,对这个‘满清’朝廷,我是从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我们回回不喜欢这个朝廷,只要有机会就要反抗,打不过失败了也没关系,我们从头再来,一代人干不成就世世代代跟它干,至少要让它知道,我们回回不是好欺负的。”

    张幼林站住了:“大叔,你们还要干吗?”

    “当然,我们正在作准备,时机一旦成熟就举起义旗反他娘的,所以说,对付这个狗屁朝廷就不是什么改良的事,得拿起家伙跟它真刀真枪的干,今天刑场上死的那几位,实在是死得太窝囊。”

    “大叔,今天您去刑场干什么?您身边好像还有一些人,那个高个子大汉是谁?”

    “那是大刀王五,一身的好功夫,也是个回回,在京都一带很有名,我和他是老朋友了,今天我们去菜市口是打算劫法场救谭嗣同的,可到刑场一看,清兵戒备森严,实在找不到机会下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心里真是憋气啊!”

    张幼林睁大了眼睛:“您认识谭嗣同?”

    霍震西摇摇头:“不认识,王五和他是朋友,我是帮王五的忙,谭嗣同这个人犟得很,那天我们得知衙门里要来人抓他,我和王五还专门去了他家一趟,劝他躲一躲。我们把嘴皮子都说破了,我说谭爷,您要没地儿去,就躲我们西北去,那边天高皇帝远,是我们回回的天下,朝廷那帮鹰犬,再借他几个胆儿也不敢到那儿去抓您。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谭爷还是死活不走,我和王五没辙啦,知道这人是劝不动了,谭爷自个儿不想活了,我们也没办法,就这么着,我们前脚走,谭爷后脚就让衙门拿进大牢啦,唉,谭爷还真是条汉子。”

    “谭嗣同先生真是英雄啊!”张幼林赞叹着。

    “英雄倒是英雄,就是死得不值,还是我那句话,你别指望这个狗屁朝廷能改良什么,就得拿起刀枪打垮它。”霍震西做了个手势。

    “大叔,照您说的,打垮它,可是打垮以后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霍震西似乎没太想过这个问题。

    爷俩说着话走出了小树林,他们路过莲花寺,看到这里已然布置成了六君子的灵堂,挽联飞舞、挽幛低垂,京城朝官、在京的举人及各界人士已经陆续来吊唁了。

    王雨轩和杨宪基正在向里面走去,王雨轩擦着眼泪:“杨兄……这叫什么事儿啊!”

    杨宪基摇头叹着气:“唉!咱们也只能是送送啦……”

    张幼林目睹着这一切,心灵受到了巨大的撞击。

    庄虎臣再次来到额尔庆尼府的时候,额尔庆尼正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逗鸟儿。用人把庄虎臣让到了石桌旁坐下,额尔庆尼的心思显然还在鸟儿上,对庄虎臣点了个头:“庄掌柜的,您真守信用啊。”

    “买卖人嘛,不守信用,那还成?这是揸笔的样品,您验验货。”庄虎臣把随身带来的一个檀木匣子打开,递给额尔庆尼,额尔庆尼接过来看了看,没说什么,又放下了。

    庄虎臣又把随身带来的另一个檀木匣子打开,双手奉上:“这是当年乾隆爷用过的。”

    听到“乾隆爷”仨字儿,额尔庆尼似乎有了些兴致,他把鸟儿笼子挂起来,洗净了双手,恭恭敬敬地从檀木匣子里取出揸笔,仔细地看着。揸笔的笔管上涂着黑漆,上面刻着“赐福苍生”四个金灿灿的大字。额尔庆尼看了半晌,疑惑地问道:“是乾隆爷用过的吗?”

    “没错儿,您看这‘赐福苍生’四个金字儿,除了皇上,平常人谁担当得起呀?”

    额尔庆尼翻了翻眼皮:“庄掌柜的,你那个荣宝斋才开了几年呀?能有乾隆爷使过的东西?您蒙我呢吧?”

    庄虎臣赶紧解释:“荣宝斋开了是没几年,可松竹斋您听说过吗?”

    “松竹斋,当然听说过,打小儿我使的文房用具都是从那儿买的。”

    “那是一家老字号了吧?”

    额尔庆尼点点头:“没错,是老字号。”

    “松竹斋原来那掌柜的是我兄弟,松竹斋倒闭的时候,我兄弟就把他那货底子都盘给我了。”

    额尔庆尼还是半信半疑:“货底子里有这揸笔?”

    “对喽,额大人,有年头儿的!”庄虎臣凑近额尔庆尼的耳边小声说道,“这笔是当年乾隆爷让人在松竹斋订制的,乾隆爷使过一次就赏给了一个姓王的太监,这王公公是松竹斋的常客,有时候手头儿缺银子了,就把皇上赏的东西作价卖给松竹斋,反正他手里有的是好东西。这么说吧,这揸笔是松竹斋制作的,本来不值钱,可乾隆爷用它写过字儿,这就不一般了,到现在没个几百两银子拿不下来。”

    额尔庆尼很是惊讶:“值几百两银子?”

    “那是,乾隆爷是什么身份?别说是他老人家使过的笔了,就是乾隆爷使过的夜壶怎么样?它就不是夜壶了,到了凡人手里,闹不好就供在祠堂里当传家宝了,也值老了银子啦。”

    额尔庆尼这下儿高兴起来,他试探着:“那我这看完了……再给您送回去?”

    庄虎臣摆摆手:“哪儿能啊,额大人,这是专门孝敬您的!”

    “孝敬我的?哎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要是这样……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额尔庆尼喜上眉梢,庄虎臣又递上了一包文房用品:“这些都是荣宝斋监制的东西,您先使着,使完了就差人告诉我,再给您送过来。”额尔庆尼打开包裹瞄了一眼:“庄掌柜的,您真是太客气了,谢谢,谢谢!”

    “额大人,听说这两天朝廷里出了大事儿,您没什么不方便吧?”庄虎臣压低了声音问,额尔庆尼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托老佛爷的福,我挺好,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杀了几个新党,要让我看,早该杀他们,大清国立在这儿二百多年了,规矩是早定下的,岂能是几个新党想改就改的?不杀他们,还有王法吗?”

    “那是,那是,我不过是个买卖人,江山社稷的大事儿我是不懂啊,只要额大人好好的,我心里就踏实,往后,宫里有什么需要的,您也想着点儿荣宝斋。”

    额尔庆尼点点头:“这我心里有数儿。”

    从额尔庆尼府里出来,庄虎臣脚步轻快,心生欢喜,他没有回荣宝斋,而是到宝韵阁请周明仁喝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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