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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上)

    南风熏暖。霞光绮云中,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后的笋儿,争相破土而出。

    “师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说,我俩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戏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

    “但我也是男的。”

    “谁叫你长得俊?”

    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不如人意。围过来说话:“你倒好,只你一个可以做旦,我们都不行。”

    艳慕之情,滥于言表。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所以十个中挑一个。自己不行,也就认命了。不然又能怎样?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关师傅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每个动作,身段,柔靡的,飘荡的,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脱胎换骨了,重生了。

    他滩着兰花手,绕着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拖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万般风情。

    小豆子唱着“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是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瞥着他,

    两下里多牵挂”

    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瞄过去,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

    关师父边敲铜锣,边给点子,灿烂声喧中,永远有他的吼叫:“要打得和节奏,不能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

    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是个好样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

    他适才见到小石头,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针,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石头瞥到了。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

    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跤去。各练各的!”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跤工,一踩跤,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

    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长着呢。怎能想象他会得踩跤?所以一众徒儿围着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

    “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见荡几下,不稳当,险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二人相视一笑。

    “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了壶好茶,嗑着瓜子,啖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片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群英会”,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师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台毯嘛,这就是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它嘛,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地装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嗑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做孳子。你替他画了,你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顾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的溜开,还嘀咕:“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做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装扮。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咯!”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禅。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的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禅,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字行业”。哪五字?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姣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傅检讨这回蹋台毯得失。关师傅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

    “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来,一味往‘腿子’里躲,淞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禅,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傅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子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傅痛骂:“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傍:“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于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骂,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娉娉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哟,‘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抵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住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历声:“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徒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傅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来。一重一重的围着:“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傅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大伙都别朦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省起:“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不可寻。想家,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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