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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1)

    周志明服从地站起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她蓦然感到这一刹那的眼神是那么熟悉,一下子把她心中无数记忆都连接起来了。

    “同志,还不到十分钟,还不到啊,你让我们再说几句吧。”

    “怎么不到?是按你的表还是按我的表?怎么得寸进尺呀,让你见一面本来就已经是破例照顾了。周志明,你先出去。”

    周志明望着她,后退着蹭到通向院内的那个门边上,用背把门顶开,却没有立即出去。

    “同志,求求你了,能不能再让我们谈五分钟,再谈五分钟……”

    “不行,你这人怎么这么赖呀,?”

    “小萌!”周志明突然放大了声音,他终于放大了声音!她的心酸酸的,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你回去吧,好好地生活,再别来了,一定不要再来了,就算最后听我这句话,你自己好好地生活吧。”

    他走了,声音留在屋子里,她双手捂住脸,双肩剧烈地抽动,泪水涌泉一般濡湿了手掌,她用全部力气压抑着哭声,只能听到一阵尖细的鸣响在胸膛里滚动,如同遥远的天籁!

    在941厂,坐办公室的“白领阶级”都在星期天休息,而在车间、仓库卖力气的“蓝领”们则是挨日轮休的,施季虹得轮上七个星期天,才能和卢援朝凑到一块儿。

    碰上这种星期天,卢援朝照例早上九点钟来。今天施季虹家里恰巧很清静,她在里屋一边看书一边等他,萌萌一个人待在外屋,一大早就没听到她的声响。

    萌萌从自新河回来已经三天了。在这三天里,除了爸爸还和她说说话以外,季虹和妈妈全都不理她。萌萌自己呢,也不说话,老是一个人发呆,像傻了似的,看着也怪可怜。

    卢援朝从外屋进来的时候,施季虹没听见他同萌萌打招呼,一进了里屋,他放下肩上的书包就指指外面,问:

    “回来啦?”

    她放下书,轻轻说了句:“早回来啦。”

    卢援朝在椅子上坐下来,没精打采地问:“你爸爸妈妈呢?”

    “我妈腰疼,爸陪她上医院了。”

    他又指指外屋,“净干这种随心所欲的事,你妈能不病吗,没病也得气出病来。”

    “你小声点。”

    “没事儿,她睡着了。”

    对卢援朝的话,施季虹心里是感到一丝痛快的。萌萌的确是办了件触犯众怒的事情,这事眼下虽然还没张扬在外,但以后会不会被劳改农场捅出来,可就是没准儿的事了。厂保卫处那几个凶神本来见了她就老是横眉冷对的样子,要是这件事再让他们知道了,瞧吧,还不晓得怎么狂呢。卢援朝大概也有了这种预感,不然何以会口出怨言呢?他过去是从来不说萌萌坏话的,对于萌萌那个同情弱者的观念,甚至还抱了一种相当理解、相当赞赏的态度。她望望卢援朝沉郁的脸色,问了句:

    “是不是听到谁说什么了?”

    “没有。”

    卢援朝烦躁的表情,更增加了她的疑心,同时也把她自己的心情搞得烦躁起来,忍了忍,她说:“出去走走吧。”

    还不到九点半,外面的太阳已经开始烤人了,出胡同走了好半天,仍然看不到一个卖冰棍的。卢援朝低头不响地只顾往前走,她也不急于找话说,她知道卢援朝是个无事不出门的闷性子,平时要叫他陪着逛逛大街,就像宰他一样,今天之所以老老实实地跟出来,显然是有话要说的。她等他说。

    果然,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

    “昨天下午,厂里保卫处找我谈了。”

    “什么?”虽然是意料中事,但施季虹还是一下子站住了,她胸口一阵跳,表面上却很快镇定下来,“你怎么不早说呀!”

    “刚才萌萌在外屋躺着,我能说吗?”卢援朝突然厌恶地抬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冲她叫喊了,她的火儿也腾地蹿上来,要不是急于想知道保卫处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她非发泄一通不可!

    “找你谈什么啦?”

    “还不是为萌萌!”卢援朝又喊了一声。

    附近没人,她的声儿也狠起来了,“你跟我发什么火儿?”见卢援朝不吱声了,她又问:“他们到底谈什么啦,你直说好不好?”

    “问萌萌是不是有个男朋友给抓起来了,问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周志明的事他们怎么知道?再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连我都没问,问得着你吗?”

    “怎么没关系?我和你可不一样!我在技术部工作,有人就眼红,跟保卫处说我政治上不可靠,和反革命有亲戚关系,不适合在保密部门工作,因为这,连我去年到法国当随团翻译的那些屁事都扯出来了,说我违反外事纪律,在旅馆住了单间客房,那能赖我吗?人家就只有单间了,我们好几个人都住过单间……”

    “你没事就没事呗,扯个没完干吗!”她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跟保卫处怎么说的?”

    卢援朝闷了半天,才说:“保卫处就问萌萌的事来着,我说萌萌和周志明早没关系了,谁知道他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哼,幸亏人家不知道萌萌上自新河的事儿,要是知道了……我真是跟你们担连累,你们家本来就这么不顺,萌萌还不消停点,想干吗就干吗,也不知道考虑考虑别人。”

    她不清楚卢援朝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气不打一处来,仿佛把沉默许久的话都一泻无余地倒出来了,显得反常的暴躁。她甚至也形容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她一向最怕的,最忌讳的,恰恰就是被人看不起,尤其不愿意被卢援朝看不起。家庭无论怎样倒霉,她内心里始终是把自己看得比他优越的,落难公主被樵夫爱上,可公主总归要比樵夫高上一格。现在倒好,连一向持重内向的卢援朝也开始给她甩脸子了,她委屈、气愤!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可冷静想想,这能怪援朝吗?自己爸爸仕途失意,妹妹又找了个劳改犯,谁能没一点怨言,没一点反感?人之常情,实在是难怪的。她竭力在感情上宽容援朝,说服自己。

    在另一方面,她又转念。如果说,卢援朝刚才在她家里数落萌萌的时候,她还感到一丝痛快的话,那么现在,她却不由自主地要钦佩萌萌了,当一个人有难时,仍然被另一个人忘我地爱恋着,岂不也是一种令人心颤的幸福吗?她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卢援朝呢?

    卢援朝似乎还想说什么,看着她的脸色,没说出来。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然后在一片不大的树阴下站住了。也许因为双方心里都需要安静片刻,所以谁也没说话。这是他们以前就有的默契。“冰棍儿——”街对面,有人拖着哑哑的长音儿,由远及近而来,卢援朝这才开口问:

    “买根儿冰棍吧,你吃吗?”

    她疲乏地摇了一下头。

    “今天中午你怎么吃饭?你妹妹现在还管不管做饭了?”

    “这两天我一直在厂里吃,今天回家再说吧,你中午有事?”

    “没有,我和家里说了中午要回去的。”

    这几句话说完,就又没话了,施季虹只好闷闷地说了句:“那你回去吧。”

    卢援朝点点头刚要走,她又把他叫住了,眼睛并不看他,声音低低地说道:

    “援朝,如果,如果将来我们俩当中有一个人倒了霉,另一个会怎么样?”

    卢援朝没有说话。

    她苦笑了一下。

    “季虹,”卢援朝低着头,声音仿佛是从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穴里发出来似的,可在施季虹的感觉上,他的声音却从来没有像此时这么真实过!“我们都是,正常人、普通人、凡人,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我们也同样做不到。人,首先是为自己才活着的,要温饱、要工作、要休息和娱乐、要社交和名誉,都是替自己要而不是替别人要;是自己的生理心理需要而不是别人的。只要能和别人好好相处,能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尊重就行了,但要为别人而过分妨碍和牺牲自己,就超出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本性了。你是这样,我也是,还是彼此都别苛求对方,别要求太高了吧。”

    这段坦诚的剖白,听得施季虹周身寒彻。她并不是害怕自己万一有不幸时会被卢援朝抛弃,她和他谁也不能像萌萌那样至死钟情,这本来就是不宣亦明的事,但是她仍然控制不住一种生理上的恐惧,人生实在太冷酷了!她一面打寒战,一面又要自嘲,她嘲笑自己还是那么迂腐,也许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种让人热血沸腾于长久的东西。就说清明节去十一广场纪念总理吧,大家当初不都激情满怀,高声呐喊地去了?可是,上头一揪一批,不过几个月的间隔,大伙儿还不是你揭发我,我揭发你,搞得变友为仇了吗?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安成那样嘴紧的。可仔细想想,难道能说这些人都是属疯狗的,从此不可交了吗?不,卢援朝说得很对,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是为了自己,或者说首先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

    和卢援朝分了手,她心绪空茫地走回家来。还不错,萌萌已经起来了,正在洗米做饭,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这一眼使施季虹的心忽地软了,觉得妹妹确实很可怜,也很可敬,她甚至后悔这几天过分冷淡了妹妹,未免太残酷,可她也没有说话,径自走进里屋去了。

    在床上稍躺了一会儿,就听见外屋有人敲门。萌萌去开门了,有个女人说了句什么便走了进来。静了一会儿,那人又说了几句什么,萌萌突然低低地哭起来了。怎么了?施季虹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坐起来,想到外屋去看看,走到门口又停住了,她只把门打开一条虚缝,使外屋的声音能清楚地传进来。

    “你要把实话告诉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很苦……”

    “那你,哭也没有用啊。”

    那女人的口气比刚才柔软多了,施季虹把门缝再开大点,能看见那人的后背,一个年轻姑娘轮廓很美的后背。

    “他都说了什么?”

    “他叫我……叫我不要再去了。”

    “他还说了什么?”

    “叫我不要再去了……”

    萌萌压着声音,越哭越伤心,完全控制不住了似的。三天了,这是萌萌回来以后第一次哭出来。那个姑娘等了一会儿,才用一种很慢很深沉的语调问道:

    “你还相信他是好人吗?”

    “我相信,相信,可我不知道,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十五年,那个地方会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他永远不再是他了。”

    “不,不对,不对!如果是我进了监狱,我可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儿。可是他,他会越变越好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公安人员,无论到了哪儿都不会埋没掉他的本色,肯定不会的,我相信他胜于相信自己!”

    施季虹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的嘴里,听到过这样果断自信、这样富于感染力的语言。不行,这对萌萌可不好。她想拉开门,走出去打断她们,可那姑娘下面的一句话,又使她收住了自己的脚。

    “你在农场的时候,是不是有个什么调查组去了?你听别人说过吗?”

    “调查组?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给他写信。”

    “他不一定能看得到,看到了也不一定回信。”

    “那我也要写,我也要写。”

    “听我说肖萌,你的责任尽到了,你不必再等着他了。十五年,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短,只要你相信他不是坏人,永远相信他,也就算没白白和他相处一场了。现在不用再等他了,你可以放心,他是好人,以后一定会得到幸福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那姑娘的声音是非常激动的,连施季虹心里也禁不住一阵颤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联想,她的眼睛竟然微微发潮了,这是为什么?唉……人心不可比,人心不可量。但是,她现在无论如何得出去,到外屋去,叫那姑娘走,告诉她,萌萌现在和周志明没有任何关系了,一点没有!告诉她,萌萌现在该做饭了!

    在自新河农场第八副场长的职位上,马树峰已经呆了将近三个月了,而位于全场最西缘的砖厂,他还是头一次来。

    据场里一个熟人私下里的透露,对他的到任,在场党委常委的会议上甚至连提都没有被提一句,只是在一次例行的场务会将要结束的时候,才向大家草草宣布了一下。尽管他不进常委、在副场长的座次中排在沉底儿的位置,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内定的事情,但是对于一个在市局当了十几年局长的人来说,被冷落到这个地步,显然是连面子也不愿替他维持了。

    对这些事情,他倒很想得开;安排他抓生产,他也心甘情愿。失意遭谴的境遇,一生中亦非一次,而精神上通达乐观并且保持锐意,却是他一直没有丢弃的态度。人,难得的就是荣辱不惊,就怕那种一逢逆境就委靡丧志的软包,没出息!

    近一个月来,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各分场跑。才知道,生产工作在这个农场的位置,和他在副场长中的位置差不多,是次而又次的。在有的分场,他甚至都找不到一个管生产的干部来谈一谈。上个星期他发了通知,开各单位主管生产工作的负责人会议,结果到会的人数不满五成,搞得他连拍桌子的心情也没有了。他简直搞不清这么多头头们整天都在忙什么。昨天,甘向前的突然临幸,才把所有的场领导都牵引调动起来;场部各科室、下面各单位,也都在手忙脚乱地为这位局长大人的视察做着临阵磨枪的准备。

    甘向前从参加军管到现在,到这个偏僻的劳改农场来还是第一次。作为全局实际上的第一把手,居然有闲垂巡至此,无论如何使马树峰感到有些不寻常,直到昨天晚上农场领导向甘向前的汇报会一开,才最后证实了他的猜测。甘向前此行的兴趣,果真是在311案的调查工作上。

    311案调查组下到农场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不知查出什么结果没有。作为前任局长,马树峰是参与了这个案子最初的决策工作的,可调查组到今天也没有找他问问意见,似乎有点不近情理。徐邦呈的脱逃,他是进了市委批邓学习班以后才听说的,初闻时惊讶不已,细一想又觉得绝非偶然。凭甘向前这样的外行挂帅,岂有战而不败的道理?说徐邦呈潜入的目的是破坏批邓,岂不滑天下之大稽?不过,311案的专案组里还混着一个内奸,而且徐邦呈恰恰就是从这个人的手里逃之夭夭的,这一段奇而又奇的情节则是他在昨晚的会上才知道的。真是天下巧事何其多,而事情太巧了,常常反倒让人疑心。他今天早上醒来时还在琢磨,这些年局里不断地进新人,乱世之上,鱼龙混杂,侦查队伍中掺进个别沙子,也非咄咄怪事。但是如果单讲这个案子的话,即便徐邦呈是内部的不纯分子放跑的,也不能就此把指挥员判断上的失误全盘抵消了呀!要是指挥上不出大错,不让徐邦呈牵着鼻子上了仙童山,一个普通侦查员就算有通天的手眼,能放得跑他?见鬼去!

    昨天晚上的会,调查组的同志也参加了。甘向前对农场各方面情况的汇报无大兴趣,而扯起311案的调查工作来,却一句一句地问个不停。调查组不得不喧宾夺主,无形中倒成了311案调查工作的汇报会了。

    “已经审了几次,犯人态度消极抵触,我们准备再审。”

    “那封信的事有着落了吗?”

    “问了,犯人开始说没写过,后来我们向他点破这封信不但他写了,而且还是托他科里那个女的寄出去的,这样一点他才不得不承认。”

    “承认是写给什么人的?”

    “给他爸爸。”

    “哗——”几个知道个中情况的人都笑起来了。

    “他妈的,这个家伙,可赖得很呢,把事情往死人身上推,越这样越说明他有问题。”

    “还有个情况,很可疑,前两天突然来了一个女的找他,到砖厂和他见了一面。那女的走后,他回到工地就打了一个同班的犯人,伤得挺厉害的。”

    “嘴都打烂了。”有人补充说。

    “那女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已经不知去向了。”

    “审他,叫他说!”

    ??嗦嗦,一直扯到晚上十点钟才散会。马树峰心里倒十分不安起来,那个姑娘,是坐了他的车去砖厂的,难道她有什么问题吗?她好像姓……姓史?

    今天早上,他正在食堂吃早饭,狱政科长捧着个粥碗走了过来。

    “马副场长,今天早上甘局长指示,让场部派人跟调查组一起下到砖厂去,陈政委的意思是叫你去,让我通知你一下。”

    “好吧,”他迟疑一瞬,问,“那个犯人叫什么来着?周志明,他的情况,你了解吗?”

    “间接地了解一点。咳,不是个省油灯!”

    “是十一广场事件抓进来的?”马树峰特别要问一下这个。

    “不是,他是刑事犯。他们处办一个什么案子,他把证据给销毁了。”

    马树峰也不禁皱眉头了,“噢?有这种事?”

    看他感兴趣,狱政科长索性在桌边坐下来了,说:“上次砖厂于教导员来汇报管教工作,还专门说了说他的情况,真能把你气死,那个反改造情绪呀,大得没边儿,凭着他在五处学了两套拳脚,前两天无缘无故把一个犯人打得满嘴见红,现在已经把他收到反省号关押了,不收怎么行!”

    “这么野蛮!”马树峰的声音不禁抬高了一点,“他家里是干什么的?”

    “是个高干子弟。”狱政科长苦笑着摇摇头,“五处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这种人,居然还给他入了党。”

    又闲扯了几句,狱政科长走了。马树峰默默地洗了碗筷,然后又一个人默默地往招待所走,心里泛着股苦涩的感慨。一个高级干部的儿子,又做了七年的公安工作,而且还有那么一位漂亮的姑娘在痴恋着他,怎么就会坏到了这个地步呢?家庭的熏陶,组织的教育,爱情的温暖,难道都不能挽回他的恶习吗?他一定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堕落的。人的变迁,有时看上去真是种难以理喻的现象。他虽然没有见过这个犯人,但闭眼一想,脑海里便立即能浮出一张被凶残和颓顽败坏了的亡命徒的嘴脸来。

    到了招待所,和公安部的人见了面。这些人对他的名字当然不陌生,所以十分客气。寒暄过后,他们一起坐上车子,一路往北,直奔砖厂来了。

    看来,砖厂的几位头头已经在路口迎候多时了。这个偏僻的角落,大概还没有被任何市局的干部“深入”过,更不要说公安部前来问津了。他们在砖厂干部颇为隆重的簇拥下,来到一间会议室里。屋子很破烂。

    马树峰没有见过于中才,但是几句话一说,便能认将出来。沏好茶,点好烟,于中才很殷勤地向调查组的人问:

    “怎么着,把犯人叫来?”

    “行,来吧。”

    犯人因为正在关禁闭,没去上工,所以很快就提到了。在这个颇有些恶名的犯人迈进屋门的一刹那,马树峰几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惊奇,犯人给他的头一个感觉,完全是个未更事的孩子;进屋便在指定的凳子上坐下,显得很老实;仔细看,眉眼居然也十分俊秀,只是身子过分消瘦了些,脸也太脏。

    因为前两天已经审过几次了,所以今天一开口便直接介入了正题。看上去,犯人没什么精神,两眼无光,问一句答一句。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你都不知道?不可能!”

    “我就是不知道她叫什么。”

    “我明明听见你叫她名字了。”砖厂的一个戴眼镜的干部插嘴说,“是叫英英还是叫红红,反正是这个音,你还想抵赖吗?”

    “什么?我就是不知道嘛。”

    “不知道?那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难道在大街上?”

    “嗯。”

    “这么说你承认你是流氓了?”

    犯人不说话了。

    审不下去,换一个问题再审。

    “周志明,你说你没有放跑徐邦呈,可又举不出任何证据加以证明,叫我们怎么相信你呢?”

    “我就是没有放。你们说我放,为什么不举出证据来呢?干吗单叫我举?”

    “周志明!你太狂了,这样顽固有什么好下场?无产阶级专政不是拿你没办法!”

    没审几句就和犯人吵起来,简直像泼妇骂街。马树峰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身走了出来。现在,怎么都是这么搞公安啊!

    看了这个犯人,听了这段审讯,凭了一个老侦查员敏锐的第六感官,他对这个犯人是否真的放了徐邦呈,有点怀疑了。而调查组搞到现在,竟连一件像样的证据也举不出来,反倒让犯人问住,然后又吹胡子瞪眼地吓唬犯人,水平实在太差。如果用一句时兴的话来说,他现在甚至怀疑这个调查组的“大方向”是否错了,究竟有多少根据,要跟这个当时只能办办具体事的小侦查员过不去?311案指挥上有没有缺陷,为什么不去稍稍调查一下?甘向前愚昧无知而又独断专行的霸道作风、迎合形势迎合上级的市侩习惯,为什么没人提一句?难道这些就不能造成徐邦呈脱逃的事实吗?

    快到中午了,审讯者们精神倦怠地从房子里鱼贯而出。犯人还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没有放他回去。于中才用细细的声音苦笑了一下,说:

    “怎么样,领教了吧。这种吃了扁担横了心的主儿,你就愣是没辙!”

    在马树峰听来,于中才的苦笑中,是略略带着些得意的成分的。他本来想说几句挑刺儿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换用一种迂回的口吻,说:

    “并不是所有案子都能审出来的嘛,有的,是犯人封供不改口,还有的,是本身就没有那回事,犯人不肯屈招,两种情况都有。我看,上午收了吧,如果需要的话,下午再审,好不好?”

    没人响应他的看法,也没人反对他的提议。对于是否下午接着再审的问题,调查组的几个人似乎都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表情。他们大概对速胜论已经丧失信心了。

    周志明被从屋里叫出来了,低着头,跟在一名干部的身后往监区那边走。经过于中才身边时,突然听到于中才大叫了一声,嗓门细得发尖。

    “站住!”

    几个人围了过去。马树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于中才高声喝斥:“这是什么?人赃俱获,有什么说的!你胆子不小,!”

    他看清了,原来于中才手里摇晃着一张报纸,一张旧了的《人民日报》;他也明白了,是犯人偷了屋里的报纸,塞在衣服里让于中才看出来了。他心里一阵彷徨,偷,实在是可恶的,可偷报纸看,算什么呢?唉——,他甚至觉得这个年轻的犯人,有点……可怜。

    “你真是偷、流、打,五毒俱全!”

    于中才尖锐的声音使人头皮发麻。马树峰心里那样想着,对这种恶骂,就有点觉得不顺耳了,忍不住说:

    “偷张报纸,以后叫他注意就行了。”

    于中才虽然把犯人放过去了,嘴里却叽叽咕咕不知说给谁听,“偷报纸,哼!他这叫习惯,见东西就想拿,不拿手痒痒!”

    马树峰有些忿然了,转脸对身边一位砖厂干部问:“你们不给犯人看报纸吗?”

    “按规定应该给,可报纸太少,队长们看完常常包东西、糊房顶用了,再说他是反省号的,按规定也没报纸。”

    他本来想说,“犯人的报纸应当保证。”但张开嘴的一瞬间,忽又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地位,就是说了也不见得有人听,与其招人一笑,不如咽下不说。他沉着脸,转过身去了,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

    “公安人员啊,你也是有过值得骄傲的历史的……”

    一条细细的带子,微红、耀眼,从眼前掠过,似乎伸手就能触到,可胳膊被什么厚厚的东西重压得麻木了,动弹不得。带子飘忽着远去了,模糊了,却把一片斑斓的彩晕留在眼前,红黄闪烁,像一片缤纷竞呈的春花。这儿是哪儿?十一广场浩瀚的花海?西夹道里静谧的黄昏?还是美丽的湘西,那倚山临水的弹丸小村,那吊脚楼下溅起的晶莹水花?是谁,谁在抚摸我的脸?再重一点儿,爸爸,重一点儿舒服,不,你已经死了,你不在了。“孩子,以后谁来照顾你呀?”不不不!我不需要照顾,我大了,自己搓,自己搓,保证干净。那么你,你还爱我吗?十五年,我都老了,没意思,别爱我,我要哭!……瞧,多好看呀,金光灿灿的带子,闪闪的一缕亮点儿,躲开,别遮住它,队长,教导员,让我看看它吧,别遮住它……你到底是谁?姓田的,我跟你拼了,你我也认识,你还逃跑不逃跑?站住,站住!枪机怎么涂了一层猪油?腻得拉不开栓,站住!哎,怎么是你?你不是肖萌的姐姐吗?那你也是我的姐姐了,你看见徐邦呈往哪儿跑了?不不,他不是我放跑的,我放的是你,可你是好人哪!……

    眼前的黑影移开了,晶莹透彻的亮点又复现,他像一个从漫长的黑夜中走出的人突然见到了正午的艳阳,半开的眼角猛地收缩了一下,意识却从朦胧中苏醒过来。亮点又一次消失了,一个大脑袋逼近了他,一股热乎乎带着烟臭味儿的鼻息直喷在他的脸上,紧接着,一只粗糙的手触到他的脖颈,轻轻摸着,他用力睁开眼,劈面撞进视觉的,是一双干枯的深棕色小眼睛和一对贪婪地开张着的大鼻孔,他恍若觉得自己像个被饿熊嗅舔的猎物,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蓦地从床板上掀起半个身子来。

    “嘿!干什么?吓我一跳。”那人蹦起来,脸上的疤痕直抖。

    “是你?”周志明完全清醒过来。

    “我给你送饭。”林士杰的目光躲闪着。

    他急促的喘息平静下来,脑袋有气无力地歪在墙上,“滚!”

    门外传来丁队长不耐烦的喊声,“林士杰,你磨蹭什么哪?”

    “来啦。”林士杰慌忙应了一声,急急地走了,关死的门上响起一阵上锁的声音。

    “报告队长,昨天晚上的饭他又没吃。”林士杰毕恭毕敬的声音令人作呕。

    “他还说胃疼吗?”丁队长的话音夹杂在一串细碎的脚步声里,渐渐远去了。

    他望见靠门边的地上,放着两只碗,一碗高粱米,另一碗,还是那种不三不四的汤。他想爬起来,却感到全身每一条肌肉都筋疲力尽地松懈着。胃又在隐隐作痛,没有一点食欲。

    斜上方的墙角处,黄昏的残阳把一束金色的光芒从一个冬天插烟筒的墙洞里注入室内,晃在他的脸上。刚才那冥冥梦中的黄带子,大概就是这束耀眼的光柱吧。他努力追索着梦中的一切,做梦,哪怕是一个凌乱破碎的梦,于他也是得到精神满足的最便宜的机会了。

    “嘟——”院子里响起尖锐的哨子声,值日的杂务在大声喊着口令,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响过来,是开晚饭的钟点了。

    他环视着这间反省号,来砖厂的头一天,卞平甲就对他介绍过这间小房子的职能,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亲身领略它了。这屋子只有七八米见方,没有窗户,光线主要从门上一块涂了白漆的玻璃上穿过来,拦在玻璃上的一根根铁条把印在地面上的光影宰割成若干长方形。天花板很脏,一个个被拍死的黑苍蝇麻麻地贴在上面,屋里没有床,身下这块嵌在水泥地上的木板便是反省号里唯一的铺位了。

    他仰起头,头顶上墙面上,几行用红漆喷出的整齐的仿宋字映入眼帘。

    “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如要乱说乱动,立即取缔,予以制裁。”

    这条语录,是这几个月来他接触最多、最熟悉的一条。《论人民民主专政》、《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这几篇文章,许多段落他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记得当预审处看守所的队长头一次指定他学习这几篇文章时,他几乎不能控制住委屈的泪水,爸爸是党员,妈妈是党员,他也是,他的一家子,他的一辈子,本来是革命的,是党的,二十多年的社会存在给予他精神上的自尊和眼下实际处境的强烈矛盾撕扭着他的心,那一刻他竟想到了死,但后来,却并没有真的去死,死,毕竟也不是件容易事。

    然而,熬十五年,又是什么滋味?

    这才几个月,他就已经身心交瘁了似的。胶卷的事完了,可现在又把311案件扯出来跟他没完。如果说,徐邦呈逃跑的责任要他来承当,他是情愿承当的,就是定个渎职罪,他也说不出什么。现在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也许是真的有罪的,不管怎么说,徐邦呈是从他手上跑掉的,他要不是大意了,就绝不会有如今的局面。到手的特务又叫他跑了,是叫国家大大丢面子的事,他的确应当引咎受罚。可人们干吗非要无限上纲,硬给他戴上通敌的帽子呢?他难过的是,因为这么一个胶卷的事,他在人们的眼睛里,无论怎样也不是个好根子了,什么毒草都能从他身上发出芽来,是的,就是因为出了胶卷的事,人们才怀疑到徐邦呈的脱逃是否另有内幕,才跑到农场来兴师问罪的。

    审了三天,他第一天就说了,愿意认罪,承担渎职的责任,疏忽、大意、轻敌、麻痹、手软、无能,怎么罚都公平,但他没有通敌。他不明白,审来审去,干吗老是缠在萌萌来看他的事上,非要追问他从前写给她的那封信呢?这使得他加倍警惕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加刑吧,我签字。一扯出萌萌,势必要把她那个倒霉的家株连在内,搞不好就能兴起大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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