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老道光正月驾崩,新皇“四爷”奕詝柩前即位已经十一个月,年号仍旧是“道光”。新年号礼部已经拟出,按新皇制命,天下要为宴驾的道光皇帝守丧三年,但腊月一过,元旦日奕詝要登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除旧布新改元“咸丰”。这是“丧事中之喜庆”,该怎么料理?《礼记》之中无载。但贺生不吊死,巴结活皇帝是千古不易之理。因此,皇家照历来旧制,除掉宫中红灯,百官摘掉大帽高顶上红缨,旨令不筵歌舞不看戏,还算追念“先帝”余泽遗恩。至于老百姓,除了不挂大红灯笼,几乎无甚禁忌。北方尚有官府禁止演戏,自直隶而河南、湖南、两广,离着北京越远,“过年”气氛越浓;“守丧”云云,自然愈来愈是敷衍。待到广州,几乎连个“丧”影儿也难寻到了。
广州是个有趣地方。说起来也实在是名城大郡了,秦汉时即设南海郡,三国为吴所据,取名叫广州,一直沿袭至明清,按“广”之本意,是“大”的意思,但其实自康熙年前溯,广州府地方不过百里,城中人口不逾两万,俗口皆称“广里”——比起北京,只算个大一点的里弄而已。若说它“小”,历来名气不含糊,广州城跨珠江坐落,襟岭南带三江,物华天宝自然形胜。且不论白云山庚岭梅花绝艳天下,西起三水、东至石龙、南推崖门的“三角州”沃野千里稻米一岁三熟。不但境内人民富庶物产丰饶,且更因省垣海疆岛屿奇瑰,良港码头星罗棋布,海岸之长皆居天下之首。内地极少见的西洋物件,早年诸如玻璃镜、聚耀灯、珠母贝、削铁如泥的西洋刀……近年的怀表、大座自鸣钟、长短西洋马统、象牙雕佛观音、洋布……乃至鸦片烟,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老天爷似乎特别眷顾这地块,别的地方都是一年四季,这里却只有春夏秋三季,没有冬天,夏天却又不很热,常年无冰雪季季有鲜花,所以又有“花城”美誉。《寰宇志》里说“五仙人骑五色羊执六穗炬而至”——情愿天上不住,要移来广州。因此又叫“穗”,又称“五羊城”。
这神话固然是美了。但现今城里人却闻“羊”(洋)变色。“道光爷”在位三十年,活了六十九岁,溢号是“成皇帝”。依列圣专谥:“成:礼乐明具曰成;安民立政曰成;久道化隆曰成。”其实三条都不沾边儿。大清帝国自康雍乾三朝以降,似乎气数式微得一蹶不振,水旱蝗风灾年迭递连绵,天理教、天地会、八卦教、白莲红莲教甚或青红帮今日这边扯旗放炮,明日那边鼓噪闹事,弄到宫掖起变太监造反,诸种匪夷所思的大变累累迭起,一水缸葫芦两只手,摁了这个那个起。虽然还说不上“大乱”,但自他即位,先云南永北万唐贵、陈添培造反,二月平息;五月河北野番作乱,接踵而至张格尔叛乱,一直打了八年;平静不到一年回疆又乱……这边平乱花银子,那边鸦片烟霾蔓延,从王爷到贩夫走卒,一齐用钱买烟土,弄得里里外外手忙脚乱,事事处处捉襟见肘。道光十八年,国家财政单鸦片一项就流出五千余万两,比道光初年翻了近五倍。银价猛涨藩库空虚,稍稍明眼人谁都清楚,不禁鸦片,亡国在即。因此,道光十八年,一纸圣谕命湖广总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驰赴广东查禁鸦片。尽人皆知,英国人惹不起这位中国命世豪杰,眼睁睁看着两万箱鸦片被焚毁在石灰池里又忍不下这口气,不敢打广州,开了军舰攻福建,在邓廷祯手里又吃败仗;又沿海北上,却在定海得手,又乘胜北上直逼天津。道光皇帝是个吃软柿子的秉性儿,听说英国人船坚炮利手段了得,竟把定海战事失利的帐算到林则徐头上。惊怒之下将林则徐摘顶子撤职查办,派了个莫名其妙的琦善去和鬼子义律谈判。但英国议会这时候已看出中国这个庞然大物不经打,决议要揍中国了,谈不拢便开打。道光二十年腊月,陈兵海面攻下香港,二十一年正月又布阵打下虎门炮台。三元里一战,英国人又触了广州人霉头,偏是中国的广州将军奕山古怪,不但不乘胜痛杀洋鬼子,一头派人把围得结结实实的义律救出来,一头向朝廷虚报战功据为己有,蒙哄道光说英国人只求通商贸易别无恶意,把英国人要求赔偿军费说成“清还商债”,鸦片的事、香港的事只字不提。可叹道光还信以为真,下旨将林则徐、邓廷祯滴戍伊犁。
英国人没有拿到朝廷正式割让香港的文约,哪里肯罢休?六月北犯攻陷厦门,八月再次攻下定海,又打下镇海、宁波。总兵葛云飞、王锡鹏战死,钦差大臣裕谦沉水自尽,举国哗然,朝臣弹章交奏。到这时道光才知道香港早已挂了米字花旗,香港几千人民已成英王臣属,盛怒之下下旨与英交战。可怜中国内无良相外无良将,上有昏君下有奸臣,官兵又都被英国人吓破了胆,竟都是望风而逃。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乍浦沦陷,五月宝山上海失守,六月英兵攻下镇江,沿长江直逼南京,一路打进如入无人之境。直到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南京条约》成,五口通商割让香港约定十三条,英舰在长江上悬两国国旗放炮二十一声,鸦片战争初告终止。华夏自混沌开辟,历秦皇汉武,越唐宗宋祖,如此丢人现眼,这般奇耻大辱还是头一回。
国家和人一样,元气一丧魂魄不全那就百哀齐至。美国人、法国人、比利时人……一群“羊”(洋)都变成了狼,堂堂中国成了“利益均沾”的洋人筵宴,竟如死人一般由着这群狼啃啮……道光皇帝在极度的愤怒羞愧沮丧和无可奈何中撒手而去。他自己就信佛,谥号曰“成”,正应了禅宗机锋语“成是不成,不成是成”了。
腊月廿四正中午时分,霏霏细雨中一艘乌篷船在城南咸步码头缓缓泊舟。艄公长长一声“搭岸啰——”撑篙稳稳拢向桥板,一个晃漾,停住了。篷上油布帘子一掀动,出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都是青衣长随打扮。老苍头年纪在五十岁开外,发辫鬓角都花白了;小奚奴形容儿只在十二三之间,一脸稚气。他们似乎是头一次来广州,在湿漉漉的舱板上呆看那码头,足有校场来大,各色洋货垛得一座座小山似的,码头上的杠夫们有的在趸船的“过山龙”上杠包儿卸货,有的吆喝着粤语在货堆上下苫油布遮雨,忙得蚂蚁似的。这条乌篷船在一溜儿楼舰似的趸船中活似挤在乌龟群里的小甲壳虫,并没有人理会他们。好一阵子,才过来五六个杠夫,却不上船,站在码头青石条上问:“吃水这么浅,能有什么货?哪来的?谁的货?”
“我们是新调任广州道台老爷的船。”老苍头站在桥板口,操一口江西话说道,“里头有三箱子书,还有老爷随身行李。有劳诸位扛到码头外头,给一两五钱银子!”见人们不动,小奚奴尖嗓子喊道:“说给你们没听见么?怎么一个个站得拴驴橛子似的?”
岸上几个人都是一笑,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笑道:“回您二位话,你们跑错码头了!这是十三行的卸药码头,别的货我们不卸——一两五钱!够烧几个烟泡儿?您以为这是汉口,是南京?”
说话间一个中年人又从舱中跨出来,年纪只在三十岁上下,形容清癯,个子也不高,头戴一顶黑缎六合一统瓜皮帽,玄色巴图鲁背心套着一袭灰府绸夹袍。他只扫了岸上众人一眼,吩咐道:“不要争价,快着点,下午我还要进城衙门里去。”便不再理会,站在船头眺望北江景致。老苍头便问:“你们要多少?”
“五两!”
“胡说!”老苍头笑骂道,“老子走三十年码头,哪有这个价?给你们二两,便宜你们了!”
“这十年你没来广里吧?码头上谁还侍候你这样的主儿——二两?!”那汉子不屑地一笑,手指远处一条货箱垛得小山似的大趸船,“我们是专等卸那船货的,上了码头,三百大洋稳稳当当到手!二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么?”
那位姓江的道台似乎是第一次到广州,站在船头沉吟着,用略带迷惘的眼神眺望着远处郁沉沉压在大地上的羊城。用目光搜寻着白云山、孤山、虎门……但雨雾浓重,天色太晦暗了、整座城都被袅袅的霾雾笼罩得一片朦胧,向南望是看不到尽头的珠江纵横支流,绵绵延延支离虬蟠直到海口,模糊中棕榈椰影问,仿佛海波潮起潮落,大小礁岛若沉若浮,像是水天在流淌,又似整个大地在漂移,凄迷得让人不知身在何处……听到“三百大洋”这话,他脸颊上肌肉颤了一下,回过头来,盯着岸上那汉子问道:“是卸鸦片?能不能检视一下?”
“回大人话,是药材!”那汉子狡黠地一笑,他似乎有点怯这位官员冷峻的眼神,在岸上一拱手道:“都是洋货,有伦敦来的,有印度来的,箱子钉得严实,不知道是什么药。”向前跨一步又问道:“敢问大人贵姓、台甫?还要禀大人一句话,这码头趟子是十三行的——不是小人刁难,洋人地面,就是朝廷命官也不能随意检视,小人们端着鲍三爷的碗,吃这口洋饭也不容易,爷就给五两,小的们也担着不是呢!”“我是湖南秀水县令江忠源。”那官员说道,“奉调令来广州道,还没分拨差使——这里又不是香港,朝廷的地面不许官员检视!这十三行是什么东西?这码头上的什么鲍三爷是中国人还是英国人?”
那汉子未及答话,撑船的艄公把篙一插,脱了蓑衣,自进了舱去,转眼间已经出来,两手提着两个大箱子,站到老苍头身边,顿时将船头压下去半尺!他稳稳健健立着,神定气闲对那汉子笑道:“丢那妈的高保贵!老子去了二年,码头姓了鲍?你也成了鲍老三的狗腿子了?老子下这码头,一钱没有你的,你敢怎么样?”
众人都是一愣,看那箱子,柳条编包草裹绳缠,四尺余长二尺余宽厚足尺半,艄公任凭船头起落一手提一个纹丝不动,竟像提着两包棉花!江忠源一路乘船,看这艄公寡言罕语,毫不起眼,眼见他提着五百余斤的东西若无其事,也不禁心下骇然。
“哎哟!徐二爷!”那个叫高保贵的杠夫头儿跟着众人怔了半日.突然眼一亮醒过神来,颠颠扑着双手小跑过了桥板也不顾舱板上泥湿,翻身跪倒在地。“您老回来了!您没死?别是梦吧!”他“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回头对岸上杠夫们吆喝,“快上来把江者爷行李抬上,别从正门出,从西偏栅门出去,绕到我家茂升店里,给你嫂子说,宰蛇割鸡,就说二爷回来了!”他笑里带泪,满脸那份关切亲情,就是久别重逢了亲兄弟,半夜里拾了金元宝也没这份欢欣雀跃。几个伙计早抢过来夺了箱子,又进舱收拾剩余行李,打拱问好的,拉手拍肩说笑的高兴成一团。有叫“二虎”的,有叫“龙头”的,有叫“徐爷”的,竟把江忠源主仆看了个呆。
徐二虎笑着和大家应酬,转脸对江忠源一笑:“这也用不着瞒你大人了,我就是三元里平英义勇团的龙头老哥。为了义律的事儿和琦善翻了脸,官府通缉我,逃广西去的。这一路大人不坐我的船,有十个也叫洪秀全的人给劫了。给你撑船,你有官引,官府又不奈何我。我护你、你护我一路到广州,这也是缘分了!——走,一道儿吃杯酒,搪搪寒,你去见你的叶制台,我去会我的朋友!”
江忠源呵呵一笑,手指头点点徐二虎,说道:“琦善媚洋欺君,先帝有旨,指斥他’危言要挟,辜恩误国,实属丧尽天良’!中英开战,所有琦善下令通缉文书统通成了废纸,你这头还蒙在鼓里——早知你是三元里一百三乡统率义士,我们一路有多少话说!好,今日我就叨扰你了!”
于是众人纷次下船。高保贵打前,在各色各样的洋货堆里,迷魂阵似的绕了半日。赶到从一带栅木门栏里出来,江忠源已分不清哪是东西南北,见人们套车装行李,便吩咐老苍头:“老杜,你路熟,带车先去红毛巷驿站,安顿了不必过来。我和小毛头这里吃过饭就过去。”高保贵道:“爷也甭麻烦,红毛巷驿站迁到西堤去了,十三行码头把那块地也买下了。我这茂升店向北一个巷道,蜇个弯就到总督衙门。到西堤驿站来回十五六里,今儿什么事您也办不成了。您放心,住我店吃住都管,一个子儿也不要您的。”江忠源一听也笑了,说道:“依你。饭钱店钱我还出得起。”
这里是广州外城,因地近码头,自然形成横亘东西弯弯曲曲一条长街。将近过年,今日是送灶王打尘埃的一天,各店铺小吃都收摊了,家家房檐下吊着腊肉,馒头铺蒸的雪白点洋红的盘龙馒头一格一格叠得老高,家家户户捣杵似的传出打糕的声音,烧松盆、燃香,满街弥漫着的酒香肉香檀松香交织在一处……若不留心各家院中略显红瘦绿稀的棕榈、芭蕉、香蕉、美人蕉,挂在门首的冬青柏枝间夹着各色玫瑰月季西着莲,这里的年景和直隶山东也相去不远,只是透过被雨打得湿重的垂柳掩映、西边远处灰蒙蒙死气沉沉的教堂上矗着的十字架和黯黑的雪松林,带着几分诡异的异国情调。满街乌烟瘴气中零星爆竹中,匆匆走着串亲送年盘置年货的人们,成群结队的叫花子打着莲花落,有的扮了女鬼,有的扮了灶公、灶婆、钟馗、财神……手掣竹技木锏沿门乞钱,口中齐叫:
残领破帽旧衣裳,万两黄金进士香。
宝剑新磨堪驱鬼,护国保家祝安康。
主人家不耐聒噪,隔门一把制钱撒出去,牛鬼蛇神们便欢呼雀跃而去,一群总角小童子起着哄尾随着。
江忠源缓缓踱着,看着这些情景,心中泛出一种不是滋味的别扭。嘬了一下嘴唇没有言声。侧旁走着的高保贵却是口不停说:“你一去这几年,这块可是大不同昔了!十三行起先叫英国人占了,鲍八哥儿逼着弟兄们入天主教,谁不干就炒鱿鱼,派他的侄儿鲍大裤衩子挨门逼着人到那边教堂里‘洗’他妈的什么‘礼’!徐三爷带着弟兄们在码头上打了一架,被英鬼子开枪伤了屁股,叫琦善的人拿到了清水河监狱。兄弟们没了头儿,又抵不过官府英鬼子两头挤压,只好还回码头扛包儿去。你在时手下几个兄弟都打下去了,你猜我现在的头儿是谁?——是原来胡家烟馆的胡世贵!我他娘的混得窝囊,混来混去成了胡王八的手下!真给二哥丢人——二爷这边走。那边巷子炸坍了,这地方儿要修鲍公馆,花园鳖——鳖——”旁边一个伙计笑道:“别墅!”“——对了,鳖叔!”高保贵笑道,“鲍鹏可不是鲍大裤衩子的鳖叔?都是洋鳖,一窝儿洋鳖——那边大戏园子也是他家的,上头包厢吃烟,下头散座也卖烟泡儿.里头养着二十多个姑娘,都是香港逃过来的。可怜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洋人糟踏够了又送到这火坑里给汉奸糟踏……好好一个新斗栏,如今成了腥膻世界——只顾说话,到家了!”
说到香港,众人心里一阵发沉:那是多好的一块地府儿啊……山岛峙立,若即若离与大陆相连,起伏的山峦峭岩绝壁,从岛西太平山绵延直到岛东的柏架山,仿佛一道翡翠屏风横亘全岛。一带香江碧水幽幽蜿蜒环绕,椰林竹树婆娑掩映……铁锚长索探不到底的深水湾,海天相连幽深黯蓝;金沙碧海波澜涌动的浅水湾,世世代代都是捕鱼采珠的风水宝地。千帆万舸泊港冲海,从这里运出多少丝绸瓷器莞香珍珠玉器,运回多少金银、洋货、洋药,是谁也说不清了。罂粟花他们都见过,那是多么美的花卉!他们弄不明白,就是这种花打败了“抚有万方”的煌煌“天朝”,夺走了世代生息的香港,这其中的秘密是太玄奥了。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说道:“道光爷是糊涂了,由着奸臣作弄,割香港,太不该啊……”
江忠源一直默默听着,寻思着话里世事人物沧桑纷繁,听到“新斗栏”三字,心里一动,似乎觉得耳熟,满要紧的,皱眉寻思却一时不得要领。并没做理会处,听得店里一个女人叫道:“是我的二虎兄弟回来了?想死嫂子也哭死嫂子了!”门帘“唿”地一挑,一个胖女人腰围水裙,两手油渍水迹迎了出来,也不顾江忠源三人是生人,拍膝打掌又说又笑又抹泪儿,“死鬼保贵派人出去打探几遭,有说你奔了福建邓大人去了,有说你去伊犁保林大人,还有说你杀千刀的他也说你兴许叫洋鬼子打杀了……我说老天爷有眼,什么炮也打不中我那徐二兄弟!你才是个炮子儿崩的挨刀货,跟着个大裤衩子硬腿儿洋鬼子搬烟土卖国的呢!”徐二虎十分喜欢这位刚崩爽利快人快语的大嫂,一头笑,说道:“也甭咒高大哥,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嫂子找谁发掌柜娘脾气呢?”一头进来,口中问道:“葛花妹子呢?”
江忠源跟着进来看时,是三间棚面的饭店。吃饭的人不少,都是短衣裤褂,一望可知是码头扛夫,扰扰攘攘,有的喝闷酒,有的吆五喝六猜拳行令,有的说笑打诨。外头寒雨凉风还不觉得,乍入屋一阵暖香扑面而来,光线却比外面暗多了。高保贵见他有点不知所措,笑着引导:“江爷,您是贵人,咱那边有雅座儿,里头去!”高家嫂子带着沿西山墙里走,尽北头一间小房,挑起门帘让一众人进来,说道:“这不是花儿!正给你们摆接风酒呢!”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摆满珍肴的桌子旁布酒杯儿斟酒,见他们进来。腼腆一笑,看了一眼江忠源,却向众人蹲了个福,笑道:“徐二爷回来了,哥哥嫂子每日价念叨您呢!”
“葛花妹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徐二虎笑道。江忠源打量葛花儿,只见她穿着蛋青市布黑缎绣梅滚边儿大褂,隐隐透着窈窕身材,云鬟雾鬓,一条结红绒大辫子垂在肩后,瓜子儿脸上一双水杏眼,忽闪忽闪晶莹闪亮,像会说话似的十分灵动。小嘴抿着,不笑也像在笑,刘海下两道细眉宇间微微蹙起,不愁也似在愁——岭南女人常额高脸长,肤色黝黑的天生微憾,葛花儿一概没这样的容色,放在金粉江南也是十分出色的了。只是散花裤角下一双天足,江忠源看得略不入眼。葛花儿给他审视得怪不好意思的,见安了座,一双小手捧壶给他斟酒,说道:“这是哥哥嫂子自酿的菠萝蜜酒,大人放量用,不伤胃不上头的……”高保贵也笑道:“您是贵人,难得和我们这色人一道儿吃酒。大家高兴,多吃几杯何妨?就见叶制台,明日去也误不了您的事……”
江忠源笑道:“你们看我是书生?我在秀水办团练,打交道的都是当地缙绅、江湖朋友。如今外夷列强环伺,中原内地匪盗四起,国家用人之际,白面书生正是百无一用的人!你们都是三元里英雄——来,干!”徐二虎、高保贵都没想到这位文弱消瘦书生如此豪爽,对视一眼,举杯和江忠源“咣”地一碰,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众人觥筹交错,葛花姑娘忙里忙外,不时出去给外问客人端菜上酒,又进来侍候,当筵宰蛇,开膛剥皮制蛇胆酒。江忠源看得心惊胆颤,待到烧蛇段上来,试着吃了几口,不禁拍案叫好:“平生头一遭吃这么好味道的菜,真是美食一绝!我要把母亲接来,请她老人家也尝尝!没想到广州人这么好手艺!”葛花儿笑道:“江大人没听人说,广州人只两样不吃——天上飞的,不吃风筝;地下四条腿的,不吃板凳?”众人听得呵呵大笑。外边绵绵细雨,房中酒酣耳热,江忠源浑身劳乏一扫而尽,侧耳听隔壁琵琶笙弦悠扬婉约,歌女操粤语呢喃铿镪循节而歌,便请葛花儿翻译:“能不能译成官话?”葛花儿点头,说道:“这也是个可怜人呢,香港那边沦落过来的,她家渔船让汽艇撞翻了……”因译道:
“晓漏彻铜龙,窗火含金兽……微微曙色窥,暗暗云屏透。一枕游仙梦未成,半床红玉衾斜覆……沉吟残梦,生憎鹦鹉频催,朦犹星眸,犹怯余寒,先问海棠开否……”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江忠源叹息一声道,“亏她还有心情唱这些艳词!”
“她唱的什么,自己也未必知道。”高保贵殷殷劝酒,叹息笑道,“彩云姑娘是个可怜人呐……采珠人家出身,水性都是极好的,义律攻广州,她和老父亲逃到香港打鱼为生,这些英国鬼子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轮船撞翻了他们的渔船,不救人,兜着圈儿掀浪淹人,水手们站在舷上拍手笑看乐子。……你听听她唱的这声气,嗓子里哽着泪呢!”这一说众人都听出来了,便都不言声。一个杠夫喝得脸通红涨了,包着眼一拍桌子骂道:“丢那妈!朝廷要不变了心,还是林少穆(则徐字)大人在广州,英国佬能占了香港?能霸住这十三行?哪来的鸡巴南京、又是什么鸟望厦条约?三元里大战那会子……”
说起三元里,人们立刻兴奋起来,高保贵一拍大腿,说道:“我就在北乡,二哥一声号令,我那村里就出来三百多条汉子,杈把稻镰铡刀带着就冲出去,一下子就把狗日的们拦腰切成两段!”一个杠夫说:“我还活捉了一个!洋鬼子在皇上跟前都不肯跪,说是‘硬腿’,我看他双膝跪着,比我们方太爷见余太尊还跪得地道——是余太尊亲自带着人,逼我放了那个鬼子。嘿!真他妈不是东西!”
纷纷议论声中,徐二虎说声方便,挑帘出了外间,看那卖唱的彩云姑娘正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头调弦,踱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轻声叫道:“彩云妹子……”
彩云听到这声音,像被针刺了一下,身上一颤,抬头看见是徐二虎雄赳赳站在面前,她的脸色先是苍白,又渐渐泛起红晕,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站起身来,蹲了个福儿,讷讷地低了头,颤声说道:“是徐二哥,你没……你回来了……”
“回来了。”徐二虎略带惨然地一笑,“在里头听声音就觉得耳熟,他们说是‘彩云’,出来看看果然是你……”
“我没出息……”
“你知道,埋我爹借了人家的钱是得还的……”
“借谁的钱?”
“鲍、鲍……”
“鲍昌——鲍三爷,鲍二鬼子?”徐二虎一脸讥讽,冷冰冰说道,“你可真能耐真体面——为甚的不找码头上你三哥?”
彩云的头低得像是在看地下的蚂蚁,细微的声音不用心根本就听不见:“城外的父老兄弟都打散了,三哥现在还在班房里。才进狱几个月还得我给他送饭……你叫我怎么办?借别人的钱,我能咬咬牙下辈子还;借鲍家的,我宁可这辈子还清了他的!”她抬起头望了一眼徐二虎,又低下了头。
二虎的脸涨得血红,咬着牙盯视半晌,低声喝道:“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彩云不知所措,诧异地抬起头来。徐二虎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仍是那样朗净,里边有泪在滚动,有羞涩、惭愧和惊异迷惑,但没有畏惧和自疚,没有二虎想看或者不愿看到的东西。半晌,二虎长长透了一口气,问道:“你欠他多少?”
“二十三两本银。”彩云哽着嗓子小声道,“加三的利。制钱也不要,一千七百文兑一两……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现今本利已经到了三十五两……”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果决有力,“二哥,不瞒你说。万不得已,我就是卖花挣钱,也必还清了他的!”徐二虎扫视了铺中座客一眼,用命令的口气道:“这点债我替你填还——你回去,不许再做这营生现眼!明日我送银子过去!”彩云低头嘤咛答应一声,对两个伴奏的瞎子道:“徐二爷回来了,咱们不做这生活了。走吧……”
目送着彩云三人踽踽出去,二虎怅怅地透一口气,轻轻一跺脚返回雅间屋。看时,屋里人们已不再吃酒,都围在墙角一张桌子旁,有的叉腰登板凳,有的盘着辫子踮着脚尖,葛花儿站在桌子南头用手抚着一张大号宣纸,都正在看江忠源写字。二虎凑近看时,是一笔刚劲有力的瘦金体书:
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军国。
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徐二虎是中过秀才的人,一望便知是一副联,便问:“这是谁的?”
“这是——”江忠源放下笔,语气沉重得一字字都像灌了铅:“咸丰爷輓林少穆公的联。”
一片冰冷的死寂,众人蹙额皱眉,江忠源的话锤子样一下一下敲击着人们的心:“少穆公可谓古今完人,不枉了今上的知遇。他滴戍伊犁,冰天雪地执戈巡逻,是个兵;他复任云贵总督,疏通洱海,开山造田,是人民良牧;他烧鸦片御外侮,洋人闻风丧胆,是国家干城、社稷之臣。宦海沉浮寻常事,无论显贵沉沦,他就是这般忧国忧民之心,真是千古人莫能及。邓廷祯大人我们知交,从伊犁来信,说少穆公身体尚康泰,居常独自自言自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困祸福避趋之?’——他调我去帮他军务剿洪秀全,可见他也识得我江忠源。可惜呀……终归缘吝一面……”江忠源嗓音发哽,但他是极刚强的人,轻咳一声,已恢复了平静。“林公死得不明白,‘星斗南’三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死前一天还赶路二百多里,怎么一夜之间就暴病撒手而去?”
众人都虎铃着眼,苦苦索解这三个字。有说林则徐本是天上星宿下凡,归天之前看见车驾云龙来迎接,兴奋得喊叫的;有说他观天象,星斗之南将有大乱的;有说他临终有放不下的心事,惦记天下南端的香港沦陷的……纷纷解释都似是而非。江忠源听着直摇头,道:“这些我都想过,林文忠公一代英豪,学贯中西,临终不会妄听妄视有鬼神附会谵语……”一直站在那副联语前沉恩的葛花儿也喃喃念诵:“星斗南……星斗南……啊——新斗栏!”她瞳仁倏地一闪,双手合十惊呼:“老天爷!林大人是福建人,‘星斗南’和‘新斗栏’同音不同字的啊!莫不成他老人家归西前还在惦记鸦片的事……”她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冷噤,“再不然是他临死心中清明,想到是新斗栏派人下毒害的他?!”
“对!葛花儿说的有道理!”一个杠夫兴奋得声音颤抖,“林老爷充军,新斗栏几个烟馆放爆竹庆贺——他们恨死林大人了!”
“一定是他们!鲍鹏前儿还带几个英国佬来看十三行码头,指着新斗栏说说笑笑。那英国佬叫璞鼎查,是啥毯的香港总督,对鲍鹏说,我们也好安安生生过个年,要过得加倍快乐!”
“他们信天主的,过的是圣诞节,还有什么复活节。鲍鹏就从来不过年,凭什么今年要‘加倍快乐’?”
“就是,我说呢!鲍大裤衩子前儿乐颠颠叫了我们二十几个领工的,说今年在教的也过年,工资照发!”高保贵咬牙笑道,“我当时还说,‘你是又挨了洋毯还是又吃了洋屁,美得这样儿?往年都不叫过年,今年是怎的了?’他说有天大的喜事,过些时你们就知道了!——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他妈的,这事得查查清楚,哪个王八蛋作这恶,教他七十二个透明洞!”
江忠源先是一阵兴奋,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到底是县官出身,众人说这些,只能叫端倪,不能叫“证据”。这群人和他在湖南办团练训练的乡勇一样,其实是群氓,比起乡勇却又见多识广难以驾驭。广州华夷杂处之地,林则徐烧鸦片又经三元里一战后,中国人在自己本上打了败仗,又无罪黜罚林则徐,本来就是一车浇了油的干柴,自己新来乍到,还没见过叶制台,先惹下一大堆邦交麻烦……思量着,一笑说道:“这些都是推测。洋人可恨,汉奸可恨,朝廷正在多事之秋,各处都有起反的。我们不能躁动,再弄得不可收拾,吃亏的还是朝廷。我是兵部举荐到广州来作御史观察道的,林文忠公之死当然有权纠察,现还没见着叶制台分派差使。若允许我在广州办团练,自然还要仰仗各位兄弟的。列位要相信我江忠源,我必是要查清这案子的。现在,我们喝酒!”
“来,干!”众人一齐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