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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部分(1)

    自从和他闹翻以后,她当真发狠地下过分道扬镳的决心,但没出两三天,一腔子无名火便渐渐平熄下来,他的面孔、身态、声音,又悄悄地从心底的缝隙里钻出来,频繁而顽固地勾留在麻乱的记忆中,挪移不开,挥赶不尽。恨和爱、恼怒与眷恋、委屈与失悔交织在一起,缠绵在一起,真是一种莫名的苦闷。她一向是个不吃后悔药的人,这回却暗暗地埋怨起自己来了,实在不该在冲动之下说了那些绝情的话,过分地伤了他的自尊。就算他和严君勾肩搭臂地逛过大街吧,那也并不是完全不可挽回的错事啊。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好人也会有过失,何况人是感情动物,异性相吸,常属不免。而周志明又绝不是一个轻浮成性的人,绝不会把以往的爱情一旦抛净。为什么不能原谅他,把他的爱彻底地夺回来呢?至于他对季虹问题的上书言事,在法律上本来是个无可挑剔的行为。虽然姐姐定成了反革命,对自己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的名声和前途不会没有影响,但是法律的神圣她是懂的,为这件事而移恨于周志明,她不能那么没觉悟!

    如果不去找他,他会自动回来吗?她脑子里不止一次地转着各种估计,如果他回来,她是愿意原谅他的,这自然不用说了,其实,她简直是急于原谅他了。她是多么希望看见他突然一推门走进来呀。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还发着这种臆想,后来,他竟然真的来了,站在她面前,腼腆地别过脸去,眼中闪动着柔情的波光,向她诉说着许多愧悔和想念的话,她当然是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在他脸上印满了甜吻,后来,后来……竟是南柯一梦!

    白天再去想这梦,反倒体会出无尽的苦味,想丢,又丢不开。到现在还得想方设法来逃避和抵抗这梦的缠绕,她吃力地把视线重新关注到书上来。

    第三条,皇帝之权以宪法规定者为限。

    只读了这一行,心绪又缭乱起来,种种不快又一股脑儿地翻上来。是的,她为卢援朝的辩护使她在学校里很光彩得意了一番,但在家里,和母亲的关系却陷入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之中,母亲是爱姐姐的,所以不免移怨于她。从道德上讲,母亲当然也明白这本来是怪不得她的,但是感情毕竟是独立于道德之外而发生作用的另一种东西。母亲的更年期还没有完,常常显出低于常人的脆弱和烦躁,这些天几乎没有对她做过半点温情的言笑,看到她回来就把一张冷冰冰的脸扭到一边去,至多说几句敷衍的问候,“吃饭了吗?”、“回来啦?”像是同一个半熟脸的人在街上打招呼。她甚至巴不得母亲还像过去那样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唠叨才好,什么又去谁家玩儿啦,为什么不到乔真那儿去啦,为什么要穿这种颜色的裙子啦,不管说什么,她都愿意听。她有时也非常强烈地希望能跟父亲坐在一起谈谈,随便谈什么都行,只要能让她享受一下那很久就流于无形的父爱。而父亲却又是那么难得一见,即便见了也是匆匆一面,说不上一两句话就走,她这个当女儿的还远不如他的秘书重要呢。周志明离开了她,父母又是这样不顾她,亲人们对她的漠不关心比以前的过分干涉更加让她受不了!

    阅览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有人从斜里走过来,触动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她从痴想中扯出来,学校政工部的一位干部站在她的面前。

    “小施,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谁?”

    “市公安局的。”

    她的整个身心仿佛都在呼吸之顷收紧了,眉宇间闪过一阵兴奋,她掩饰着,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人在哪儿?”

    “在外面,我领你去。”

    她匆匆将摊在桌上的书本胡乱塞进书包,往肩上一挎,跟在那位干部的身后向外走去。

    “他到底来了!”她脑子里一跳一跳地想着:“他离开我,也许比我还要神魂颠倒吧?呆会儿见面我怎么说呢?当然岐山路那件事是先要忌口的……”

    出了图书馆的楼门,向左斜斜地拐过去,有一片幽静的小松树林,林中有块方方正正的空地,空地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个样式古老的石凳。那个干部把她领到这里,并不离去,她看见严君和另一个魁梧的中年人从石凳上站起来,眼睛对她直视,她心里的那一腔热气忽地冷下来。

    “找我?”

    “找你,有件事。”中年人态度温和,递过一张叠了一折的白纸来。

    她认出来了,这人就是上次去抓卢援朝的那个大个子。她迟疑地接过那张纸,心里一动,不会是他让他们带来的信吧……她把白纸掀开,一行钢笔字和一个暗红的官印把她所有的想象都击得粉碎。

    兹有我局工作人员陈全有、严君向你校学生施肖萌了解有关……

    她没有看完,一股极度失望的情绪潜然爬上心头。严君向她指指石凳,说道:“坐下谈吧。”

    她没有坐,但却点点头,说:“了解什么,只要我知道的就一定提供。”她用了一种通达合作的口气,而实际上,心绪却败坏极了。“我们只有一个问题,”中年人说,“在施季虹诬告卢援朝的伪证中,你是怎么发现月光这个虚假环节的呢?”

    这个问题大出所料,她怔了一下,说道:“这本来是个常识嘛,难道有什么可奇怪的吗?”

    “不,”中年人仿佛是胸有成竹地眯起眼睛,非常肯定地摇着头,“阴历二十七、二十八的夜间没有月亮,并不是人人熟悉的常识,据我们了解,你在天文学方面的知识并不丰富,是不是呢?”

    “可我也不是个白丁,我就是查出来了,使一个无辜的人免受牢狱之苦。”她有点气愤了,“我不明白,这个案件法院早已审结,你们现在又提出来胡乱猜疑,干什么呢?”话说出口,她又有点儿后悔,何必用这种刺激性的语言呢?

    中年人似乎并不介意,仍然温和而执著地继续问道:“那天没有月亮,是不是有人告诉你的?”

    她也心平气和了,微微笑一下,反问:“怎么,辩护人在辩护前合法搜集证据,难道事后也要受到盘问和干涉吗?”

    中年人目光灼灼一闪,不答她的话,反而单刀直入地问:“是卢援朝告诉你的吗?”

    “什么?”她有点儿赌气地扬扬眉尖,“我要说你们这是侵犯辩护人的合法权益呢?我可以拒绝回答吧?”

    “肖萌,”严君插上来说,“我们今天是为工作来向你询问这个情况的,请你协助一下,好吗?”

    她浑身打哆嗦,一股没来由的委屈和憋气占满了全心,严君的态度是温和的,甚至是商量的,但这种居高临下的关系却叫她受不了。她真想哭出来,把这些天积下来的所有委屈放任地倾泻一通,眼泪快要流下来了,她转过身子,想走。

    “等一下,”中年人强硬起来,“依照法律,公民有作证的义务,故意隐瞒证据的要负法律责任,现在请你明确有个态度,你是不是拒绝回答我们的询问?”

    泪水湿了眼睛,她忍住没让它流下来。

    “肖萌,”严君几乎是一种关怀恳求的语气,“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呢?伪证中的那个破绽,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垂下头来,用低低的声音说:“是他,他告诉我的。”

    说完,她踉踉跄跄向树林外面跑了出去,听见严君在身后叫她也不回头,泪水顺着双颊流进嘴里,舌尖上全是难言的咸涩。

    阅览室已经要关门了,她又不想早早地回家去熬那个难堪。因为宿舍已经支援了新入学的外地学生,她放了学便没个去处,有时在学校里寻事耽搁,有时在街上无事消磨,最近还常常去援朝家坐坐。自从援朝被诬陷入狱后,她就把他当作一个弱者在付予自己的同情了。卢援朝其实还是很爱姐姐的,现在虽说平反出了狱,但毕竟失去了将要得到的家庭生活,所以仍然是个不幸的人。然而她今天却不想去找他,她现在已经没有热量再去温暖别人了。她骑着车子在街上慢慢地转了一阵,让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直到墨蓝的夜色涂满了天际,才回到家里。

    走廊里没人,却大亮着灯,她没有去关,她现在对于特别强烈的光线似乎有种近于病态的刻意的渴望,因为黑暗总是象征着寂寞和孤独的。

    厨房里传来丝丝拉拉的炒菜声,一种家庭的温热气息突然贴近她冷瑟的身躯。吴阿姨从厨房半开的门中探出了脑袋,一股菜油的香味随即飘溢在走廊里。

    “小萌回来啦?饭等会儿就好,你饿了吗?”

    “不,我不饿。”她笑着回答,尽力扫开胸中的积郁。

    她把书包挂在衣架上,走进自己的房间,一眼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字条,她没顾上脱大衣就拿起来看,啊,是爸爸留的。

    萌萌:我很忙,见不到你,有件事和你说一下,今天公安局的领导对我说了,周志明和那位女同志那件事是在执行任务,组织上是清楚的,你是误解他了,爸爸。

    又及,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她手里捏着这张条子,像傻了似的僵立在桌边,心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窝火,她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又哭不出来,就是这么一种没法形容的感觉!

    她在床上坐下来,又去看那字条,渐渐在麻木的舌尖上咂出点儿味来了,是高兴,她应该高兴!她按捺不住地在屋里转了两圈,离开屋子想到客厅去,她真希望这时候客厅里正有个可以交谈的客人在座啊。

    客厅开着日光灯,雪白的窗帘从窗户的上沿垂挂下来,格外耀目。母亲坐在沙发上,挪开手中的报纸,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难道自己脸上有什么古怪的神情吗?

    “妈,爸爸还没回来?”她鼓起热情,向母亲做出一张笑脸。

    “啊,没回来,呆会儿饭好了你先吃吧,我等你爸爸回来再吃。”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主动扯起话头,“我也等爸爸回来再吃吧,反正也不饿。”她尽可能将声调处理得亲热而又随便。

    “啊,不用。”母亲端起自己的茶杯,站起来,向卧房走去,“这两天总失眠,我得躺一会儿。”

    “妈,”她在她身后说,“今天我们王副校长找我谈了,去分校没有我。”她故意找这样重大的事情说,想调动起母亲的兴趣来。

    “王副校长?噢,就是跟你乔叔叔挺熟的那个。”母亲回了一下头,却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赶紧接着说:“他说《南大学报》准备登我写的那篇文章,还要吸收我参加编辑部工作呢。”

    “噢,那好。”母亲点了一下头,捶打着腰部,自言自语地咕噜着:“这个吴阿姨,准又是没关厨房的门,油烟味又进来了。”

    母亲走进卧房,门关上了。她带着几分呆相留在显得非常空旷的客厅里,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走廊里,吴阿姨一嗓门招呼:“吃饭喽!”好像一声尖锐的怪叫,穿破死一般的寂静,刺进她木然的意识里,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冲出客厅,逃命般地奔向大门。跑到街上,她的双膝发软,像得了疟疾一样止不住地颤抖,耳鼓里嗡嗡一片连响,胸口被压得出不来气,一阵无声的哭泣顺着脊梁传上来,从两肩向全身扩展,她拼命支撑着,踉踉跄跄向前走去。

    “姑娘,你是不是病了?”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从身后赶上几步扶住她,“你家在哪儿?”

    “啊,没事,谢谢。”她躲闪开这位路人的关怀,“我家就在前面。”

    家?不不,这简直不是家!

    她漫无方向地走到太平街的尽头,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但却并不想折回去。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苦闷全都吐出来似的。要不然……就去找他?他是不是又回那个小工具房了呢?不,不去,在这种丧魂落魄的心情下还是不去,那么……她突然想起了卢援朝,去他那儿吧,现在,只要有个能和自己说说话的、能随便说说话的人就行!

    她坐上公共汽车,到了杏花西里,沿着那条穿行在一片楼区里的蜿蜒小路向卢家走,转过一个弯儿来,她蓦然愣住了。

    在卢援朝家楼前的路灯下,触目地停着两辆吉普车,车边上站着两个民警,一大群人看热闹似的挤在两边,伸脖踮足地向楼门里张望,这不寻常的场面使她心里一阵紧张。

    “公安局抓人了。”几个小伙子咋呼着从身边跑过去,她居然也跟着跑了几步。

    到了楼前,她向一个中年妇女问道:“什么事?”

    “抓流氓吧。”中年妇女想当然地答道。

    “啊。”她点点头,想分开人群上楼,她可没心思看这种热闹。

    突然,人群涌动起来,先向前挤,后又向后撤,楼门口,两个高大的民警像抓小鸡一样挟着卢援朝走出来,一下子撞进她的视线!

    卢援朝!?

    他的腕上又扣上了手铐,上次被捕时那种镇定的神态荡然全无,垂着毫无血色的脸,拖着步子被推上了吉普车。

    吉普车的门砰然响了一声。她惊呆了!

    楼门口又走出几个人来,她一眼看见了周志明,他穿着一身民警制服,戴着大盖帽,样子很英俊。她想叫他,却哆嗦着没能张开嘴,看着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另一辆吉普车,车开走了。

    看热闹的人议论着走散了。她呆呆地,挪不动脚步,胸口像堵了一团肮脏麻乱的败絮。忽地,几个小时以前和严君他们的谈话浮上脑际:“是他,那天没有月亮,是他告诉我的——”她猛然打了个寒战!

    电动门响了一声,开了。甬道口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唤,把徐邦呈惊醒了。

    “九号,出来。”

    他懒懒地从铺板上爬起,出了牢房,向着阳光明亮的甬道口姗姗走去。

    这些天一直没有提审,他几乎养成了嗜睡的毛病,晚上睡,白天也睡。刚才又是一篇好梦,当他被押着踏上预审楼楼梯的时候,肿耳虚腮的脸上似乎还弥留着在梦中神游的笑态。

    那是美丽的地中海,那是温暖的地中海,在冬天无边无际的严寒中,摩纳哥,是一块得天独厚的绿洲。他记得在希腊语里,摩纳哥代表“隐士”的意思,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名字,隐居一隅,隔断了拿生命做赌注的人生游戏,远离了你死我活的恐怖厮杀,万事皆空,清静为乐。瞧,那一片片绿的,是什么?是棕榈树的荫盖?那望不到边际的深蓝,有如大海般的辽阔,哦,那就是大海。那海、那树、那秀丽如画的山、那一条条曲折通幽的小路,就是隐士避喧的乐园和归宿?就连那个蒙特卡罗大赌场,也是为了让人们在乐极之时忘掉比赌博更荒唐、更危险、更多陷阱的尘世吧?哦,马尔逊微笑着向他走来了,“亲爱的徐,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拥抱,他抱着的,好像不是马尔逊的真身,而是一团云,一缕气,虚无飘缈,只有那微笑清晰地印在眼前。有人给他们斟酒,红珍珠一样的法国香槟发着丝丝细响,在高脚杯中泛着乳白色的气沫。“不,亲爱的徐,这不是红香槟,而是红鱼子。”哦,原来是红鱼子,他怎么连红鱼子都不认得了?马尔逊还是那么豪饮,健谈,“我同医生妥协了,每年冬天来这儿小住一段。”这儿的确不错,氧气充足,常年有绿,冰封季节还能看到盛放的紫罗兰和威灵仙。马尔逊还对他说了些什么?……啊,啊,就在这个时候,那该死的电动门响了!

    上午的阳光从审讯员后面的小窗里直喷在脸上,他情绪放松地在方凳上坐下。对于梦境的重温,能使那个若明若暗的希望紧紧地维系在身边。他尤其不能忘记几年来马尔逊一再强调的那番关于情报员的价值重于情报的理论,这理论现在几乎成了他精神上最主要的支柱了。马尔逊是懂得爱护、珍重情报员的,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情报员在任何逆境和危险中,都能在自己心中保持着化险为夷、东山再起的希望,他现在就是充满着这种希望的。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许很快,也许要等些时日,他坚信马尔逊总会再设计一条锦囊妙计,把他营救或者交换出去。至少,这也是马尔逊挽回自己面子的最体面的做法了。虽然他此刻还坐在受审席上,但心情却是乐观的,带着被幻想和期望充实起来的兴奋,他甚至还微微笑着冲那三位审讯者问了句早安。

    这次来提审,还是那几个老对手——姓段的头头、身材胖大的中年人,还有那个外表秀弱,而在仙童山却一拳头打松他半边牙的小伙子。今天审什么?他在他们脸上猜测着,却看不出一点吉兆。

    姓段的开门见山,用很平常的口吻说:“今天有些问题要进一步核实一下,主要是关于0号计划的一些细节,听清了吗?是细节。”

    他很轻松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可以。”

    “好,我问第一个问题。”姓段的问话照例是干脆利索的,“你所执行的0号计划是一丝不差地按照马尔逊交待的方案进行的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马尔逊强调过,对于他设计的计划,情报员只能遵命行事,不能独出心裁,另有发挥。”

    “他在这个计划中所特别强调你不许更改的部分是什么?”

    他疑惑地眨着眼睛,不明白这问话的意义,想了想才说:“行动的细节,细节不能更改,他强调过。”

    “指哪些细节?”

    “细节?很多,都包括。我以前不是谈过了吗?”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好梦壮的胆,他今天答问的口气特别硬。

    “施季虹向我们检举卢援朝时说的那些话,属于不属于这个细节的范围呢,是不是也是马尔逊预先设计好了,再由你教给她的?”

    “是的。”他很冷淡地答道。

    “那天天晴月好,在月光下她看见卢援朝跳进江一明家的窗子,这些话都是马尔逊设计的吗?”

    “时间这么久了,这些具体的话我怎么能记得住呢?”他觉得自己这种身份的间谍,在审讯员面前是不能一味软弱的,否则万一将来回去和马尔逊说起来,可就真是“英雄气短”了,“我记不起来了,请原谅。”他果断地说。

    对于他这种一反常态的倨傲,姓段的沉默了片刻。是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沉默。

    “徐邦呈,我提醒,你现在的心理状态是有害的,你还对自己的前途抱有什么非分的幻想吗?”

    真是一针见血,他心里跳起来,却耷拉着眼睛不说话。

    “哗啦”一声纸的声响,接着是姓段的声音:“你认识这个吗?”

    他抬了一下眼皮,“这是那封报警信吧?我说过了,我不知道是谁写的。”

    “那我告诉你。”审讯者一字一板地说:“这封信的作者,就是马尔逊让你抓的那个替罪羊——卢援朝!”

    他目瞪口呆,好像眼前炸响了一颗雷!

    ——卢援朝?!

    姓段的面色平静,放下那封报警信,淡淡地冷笑一下:“你是老手了,我想用不着解释了吧。”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瞳孔忽地放大了几倍,全身悚然一抖,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暗不见底的地狱中。啊!啊!啊!——全明白了,他全明白了,整个0号计划,整个阴谋,整个骗局全部都明白无误地展现在眼前,让人一览无遗,看个穿透!

    审讯者没有马上接着问,好像是给他时间去回味,去反应。他如同一个癌症病人突然知道了自己已经死在临头,全部精神几乎在一秒钟之内就崩溃下来,他全身抽动,拼命想哭出来,可却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干嚎。直到这一刻,他这个曾经全身心热衷于冒险事业的理想家,才算真正地悟破了间谍生涯的冷酷!这些年,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被人抽打着卖命地旋转,及至停稳下来看清楚那光怪陆离的四周原来竟是一个充满了谎言和诡计的世界时,却已经歪倒在尘埃中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看到了,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无可挽回的末日,他痛哭起来!

    没有人打断他,没有人制止他这种垂死的发泄,然而,除了几声绝望的哀鸣还能有什么作为呢?没有了,没有了。他的幻想,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马尔逊身上,他崇拜了多年的马尔逊,他一向看作宽厚仁慈、爱兵如子的马尔逊,却恰恰是这样一个阴险狡诈、残酷无情的魔鬼!当他需要你的时候,可以像父亲一样爱护你、厚待你,欺骗你做着一个又一个天真的梦,而当他更需要另一个人的时候,又可以毫无吝惜地玩弄着你的忠诚,把你牺牲掉、葬送掉,就像踢开一条玩腻了的狗那么简单。想起马尔逊握着他的手,和他相约重逢时那个真诚郑重的神情,谁能料到这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大骗局呢?

    他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

    “好,”审讯者严厉的声音压过他的欷歔,“我接着问刚才的问题,施季虹检举卢援朝时所说的在月光下看到的情况,是不是全部由马尔逊预先设计好的?”

    “是的,每一句话都是的,”他筋疲力尽地答道,“马尔逊是根据气象卫星的预测,告诉我那天南州地区是晴天,月亮很好。还说,还说……你问我什么?”

    “那天月亮很好,马尔逊还说什么?”

    “还说,说卢援朝应当穿灰色反光的衣服,因为月光下一切都是灰色的,哪怕那衣服原来并不是灰色的。”

    “好。”姓段的挥了一下手,坐在右侧的姓周的年轻人一字不落地把刚才做的审讯记录对他朗读了一遍,然后问:“有错的吗?”

    “不,没有。”

    “签字。”年轻人把记录移送到他面前,他哆嗦着签了字。

    “指纹。”年轻人又递过一只印泥盒。

    那红通通的印泥,突然变成了一捧腥血!他惊叫了一声,不由自主跪在了地上,他控制不住了!

    “枪毙我!杀了我!我是混蛋,我是白痴,让我死,啊哟……”他匍匐在年轻人的脚下,泣不成声,恨不得立刻就死!

    “起来,别耍赖!”

    远远的地方似乎有细小的铃声,审讯室的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押他回去。”审讯席上冷冷的声音。

    楼梯,通向地狱;大门,张着吃人的嘴;阳光,白花花刺眼;甬道,又长又深的死胡同,黑黑的家伙,一晃一晃,越晃越大,——啊!他又清醒过来。

    铁的牢门!

    一切都乱了,都颠倒了,然而一切又都是清楚的,都是本来面目。

    她的善良原来是一场糊涂,她的愿望原来充满了荒唐,她不相信还有什么反革命,经历了人斗人、人整人的动乱年月,她是多么希望人与人之间能够以真诚、以理解、以宽容、以同情、以共同的人性互相拥抱在一起,相安无事啊。然而现实无情,现实中的人们是那么各不相同。各种思想、各种行为、各种人生观是那么互相排斥、互相抵触、互不调和。是一种可怕的宿命吗?触目惊心的犯罪、卑鄙无耻的阴谋恰恰就出现在她的身边,把她理想中的人性世界击得粉碎!

    姐姐的堕落,援朝的真相,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然而一切都是雄辩的事实。阶级斗争,虽然已经不是社会的主要矛盾,但她没有想到,在他们这一代人当中,仍然有着尖锐、鲜明的对立,他们的脚下,仍然有着截然不同的道路!有的人,竟也会发展到敌对的阵营去!

    她过去爱周志明,是爱他的老实,爱他的善良,当然,还爱他的外貌,但对他的过于认真执着却不以为然,只有现在,她才从这认真执着的性格中发现和理解到一种充满了热情的追求和一颗正直可贵的童心。她觉得只有现在,她才爱得这么明白,这么深刻。

    真是像梦一样,她刚刚一梦醒来。

    期末的各科考试都结束了,学校里已经没什么课,学生们仨一群俩一伙聚在一起,话题不外是总校分校,听了叫人心烦。

    晚上,刚走出校门,乔真像是早就等候在那儿似的,迎上来叫住了她。

    “一块儿去吃顿晚饭吧,怎么样?十三路无轨电车站那儿新开了一家馆子,人挺少的。”

    她没说什么,默然跟他去了。大概仅仅是因为害怕这么早就回去在饭桌上守着母亲的冷脸吧。

    这家饭馆果然很清静,进去就有座儿。可不知为什么,看着乔真点菜时那副认真的样子,她忽又烦躁起来,想走。

    “别要了,我不想吃。”她心烦意乱地说。

    “不吃饭怎么行呢?少吃一点儿吧。”乔真和颜悦色地劝着,还是郑重其事地要了三个菜、一个汤。

    开票的服务员走了,她淡淡地问:“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事,碰上了,想和你一块儿呆一会儿,咱们好久没在一块儿聊聊了。”

    “不,你有事。”她不耐烦地说,“我还看不出你是故意等着我的?”

    乔真收起钱包,看了她一眼,摆弄着桌上的菜单,神情似乎有点异样:“小萌,我是想,想正式地,和你谈谈,我有好多话,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因为……”

    “好,别说了,我都知道。”她沉沉地说了一句。

    “小萌,你很有才,你给援朝的辩护能获得成功,是我早就想到的。我也不是一个甘于一辈子碌碌无为的人,我们都是有理想、有抱负、肯学习的,都是立志做一个强者的,为什么不能建立起一种更亲密的关系呢?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我会使你幸福的,我决心使你幸福,你肯相信我吗?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她缓慢地、友好地露出些笑容,但却用不容置疑的措词说道:“你对我好,我是感谢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使你幸福,但我知道你并不能使我幸福,请你别怪我太直率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难以弥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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