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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劳动消灭营 第十二章 “砰—砰—砰……”

    契卡一格勃(用这样的缩略词称呼“肃反委员会一国家安全委员会”又好听、又方便、又简捷,同时又没有忽略这个机关的历史发展。)如果没有永远睁着的眼睛和永远听着的耳朵,就会是一段全无知觉的木头,根本没有监视本国人民的能力。在当今技术发达的年代,眼睛的功能部分地由照相机、光电管执行着,耳朵的功能部分地由麦克风、录音机、激光窃听器执行着。但是本书所谈的时代,契卡一格勒的几乎唯一的眼睛和几乎唯一的耳朵就是“斯图卡奇”。

    在契卡一格勃最初的年代,这种人曾有个事务式的名称:秘密工作人员(以区别于编制表上的公开工作人员)。依照那些年的习惯这个名称缩略为“塞克索特”(密工)。发明这个缩略字的人(他没预料到这个字会传开。人们没有保好密)缺乏以没有偏见的听觉体会一下这个字音的本领,没能从它的字音里听出在其中结成团的龌龊不堪的东西——某种比鸡好的恶行更见不得人的东西。年深日久,这个字又沾满了叛卖行为的黄褐色的血,于是在俄文里便没有比这更丑陋的字眼了。

    但这个词儿只是在狱外用的。群岛上有自己的名词:监狱里叫“纳塞德卡”(耳目),劳改营里叫“斯图卡奇”(眼线),然而正如群岛上的许多字眼进入了俄文的广阔领域而风靡于全国一样,“斯图卡奇”这个词儿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概念。这件事反映出告密现象本身具有的统一性和共性。

    如果缺乏经验又没有经过充分的思考,很难判断告密活动在我国生活中渗透到何种程度,把我们包围到什么程度。就好像手里不拿着半导体收音机,我们在田野上、森林中、湖泊上就感觉不到正有大量无线电波不断从我们身上穿过一样。

    很难使自己养成经常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习惯:在我们这里,在我们的住宅里,在我们的院子里,在我们的修表店里,在我们的学校里,在我们的编辑部里,在我们的车间里,在我们的设计室里,甚至在我们的民警局里,谁是眼线?很难养成这个习惯,养成这个习惯也是很令人讨厌的,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养成的好。坐探是赶不走的,辞不退的。你赶走,他们又会招募新人。但必须知道他们:有时候为了提防;有时候为了在他们面前作戏,把自己假装成另一种人;有时则是为了公开和他们大闹一场,使他们打上去的关于你的小报告失去价值。

    我在“狱外社会”的专门一章里将谈到“密工网”的密度。许多人感觉得到它的密度,可是并不使劲去认出具体的密工的面孔,即他平常的人脸,是什么样子,因而这个网显得比它实际的样子更加神秘,更加可怕。其实你隔壁那个可爱的安娜-费多罗夫娜就是个“女密工”。她过来向你们家要点酵母,接着就跑到约定地点(可能是小杂货铺,可能是药房)去报告,说你家坐着个没有报户口的外来人。这就是那个跟你们像一家人似的伊万-尼基弗罗维奇,你同他一起喝了一杯伏特加,他就向上面打报告说你骂商店里买不到东西,东西都从后门卖给当官的了。大家齐唱《斯大林之歌》的时候你只张了嘴懒得出声;在十一月七号的游行队伍里你表现不快活。因为你不认得密工人员的面孔,所以事后很奇怪,这类事情是怎样被那个无所不在的机关知道的?密工人员穿透一切的灼热的眼睛究竟在什么地方?而密工人员的眼睛既可能泛着倦怠的蔚蓝,也可能含着老态的泪水。它们完全不必闪出阴沉的四光。不要以为这一定是个面目可憎的坏蛋。这是一个和你我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人,有几分善心,几分狠心和几分妒嫉心,具有使我们落入蜘蛛网的一切弱点。如果招募密工人员全凭自愿,凭本人的积极性,恐怕能招到的不多(也许二十年代可以),但目前招募这种人是靠设圈套,靠生拉硬拽。人们自身的弱点把人们送进这种可耻的职业。即使那些真心想甩掉像第二层皮似地粘在身上的蛛网的人也无法逃脱,无法逃脱。

    我国的空气本身就促使人们去当“密工”。国家高于个人、帕夫利克-莫罗佐夫是英雄、告密不是告密而是对被告密者的帮助,如此等等不都是这种因素吗?招募工作和意识形态像花边一样交织着:机关希望的和被招募者应该希望的只是一件事:把我国顺利地推向社会主义。

    招募工作的技术堪称高妙,可惜我国低劣的侦探文学偏不描写这些手段。招募者在选举站进行活动。招募者在马列主义教研室里进行活动。叫你去的时候,他们说:“那儿有个什么委员会,请您去一趟!”招募者在刚从前沿撤下来的部队里进行活动:一个“死灭尔施”(除奸部)干部来到部队,把半个连的人挨个儿找去谈话;和一些当兵的只谈天气和伙食,和另一些当兵的谈话则下达互相监视和监视指挥员的任务。一个手艺人坐在小屋里修理皮件。进来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这个扣环请你修修行吗?”接着低声说:“你马上关好作坊门,到街上去。那儿停着一辆汽车,牌号三七一四八。你只管打开门进去,它会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到那儿以后的情况大家都熟悉:“您是苏维埃人吗?那么您就应当帮助我们。”)这样的小作坊是公民们告密材料的最方便的集中点。和行动特派员直接见面的地点是西多罗夫家的住宅,二楼,按三次铃,傍晚六至八点。

    招募工作的诗意还等待着它的艺术家。有可见的生活也有不可见的生活。到处都张着蛛网,我们走过时注意不到是怎样被它缠住的。

    招募工作使用的工具像一套百宝钥匙:有一号、二号、三号。第一号:“您是苏维埃人吗?”第二号:许诺被招募者得到他按合法程序多年得不到的东西;第三号:针对他的弱点施加压力,用招募对象最害怕的事情吓唬他;第四号……。

    有时候也须要稍稍施加一点压力。有一个叫A.巴的人被叫了来。知道这个人是个脓包性格,于是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把你知道的有反苏情绪的人开个名单!”他不知怎么好,在那儿犯踌躇:“我没把握……”招募者没有跳起来,没有拍桌子喊:“你敢这么说?!”(在我们国家里谁会这么做?你瞎想什么!)而是:“您没有把握?那么开一张您担保是百分之百的苏维埃人的名单。但是您要记住,您是在担保!如果您给谁打了假保票,马上请您自己进去!您怎么不写呢?”“我……不能担保。”“噢,不能?这就是说,您知道他们反苏步?那您就把您知道的人写出来!这个城实的好家兔有着还是革命前塑造的过于柔弱的灵魂,他浑身出汗,如坐针毡,苦恼万分。他当真认为这条死胡同出不去了:或是写出谁是苏维埃人,或是写出谁是反苏分子。他看不到还有第三条路。

    人不是石头,而石头也是能压碎的。

    狱外使用的百宝钥匙样数多一些,因为生活多样化一些。劳改营内使用的是最简单的一套。生活是简化的、赤裸裸的,螺丝钉的螺纹和螺帽的直径都是一清二楚的。第一号当然是原样:“您是苏维埃人吗?”对思想纯正分子很合用,改锥从不会滑脱,螺帽立刻顺着手劲转动起来。第二号也很好使:许诺从一般劳动里抽调出来,安排在营区内,多给一份稀粥,给报酬,减刑期。这都意味着生命,每登上一个台阶,就多保一天性命。(在战时,告密行为的身价大跌:东西贵了,人便宜了。为一包马合烟就能出卖灵魂)第三号更好用了;我们要撤掉你的杂役职务!要送你去干一般劳动!押你到惩戒点去!每下一步台阶就是朝死亡靠近一步。有人不受一小块面包的引诱,不肯步步登高;可是把他往深渊里推,他就会发抖、央告。

    这并不表示在劳改营内部根本用不着做细活。有时候也得用点心计。希金少校需要收集犯人格尔岑别格(犹太人)的罪状。他有理由认为十七岁的不懂世故的德国人安东能提供起诉材料。希金把年轻的安东找来,挑动他的纳粹主义情绪:犹太种族如何卑劣,它如何毁坏了德意志。安东怒火中烧,于是出卖了格尔岑别格。(在另一种情况下,共产党员契卡分子希金为什么不能成为盖世太保的得力的侦查员?)

    再举一个亚历山大-费利波维奇-斯杰波沃依的例子。入狱前他是内务部军队的士兵,依据五十八条被捕判刑。他完全不是正统派,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在劳改营里他开始觉得自己过去当那个兵丢人,费尽心机地隐瞒这件事,同时他明白,如果被当局发觉他这样做,是有危险的。对这样的人怎么招募?就利用这一点来招募:不干,我们就给你宣扬出去,说你是个“契卡”。仅仅为招募一个人,连他们自己的旗帜也可以用来擦屁股。(这个人现在保证说,他当时到底还是顶住了。)

    他入狱的过程以后没有别的机会叙述了。小伙子应征时是参加陆军,可是被派到内务部军队服役。起先是镇压班杰拉分子。得到情报(通过内线),他们要走出林子到教堂里做礼拜。军队包围了教堂,把住大门(按照片)抓人。一度在立陶宛(穿着便服)护送人民代表去参加选举大会(“有一个代表胆真大,每回都不要人护送!”)。一度在高尔基省守卫桥梁。由于伙食太坏,军队内部发生骚乱。为了惩罚他们,派他们到苏联土耳其边境驻防。不过这时候斯杰波沃依已经蹲在监狱里了。他时常画画,连政治学习笔记本的封面上也画上画。他画了一头猪。旁边一个人对他说:“会画斯大林不?”会。马上画了一个斯大林。后来笔记本送上去检查。这已经够得上蹲监狱了。但是在射击场上他当着将军的面把四百米外的七个靶子全部命中了,因而得到了一次探亲假。他回部队以后对人们说。“村里的树都没了。因为税收比野兽还狠,老百姓自己把果树都锯光了。”高尔基军区军事法庭。他在法庭上还叫喊:“你们这些坏东西!如果我是人民的敌人,为什么不当着人民的面审我?为什么躲起来审?”以后就是布列波治姆和红色格林卡(从事隧道作业的严厉管制营,全部是“五十八条”)。

    有的人像俗话说的“虽不是木匠,可是爱敲打”,这种人不用费劲就能搞到手。可是对另一种人非下好几次钓钩不可:他把诱饵吞下去吃掉了。谁要是支支吾吾,说他很难收集到准确的情报,那就对他解释:“有什么就提供什么,我们负责核实!”“可是如果我一点把握没有呢?”“这么说来——你真的是一个敌人喽?”最后索性向他摊开:“我们只要百分之五的真实,其余全凭你瞎想吧。”(治达劳改营的行动人员。)

    但是“教父”也有精疲力竭的时候,三番五次的下网,猎取的对象仍不能到手。这时候教父只得使出早预备好的一个环套;签署“不泄露具结”。无论宪法或法律里都没有说到还有这么一种手续,也没有说到我们必须履行它。但是我们对什么都看惯了。这种事还能拒绝么?我们自然全都会照办的。(可是如果我们硬是不具结,一迈出门槛硬是见人就泄露我们和教父的谈话,“第三厅”“的魔力就会顷刻消散。他们的隐秘性和他们本人全是靠我们的怯懦维持着的!)随后,在你的监狱档案上便会做出一个使你解脱的幸福标注:“不可招募!”这就等于一个九十六开的成色戳记,至少也等于八十四开。但是即使我们能活出头,也不会很快知道这个底细。然而我们可以凭以下的迹象猜出这一点:这些魔障忽然从我们身边退走了,而且此后不再纠缠。

    然而招募工作多半是能成功的。只是简单而粗暴地施加越来越大的压力,不论你是央求还是骂人,反正让你跑不脱。

    于是被招募者不久就送来了告密材料。

    于是这些告密材料常常就在什么人的脖子上又缠上了一道新刑期的套索。

    于是劳改营内的告密活动就发展成为营内最激烈的斗争形式:“今天该你死,我还要活到明天!”

    半个世纪或四十年来狱外的告密行为是一件完全没有危险的事情:不可能受到社会的任何反威胁,或者揭露和惩罚。

    劳改营里则略有不同。读者记得,索洛维茨的行政科怎样揭露那批坐探,把他们放逐到康德岛。以后几十年,坐探们似乎自由而繁盛。但是偶尔在个别地方一小群坚毅顽强的犯人团结在一起以隐蔽的形式继续索洛维茨的传统。有时候装成激怒的人群对抓住的小偷施私刑的样子痛打(打死)坐探。(按劳改营里的观念,私刑几乎是合法的事。)有时候(维亚特卡第一独劳点,战争年代)生产杂役们通过行政手段借“工作上的理由”把最恶劣的坐探调出自己的工地。这样做行动特派员是很难干涉的。别的坐探看了心里明白,只得收敛一点。

    营方对陆续到来的前方士兵曾抱过很大希望,以为这些人会是当坐探的好手。可惜,这批增援部队使劳改营的斗士们大失所望:这些大兵们、迫击炮手们、侦察员们离开了军队全变得灰溜溜的,做什么也不中用。

    但是群岛上的眼线的末日,还有待敲响过更多次的钟声,流逝过更漫长的岁月,才能到来。

    在这一章里我感到材料不够。劳改犯们不大愿意对我讲自己受招募的情况。那么,我就讲讲自己吧。

    只是有了劳改营的后期经验,变成了一个老资格以后,我回头一看才明白了,我开始狱中生活时是多么浅陋,多么渺小。自从我披上一张军官的皮以后,就习惯于无功受禄地高人一等。进了劳改营也总是往某个职位上爬,但爬上去总是立刻就掉下来。我紧紧地抱着这层皮——军上衣、马裤、军大衣,竭力不换成劳改营的保护色囚衣。在新的环境里我犯了新兵的错误:使自己暴露在地形上。

    第一个教父(即新耶路撒冷的教父)的狙击手的眼睛马上发现了我。在卡卢加关卡,我刚从漆工熬成一个助理定额员,又拽出了这套制服——哎呀,多么想显得又英武又漂亮!况且当时我住在“畸形人”的屋里,那里的将军都没有这样一套穿戴。

    我在新耶路撒冷交上去的那份自传是怎么写的,为什么写的,我早已忘在脑后了。有一天晚上我斜靠在床上翻着物理教科书,季诺维也夫一边煎什么东西一边说话,奥拉切夫斯基和普罗霍罗夫躺着,穿着大皮靴的脚搭在床头栏杆上。高级看守员谢宁(这显然不是他的真性,而是在劳改营里用的假名)进来,他对电炉,对高跷的大皮靴似乎都没有留意,一屁股坐到了谁的床上加入了共同的谈话。

    我不喜欢这个人的面孔和作派,他太喜欢做出柔和的眼神。但是他显得多么有文化!多么有教养!在我们的一帮下流、蠢笨、无知识的看守员当中多么与众不同!谢宁当时不多不少是个——大学生!大学四年级学生,只是我不记得什么系。看来他很不好意思穿内务部制服,害怕让同学们在街上看见他戴蓝肩章,因此每次来值班都是在门房换上制服,出去就脱。(这是可供小说家们描写的一位当代英雄!能够想象沙皇时代的进步学生依靠在监狱当看守员赚钱吗?)不过文化虽是有文化,可是使唤个老头替他跑腿或命令把一个干苦力活的犯人关三天禁闭什么的,在他都是家常便饭。

    但是在我们屋里他喜欢送行知识分子式的谈话:显示他理解我们的细腻的心灵,也要我们赏识他的心灵的细腻,这一次他也是这样,对我们介绍些城里的新鲜事,新电影。忽然趁大家不注意,他向我做了一个明显的动作——到走廊里去!

    我莫名其妙地出去了,谢宁为了不显眼,又说了几句应酬话,才站起身来,出去赶上我。他叫我马上到行动特派员办公室去。有一个遇不到闲人的僻静的楼梯通到那个鸱鸺栖息的地方。

    我还没有亲眼见过他。我走在路上心里发沉。我怕的是什么?我怕的是每个劳改犯都害怕的事:可别给我粘上新的徒刑。我的案子结束侦查还不到一年,现在我一见坐在办公桌后的侦查员五脏六腑还都发痛。别是又翻腾了我的旧案吧:又发现了几页日记,也许是又发现了几封信?

    砰一砰一砰。

    “进来。”

    我推进门。一间布置得很舒适的小房间,根本不像是在古拉格。屋里还有足够地方摆下一张小沙发(可能他也把我们的妇女们带到这里来?)和一架摆在小台子上的菲力浦收音机。收音机上的“猫眼”闪着绿光。一支柔和悦耳的曲调在室内轻轻回荡。这样清澈的声音,这样的音乐,我已经完全不习惯了。我的心马上变得柔和起来:生活在什么地方进行着!我们已经惯于相信我们自己的生活就是生活,其实它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进行着,在别的什么地方……

    “坐下”

    办公桌上放着一盏罩着给人平静感的灯罩的台灯。桌后的圈椅里坐着行动特派员,和谢宁一样,也是知识分子型的。黑头发,叫人看不透的外表。我坐的椅子也是半软的。这多么使人愉快啊,如果他不开口向我提出什么指控,如果他不把那些陈糠烂谷子再捣腾出来。

    不,他的声音一点不带敌意。他随便问问生活、感觉,对劳动营习惯吗?在杂役屋里还方便吗?不对,侦讯是不作兴这样开场的。(况且我在哪儿听到过这么美妙的音乐?……)

    这时提出了一个很自然的问题,甚至是仅仅出于好奇心的问题:

    “怎么样,您出了这些事,经历了这一切,仍然是一个苏维埃人吗?或者已经不是了?”

    啊?你怎么回答?你们,后代们,这是你们不能理解的:现在我该怎么回答?正常的自由的人们,我听见了,听见了你们从一九九O年向我呼喊:“见他的鬼去吧!(也许后代们将不会这样骂骂咧咧了?我认为在俄国还会的!)他们把你关进监狱,割断你的喉咙,还要你仍然是他妈苏维埃人!”

    真的,蹲过了三座监狱,见到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听到了瓢泼大雨似的来自国外的见闻,我哪能还是什么苏维埃人?在何时何地有什么苏维埃的东西能抵抗得住充足的信息?

    如果我在监狱里受到的“再教育”已经达到了我受到的教育的程度,我一定会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不,见你妈的鬼去!我懒得跟你费脑子!让我干完活以后歇歇吧!”.

    可是,我们都是在顺从听话中长大的,伙计们!如果在会上问:“有反对的吗?……请弃权的吗?……”手是怎么样也举不起来的。“我不是苏维埃人!”这句话,即使当了犯人,也说不出口哇!

    “特别庭的决定里说,是反苏的,”我含含糊糊地说。

    “特别庭,”他不带一丝敬意地挥了挥手。“但是您自己觉得怎么样呢?您仍然是个苏维埃人?或者已经变了,怀恨在心了?”

    那个曲调轻轻地,如此清澈地萦回荡漾着,我们的重浊、粘糊、无聊的谈话与它那么不合拍。天哪,人的生活可以是多么清澈,多么美妙啊!但是由于权势者的自私,他们永远不会允许我们进入那个境界。是莫纽什科?——不是莫纽什科。是德沃夏克?——不是德沃夏克……滚开些,你这条恶狗,让我稍微听一会儿!

    “我为什么会怀恨在心呢?”我惊异地说。(真的为什么?为了十封信才判了八年,一封信还不到一年。“怀恨在心”的罪名绝不能沾上.那可就有再来一次侦讯的味道了。)

    “这么说,您是苏维埃人喽?”特派员严厉地,但也带着鼓励回’飞地叮问。

    千万不要生硬地回答。千万不要把今天的我暴露出来。如果现在说你是反苏的,他马上会在营内立个新案,给你“铆上”新徒刑,便当得很。

    “在灵魂深处,在内心,您认为自己是什么人?”

    多叫人害怕:——冬天,暴风雪,押送去北极圈内。而我在这里已经安排得不错,睡觉的地方干燥、暖和,甚至有床单。在莫斯科我老婆能来探监,送牢饭……还要到哪儿去?为什么要去?如果能留下的话。说一声“苏维埃人”有什么可耻的?制度还是社会主义的嘛。

    “我倒觉得自己……嗯,是……苏维埃的……”

    “噢,苏维埃的!这就完全不同了!”行动特派员高兴了,“现在我们可以像两个苏维埃人一样谈话。这么说,我和您有共同的理想,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只是房间不同),我们两个应当一致行动。您帮助我们,我们也帮助您……”

    我感觉着我已经趴在地上了……耳边还是那个音乐……而他正接二连三地把一个个整齐的套环甩过来:我应当帮助他们了解情况。我可能成为某些谈话的偶然见证人。我应当把这些事报告他们……

    这种事我可永远不会干。我内心冷静地知道这一点:是苏维埃的也罢,不是苏维埃的也罢,要我把政治性谈话报告给你们——休想!然而,要小心,小心,话要说得委婉,不露痕迹:

    “这种事我……做不来,”我几乎带着遗憾的表情回答。

    “为什么呢?”我的意识形态的同道者口气严峻起来。

    “因为……这不适合我的性格(畜牲,怎么才能对你说得更委婉些?),因为……我不会听旁人说话……记不住……”

    他发觉我和音乐有点什么……卡哒一声把收音机关上了。寂静。善良世界的温柔绿色的“猫眼”熄灭了。办公室里只有鸱鸺和我。来真格的了。

    哪怕他们懂得一点下棋的规则也好:局面三次重复就算和棋。可是偏偏不懂。他们做什么事都懒,就做这个不懒:他用同一步棋将我军一百次,我用同一个卒子抵挡一百次。他不知道什么叫没趣,反正有的是时间。我宣告自己是苏维埃人,就等于把自己摆在挨将的地位。当然一百次将军每次都有不同的特点:换一个用词,换一种声调。

    一小时过去,又一小时过去。我们牢房里的人已经睡了,而他有什么可忙的,这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嘛。怎样才能摆脱他?他们这些人多么黏糊啊!什么递解,什么一般劳动他都已经暗示到了,他已经表示怀疑我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敌人,后来又转而希望我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朋友。

    屈从——非我所能,而大冬天被递解又非我所愿。我忧心忡忡地想,这一切会怎样了结呢?

    忽然他把话头转向盗窃犯们。他听看守员谢宁说,我谈到盗窃犯时言语很尖刻,我和他们有过冲突。我活跃起来。这表明棋步有了变化……不错,我恨那类人。(但是我知道你们喜欢那类人!)

    为了彻底打动我,他向我描绘出这么一幅图画;我老婆在莫斯科,丈夫不在身边,她不得不一个人单独上街,有时候夜间也得出去。街上常发生扒行人衣裳的事。这些家伙就是从劳改营里逃出去的(不对了,那是你们大赦出去的!)。那么如果我发觉盗窃犯们准备逃跑,难道能拒绝向行动特派员报告吗?

    没说的,盗窃犯是敌人,残酷无情的敌人,只要是为了对付他们,什么办法都是好的……其实好也罢,不好也罢,眼下这反正是一条好出路。似乎这个

    “可以。这个……可以。”

    你说了!你说了!而魔鬼就只需要一个字!一张白纸轻飘飘地落在我前面的桌上;

    保证书

    我,某某,保证向劳改自工段行动特派员报告关于犯人准备

    逃亡的消息……

    “可是我刚才说的只是盗窃犯!”

    “除了盗窃犯还有谁逃跑?……况且我怎么能在正式文件里写‘布拉特内’,”这个字呢?这是黑话。就像这样写也能明白。”

    “但是这么一来意思全变!”

    “不,我还是看出来了,您不是我们的人。跟您说话应该用另一种方式,而且不是在这里。”

    哎哟,“不是在这里”几个字太可怕了。暴风雪在窗外怒吼,你现在是杂役,住在可爱的畸形人之家!‘不是在这里”,是在哪里呢?是在列佛尔托沃?“另一种方式”又是什么方式?不过我在这座劳改营期间一次逃跑事件也没发生过。或然率和陨星落地差不多。况且即便有人逃跑,哪个傻瓜会事先在聊天时讲出来?这就是说,我根本不会发觉。这就是说,我不会有什么可报告。归根结底,这是一个相当不坏的出路……只是……

    “难道不写这张纸就不行?”

    “这是规矩。”

    我叹气,我用其中小小的保留条件安慰自己。于是我就在出卖灵魂的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为拯救肉体而出卖灵魂的文书。结束了?可以走了?

    唉,不行。还有“不泄露”具结呢。不过在这之前,他还要求在刚才那张保证书上加点东西:

    “您还得选定一个假名。”

    假名?……哦,代号!是的,是的,情报员都必须有一个代号!天哪,我滑下去得多么快。他究竟把我赢了。几个棋子一挪动,立即将死。

    全部想象力离开了我的变空了的头脑。我本来随时都能给上十个主人翁想出姓名。现在却一个代号也想不出来。他好心地帮我出生意:

    “比方说,维特罗夫,怎么样?”

    于是我在保证书末尾捞出个BETPOB(维特罗夫)的字样。这六个字母在我的记忆中烙出了耻辱的凹痕。

    我确是曾想和人们一道去死!我曾准备好了和人们一道去死!我怎么落得这么个结果?我怎么留下来和狗一道活着?

    特派员把我的保证书锁进保险箱——这是他今天晚班的工作成绩。他很客气地向我说明今后不要到他办公室来,这会引起怀疑。看守员谢宁是带着任务的人。所有的报告(告密材料)都可悄悄地经他转交。

    这小岛就是这个办法:先揪住小爪子。

    在那一年我恐怕还没有在这个边缘上止步的本领。既然没能抓紧马鬃,马尾巴也抓不住的。滑开了头必然会顺劲滑下去。

    但是有种什么东西帮助我止住了下滑。谢宁一见面就催问:喂?喂?我两手一摊说:没听见什么呀。我和盗窃犯们素来格格不入,没法和他们接近。这时好像有意和我作对似的:本来一直没有人逃跑,忽然一个小偷从我们这个劳改营逃走了。谢宁坚持说:那么你就报告别的情况!作业班里的情况!工棚里的情况!我咬定说:别的事情我没有答应!(况且已经快到春天了。)我只做过一个非常局部性保证,这总算是我的一个小小的成就。

    这时候部里下来了专用通知书,我被提出来送到“沙拉什卡”(天堂岛)。事情就这样对付过去了。我再没有签过一次“维特罗夫”这个名字。但是今天我一遇到这个姓,还是不由得缩头缩脑。

    噢,多么难哪,要想成为一个人是多么难!即使你经历过火线,挨过轰炸,踩响过地雷,这还仅仅是勇敢的第一步。这还不是一切……

    许多年过去了。“沙拉什卡”也呆过了,特种劳改营也蹲过了。我一直表现得独立不羁,愈来愈放肆,从此再也没有受到行动科的青睐,我习惯了心情愉快的生活,因为我的档案上已经打上了“不可招募”的成色戳记。

    我被送到流放地。我在那里差不多住了三年。流放地人口已经开始减少,有几个少数民族已经放走了。我们这些剩下的每次去警备司令部登记,一路上已经是有说有笑。“二十大”已经开过。一切似乎都已经永远结束了。我正盘算着一旦获释就回俄罗斯的快乐的计划。一次,我刚走出学校大院,忽然一个衣着讲究的(穿便服的)哈萨克人很亲热地称呼我的本名和父名,把我叫住,并且赶上来跟我握手问好。

    “我们去谈谈!”他温和地朝管理处方向扭扭头。

    “我得吃午饭去。”我躲开他。

    “晚上有时间吗?”

    “晚上也没有。”——(没有工作的晚上,我写小说。)

    “那么明天找个时间?”

    这家伙缠上了。只好约在明天吧。我想大概是要谈我的案子的复审问题。(那时候我办了一件傻事:学着正统派的样子给上头写了一封申诉书,这就是说,把自己摆到了乞求者的地位。国家安全部门不会放过这件事!)但是庄严地坐在区内务处长办公室里的是省里来的行动特派员。他把房门销上,显然打算做一次长达数小时的谈话,再加上他的俄语讲得不地道,这次谈话将是十分费事的。谈了快一个钟头我终于弄明白了,他不是要复审我的案子,而是要吸收我当眼线。(显然随着部分流放者的获释,眼线干部变得稀少了。)

    我觉得又可笑,又可恼;可恼是因为连半个小时对我都是宝贵的;可笑是因为这样的谈话在一九五六年的三月听起来就像用刀子在菜盘里横着切食物那样不对路。我试着用轻描淡写的形式向他说明其不合时宜,——但毫无效果,他像一只认真的叭喇狗,咬住就不松嘴。任何松动的风吹到地方上总要迟三五年,甚至十来年,只有收紧的风才会一眨眼工夫就传到下面。他还完全不懂得一九五六年将意味着什么!我提醒他,内务部都撤销了。但是他兴高采烈地证明,克格勃和它是一样的,人员还是那些,任务还是那些。

    到了这一年,我对他们的光辉的机关已经形成了满不在乎的态度。我觉得现在让它去见他们该见的东西是完全符合时代精神的。我丝毫不害怕这对我个人有什么直接后果——在那光辉的一年也不会有什么后果。现在扬长而去,把房门砰地一声带上,该多痛快。

    但我想到:我的手稿怎么办?它们整个白天都放在我的小茅舍里,只有一把防君子的小锁把门,里面只设了一点小小的机关。每天夜里我取出来写作。如果我惹恼了克格勒,他们准会来找我的茬儿,抓点什么有问题的材料。要是突然被他们发现怎么办?

    不行,必须和平解决。

    噢,国家呀!噢,可诅咒的国家呀!在这里,在它最自由的几个月,一个内心最自由的人竟不能允许自己和宪兵们吵一架!……他竟不能把心里想的全部朝他们脸上抖出来。

    “问题是这样的,我有严重的病。我的病不允许我到处去打听。我的麻烦事够多了。我们谈到此为止吧!”

    这当然是可怜的托词。可怜,是因为我承认他们有收买人的权利,而这正是应该给予嘲笑和否定的。跪在地上的拒绝。

    可是他仍不肯罢休,不要脸的东西!他又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证明一个重病人也应当跟他们合作!……但是看到和我实在说不通,就想出了另一招:

    “你有富余的一份证明吗?”

    “什么证明?”

    “证明你病成这样的。”

    “证明……有”

    “那就把证明拿来。”

    原因是他需要工作成果!一个工作日的成果!说明对象还是选得正确的,只是原来不知道这个人病得这么利害。他要证明并不光为看看,而是为了钉进档案,了结这桩公事。

    我把证明交给了他,彼此清帐。

    这是我国半世纪以来最自由的几个月!

    要是这个人没有证明呢?

    特派员的本事就在于一下手就选准合适的钥匙。西伯利亚劳改营里的一个精通俄语的(正因为这一点才选中了他)波罗的海沿岸人y被叫去“见营长”。可是坐在营长办公室里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鹰钩鼻子大尉,他有一双有催眠力的眼镜蛇的眼睛。“把门关牢!”他很严肃地警告,好像敌人马上要闯进来,同时用两只冒着火光的眼睛从蓬松的长眉下死死盯住y,y精神上马上被压倒了,觉得什么东西烧着他的皮肉,掐着他的脖子。在传唤y以前,大尉当然收集了有关他的一切资料。还没见到人就已断定第一、二、三、四号钥匙全不管用,合用的只有最后的也是最利害的一把。但他仍然先用刺入的目光对准y的尚未浑浊的、毫无防护的眼睛注视几分钟,以便进行目测的检验,同时使他丧失意志,把立刻要压下来的东西事先无形地举到他的头上。

    特派员只在一个短短的开场白上花费了一点时间,但他不是用抽象的政治课的语调说话,而是用很紧张的口气,好像讲的是马上或明天就要在他们劳改点里爆发的事情:“您知道世界划分成了两大阵营,其中一个必败。我们确定不移地知道是哪一个。您知道是哪一个吗?……所以如果您想活下去,您就应当脱离注定灭亡的资本主义海岸,游向新岸。您知道拉齐斯的《走向新岸》吗?”——他还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眼睛一直虎视眈眈地望着对方。当他最终地确定了钥匙的号码以后,便用令人不安的深沉口气问道:“您家里的人怎么样?”他能随口说出他家里人的名字!他记得每个孩子的年龄!这表明他已经和家属打过交道,这太严重了!“您当然懂得,”他开始实施催眠术。“您和家属是一个整体。一步走错,您就完了,您的家属马上也完了。我们不会让叛徒家属(他的声调逐渐提高)生活在健康的苏维埃环境里。现在您在两个世界之间,在生与死之间做选择吧!我建议您承担协助契卡行动科的义务!如果拒绝,您的家属马上全送劳改营!大权在我们手里(他说得对!),我们对于决定了的事没有后退的习惯!(又说得对!)既然我们选中了您,您就会和我们一起工作!”

    这一切对y如晴天霹雳。他没有精神准备,他过去连想都不能想这种事,他一向认为只有坏蛋才告密,哪能料到会向他建议这个?正面打击,没有浪费动作,没有拖延时间。大尉等着答复,瞧,他马上要爆炸,要把一切炸毁!y心里想,他们这些人什么干不出来?他们什么时候饶过谁的家属?他们整家整户地“消灭富农”,连小娃娃也不放过,不是也下得了手吗?不是还当做自豪的事在报上报道过吗?一九四O——四一年机关在波罗的海沿岸各国的所作所为,y是亲眼见过的,他还到监狱大院看过苏军撤退时枪杀的犯人的大堆尸体。一九四四年又听过列宁格勒对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广播。那些广播也和现在这个大尉的眼神一样充满着威胁和散发着复仇的气息。广播声言将来要毫无例外地惩办一切帮助过敌人的分子。那么现在有什么能迫使他们表现仁慈呢?请求吗?没用。非进行选择不可。(y自己也上了关于机关的传奇的当,他还不懂得这一点:这部机器里其实并没有这么完美的协同动作和彼此呼应,似乎他今天在西伯利亚的某个劳改点里拒绝当眼线,过一星期就会把他的家属拖到西伯利亚来。还有一点他不懂得:不管他把机关想得多么坏,实际它要比这更坏。不久以后,所有这些家属,所有几十万这样的家属全都要被送到共同的流放地去毁灭,并不查问他们的家主在劳改营里表现如何。)

    如果只为自己一个人,他可能不会被恐惧所动摇。但是y设想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在淫乱秽行都不用布帘遮掩、六十岁以下的女人得不到任何保护的劳改营工棚里将会如何。于是他动摇了。钥匙选得正确。别的都打不开,这把打开了。

    不过他还在拖:我需要考虑——好吧。考虑三天,但是不许和任何人商量。泄露出去就枪毙你!(y去和一个同乡商量,后来特派员要他写的第一份报告,就是关于这个人的。他就和同乡一块编了一份材料。这个人也认为绝对不能拿家属冒险。)

    第二次去见大尉,y就在魔鬼的契约上签了字,领受了任务和联系办法:不要到这里来,一切通过免除看押的杂役弗罗尔-里亚比宁接头。

    在营内普遍安插这类接头人是劳改营特派员工作的一个重要部分。弗罗尔-里亚比宁在人们中说话嗓门最高,是个快活人,是个颇得人心的人物。弗罗尔-里亚比宁干着点什么不明不白的营生,还有个小单间,并且手里总摸着闲钱。他在特派员的帮助下摸透了劳改营生活的底细和动向,在其中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这些接头人正是维系着整个鱼网的钢绳。

    弗罗尔-里亚比宁指点y说,传递情报要在黑暗的角落(“于我们这一行,顶主要的是机密”)。有时候他也把他叫进自己的小屋:“大尉对你的报告很不满意。你写的东西要能成为这个人的材料才行。现在我教你。”

    于是这个厚脸皮就教起这个两眼无光、垂头丧气的知识分子y怎样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来。但是y的无精打采的样子使得里亚比宁断定需要给这个可怜虫打打气,加一把火!他便改用朋友的口气说:“我说,你的日子也怪不好过。有时候也想买点什么垫补垫补吧?大尉想帮帮你的忙。这些你拿去吧!”说着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卢布的票子(这是大尉出的钱!这说明他们是不必向会计报帐的,也许全国只有他们能这样!)塞给y。

    一见到塞进他手里的这只浅绿色的癞蛤模,眼镜蛇大尉的全部魔力、全部催眠状态、全部束缚、甚至对家属的全部担心都忽然从y身上褪去了:全部发生过的事,它的全部含意都物化为这一张带着绿色粘液的丑陋的纸片,物化为普通的犹大的银币。y已经不考虑家属将会如何,他以一个推开污物的自然的动作把这张五十卢布的票子推开。不解其意的里亚比宁又塞过来,y索性把它扔在地上,站起身来。这时他已经一身轻松,已经是自由的人,既不必再听里亚比宁的说教,也不再受给大尉签的那个字的约束,在人的伟大义务面前解脱了这些纸面的虚伪俗套!他扬长而去!他在营区里走着,两条较快的腿带着他前进:“自由了,自由了!”

    不,还不完全吧。遇到个死脑筋的特派员还会拖住不放的。但是眼镜蛇大尉明白,是笨蛋里亚比宁使错了钥匙,绷断了螺丝。这座劳改营里的触须以后再也没有纠缠过y,里亚比宁见了面也不再打招呼。y这才放宽了心,十分高兴。这时正好把犯人们往特种营里送,他进了斯杰普拉格。他更加以为这次递解之后一切都断线了。

    可是哪有这样的好事!看来档案里留了附注。y在新地方有一回被叫去见上校。“据说您同意过和我们工作,但是没有赢得信任的行动。也许是当时没有向您讲清楚?”

    然而这个上校已经完全引不起y的恐惧。况且y的全家这时候已经和许多波罗的海沿岸人的家属一样被放逐到了西伯利亚。毫无疑问,必须甩脱他们。但是找什么借口?

    上校把y交给一个中尉,要他再做些劝说工作,那家伙快马加鞭,又是威胁,又是许愿。这时候y却在心里盘算:怎样才能最有力最坚决地拒绝掉?

    y是一个开化的、不信教的人,然而他发现,只有用基督做挡箭牌才能防御他们。这样做虽不大有原则性,但确是万无一失的。他扯谎说:“我应当坦白地告诉你们。我受的是基督教的教育,所以不可能和你们工作。”

    这一下就行了!中尉接连几小时的废话一下子就噎住了!他明白事情落了空。“我们用不着你这样的,就像狗用不着第五条腿一样。”他懊恼地叫起来:“你写一张书面拒绝!(又是书面!)就照你说的写,说明你信神仙!”

    看来他们每停用一个眼线都要有一份文书,正如起用时一样。以信基督为借口完全可以使中尉满意;契卡行动人员当中不会有人责怪他了,不会认为还能进行什么努力了。

    不偏不倚的读者是否觉得,他们将会在基督面前四散奔逃,就像鬼怪躲避划十字和早祷的钟声一样呢?

    这就是我们的制度永远与基督教不能相容的原因!法国共产党人纯粹在瞎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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