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知道为什么抓你们进来吗?”
“我们就是经营人员,我们是被聘来的。我们确实没有参与赌博……”总经理面神情沮丧,万般委屈。
“告诉你啊,你们是以营利为目的,开设赌场,聚众赌博,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
303条的规定,你知道你们这个事要判的话能判多少年吗?”
“我确实不是组织者,我是打工……”
“你是不是总经理?”
“是,可我是……”
“总经理不是组织者是什么!”
“我们才来不到一个月,我们来之前也不知道这个酒店……”
公安打断他:“开设赌场、聚众赌博,或者以赌博为业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以罚金!”
另外一间屋子里,潘玉龙也在接受审讯,他似乎发起了高烧,打着摆子,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公安人员显然以为他是吓坏了:“发什么抖呀?害怕啦,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你叫什么名字?”
“……潘玉龙。”
公安头都不抬,边问边记:“哪儿人啊?”
“淮岭市人……”
“什么时候来的?”
“好像是……我记不清了,一个月前吧。”
“来干什么?”
“来玉海大酒店工作。”
“担任什么职务?”
“客房部经理。”
“谁派你来的?”
“万成饭店管理公司。”
“万成饭店管理公司在哪儿啊?”
“在银海。”
“在银海哪儿?街道,门牌号,具体说清楚。”
“银海市……新,新丰大道,宏源小区,十三号楼。”
“知道为什么抓你进来吗?”
经过一夜的审讯,潘玉龙被释放出监,他踉踉跄跄地走进一家门脸简陋的小诊所,躺在一张肮脏窄小的床上,医生摸完他的肚子,坐回桌前,先问:“你现在身上还有多少钱啊?”潘玉龙吃力地从床上下来:“还有……100多块。”医生皱皱眉头说:“噢,那你先拿点药吧,先回去休息,把药吃了再看看吧。”潘玉龙看着医生在处方单上潦草地写下药名。
真实组合的舞蹈训练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汤豆豆双手优美地举起,她的手腕上已带了那只绣着兰花的护腕。强烈的音乐随即奏响,“真实”组合的男孩女孩舞蹈起来,舞步整齐,配合默契。五个少年将双手高高举起,手的造型优美动人。
阿鹏依旧每天排练后送汤豆豆回家。摩托车的引擎声自远而近,在小院的门口停了下来。汤豆豆下车走进小院,阿鹏目送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驾着摩托“轰隆”离去。
汤豆豆走上楼梯,身心怅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回廊,她在自己的门前站了一会儿,没有进房。她走到潘玉龙小屋的门前,靠着门坐了下来,仰望天上的星斗,陷入默想遐思。
而此时的潘玉龙正满面病容走在一条肮脏的街道上,抬头看到不远处有个残破灯箱,上写“旅社”二字,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潘玉龙病倒在这家异乡的小旅馆里。
七八人合住的一间客房,此时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紧紧地裹着肮脏的棉被,面无血色,口唇焦破。
一个服务员走进屋来给他倒水,事务性地问道:“你好点吗?喝点水吧。”
潘玉龙双目紧闭,没有声音。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呀!要吃的话,拿钱我帮你去买。”
潘玉龙双眼微开,但无力出声。
“你们家在哪儿啊?你们家人知道你在这儿生病了吗?”
潘玉龙微微摇头,喉咙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我不要紧……”
一辆豪华轿车在万乘大酒店门前停下,黄万钧带着他的两个部属从车上下来。他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酒店大门上悬挂的横幅——“欢迎韩国时代公司高级商务代表团”,然后若有所思地走进酒店大堂。
黄万钧略略止步,看着那几位酒店干部陪着几位韩国人向电梯厅走去。他的一位随从在他耳边轻轻说道:“那就是韩国时代公司中国区的总代表林载玄,跟他说话的是万乘大酒店的公关部经理,是个香港人。”黄万钧没有说话,带着随从,朝酒店的另一个方向走开。
黄万钧带着随从走到一个会议室门口,酒店的服务生恭敬地为他们打开房门。刘迅和“真实”舞蹈组合的成员们,早已坐在会议桌前恭候,看见黄万钧等人到场,全都拘谨地站了起来。
盛元银海公司的策划部经理将一份合同推到了汤豆豆等人面前,汤豆豆和她的伙伴们互相看看,心情似乎都有些激动。
刘迅从旁说道:“这就是那份广告合同,里边的条款我都看过,没问题,签吧。”
从汤豆豆开始,继而东东、李星、王奋斗和阿鹏,男孩女孩们依次坐过来,在合同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他们显然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情,连把名字签在哪里都要由盛元公司的工作人员一一指点。
“砰”的一声,一瓶香槟酒打开来了,泡沫喷涌。酒店的服务人员端上酒杯。五个少年全都愣着,谁也不敢主动伸手。刘迅连忙低声提醒:“拿酒啊,快点!”
黄万钧首先举杯,发表祝辞:“我希望,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一个中国最有特色的服饰广告,出现在全国各地的电视当中,预祝你们成功!”
年轻人也举起了酒杯,既局促又兴奋地将杯里的香槟饮下。
玉海县城小旅馆里,潘玉龙依然病在床上。
同屋的住客已经回来了,看着潘玉龙迷迷糊糊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忧,七嘴八舌地劝道:“小兄弟,你还是得去医院看看啊,这么拖着不行吧。”
“再不退烧,恐怕就烧出其他病来啦……”
“哟,他还没退烧啊,再烧不行啦,去医院吧去医院吧……”
“真实”舞蹈组合的成员们举杯狂饮,彻底放松了签约时拘谨的表情。李星把一大口啤酒吞下肚子,眉飞色舞得意忘形。“这么大的公司……咱们做了这么大公司的广告,将来咱们走到哪儿去,肯定就都能有人认识咱们了!”
“郭富城就是先给一家公司做产品广告,才被影视界发现的。”
“何润东也是!”
“还有几个人,也是靠做广告红起来的,你们知道是谁吗?”
“谁呀?”
“咱们呀!”
大家一阵欢笑,一起碰杯喝酒。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阿鹏都笑得额头放光。
李星意犹未尽:“没错!将来深红酒吧要请咱们回来,咱们还不回来呢!”
又一阵欢笑。
小旅馆冷冷清清,潘玉龙依然病在床上。同屋的人各自睡了,向他床前俯身探看的,只有窗外的月亮。
旅店的老板让服务员领着走了进来,拉开电灯,走到潘玉龙床前,用手捅他:“咳,你怎么样啦小伙子,你可别死在这儿!你们家到底在哪儿啊?我们能不能跟你家里联系一下啊?你家有没有电话,或者你还有什么熟人朋友没有啊?”
服务员对老板说道:“您看,他光这么睡,两天没吃东西了,可能是没钱了吧。”
旅店老板好像也很无奈:“你是不是没钱了?有钱你得看病去,没钱你告诉我个电话,你告诉我找谁,你不能连个朋友都没有吧!”
潘玉龙终于艰难地开口出声:“大叔,你帮我打一个电话吧……”
“139……1707……汤豆豆。”
阿鹏骑着摩托车送汤豆豆回家。
阿鹏目送汤豆豆上楼,然后驾车离去。
汤豆豆微醉着走上楼梯,手机响了,汤豆豆接听:“喂,你是哪儿……什么,潘玉龙?”
汤豆豆的脚步在楼梯上蓦然停住,片刻之后,她返身跑下楼梯,向小院外面跑去。
夜深人静,潘玉龙梦见汤豆豆在跳舞。
舞步急促,踢踏震耳,天地间似乎都在同一个节奏中震动不停。
汤豆豆青春亮丽的脸上,偶尔露出迷人的笑容……
潘玉龙加入了汤豆豆的舞蹈,两人溶入了同一节奏,那节奏有如生命的脉搏,强烈得直击人心!
潘玉龙在舞蹈的高潮中蓦然惊醒,汗流满面,强烈的音乐和光线倏然消失,扑面而来的只有无边的夜幕。
天亮了,旅店的老板带了几个服务员走进潘玉龙的房间,房间里的客人大多已经出门。老板指使服务员将潘玉龙从床上扶起,强行把他架下床铺。
“小伙子,你不能再躺在这儿啦,你得上医院去!你朋友到现在也不过来,你在这儿出了事就不好办啦。你出了事我们可负不了这个责任,你还是上医院吧!”
潘玉龙没有力气挣扎,任由几个服务员连搀带架拖出小屋。
旅店老板喋喋不休:“你上医院出什么事医院负责,对不对。你要死在我这儿了,我这生意可就没法儿做了,我这厢给您作揖了,给您作揖了……”
服务员们架着潘玉龙走向旅店走廊的出口,那个出口被窗外的一束阳光照得刺目。潘玉龙迷迷糊糊的视线被那束阳光吸引,他隐约看到阳光中站着一个金色的人影,那人影缓缓向他走来,缓缓向他跑来,他认出那就是他梦中的舞蹈女神,正用优美的奔跑迎面扑来。
潘玉龙伸出一只手来,像摔倒前想要抓住什么。汤豆豆伸开双臂,一把将潘玉龙瘫软的身躯抱在怀里。旅店老板和服务员们全都愣了,他们看到这对年轻人的脸上,全都淌下激动的泪水。
火车疾行,穿越平原和山岭。
面色苍白的潘玉龙歪在汤豆豆怀里,在火车的摇摆中昏睡。
汤豆豆用一只手臂搂着那个因病重而备显委靡的肩膀,清澈的眼神中透露出母性的温暖和怜爱。
火车呼啸,载着他们远远地离开了荒凉的玉海。
终于回到了银海,潘玉龙躺在汤豆豆的床上,沉睡依然。汤豆豆端着一碗中药从外屋走了进来,她放下碗,轻轻摇醒潘玉龙,然后扶着他,喂他慢慢将药喝下,又轻轻地让他躺好,为他盖好棉被。
白天,潘玉龙坐在床上,背靠枕头,慢慢吃着汤豆豆熬制的米粥。汤豆豆把一些肉松倒进潘玉龙的碗里,用匙搅开。她看着他把粥吃进嘴里,看着他脸上的气色渐渐回缓。夜晚,潘玉龙躺在床上,汤豆豆为他点着眼药。眼药象眼泪似的滚出眼窝,汤豆豆笑着用毛巾擦净。潘玉龙放松头部,尽量配合着毛巾的移动,但是他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汤豆豆的眼睛。
汤豆豆顽皮地笑笑,用手把潘玉龙的眼皮抹下:“睡觉!”
汤豆豆的用心护理下,不出几天,潘玉龙已经能够大口大口地吃面了,汤豆豆欣慰地看着,看得出潘玉龙胃口已开,脸上血色复然。
病床上躺久了的潘玉龙特别心急,病刚刚有起色就开始用汤豆豆的拉力器做着扩胸运动,虽然拉力器上只挂了一根弹簧,但大病初愈的潘玉龙还是力不从心。汤豆豆在一旁帮他数着次数,数到七八下之后,潘玉龙已开始有些气喘,汤豆豆笑着将他手中的拉力器拿了下来。
汤豆豆:“得啦,歇着吧,就你这体力,要恢复早着呢。”
早上,汤豆豆扶着潘玉龙走出了房门。他们来到二楼的走廊上,潘玉龙使劲地呼吸着屋外的新鲜空气,心里畅快无比。
这一天碧空如洗,空气透明得可以极目远舒。他们的目光越过安静的小巷,摇向那一片层层叠叠波浪一样的屋顶,摇向天边的万千高楼大厦。形单影只的白云和成群结队的鸽群把蓝天点缀得明媚而又开阔,潘玉龙和汤豆豆笑逐颜开,他们眺望着城市的远景,心情就像蓝天白云和振翅的鸽群那样,明快而又兴奋。
慢慢地潘玉龙的拉力器已经安装了三根弹簧,潘玉龙的体力显然接近复原。
汤豆豆从门外进来,潘玉龙停下扩胸运动,气喘嘘嘘地问道:“你去哪儿了?”
汤豆豆往里屋走:“拉多少下了?”
潘玉龙:“十八。”
汤豆豆拿出一只杯子给自己倒水,喝了一口,说:“继续拉。”
潘玉龙重新开始,嘴上也重新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汤豆豆没答,她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换了一个杯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白纸黑字加红印的字条,字条上托着潘玉龙今天该吃的药。
她把杯子和托着药的字条放在桌上,说了句:“吃药。”
潘玉龙把字条上的药粒倒进口中,用水吞下。他的眼睛从字条上无意扫过,目光忽然凝固。
“这是什么?”他问。
“你的病也快好了,这是我送给你的一份礼物,祝贺你大难不死。”说完,她转身走回了卧室。
潘玉龙手里拿着的,是一张旅游学院的学费收据,他面含惭愧地走到卧室门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个礼太重了,我不能收。”
“听说你们学校还请了外教,专门给你们大四的班级讲课。反正学费我已经交了,交了就要不回来了。”她喝了一口水后又补了一句,“去不去随你吧!”
“我说过,我想要一个真实的奋斗过程……”
汤豆豆打断他:“你应该相信你自己,你得到的东西,一定是真实的!”
潘玉龙沉默了,他从汤豆豆的目光中看到真情,得到鼓舞。他慢慢地走到汤豆豆的面前,伸开双臂抱紧了她。
潘玉龙终于又坐在了宽敞明亮的阶梯教室内,一名外籍教师站在讲台上授课,黑板上用英文写着“联盟与求异——中国饭店业的困境与出路”。
外籍教师用一口流利地英文开讲:“全球化使中国饭店业的发展趋势渐渐明朗,要么加入国际品牌的连锁,要么就必须追求差异。连锁酒店比单体酒店的经营成本要少百分之十二,形成难以弥补的压倒性优势!战胜连锁优势的最有效途径就是求异!就是要以特别的文化概念、产品品种和服务特色来吸引客人,文化差异和经营差异也能够对顾客产生强大的引力……”
潘玉龙听课的神态专注认真,阳光从透过教室的窗子,把空气中细小的颗粒镀得灿烂金黄。雾状的阳光在潘玉龙年轻的脸上,映出一派重生的喜悦与庄严。
“真实”舞蹈组合正随着编舞老师击出的节奏舞步昂扬。汤豆豆的红裙飞卷在四个男孩的身影中央,脸上洋溢的幸福与快乐,仿佛眺望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
一阵摩托车的轰鸣打破夜晚的宁静。摩托车的声音停在了小院门口,潘玉龙走出屋子,随即听见了楼梯上一阵欢快的脚步。
汤豆豆跑上二楼,看到潘玉龙站在走廊上,她一句话没说就径直走进了潘玉龙的小屋。
潘玉龙也跟着走了进去,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汤豆豆仰面朝天倒在潘玉龙的床上,说:“累死我了。”
潘玉龙站在床前,看着她:“那你就早点睡吧。”
汤豆豆闭着眼睛:“我起不来了,我今天就睡这儿了。”
潘玉龙愣了一下:“啊?”他面露怯色,呆立床前,一时不知所措。
汤豆豆睁眼看了他一下,有气无力地说:“瞧你吓的,你叫我睡这儿我都不睡,我还怕你非礼我呢。”
潘玉龙看着她昏昏欲睡的样子,俯身关心地劝道:“赶快回去睡吧!明天你不是就要去拍广告片了吗?”
汤豆豆的眼睛彻底睁开,似乎想起什么:“广告?……”
盛元服饰的广告拍摄现场选在一座古老的西洋建筑的大厅里。华丽的吊灯,笔直的廊柱,巨大的落地窗,仿佛把时光带回了十八世纪。金色的窗幔随风舞动,被金色滤过的阳光雾般飘弥。大厅的另一端,一座宽大的楼梯向两侧伸展,两尊古罗马神雕守护着梯口,在阳光分割的阴影中凝重地沉默。
从大厅天穹的上方,传来强劲的舞曲,随即而来的,是雍容华丽的踢踏之声。盛装的“真实”舞者,开始用节奏和肢体歌颂着服饰的色彩。坐在升降架上的摄影师随着滑轨上下移动。数架摄影机在大厅的不同方向同时拍摄。在舞者的周围,灯光师们举着炽热的灯光和光板,导演和工作人员在监视器前全神贯注。
镜头内的每一位舞者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汤豆豆衣着深红,始终舞在视线的中心,被强光照射的脸庞浓妆艳抹,忽而妩媚动人,忽而坚定刚毅。每一个表情都散发着未曾显露的艺术气质,让人忽然发觉,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在楼梯中跑上跑下的女孩了,而是控制整个表演灵魂的舞蹈女神。
在盛元公司老板杜盛元家的一间放映室内,病容满面的杜盛元正陷在一个巨大的沙发里
,看着面前大屏幕上放映的广告影片。放映机的光束在他身后明灭不定,让他脸上的神色忽暗忽清。
在华美而又动感的乐章中,年轻的舞者们跳完了最后的舞步。汤豆豆清澈的目光,和舞姿的定格,占据了整个宽大的屏幕。
有人拧亮了沙发旁的台灯,幽暗的放映室亮了起来。可以看清在杜盛元的身边,还坐着一位魁梧的男子,他就是盛元银海公司的总裁黄万钧。
黄万钧微微欠身,倾向如塑像般一动不动的杜盛元,小心地说道:“对这个女孩我们做过详细的调查,我也亲自和她见过一面。她家还住在老城区,父亲母亲都已经去世了,她现在一人独自生活,日常社交也非常简单,主要的朋友就是她那个舞蹈组合里的几个男孩。从我跟她见面的印象看,她的个性比较简单,什么事都追求真实,和这个岁数的其他年轻人相比,好象还保留着更多的热情和幼稚。她现在的收入来源主要是靠在酒吧里跳舞演出,我们了解了一下,每个月大约在两千块钱左右吧。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支付自己的日常生活应该够了。”
杜盛元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始终仰视着汤豆豆定格的表情。屏幕上的女孩目光炯炯,俯瞰着这间空旷的房子,直逼沙发深处那个沉疴不起的虚弱的老人。
放映室的门忽然开了,杜盛元的独生儿子杜耀杰走进了这间光线仍嫌昏暗的放映室里。他站在父亲的身后,疑惑地看着屏幕上那位少女优美的造型。黄万钧或许没想到这位杜家的继承者会在此时突然闯入,神色尴尬地站了起来。
黄万钧对杜耀杰欠身问候:“杜总。”
杜耀杰点了点头,目光却继续盯着前方那个巨大的屏幕和屏幕上那个面目俊美的年轻女孩,良久才把视线移向沙发深处的父亲。他注意到父亲的双眼始终固定在大屏幕上,仿佛陷入了沉思。
杜耀杰的面庞再次抬起,迎住了屏幕上汤豆豆那道如炬的目光,他若有所疑地眯起了眼睛。
终于,杜盛元转过头来,侧目看了一下身后的儿子,面无表情。
杜耀杰这才叫了一声:“爸。”
银海市机场一架飞机从天而降,落在宽阔的机场跑道上。
杜耀杰和黄万钧从机场大楼走了出来,坐上了一辆轿车。
黄万钧面色凝重:“老太太临终前要捐的那笔钱,我已经送到庙山观音寺去了。您看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吗?”
杜耀杰沉着脸,不答反问:“老头叫你回渝城有什么事吗?”
黄万钧答道:“啊……问了问银海分公司的情况。”
“没谈银海开发区的那块地?”杜耀杰又问。
“没有。开发区那件事,不是交给您全权负责了吗。老头现在的身体,恐怕也管不了这种事了。”
“银海开发区的这个项目,你们一定要抓紧办理,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个项目给拿下来!”
黄万钧点了点头:“好。”
杜耀杰继续说:“另外,万乘大酒店股权收购的事,你们要和对方尽快签下一个文件来。暂时签不了合同的话,先签个意向书也行。”
黄万钧答道:“其实我们跟对方已经谈得很深了,双方只是在合同文本的具体条款上还有些分歧,不如再等些时间,把合同谈到差不多……”
杜耀杰命令道:“时间不能再等了,你先和他们签意向书吧。”
黄万钧似乎很疑惑:“意向书没什么法律效力……”
杜耀杰态度很坚决:“但对我们拿到贷款却有效力。”
黄万钧迟疑道:“现在……集团公司发展的速度……是不是过快了?以前,董事长曾经……”
杜耀杰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我父亲那套原始积累的办法早就过时了!他们是大工业时代的思维,他们那一代人只懂得产品经营,只知道抓抓产品质量,抓抓销售渠道,抓抓售后服务,一点一点地挣辛苦钱。现在是资本和科技的时代,是金融的时代!要发展、要扩张,必须依靠资本运作。资本并购的规模越大越好做!咱们的项目越多,就越能从银行拿到钱。从银行拿到的钱越多,银行就越得听咱们的,就怕咱们破产!咱们一破产,那钱可就成了银行的坏账了。”
黄万钧仍然疑虑:“您的想法董事长支持吗?”
杜耀杰冷笑道:“现在总公司是我的团队在负责运作。”停了一下,杜耀杰又说:“他已经病了两年了。这两年一会儿住院,一会儿疗养。我妈去世以后,他基本上不大管业务上的事了。”杜耀杰说到这儿再次停了下来,转移话题问了句:“哎,他看了你们新拍的这个广告片说什么了吗?”
黄万钧答道:“没有。”
杜耀杰又问:“他为什么对这个片子感兴趣?”
“……啊,拍广告那个女孩是他过去一个老朋友的孩子,所以他让我把片子带过来看看。”
“哪个老朋友?”
“以前的朋友,已经死了。”
杜耀杰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
盛元集团银海公司的花园内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花园一侧的主席台上,立着“盛元服饰新品发布会”的大幅背板。主席台两翼,摆放着两台大屏幕投影电视,会场内到处悬挂着新款服装的平面广告,广告上阿鹏和汤豆豆飞腾的舞姿光彩夺目。
现场嘉宾云集,每个人胸口都佩带着鲜艳的礼花。众多记者扛着“长枪短炮”跑来跑去,镁光灯的闪烁在各个角落此起彼伏。
盛元银海公司的工作人员则全都忙于记者的安排和嘉宾的接待。很快,主席台两则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盛元服饰的最新广告片。音乐起处,主席台上喷出一片烟雾,“真实”舞蹈组合的舞者们身着广告片中的华丽服装,在烟雾稍散的片刻欢快登台,踏着广告片中的音乐节奏,激情万丈地舞蹈起来,青春、动感、激情被“真实”组合的舞蹈演绎地酣畅淋漓,吸引着台下所有嘉宾的目光。
音乐终止的刹那,“真实”舞蹈组合的表演与广告片上的舞蹈同步结束,舞者们的亮相造型赢得了满场喝采。
在这片开幕序曲的掌声中,万盛集团银海公司的策划部经理走到台上,宣布新品发布会现在开始。
杜耀杰和黄万钧等公司高层和几位请来的贵宾排成一排站在台下,和大家一同鼓掌。
台上,策划部经理开始发表产品的广告演讲,而记者们的照相机已经转向了汤豆豆和她的伙伴……
在策划部经理演讲的同时,杜耀杰和黄万钧两人低声地交头接耳。
“银海开发区公园项目的事,开发区管委会和韩国的时代公司已经谈了很久了,听说下一步马上就要着手制作技术性的文件了。”刚说到这里,台下一阵掌声打断了黄万钧的汇报。杜耀杰和黄万钧两人也正过头来,微笑并鼓掌。掌声刚刚停止,黄万钧又将嘴巴凑到杜耀杰耳边。“上周韩国时代公司的中国总代表专门从北京赶过来了,亲自参加了项目的谈判。”
杜耀杰打断黄万钧,小声问道:“这个中国总代表你跟他接触过吗?”
黄万钧低声说:“没有。不过,时代公司银海分公司里有我们一个耳目,所以我们对他们谈判的进程基本掌握。时代公司已经承诺对主题公园一期的投入为七亿美元,开发区承诺提供土地一点五平方公里。二期投入的计划双方还没谈下来。”
杜耀杰疑惑地问:“为什么没谈下来?是资金有困难?”
黄万钧继续答:“不是。据说是因为时代公司的董事局主席金成焕最近突然病重,韩方的谈判不得不放缓了步伐。这事要是属实的话,咱们盛元集团倒是还有机会!”
杜耀杰疑惑地看着黄万钧:“病重?”
黄万钧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轻了几分:“听说已经病危了,估计……”
杜耀杰打断了他:“谁有可能继任?”
黄万钧:“昨天我们在时代银海分公司的那个关系拿来了一张韩国报纸,韩国报纸上的分析说,时代公司的法定继承人只有金成焕的独生女儿金志爱和金成焕后妻生的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两个人,不过据说金成焕与后妻离婚时已向他们母子支付了一大笔财产,并用法律文书约定这个男孩今后不再获得遗产。所以,时代公司董事长的职务由金志爱继任的可能性最大!”
杜耀杰耳朵听着黄万钧的汇报,眼睛看着花园那边汤豆豆和“真实”的几个男孩在与来宾合影。当黄万钧顺着他的视线也把目光投向花园的时候,杜耀杰却冷冷地发出了命令:
“去查一查金志爱的资料,公开的新闻和内部的资料都要!”
花园内,汤豆豆的大红裙子显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她不停地与各类来宾合影留念。阿鹏为她端着饮料,见她偶尔空闲,就端过去给她喝上一口。见又有两位男士拿着相机走了过来,阿鹏连忙再从汤豆豆手中接过饮料,然后默默地躲到镜头外面。
汤豆豆同两位男宾合影完毕,阿鹏随即递上饮料。那边的王奋斗高声呼唤,要阿鹏过去一起照相,阿鹏回身一看,手中的玻璃杯与汤豆豆交接失手,啪地掉在地上,杯破水流。阿鹏和汤豆豆不约而同蹲下身子,想要拣起玻璃的碎片,正在附近的佟家彦连忙快步走来,“不要紧,让我来吧!”
汤豆豆直起身子:“对不起啊!”
“不用客气,你没割伤手吧?”
佟家彦蹲下身去收拾玻璃碎片,直到一个服务员见状过来帮忙,佟家彦才放手站起身来。这时汤豆豆看到了佟家彦胸前佩带的胸牌,上面写着“万乘大酒店”五字楷体,竟然惊喜地忘了道歉:
“您是万乘大酒店的?”
佟家彦礼貌地点头:“是的。今天这个冷餐会,由我们万乘大酒店负责承办。”
汤豆豆迟疑一下,说:“啊,我有个好朋友,特别想考万乘大酒店!您知道考万乘大酒店都需要什么条件吗?”
佟家彦微笑着反问:“你的朋友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朋友就是学这个的!他在银海旅游学院学饭店管理,马上就要毕业了!”
听见汤豆豆说到潘玉龙,阿鹏站在一边,不甚高兴地听着他们交谈。
“噢,他叫什么?”
“他叫潘玉龙。”
“男的?”
汤豆豆点了点头:“对。”
“既然他学的就是这个专业,毕了业直接来考就行。或者这样,你可以让他来找我,怎样报考,我可以告诉他。”
汤豆豆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她高兴地说:“那太好了!那……您能不能帮他说两句好话呀,您是经理吗,听说万乘大酒店很难进的,没有关系很难进得去的。”
“不会,只要条件许可,考得上,就进得去。你让他先找我吧,我可以帮他找人事部门说说,你看好吗?”
汤豆豆很高兴,感觉找到了后门:“那太好了,那他怎么找你啊?”
佟家彦递上了自己的名片:“这是我的名片。”
汤豆豆看着名片:“噢,你是万乘大酒店行政楼的经理啊!”
潘玉龙在图书馆楼下的一部IC卡电话前给父亲打电话:“……那医生怎么说啊?什么?肺心病?要紧吗?”潘玉龙显得焦急起来:“既然要紧为什么让我妈出院呀?”父亲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潘玉龙的语气立刻低落:“爸,您别
东东和刘迅几乎异口同声:“现代舞蹈协会。”
刘迅随后补充说道:“是现代舞蹈协会和几个电视台联合搞的。据说还有好多参与单位。初赛就在银海,复赛在省里,总决赛要到北京去。”
黄万钧转脸对坐在一边的老王说道:“你去打听一下主办单位的情况,都是哪些人在负
责这个事,你打听一下。我们公司可以出一些钱赞助给举办单位,但条件是要保证他们肯定进入复赛。”
刘迅马上面露喜色。“真实”组合的成员们却都愣了,似乎尚未搞懂黄万钧此言的涵义。
黄万钧看着年轻人张惶不解的表情,冷冷地解释:“这没有什么奇怪,现在名目繁多的各种比赛,很难没有任何商业色彩,一旦有,就不可回避交易的原则。交易,懂吗?没有幕后的交易,你们很难得到你们想要得到的名次。”
东东首先点了点头,虽然点得有些沉重,但显然认同这个现实。
其他四个年轻人则互相看看,汤豆豆似乎说出了大家此时的心声:“我们……我们还是想凭自己的实力去参加比赛,我们不想要买来的名次。”
东东和刘迅对视一眼,他们似乎都没料到盛元公司的如此好意,汤豆豆竟会公然拒绝。他们紧张而又尴尬地看了看汤豆豆,又看了看黄万钧。谁也说不清这个局面该如何收拾。
汤豆豆似乎也是一时冲动,说完上句并无下句,屋里难堪地静了片刻。黄万钧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笑得意味深远,回答却简短异常:
“我欣赏你的性格。”
汤豆豆家中光线昏暗,只有一根蜡烛在微弱地燃烧。潘玉龙手拿电筒站在两个搭起来的凳子上面,正在修理屋角高悬的一只配电箱。在这间客厅的桌边,“真实”舞蹈组合的成员们围坐在蜡烛的周围,讨论着白天的僵局和未来的原则。
“咱们现在既然是他们公司签约的形象代表,他们为咱们出钱争取好的名次,提高咱们的知名度,也是为了他们公司的利益啊!这样做何错之有?”
“可用钱来保证咱们进入复赛,我总觉得不太好似的。咱们毕竟是在比赛!要的就是一个真实的成绩,买来的成绩得到了也没劲吧,就算得了第一名,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别太天真了,现在要想进入娱乐圈打拼,就必须做出点声响,要做出声响,就必须花钱包装,比赛也是一种包装的方式啊!文艺圈里的内幕多了,全世界哪个国家全都一样。你自己拒绝这个那就索性不要干这个了,干脆就不要进这个圈儿不就得了。”
汤豆豆发话了:“可你别忘了,咱们当初为什么取了这个名字!那既是咱们的名字,也是咱们的原则!咱们走到一块儿,想要的就是真实和阳光!我们应该坚持这个信念。”
东东见李星始终左顾右盼,便逼问一句:“李星,到底怎么办你也表个态行不行!”
“公司要是真给咱们出了钱,是不是……就算暗箱操作了?”
一直闷声不语的阿鹏突然开口:“当然算了!”
东东还想争辩,声音还未发出,就被潘玉龙从墙角高处发出的声音打断:“豆豆,修好了!”说完,他“啪”地一声拉动灯绳,屋子哗地亮了,屋顶的吊扇也随之转动起来。
灯亮的刹那,东东被忽然通明的灯光闪了一下,他难以适应地眯起双眼,看到每个同伴的脸庞都被灯光映亮。
汤豆豆迎着灯光,眼里露出欣喜的光芒。阿鹏站在她身边,迎着灯光的脸上,挂着神圣和庄严。
汤豆豆的目光投向站在高处的潘玉龙,两人会心地相视而笑。
潘玉龙的声音沉着而又清朗,他说:“怎么样,还是亮着好啊!”
灯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表情,尴尬、犹豫、快乐、坚定。年轻而乌黑的头发被吊扇吹得飞扬起来。真实的信念似乎在这明亮的灯光下蓦然甦醒。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奏响了那首乐曲,《真实》的旋律在此刻备显语重心长。
音乐激昂,舞姿狂热。台下评委审视的目光聚焦台上,“真实”舞蹈组合尽情表演着他们的青春与技巧,踏出的节奏豪情万丈。
“真实”组合的表演渐入佳境,每个动作每段舞步全都娴熟自如。
观众席上,掌声四起,喝彩声声。
“真实”舞蹈组合表演结束,评委们亮起分数。汤豆豆率众谢幕。
旅游学院礼堂里,正在举行毕业典礼,潘玉龙坐在同学当中,脸上的表情自豪而又安详。
潘玉龙上台,郑重地从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台下掌声响动。
排在身后的另一位毕业生走上前去,和潘玉龙一样双手接过证书。
潘玉龙身着学士服,手拿红色的毕业证书,和同班的毕业生一起,在镜头前最后聚集。每个人全都笑容绽放,唯有潘玉龙面目矜持,但他的两只眼睛,还是流露着无尽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