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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在萨伏伊举行记者招待会的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赤裸裸地自投罗网。我有勒普蒂的支持,M对此一无所知。在采访的前几天,我对勒普蒂宣布,我不能机械地执行他们的计划和指示,这么个服从法我受不了,这会夺走我的全部自觉性。人家会看见我在背书,像听人摆布的木偶。因此我要求给我一个自由的角落,在整体安排中给我留下一丝空隙。我心底深处始终萦绕着失望的阴影和焦虑不安,但我觉得自己能从中汲取某种不合时宜的力量,我的苦恼会骤然转为有文采的抒情诗。我受吕丝和汉克的伤害,我没向勒普蒂坦白我私生活的细节,即使他们已猜到了这些事。我的创伤中蕴蓄着怒火,潜伏着痛苦和力量,必须让它们释放出来。勒普蒂踌躇起来,他非常谨慎小心,他想探测我的真正意图,他不能允许自己令人不快地失去控制。他要求我对他透露我的意图。我回答他说,我没有确切的具体想法,我只是需要自由。他说,他们不能临时安排。我对他发誓说,这不是随心所欲,朝令夕改,而是体现对我信任的必备条件。如果我满足于重复事先准备好的回答,或按他们划好的框框去即兴发挥,那我会成为假人,满口都是假话。本来就有雅娜这个漫画式的假我了,我自己不能再做假我。为了把我从她的轨道上拉回来,使得我同她的形象绝对区别开来,我应该加固自我的这一不可动摇的部分,即无人能抄袭、模仿的特点。否则,用不了多久,我跟雅娜就会变成一路货。一旦我在来回的倒影中消失,一切都变成伪造的,谁还会欣赏我们的演出呢?

    勒普蒂被我的论据说服了。他的利益与我的利益密不可分!我还叫他不要对M提及我的要求。他觉得把我自己的经纪人撇在一边,有点说不过去。我笑笑,说他是我的同谋,不必顾忌M。我这个比较容易做到的亲密表示使他乐滋滋的。我对他微笑,这可是玛阿的笑容,他那沮丧的神情也变得开朗了。这是个好兆头。于是我鼓起勇气,采用大胆、冒险的方式,我对他说:

    “为了雅娜,为了纪念她,纪念您见到她的那天,请您这么干。我想我已猜到她曾经是您的恋人……就是!就是!”

    勒普蒂不动声色。这位先生真是谨小慎微。任凭事态发展,从不立即作出反应。他接受、领会并采取等待的策略。他那温柔的目光盯着你看,脸上表情专注而头脑异常清醒。尽管如此,他还是指责我的想法。他平静地否认自己认识雅娜。他的目光过分温和,我看到他眼里闪着谦恭,显得镇定自若。他终于被打动了,正在斟酌如何表达。我目睹了这一不易察觉的精密调整。他也明白我看出来了。所有这些短暂的调整和难以估计的装假使我们成了同谋。似乎我们的心态都已暴露无遗,它们互相碰撞,互相认可,不必再伪装,不必再互相躲闪。

    我把雅娜这张牌扔在他脸上,把他逼得走投无路,感到无比痛快。我抓住了他,就好比倒扣杯子,扣住了一只在吮吸杯底糖汁的胡蜂。他在我的杯下,继续没事似地在喝糖汁,但他看到了杯子的四壁,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大概也很高兴让我抓住,可能玛阿使他想起他的情人雅娜……我同勒普蒂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没有我跟M关系的那种粗暴,而是粘合在一起,决无不恭之处,一切都可能办到。这是一种复杂的魅力。跟M在一起则立即不可救药。我们从未走出杯子,而是落入圈套,越陷越深。勒普蒂则不同,当我们两入之间有一人掉进陷阱,他就等待,他继续玩他的把戏,但却难以觉察地掀开杯子,露出一丝空隙,一点自由。我甚至不用想法逃跑,心里暗笑,知道另一人刚刚开了个小出口。

    我继续跟马尔科姆接触。精神分析法治疗就是必须时时谈话,至少人家是这么认为的。不能每一回谈话时都发怒,挖儿时的旧疮疤,哭喊,在俄狄浦斯的怪圈中挣扎。在两次发作的间歇期,最好用智慧和敏感充实起来,在重新猛力把犁铧插入封闭的记忆表层之前,最好是心情愉快。

    我突然跟他谈到在电视中偶然看到的片断演出。当然,我十分熟悉这个片断,但我的感觉却像一个偶然碰巧看到的电视观众。我十分惊讶,被我自己演出的画面吸引住了。马尔科姆说:

    “我自己的片断演出……”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不适宜地说“片断演出”,这显得滑稽可笑,不得体。他稳住了自己,对我过分热情地央求说:

    “给我描绘一下这个片断好吗?”

    由于新闻媒体的大肆宣传,他可能已见到过这片断演出,却利用我,还要我再说一遍。这人真不地道。他总是这样,决不冒险。他明知详情却装傻,有时候这种做法还是让我高兴。我通过一定的语调向他显示我并没让他哄住。我描绘快速动作,黑色立方体。我承认立方体的突然出现使我震惊,那只不透明的盒子……不,是箱子……我不知道,我害怕,这太过分了。

    他又重复我的话:

    “那盒子……”

    他本可以重复“箱子”,但他却选择“盒子”。他逮住一个词就随意用。我有点恼火:

    “我不知道,这是个立方体,一个有棱有角的黑盒子。关在里边……看不见里边,可能没有里边,盒子里一片漆黑……有东西在我身上产生很强的磁性,使我十分恐惧,剥得光秃秃的。”

    “盒里的东西是好是坏?”

    我猜中了他的心思。得了,他把一切都搞糟了,黑色立方体的迷惑、诗情画意都给破坏了。我让他知道这一点。他噤了声。我看不见他的脸,我猜想他在笑,面带讥讽。记得当时我跳进水中,挖掘,迷失在黑色立方体的幻觉中……出现坟墓、棺材、腹部的影像……这些幻影绕着生和死转圈。想着想着,我突然本能地喊出了声:

    “当然啰!是我在盒子里。大家都知道这事!我躲在里边。音乐、一片寂静、白色灯光,然后我走出盒子,爬到立方体上面,并发出我那呼叫声。立方体是我叫声的底座,黑色方形的根。这是大地的呼声……是大地的墓穴。我不知道立方体就是黑色的坟墓,是我爱情之歌的模具……”

    我的思路突然中断了,我不再恐惧。我描绘一些图像……“我爱情之歌的模具”。我不再栖息在自己的激动不安上面了。我设想自己是雅娜,或是别的什么人,非常肤浅地谈论自己,说了一大堆废话。因为,对付那黑色大立方体太艰难了,我不得不避开这沉重的话题。

    后来,我想起了我的保镖梅尔和马克。我更喜欢谈论他们两人。我稍缓了口气,他们不像立方体那么可怕。梅尔是金黄色头发,我想他是把头发染成浅色的,太浅了;他不是个大力士,但肌肉发达而鼓突,尤其是个射击好手,他每天都锻炼;他长得很漂亮,有点腼腆,步履优美,是个十分灵活的小伙子,我喜欢看他走路。马克长了一头栗色卷发,瘦长脸,他比梅尔魁梧,并不腼腆,精细而守时;皮肤雪白,目光锐利;他会突然露出十分可爱的微笑,像朵盛开的鲜花,可这种微笑千年难得;他开始发胖了……这两个家伙是雇来作我的贴身保镖的,在碰到一个疯子,一个精神失常的人的情况下……我觉得他们的目光老盯着我,这是职业性的目光。他们在监视,可碰到意外的情况,他们就会改变神情,出神地看起我玛阿来。尤其是马克,我当场抓住他非职业性的目光……梅尔和马克引得璐兴奋异常,她对我说:“他们缠住你了……他们纠缠不休,他们的活计就是纠缠人的!嗯,你看他们时刻警惕,目光锐利地滴溜溜转,四处侦察…像两只猞猁。他们每天为了你练习射击、田径,嗨!练臀肌,我的美人儿!”她啰啰嗦嗦地讲我的保镖,跟我纠缠不清。她想自己跟那两个保镖在一起,这下可好啦。“他们将成为我的奴隶,我的动物。”她说这句话时我直觉得局促不安,仿佛她在抚摸这两只赤身的动物。

    我不知道梅尔和马克的过去。有这个规定,不让我向他们提这方面的问题,劝我避免一切随便和亲密的言行,这会使他们工作分心。我对他们客客气气就行了,我坚持用简便实用的语言。我知道梅尔和马克在楼下门外,在人行道上。我把这告诉马尔科姆·莫瑟威尔。他们隐蔽在一旁,万一有个坏蛋……有个受快速行动刺激的家伙,一个狂热的崇拜者;可能在这城市中某处有个想我的疯子,他只想这事,搜集所有我的照片,不厌其烦地一再听我的唱片,守候着我,筹划他的行动。只是因为这个守候我的陌生人——新闻界所谓的“狂热分子”——酝酿犯罪,梅尔和马克才存在。他们跟他构成一个三角,而我则在围捕的中心。有时候,我们之间离得太近了,他们都能猜到一切,连我最小的一个举动都不放过。比如我上盥洗室去,他们就跟着,在离门口不远处窥伺着。他们知道谁进出我的家,他们比莫瑟威尔更清楚我的具体活动和时间表,我的起床、睡觉、脸色、失眠、饮食状况、拉肚子、我寓所的灯点亮和熄灭、我的房间、我的斜窗板。我从窗口看见他们在马路上,他们靠排除我的生命危险谋生。其中一个抬起眼睛,我躲在窗帘后。有时候我想知道他们两人一起安排在哪儿保护我。M照料一切,照料我的精神。他刺探、侵犯。璐、勒普蒂、吕丝都在不同程度上超过了我内心生活的界限。但梅尔和马克,他们两人决不跨出那一步,因为他们是我的保镖。如果有个疯疯癫癫的人侵犯我,他们就替我承受刀砍或挨枪子儿。他们应代我流血。他们是花钱雇来替我去死的,担负起死亡是他们的职责。我思忖他们是否清楚这一点,他们对此是否好好权衡过。他们扑向我的身体,拿自己的身体当掩体,替我去死。想到这我就惊慌不安,十分恐惧,这太可怕、太残酷了。多高昂的佣金都无法抵偿我保镖的丢命。呆一会儿我要出门,我牢记设计好的一系列动作,司机打开车门,梅尔和马克站着,马克贴近我站在人行道上,目光来回巡视;他那肌肉发达的动作十分漂亮,像张着翅膀旋转。梅尔在汽车的另一侧,监视着街道。我上车,嗨!一下钻进了车。梅尔和马克坐在后面,我坐在中间,他们簇拥着我。璐说:“你的护守天神……”哪怕我肚子咕噜咕噜叫,他们都听得见,同样,我听听得见他们的咕噜声。他们两人都没有结婚,是独身护守天神。璐明确指出:“他们的妻子就是你!”“他们的公主……你有时候是不是由于他门长期保护、贴身守卫而想要其中的一个?你们摩肩接踵的,你闻到漂亮小伙子的汗味,你看到他们的举手投足……”这个璐真使我厌烦。

    “她是不是提出过可笑的问题?”

    马尔科姆却来了精神。我回答他:

    “他们的气味不同。梅尔搽香水,这很明显,他散发出香气。马克则搽酸味的除臭剂,这气味慢慢地蒸发,因此闻得到他皮肤和腋窝的气味,但味儿不重。梅尔的气味比马克的重。他们两人紧挨着,也跟我紧挨着,因此不一会儿,我就不知谁散发出什么气味了。我跟他们混在一起,觉得自己躲藏起来了,我感到放心,也感到幸福。在飞驰在林荫大道上的汽车里,我觉得他们像两尊巨大的狮身人面像,严肃但不失其柔和。”

    “那么性欲呢?”

    他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

    “我有一点点想要梅尔。有一天他举起胳臂去拿书架上一本我要的书,他踮起脚尖,半敞着夹克衫,黑色的T恤衫卷了起来,我看见他的肚子肌肉发达,但十分柔软,呈金黄色,近红棕色的肚脐眼,浅色的汗毛,皮裤带往下搭拉。他让我看见了他那赤裸裸无生气的肚子。后来,冷不防马克冲过来抓起那本书,因为他比梅尔的个子高。从背后看马克弯成弓形,腰部丰满,肌肉发达,臀部绷紧而鼓突,他纵身一跃弯成弧形,脚离地,首先抓住那本书,贴像篮球运动员投篮。他把书给我。梅尔的肚子骤然显露以及马克的跳跃,他们的这种双人舞,这种穿梭舞步,成对的杂技表演,使我对他们的身体感到好奇。一会儿,他们上半身互相扭在一起比武,这种争第一、争谁最强的运动员的淘气,是为了我玛阿……昨天,马克向我袒露的胸肩短促地看了一眼,这种目光不像其他人的那样,不是一个男子正在瞟一姑娘时显出的惊讶目光。不是,而是一种遮遮掩掩的目光,似乎不愿暴露他想看什么。一种有点冷冰冰,假装机械的目光,这目光却在他的角膜后面探测。我想梅尔和马克都料到了什么事情。由于他们经常出其不意地突然到来,由于常接近我,打入我的缺口,我认为他们中的一个已猜到可疑之处,猜到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我闭口不说了。

    “什么事?出了什么毛病?”

    莫瑟威尔,他也坚定地、温柔地追踪好运气。我从未告诉过他我那受伤的双乳。现在我想告诉他,给他看,在他的眼皮底下解开衣服。自我崩溃、溶化、枯萎,刺痛自己,我不再说下去了。他也沉默不语。后来我说:

    “梅尔或马克以为看见或己看见我的伤疤,我乳房开刀的伤疤。”

    马尔科姆·莫瑟威尔一言不发。他不想使自己狼狈。他停了一会儿,松弛一段时间,显然是在领悟我的话。我真怕他再重复一句“开过刀的”。如果这样,我会恨他,鄙视他的。但他没有重复,他很明智,懂得及时停住话头。于是我继续说,我的脑海中冒出一个荒谬的类比。

    “有时候我冒出梅尔和马克保护我两只受伤乳房的念头。他们站在两旁好像阻止别人观看它。他们负责我那受伤的乳房。对……他们几乎代替了它。一旦有什么疯疯癫癫的人跳起来要刺杀我,梅尔和马克将耸立在我胸前,构成两块挡箭牌。而我那招来袭击的乳房却在他们格斗时熠熠生辉……马尔科姆·莫瑟威尔,您认为怎么样?这种想法是不是相当古怪?刹时,在被刺伤的守护天神身后,我重新获得了力量,我还是洁白无瑕的玛阿。马尔科姆·莫瑟威尔,我能继续活下去,我的保镖,这两个可怜而漂亮的小伙子,他们甘愿为我而死!可您呢,我付钱让您做比他们安全得多的事,您几乎没有给予什么。我甚至看不到您的身躯。您始终沉默寡言,避不见人。可您极为精明,您远比每天救我命的梅尔和马克会权衡得失。马尔科姆·莫瑟威尔,您真有两下子!您这种非同寻常的表现把我压垮了。这不公平。您的沉默使我痛苦,它钻进我的胸膛,揭开了我所有的疮疤。我的血在哗哗流淌,马尔科姆,玛阿在流血。马尔科姆,这样不好。如果梅尔和马克知道这事,他们会把您当作埋伏的猛兽、精神不正常者、手拿匕首的窥伺者,这窥伺者因单相思而发了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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