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村长的房子坐西朝东。天刚亮,阳光从敞开的房门射进来,蕾蒙娜就睁开了眼睛。费利佩和丽婶都在她身旁。她惊慌地看了一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们。
“哟,哟,醒啦!你还是闭上眼睛,再睡会儿吧,小乖乖,”丽婶镇静地说,把手搁在她的眼睑上,强迫她的眼睛闭上。“我们在这儿,费利佩和我,我们会留下来的。你什么也别怕。睡吧,小乖乖。”
眼睑在丽婶的手指下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慢慢地顺着脸颊往下淌。嘴唇打着哆嗦;她想说话,但发出的声音像蚊子叫,只听她无力地问道:“是费利佩。”
“是呀,亲爱的!我也在这儿,”费利佩低声说:“睡吧。我们不离开你!”
蕾蒙娜又安然睡去了,她终于活了过来。
“她睡得时间越长越好,”丽婶说,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呻吟。“我真怕看见她真正醒过来。这会比开头更糟;她得重新经受这一切!”
但是丽婶不知道,这几年痛苦生活的磨练,使黄菊地的心里积聚了何等刚毅的力量。造就烈士的那种英雄纤维织成了她的柔韧、坚贞,再加上她罕见的信仰,使她变得坚不可摧,就像那些老一辈,“受到挫折的严峻考验,四处漂泊,一贫如洗,受尽折磨,摧残,在荒漠、群山、洞穴里漂泊、栖身。”
她第二次醒来时,脸色平静,几乎带着一丝恬淡的微笑,注视着费利佩,轻轻地说,“你怎么找到我的,亲爱的费利佩?”与其说他听见了这句话,不如说是从她的嘴形上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还没力气说话。他们把她的孩子抱给她,她又笑了,想要搂抱她,但是身体太弱了。她指着孩子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费利佩,轻轻地说,“亚历山德罗。”这话一出口,她的脸上就掠过一阵颤动,泪水滚了下来。
费利佩说不出话来。他无可奈何地瞥了一眼丽婶,丽婶立刻回答说:“哟,小乖乖,快别说话。这对你不利;费利佩和我,我们都盼望着你早点好起来,让你搬出这——丽婶停了下来。她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如果你像我现在看见的这样乖乖地躺着,我保证你一个星期内就能走路;但是如果你老是说话,那我就说不出你什么时候能起来了。你闭上眼睛,小乖乖。一切都由我们来照料。”
蕾蒙娜无力地把感激、询问的目光转向费利佩。她说出了这句话:“和你一起?”
“是的,亲爱的,和我一起回家,”费利佩说,握住她的手。“我这段日子一直在找你。”
那张可爱的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贾利佩知道是什么意思。从前他常看见这种神情。他不敢贸然向她提起夫人过世的事情,怕惊着她,但是这总比继续让她焦虑要好。
“我现在是一个人了,亲爱的蕾蒙娜,”他轻轻地说。“只有你,我的妹妹,能照料我。我母亲在一年前过世了。”
蕾蒙娜睁大了眼睛,然后噙满同情的眼泪。“亲爱的费利佩!”她叹道;但她心里产生了勇气。费利佩的话像圣旨;又一种义务,又一项工作,在等着蕾蒙娜,她又要去忠心耿耿地服侍一个人。她不再是单单为了孩子而活着,而且要“照料费利佩”!蕾蒙娜不能死!青春,母爱,妹妹的感情和责任,站在生的一边——这场斗争胜利了,而且迅速地胜利了。
对单纯的卡惠拉人来说,这犹如一个奇迹;他们带着类似迷信的敬意看着丽婶那饱经风霜的脸。她用药草奇迹般地治好了蕾蒙娜,而他们也知道这种药草的功能,也曾一次一次地给蕾蒙娜服用过,可就是没有用。丽婶肯定掌握着有奇效的咒语。他们一个劲地追问她,而她反复说明她只用了热水和“老人草”——这是她给那种野苦艾起的名字,可他们怎么也不信;她又向他们解释道,毫无疑问,这跟她拾授那些药草的方法有着重大关系,这话算是深深地打动了他们。
关于费利佩的消息不径而走。人们纷纷传说,卡惠拉村来了个富裕的墨西哥绅士,花钱像流水,日夜不停地让人骑马去拿他病中的妹妹需要的一切东西,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天地里,这个墨西哥人的出现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他带着四匹马,走遍加利福尼亚去寻找她。他要等她病好了后带她回到南方他的家里,然后,他就要去逮捕那个杀死她丈夫的人,把他吊死——对,吊死!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法律开脱了他,还有子弹。如果绞索弄不到,这位富裕的先生会亲眼看着子弹射向他。吉姆,法劳毕竟心虚,他听见这些传说,吓得发抖。绞索他倒不怕,因为他了解圣迭戈县陪审团和法官的脾气,但是子弹,那就另当别论了,这些墨西哥人就像印第安人一样复仇心重。时间不能拖累他们,他们的记忆力强得惊人。法劳诅咒那天在荒僻的山上没能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他的火气有多大,除了他没别人知道——除了他和蕾蒙娜:就连蕾蒙娜也不完全知道。她知道亚历山德罗没有刀,走上前去时也没任何敌意,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有的手自己知道。他向法官和陪审团汇报的他与被害人之间的对话全是他捏造的,目的是为自己开脱罪名。事实上,亚历山德罗只说了六个字:“先生,容我解释;”甚至在第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肺,血堵塞了他的喉咙之后,他还朝前跑了一二步,手向上举着,好像在表示歉意,在倒地死去前他还想挣扎着说话。尽管法劳那么无情,尽管他心里清楚杀死个印第安人没什么罪过,他也不愿意回想亚历山德罗倒地时为自己辩解的痛苦声音和脸色。他不愿回想这些,甚至在他听说这位富裕的墨西哥大奥子出现前他也不愿回想;现在,他发现这些记忆更使他郁郁不乐。恐惧大大地加深了他的后悔。使他深感惊奇的是,还有一件事明显地被大家疏忽了;至少没人提起过这件事;但是,如果他的案子再提交法庭审理,做一下仔细的查证,那这件事情就够他受的了。这件事就是,他确证亚历山德罗偷他马的唯一线索,就是那个可怜的半疯的人牵走了法劳的马后,把他自己那匹人人都知道的灰色小马国在了那里。显然,一个偷马贼做出这样的事是令人奇怪的!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如果这件枪杀案再提交法庭的话,那么,就凭这件事情,再加上人人都知道亚历山德罗常常犯精神错乱的病,就足以判他有罪;每每想到这儿,他的前额都直冒冷汗。他虽说凶狠,但同样胆小;人类本性中这两个特点从来都是相依相存的,他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地过了几天后,突然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不说一辈子吧,至少也去躲个几年,等到这位大奥子走了再说。主意一定,他一分钟也没耽搁,说走就走了;亏得他没有耽搁时间,因为就在他溜走三天后的一个早晨,费利佩走进了威尔斯法官的办公室,询问吉姆-法劳枪杀印第安人亚历山德罗。阿西斯一案的预审情况。法官拿出备忘录,向费利佩念了审理记录,然后说,“如果法劳的证词属实,那么被害人的妻子蕾蒙娜的证词则是假的,”“无论如何,她的证词对任何陪审团都是无足轻重的,”费利佩一听这话,跳了起来,叫道,“你说的她是我母亲的养女,我的妹妹;上帝作证,先生,如果我找到那个家伙,我要像打死一条狗一样开枪打死他!然后我倒要看看圣迭戈陪审团会不会把我这个为民除害的人判处绞刑!费利佩会说到做到的。法劳总算聪明,事先逃走了。”
丽婶听说法劳逃走了,使戴起眼镜仔细打量给她送消息的人。他是小梅里尔。“逃走了,是吗?”她说。“哼,不管他逃到哪里,反正没有好下场。我知道你们这儿的人认为杀死一个印第安人不算犯罪,但我说是犯罪;在你们去世之前,你们都会认识到这一点的:不是这件事上,就是另一件事上,总会认识的;你记住我的话,别忘了。现在这个可怜的凶手,这个法劳,逃走了,他只是个臭名昭著的卑鄙小人,但是上帝饶不了他。不过他逃走了也好,我是不同意用绞刑的。我不忍心。已经死了一个人,不能再死一个。我不愿看着人被吊死,不管他犯了什么罪,我也不愿看见人被枪打死,不管他犯了什么罪;这位费利佩先生,他是个手脚利落的人,只要他一找到法劳,随时都会像闪电一样迅速地开枪打死他;所以法劳逃走了倒也是件好事。但是我告诉你,他逃走也没什么大用!那个被他打死的印第安人会日日夜夜地跟着他,直到他死去,那是要不了多久的;他会在自己真的死去前就巴不得自己快死,我想他会的。他会像我在田纳西认识的一个人一样。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我出生在东田纳西,那里到处都是葫芦;那里有两座房子,中间隔着一道篱笆,篱笆上也长着葫芦;有一个小孩摘了个葫芦,两户人家的孩子们争了起来,孩子的母亲们出来干涉;她们打了起来;最后男人们出面,他们大打出手3$威尔拿出了屠刀,他举起刀来,咒骂克莱博恩,并挥刀砍死了他。人们把他送交法庭,但最后不知怎么又开脱了他。我不知他们怎么干的,只知道他们一点点往后拖延、拖延,最后就放掉了他;从此他生活在一种符咒之中,他无法忍受,看上去他从来没有安宁过;他来到我们家里,说,‘杰克,’——他们都叫我走多‘杰克’,或‘杰克大叔’,——‘杰克,’他说,‘我在这儿活不下去了。’‘为什么,’爹爹说,‘这里的法律开脱了你。’‘是的,’他说,‘但是上帝的法律没有宽恕我;克莱博恩缠着我。在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的小路上,他整天跟我并肩而行;晚上又来跟我睡在一头,我的妻子倒睡在另一头;我受不了了!’这些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只是个小孩,但我不会忘记。嗯,先生,他去了西部,经过这里到加利福尼亚,但他在那儿也待不下去,又回到了家里;那时我已是个大姑娘了,爹爹对他说——我听见的——‘嗯,克莱博恩跟着你吗?”‘是的,’他说,‘他跟着我。我在这个世界上怎么也甩不开他。他处处纠缠着我。’你瞧,这其实是他的良心在鞭答他。完全是这样。至少,我想是这样烬管有人说那是克莱博恩的鬼魂。这个可怜的法劳也会遇到这种事情。他虽然活着,但他宁愿被吊死或枪予儿打死,或者不管什么方法,这样才能解脱他的痛苦。”
丽婶说得正儿八经,小梅里尔听得聚精会神。这些话深入到他本性中很久没被触动过的深度;换句话说,是潜伏在表面下很深的一个断面。西部拓荒者的性格常常是这种断面的一种奇特的堆积——他最初所受的训练和信仰,像矿藏一样,压在一连串难以言说的凶暴的经历下面。在那些最凶残的本性的表层下面,通常隐埋着——其形式还不十分固定——一个充满虔诚习俗、信仰、宗教影响的领域,关于这些,孩子知道,成年人也记得。在他成年以后的生活中,经过一场巨大的灾变或激烈的斗争,地表突然隆起,底下的一切又重见日光。他小时候学习过、此后再也没去想过的教义问咎在他耳边响起,旧我与新我在他内心冲突,使他的感觉和语言陷人一片混乱和矛盾之中。丽婶的话就是这样使小梅里尔人迷。他几年前刚从最严格的新英格兰加尔文教的布道声中走出来。野蛮的拓荒生活像旋涡一样把他往底下拽;但他内心里还是个新英格兰人。
“是这样,丽婶!”他叫道。“是这样!一个犯了罪的人不感到后悔的话,在这个世界里不会得到安宁,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得不到安宁;但是,这是一桩偷马案,这事情就两样了。不管怎么说,打死偷马贼不算犯罪,人人都承认这点。一个偷马贼被人抓住理当被打死;即使在这儿,我告诉你,他也会被打死!”
丽婶脸上掠过一阵不耐烦的绝望神色。“我没耐心跟你讨论偷马的事,好像马比人还重要似的!但是就算是这样吧,这个印第安人,他有疯病。你们全都知道。那个法劳也知道。如果他是有意偷马,他难道会把自己的马留在那个马厩里,就像在告诉人家,这马是他偷的,而且他把偷来的马就拴在他家门前显眼的地方,人人都能看见,你可认为天下会有这样的偷马贼吗?”
“留下了他自己的马,有这回事?”梅里尔反问道。“一匹可怜的、瘦弱的老马,二十块钱都不值;而吉姆的马少说也值二百块。”
“这不是我们说的话题,”丽婶坚持道。“我不是说他要换马。我是说,他拿了马后,没有故意把它成起来。我们田纳西也有偷马队但我从没听说过偷马械留下自己的名字让人来抓他,向人指明他走的路,并把份来的马拴在自家门口!关于这件事我看你和我都无需多说,再说下去准要吵架;”不管海里尔再说什么,关于亚历山德罗之死这件事丽婶再也不置一词。但是在另一个话题上,她又不知疲倦、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这就是关于卡惠拉人的善良和友好。在他们纯洁的友好情意面前,她对印第安人的最后一点偏见也荡然无存了。“在我有生之年,再也不听别人说一句他们的坏话,绝不,”她说。“这些可怜的人们,自己穷得叮当响,却硬是把仅有的东西全给了蕾蒙娜,我见过的白人没一个比得上他们的,我走过的地方最多了。而且他们不图回报;因为在费利佩到来之前,他们根本不知道蕾蒙娜还有亲人,他们要照料她,直到她去世。他们说,只要他们还有一点东西,就要拿来照料这个病人。他们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我看,在这件事情上,以及在其他许多事情上,白人应该向他们学习。哦,现在我再也不说印第安人的坏话了,你别忘记!但我知道,这无济于事;除了亲眼看见,这个世界上没人会相信这些。我自己就是这样;尽管没人要我这么说,但我还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看见我所看见的一切!就是这样!”
蕾蒙娜和她的朋友们告别的这天,村里一片抑郁的气氛。善良的村民们由衷地祝贺她为她和她的孩子找到了这么好的保护人,他们深深地感受到费利佩和丽婶对他们的友好情意和感激之情,但他们同时感到失去了什么,——感到了一个空隙。他们与外界的鸿沟似乎重新划定了界线,他们的孤独感更深了,他们令人绝望的贫困状况愈发严重了。蕾蒙娜,亚历山德罗的妻子,是他们的姐妹,——他们中的一员;所以,她应该享受到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但这一切就是一无所有,除了艰辛和受剥夺之外一无所有;但是她却被带走了,像个得救的人,被从这跟死亡差不多的境况中,从这比死亡更难受的生活中带走了。
蕾蒙娜跟他们道别时,止不住热泪滚滚。她一次又一次地拥抱了那位年轻的母亲,在那许多肾子里是她喂养了蕾蒙娜的孩子,听说,哪怕让她自己更瘦小的孩子空肚子,她也不让蕾蒙娜的孩子饿着。“姐姐,你救了我的孩子,”她哭道;“你的大思我难以报答;我一辈子为你祈祷。”
她没有询问费利佩有何安排。她像个孩子一样,毫无疑问地把自己交到了他的手里。一股比她更强大的力量在指挥着她的行动,费利佩就是这股力量所操纵的工具。没有别的声音能引导她。她孩提时代就养成的顺从——这种纯朴的习惯,成为她日常生活中的特点,使她始终那么沉静、快活——在磨难中显得沉静,在日常的琐细家务中显得快活。就是凭着这种从小养成的习惯,她在这些年遭受的一切苦难中始终保持着沉静,在她后期生活的重负之下依然那么镇定,如果不说快活的话;即使现在她也没有改掉这种习惯。
丽婶以她那简慢、幽默、讲究实际的本性所能感受到的最接近崇敬的心情注视着她。“如果我跟那个姑娘住在一起的话,”她说,“只怕我也不得不相信圣徒了。看来她有超人的力量。她忍受痛苦的精神使我惭愧。有人会说她没有感觉;但我说她的感觉比大多数人都要多。我看得出来,她不是没有感觉的人。我承认我绝不赞成她对着像片作祷告、拨动念珠等等这类事情;但是,如果就是这些事情才使她忍受了这一切苦难,我认为这里面就另有意义,是值得的了。我再也不说这种事情和印第安人的不是了。看起来这些天我脑子里吸收了许多新的思想。也许不等这件事办完,我都要变成印第安人了!”
向丽婶告别是最让人难受的。蕾蒙娜依偎着她,像依偎着母亲一样。她不时地感觉到自己不如就留在她身边,不跟费和佩回去了;然后她又责备自己竟然产生这样的念头,这是一秒背叛,是忘恩负义。费利佩看出了她的心思,并不感到惊讶,“亲爱的姑娘,”他想,“这是她享受到的最大的母爱了。”他在圣贝纳迪诺逗留了一星期又一星期,总是借口说蕾蒙娜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经不住回家路上的劳顿,而实际上他难一的意图就是不愿意把她从丽娜身边拉开,和丽婶在-起,蕾蒙娜觉得那么快乐。
丽婶正忙着为印第安人事务官的妻子织一块地毯。亚历山德罗被害的消息传来的那个可怕的早晨,她刚开了个头,才织了几英寸。织的是她喜爱的花样,她称之为“碰运气式”①。没有固定的条纹或有规律的颜色变换,而是在单色的经线上来回织上一团团颜色随意交叉的纬线。颜色和花样的不断变化,意料不到的色彩和谐,使她喜出望外,也使她产生不无哲理的思索。
coc1①原文为“hitandmiss”,意为“有时打中有时打不中”,其实可译为“自由式”,因牵涉到下文,故译为‘碰运气式”。coc2
“嗯,”她说,“这花样叫作‘碰运气式’;但是‘碰上’的时候比‘碰不上’的时候要多。有时候,你费力算计,这些线也达不到你要求的效果;看上去要把这些线织在一起,得靠一种魔术;我觉得生活中有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我们的生活全都是‘碰运气式’的;为将来而费力没有什么用;但是这些线随意织在一起会比你想象的要好;你有意算计着去织的话,非但绝对织不出你想象中的花样,而且非常难看,非常非常难看;我一辈子都没看见过‘碰运气式’的花样是难看的。任何要我织地毯的人,都事先想好了要什么花样的,经线该怎么织,纬线该怎么织,要是他们跑来看我织的话,都会非常失望。在他们看来,这决不会织出他们想要的花样,绝不会!我早就吸取了教训;我假装把他们说的样子画在纸上,每一条竖线之间的距离,每一个地方的颜色都画得清清楚楚,这样他们就放心了;否则他们就会说,我没照他们说的去织。我吃过了一次亏,在一条路上摔过两次的人是头号傻瓜。但是我,我每次都织‘碰运气式’的,先生,照织不误。”
毯子织好后,丽婶把它一卷,抱着它骑马亲自送到了事务官的家里。她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把送毯子作为借口,到他家去。她满脑子想着准备提的问题,准备告诉他的消息,她特地选好了这个时间,认准这时候他本人在家里。
“我想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按时把毯子送来,”她说;“我到圣哈辛托山上去了,那个印第安人就是在那儿被枪杀的。我和她的哥哥把他的遗谛和孩子带下山来,她的哥哥带她到他家去了。他很富裕。”
是的,这位事务官已经听说了这个;他在纳闷,这位遗孀为什么不来见他;他想听到她的陈述。
“嗯,我曾暗示过她,如果她来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也许会为她做点什么的;但是她认为说了没用。那位法官说她的证词对任何陪审团都无足轻重;我正想问问你,这活是真的吗。”
“是的,律师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事务官说。“我要把那个凶手抓起来,可他们说把这件案子提交法庭审理太傻了。这个女人的证词不足为信。”
“我发现,对于卖酒给印第安人的人你都有权处罚他们,”丽婶插话说;“是吗?上个月我还看见你手下的人和这儿的法院执行官逮捕了许多人;他们说这是你的职责;你要把每一个卖酒给印第安人的家伙送进地狱——这是他们的话。”
“是这样,”事务官说。“我是要这么办;我决心摧毁卖酒给印第安人的邪恶生意。当他们烂醉如泥的时候,不管为他们做什么都是没用的;这是一种罪孽和耻辱。”
“是啊,我同意你的话,”丽婶说。“这是无可辩驳的。但是,如果你有权把卖酒给印第安人的家伙送进监狱,却又无权处罚开枪打死印第安人的家伙,这事情在我看来好像就有点奇怪了。”
“这正是我处在这个地位的麻烦,而婶,”他说。“我以为我对我的印第安人有权力,其实并没有。”
“你怎么会说‘你的印第安人’呢?”丽婶插话说。
事务官脸红了。他向来对丽婶是另眼看待的,但她直来直去的询问未免令人尴尬。
“我只是说他们在我管辖之下,”他说。“我丝毫没有他们属于我的意思。”
“嗯,我想是这样,”丽婶回答道,“一点也不超过我。他们过着他们自己的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你能说那是生活的话。这两个星期来,我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现在我的视野开阔了。你的那位医生,他们所说的事务局医生,——他都于些什么?”
“为这个事务局的印第安人看病,”事务官立即回答。
“嗯,我是这么听说的,你以前就这么说过,亚历山德罗,那个印第安人,也就为了这个而遭杀害——就为了这个他才违心地在你这儿登了记。他是个高尚的人,而且有能力自己照顾自己;但是他被美国人从一个地方赶到又一个地方,直到潦倒、贫困;他请求你的医生去为他女儿看病,医生不肯;而且,医生还讥笑他。他们只好把小姑娘放在马背上,带她到这儿来,可是他们在路上走了不到一英里她就死了;这最大的悲痛使亚历山德罗发疯了。以前他从来没有发过游近症。我看这件事那个医生也有错。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不允许这样的医生留在我的事务局里。也许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我对蕾蒙娜说,我相信你不知道这件事,要不你准会把他打发走的。””
“不,而婶,”事务官说,“我不能这么做;上面只要求他为上门来的印第安人看病。”
“那么,要这个医生又有什么用呢,”丽婶说;“好像这儿没那么多印第安人似的。恐怕他薪水不低吧?”她顿了一顿,等他回答。没有回答。事务官觉得没必要向丽婶透露政府付给这位圣贝纳迪诺的医生多少薪水,这位医生只是偶尔为那些他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印第安人开开药方。
过了会儿,丽婶又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你在这儿为印第安人做些什么。我跟他们住在一起、知道这儿有个人被打死了,我的心都乱了。你有没有权力给他们一些东西——食物之类?他们很穷,大多数人都很穷。”
“我有一点基金,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为他们买点吃的用的;”事务官答道,“只有很少一点儿,部里也拨了点钱买马车和耕犁;但是,要给每一个村子都买的话,这些钱是不够的;你知道,这些印第安人主要还得靠自己养活自己。”
“是这样,”丽婶说。“我看见的正是这样;所以我才急于知道政府派你来为他们干些什么。如果你不能让他们吃饱,你不能把抢劫他们、欺骗他们的人送进监狱,更不用说处死他们,如果你除了不让他们喝酒之外,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嗯,恕我直言——”丽婶顿了一顿;她不愿讥笑事务官的无能,于是一转话锋,说,“恕我直言,我真不愿处在你这样的位子。”
“你尽可以这么说,丽婶,”事务官哈哈大笑,得意地说。“这是全地区最难弄的事务局,也是最不能令人满意的。”
“嗯,我承认这是最不能令人满意的,”丽婶不依不饶地说,“但我不知道难弄在什么地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除了你在这儿夸夸其谈,再也没别的可干的了。”她看上去满脸的疑惑。
“听着,丽婶!”他指着一堆本子和纸片,洋洋自得地说。“这些我都得看过,每月要写一份报告,每买一支铅笔都要送去一张发票。我告诉你,我以前从没这么努力工作过,薪水也比以前少。”
“那么以前你是很舒服的罗,”丽婶反驳道,平心静气而又话里带刺,“如果你连干这点活也感到累的话!”她告辞了,对印第安人事务局的性质和作用,她心里一点也不比来的时候更清楚。
在整个回家的路上,蕾蒙娜始终像在梦中。她怀抱着孩子;忠心耿耿的巴巴和贝尼托欢快地奔跑着,那马车就像在滑行似的;费利佩坐在她身旁——亲爱的费利佩——他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从前的光芒、流露出爱的神情,——到底出了什么怪事,竟使她觉得眼前这一切像是假的!蕾蒙娜不知道,但她的神经依然有点麻痹。在几乎置我们于死地的震颤之中,造化之神往往会送来大慈大悲的麻醉剂。有时候,在致命的打击下面本身就隐藏着第一治疗法。蕾蒙娜很久之后才会真正意识到亚历山德罗死了。她最痛苦的时刻还没到来。
费利佩不知道、也不可能明白这点;看着蕾蒙娜一天天平静下来,跟她说话时,她总露出笑脸,他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激之情。、她对他的每一种关心都表示感谢,这对他不啻是一种责备;可他知道善良温柔的蕾蒙娜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责备他。“感谢我!”他想,“我,如果我坚强的话,就可以使她免受这一切痛苦,可她还感谢我!”
费利佩永远不会宽恕自己——不,到死也不。他的一生都要献给她和她的孩子;可是他能献给她的东西多可怜哪!
离家门越来越近了,他发现她常瞒着他流泪。最后他对她说:“最最亲爱的蕾蒙娜,在我面前哭吧,别怕。我一点也不会惊慌。你最好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出来,我的妹妹。眼泪能医治创伤。”
“我不这么认为,费利佩,”蕾蒙娜答道。“眼泪只能说明自私和软弱。眼泪就像我们受伤时的哭叫。要想始终把眼泪咽下肚去是不可能的;但我哭的时候总觉得很羞耻,总认为我有罪,因为我让人看见了我哭丧的样子。萨尔别德拉神父总是说,不管我们遇到怎样的痛苦,都要露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这是我们的责任。”
“人类的力量做不到这点!”费利佩说。
“我不这么认为,”蕾蒙娜答道。“如果这样的话,萨尔刘德拉神父就不会要求我们这么做了。难道你记不得了,费利佩,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什么样的笑容?早在他去世前好多好多年,他的心就碎了。他告诉我说,晚上,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做祷告时常常流泪,这是与上帝进行的大搏斗中流出的泪水;但是我们见到他时,只能见到他的笑脸。当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荒野里沉思时,费利佩,好多事情都变得一目了然了。这些年在荒山野岭里,我一直在学习,就像有个老师在教我似的。有时候我甚至以为,萨尔别德拉神父的英灵就在我身边,把种种思想充实进我的脑子。我希望,等我的孩子长大后,我能把这些讲给她听。她会比我更快地领悟这些,因为她有亚历山德罗的灵魂;你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我说的这一切亚历山德罗从小就牢记在心了。它们属于空气、天空、太阳,还有所有认识它们的树木。”
蕾蒙娜这样说起亚历山德罗,费利佩惊奇得哑口无言。他本人很怕提起亚历山德罗的名字’但蕾蒙娜说起他时就像他在自己身边似的。费利佩大惑不解。他这位可爱、悲伤、乐观的妹妹身上有许多地方令费利佩揣摸不透。
他们回到家里,朝思夜盼了好多天的仆人们全都迎候在院子里,老玛达和胡安-卡领头;只有两个人不在——玛加丽塔和卢易戈。他们几个月前结婚了,住在奥特加斯牧场,卢易戈当了那儿牧羊人的头,胡安-卡为此暗自好笑。
四周都是热情洋溢的脸,笑声和表示问候的欢叫声。在这一切的后面,是一颗颗深情的心儿伴着优虑在颤动,人们都怕回家来的只是个伤心的人。他们已隐隐约约地知道了一些他们亲爱的小姐离开他们之后的遭遇;看来,她经历过这么多的悲伤,一定变得推悴了,回到这个充满伤心往事的地方,对她来说似乎太可怕了。“夫人也死了,”当人们议论着这些事的时候,一个在屋外做粗活的仆人说,“这儿跟夫人在世时完全不一样了。””
“哼!”胡安-卡嘀咕道,比以往更显得高傲、专横,因为这年家里的一切都由他掌管。“哼!你就知道这个。我告诉你,夫人死得好!不然的话,我们别想再见着小姐回来,我告诉你,兄弟!至于我么,我宁愿听候费利佩先生和小姐吩咐,而不愿听夫人差遣,愿她灵魂安宁!她有过她的好日子。现在该轮到他们了。”
这些可爱的、兴奋的仆人们看见蕾蒙娜——脸色苍白、但脸上依旧挂着往日的笑容——当他们看见她怀抱孩子前他们走过来时,他们狂呼起来,人人的眼睛都湿流流的。
蕾蒙娜一眼就看见了老马达,她把孩子朝她递过去,像以往那样温和、动情地说。“我相信你会喜爱我的孩子的,马达!”
“小姐!小姐!上帝保佑你,小姐!”大家叫了起来;他们围住了孩子,抚摸她,夸赞她,你抱过来,我抱过去。
蕾蒙娜站着望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把她抱给我,玛达。我要亲自抱她进屋;”她朝内屋走去。
“这儿走,亲爱的;这儿走,”费利佩叫道。“我吩咐人把萨尔别德拉神父的房间给你收拾好了,因为这屋子阳光充足,对孩子有好处!”
“谢谢你,好心的费利佩!”蕾蒙娜叫道,她的眼睛流露出更深的含义。她知道他已预料到她回来后最怕一件事情:再次跨进她自己的房门。现在远没到她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也许她永远也不会进去了。费利佩多么温柔、多么聪明啊!
是的;费利佩现在又温柔又聪明,他日复一日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妇女,有时候,他凝视着她,只觉得她的面容变了,比结婚前更漂亮了,他的聪明还得把温柔控制多久呢?但是在警蒙娜的这种变化后面有一道将咒,将久久地包围她,使她不敢想爱人的事情,就像有无形的精灵筑成一座堡垒保护着她似的。她脸上透露着一种神圣的沉思的神情,哪伯最粗心的人也会感受到,有时甚至令人敬畏。丽婶也曾有过这个感觉,并以她那独特的幽税方式说过几句。但老马达说得更精辟。有一天,胡安-卡有点儿惊恐地小声对她说,“费利佩先生太可惜了,没能早几年跟小姐结婚,要是他今后想召她会怎么样呢?”她同样低声地回答说,伯我看哪,他一想动俄诚会想到圣徒凯瑟琳本人,虽然,如果真能这样的话书或区是件大好事。”
现在,夫人生前日思夜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家里有了一个小孩,走廊里、花园里,到处都能见到她;这是个活泼、快乐天使般孩子。可是她的来历多么不同啊!她不是费利佩的孩子——夫人曾骄傲地想象过费利佩的孩子——而是蕾蒙娜的孩子。无亲无友、四处漂泊的蕾蒙娜,现在以这个家庭的女儿的身份体面、宁静地回来了——蕾蒙娜,亚历山德罗的遗孤。费利佩对这个孩子视若己出,爱之弥深。仅一开始起,这小东西就跟他亲近上了,除了她母亲外,她最亲近群就数地了。她在他怀里睡了几个小时。一只小手伸过他的黑胡子里,紧挨着他的嘴唇,没人看见时费利佩一次又一次地亲吻它。费利佩的心里除了蕾蒙娜本人就只有蕾蒙娜的孩子了;他把他认为不敢对孩子母亲流露的爱尽情地倾泻在孩子身上。月复一月,费利佩越来越清楚,蕾蒙娜生命之泉再也不在这个世界上;看她走路的样子总像有一个看不见影儿的人陪伴着她似的,尽管她常常平静地提到亚历山德罗,但这并没有骗过他。这并不意味着蕾蒙娜已不那么悲伤:这意味着她依然思念着亚历山德罗。
有一件事使费利佩心事重重:那笔秘密的财产。一种羞辱感使他日复一日地往后拖延着,下不了决心把这事告诉她。但是不让她知道,他怎么也不得安宁。他每拖延一个小时,就增添一分内疚的感觉,几乎就像他当初认为他母亲有愧于蕾蒙娜一样。他终于说了出来。但是没说几句就被蕾蒙娜打断了。“哦,是啊!”她说。“这些东西我知道;你母亲告诉过我。当我们日子实在难过的时候,我曾想过要是有几件珠宝就好了。但是那些珠宝全都送给教会了。奥特格纳夫人说过,如果我的婚事违背你母亲的意愿,就必须把那些东西送给教会。”
费利佩声音里带着羞愧回答说,“亲爱的蕾蒙娜,珠宝没有送给教会。你知道,萨尔别德拉神父已经死了;大概我母亲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们。她在临去世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但你为什么不把它们送给教会呢,亲爱的?”蕾蒙娜直截了当地问道。
“为什么?”费利佩叫道。“因为我认为这是你的,只属于你。除非我有确切的证明,证明你已经死了,而且没有留下孩子,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把它们送给教会。”
奋蒙娜凝视着费利佩的脸。“你没读过奥特格纳夫人的信?”她说。
“不,我读过,”他答道,“一字一句地读过。”
“可那信上说,如果我的婚事违背了莫雷诺夫人的意愿,我一点东西也得不到。”
费利佩呻吟了一声。是他母亲说谎了吗?“不,亲爱的,”他说,“信上不是这么说的。信上说,如果你的婚事不体面的话。”
蕾蒙娜沉思着。“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她说。“当时我太害怕了;但我想就是那么个意思。我的婚事没什么不体面的。你肯定认为,费利佩,我把它们留给我的孩子是诚实的吗?”
“完全诚实,”费利佩说。
“你认为萨尔别德拉神父会说我应该留下这些珠宝吗?”
“我肯定,亲爱的。”
“我会考虑的,费利佩。我不能草率决定。你母亲认为如果我嫁给了亚历山德罗,就没有权力继承这些珠宝。所以她才把它们给我看。在那之前,我一点儿不知道那件事。我只拿了一件东西,我父亲的一块手帕。我很高兴拿到这块手帕;但是在我们离开圣帕斯库拉的路上丢失了。亚历山德罗往回骑了半天的路程,为我去找;但手帕被风吹走了。我伤心极了。”
第二天,蕾蒙娜对费利佩说:“亲爱的费利佩,关于那些珠宝,我全想好了。我相信我的女儿有权获得它们。能不能立一张字据,由我签字,上面这样写:如果我女儿死了,珠宝全部献给教会,给萨尔别德拉神父在圣巴巴拉的修道院。我宁愿把珠宝送到那里。”
“行啊,亲爱的,”费利佩说;“那我们把它们放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等我到洛杉矶去的时候把它们带去。说来也怪,这么多年来竟没人来偷它们!”
就这样,根据一纸遗嘱,奥特格纳的珠宝第二次转手了,转到了我们所谓的神秘、必然、易变的未来手里,而我们还自欺欺人地幻想着我们能决定那个未来。
莫雷诺家里的生活风平浪静——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就当时的局势,再也看不到比莫雷诺家更安宁、更美妙的日常生活了:无优无虑的欢乐、轻松的家务活,还有不紧不慢的工作节奏等等。夏天和冬天一样阳光明媚,但又有各自的欢乐。没有任何冲突和低俗,小蕾蒙娜,这个孩子几经磨破,奇怪地来到这个幸福的庇护所,她整天飞来飞去,东跑西颠,蹦蹦跳跳,笑口常开,从这个走廊到那个走廊,从这个园子到那个园于,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处处像在家里一样,处处受到热情的欢迎。她像她喜欢玩弄的花儿一样,不知道自己命运中的任何忧愁和灾难,有时候她母亲觉得她一生下来就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保护她,把她同一切可能出现的优伤分隔开来,让她无忧无虑地生活。
蕾蒙娜本人也已经没有了悲伤的痕迹;她脸上甚至焕发出更多的光采。曾经有过一个阶段,在她刚回来的时候,她感到她第一次意识到失去了亲人;那时每一种景象、每一种声音、每一个地方似乎都要叫出来,学她哭喊亚历山德罗的名字和回忆亚历山德罗时的样子。但她像跟罪孽搏斗一样跟这种极度的悲伤搏斗,为了每天的职责,尤其是为了“快乐”这个职责,她不断地坚定自己的意志。她一次一次地暗自复述萨尔别德拉神父的话,直到牢记在心;她像萨尔别德拉神父一样,夜晚长时间地祷告。
只有费利佩梦见到她的熬夜和搏斗。他知道这些;他还知道,当这些结束之后,一种新的胜利之光就在蕾蒙娜的脸上焕发出来:但是前者并不使他沮丧,后者也不令他鼓舞。现在,费利佩已是一个比他年轻时要目光敏锐的恋人。他知道他还没有完全进人蕾蒙娜实际生活的那个世界;但是,她的每一个行为、每一句话、每一个目光都充分体现了他们彼此的周到、爱恋,体现出由他作伴她所感到的由衷的章援、愉快。既然是这样,那费利佩的一切不安也就不会使他不高兴了。
除了他迫切地希望赢得蕾蒙娜的心,娶她为妻外,还有别的原因令他不安。加利福尼亚的生活对他来说一年比一年难过了。美国人蜂拥而来的方式、目的和水准都使他觉得可憎。他们自吹自擂的成功,居住区的拥挤,安家、开拓的计划——这一切都使他讨厌、发怒。赚钱和挥霍的欲望,一个小时内赚进巨大财富,另一个小时内挥霍一空,在费利佩看来,这不是绅士所为,而是强盗和赌棍的行径。他厌恶他们。在这新政府统治下的生活他是越来越忍受不住了,他那遗传的天性和偏见,他的脾气,都在反抗。他发现他越来越孤单了。连西班牙语也越来越少说了。他开始向往墨西哥——他从没见过墨西哥,却像海外游子似的向往它。在那儿,他可以生活在和他一样的种族、地位,信念相同、职业相似的人们中间。每当他想到这个变化,立刻就想起蕾蒙娜。她愿意去吗?她会不会觉得离不开这块土地,这块她只知道受苦,别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土地?
最后他向她提起这件事。雷蒙娜的回答使他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费利佩!赞美圣徒!我怎么也不敢对你说。我没想到你会愿意离开这儿。但这是我最美丽的梦想,我的蕾蒙娜应该生长在墨西哥。”
听着她的话,费利佩心头豁然一亮,马上就明白了,他任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她要把她女儿从种族束缚的负担中解脱出来,尽管她曾经心甘情愿地、勇敢地忍受这副重担。
这个问题解决了。费利佩满心喜悦,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立即跟一些想买莫雷诺地产的美国大地主接洽。山谷里寸土值千金,他得到的卖价高得想都不敢想;足以实现他在墨西哥开始新生活的计划。自从这事情定了下来,行期也定下了之后,蕾蒙娜的脸上就出现了一种新的表情。她的想象力之火点燃了。一个没有经历过的未来在召唤,为了她的女儿,她要去拥抱、征服这个未来。费利佩看见了她一的神色,感到了她的变化,第一次产生了希望。那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崭新的生活;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崭新的爱情呢?她不会始终对他的虔诚视而不见的;等她看见了,她会拒不报答吗?他想,他要非常耐心,长久地等待。既然他毫无希望地耐心等待了这么久,现在希望的曙光已经出现,他岂能不拿出更大的耐心来呢!但是恋人们心中一旦有了希望,耐心就不一定是份内之事了。自从那天费利佩暗自思忖:“她总有一天会属于我,”他就觉得越来越难克制目己,不把自己的爱恋之心向她倾诉出来。她那曾使他舒心的妹妹般的柔情,现在时常使他难以忍受;他的举动变得那么奇怪,温柔的蕾蒙娜深感不安,只怕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本来他打定主意,在到达他们的新家之前,无论如何不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深情和梦想。但是有一次他实在克制不住了,终于说了出来。
那是在蒙特里。上路前的一天,他们到船上去把路上的事情最后安排妥当,然后坐一条小船口岸边,一轮圆月清辉朗朗。蕾蒙娜坐在船梢,水中泛起的银光宛如在她身边漂浮,似乎给她戴上了无数的光环。费利佩凝视着她,只觉得神志恍他;这时,小船靠岸,蕾蒙娜上岸时把手搁在他的手里,说,“亲爱的费利佩,你真好!”这话她以前说过几百遍了。他狂热地握住她的手,叫道,“蕾蒙娜,我的宝贝!哦,你就不能爱我吗?”
月光亮如白昼。岸上只有他们两人。蕾蒙娜吃惊地注视着他,只注视了一秒钟;然后她都明白了。“费利佩!我的哥哥!”她叫道,像受惊似的把手抽了回来。
“不!我不是你的哥哥!”他叫道,“我不愿做你的哥哥!我宁愿死!”
“费利佩!”蕾蒙娜又叫了一声。这回她的声音使他清醒了。那声音里带着恐怖和痛苦。
“原谅我,亲爱的!”他惊呼道。“我再也不说这句话了。但我爱了你这么久——这么久!”
蕾蒙娜的脑袋耷拉到胸前,她的眼睛注视着发亮的沙子;浪潮在她脚边轻微地起伏,起伏,像人的叹息。营自卸的心头豁然开朗。在费利佩彻底坦露心扉的决定性时刻,她从新的角度看到了他过去的全部生活。自责使她窒息。“亲爱的费利佩,”她交叉着十指对他说,“我一直非常自私。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亲爱的,”费利佩说。“你怎么会知道呢?但我从来没有爱过别的人。我一直爱着你。你就不能学会爱我?很久以来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但现在我说了出来;我再也憋不住了。”
蕾蒙娜挨近了他,依然十指交叉。“我一直爱着你,”她说。“我不爱其他任何人;但是,费利佩,”——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显得很庄重——“你不知道吗,费利佩,我的一半已经死了!死了!再也不会复活了!你不能让我做你的妻予,费利佩,我的一半已经死了!”
费利佩搂住了她。他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如果你认为你不能做我伪妻子,你就不会那么说了?”他叫道。“只要把你给我,亲爱的,我不在乎你说你自己死了还是活着!”
蕾蒙娜静静地倚在他的怀抱中。啊,亏得费利佩不知道,永远不知道亚历山德罗所知道的那个蕾蒙娜。这个温柔、忠心、知恩图报的蕾蒙娜,现在正急切地问着自己,把在她看来只是残枝败叶的生命献给他,是不是亏待了他;她不是用激情,而是用冷静的。毫无私心的感情权衡他的话——哦,她与当初那个依偎在亚历山德罗胸前,叫着“把我带走!我宁死也不愿你把我扔下!”的蕾蒙娜多么两样啊!
蕾蒙娜说的是实话。她的一半已经死了。但是蕾蒙娜凭着一向可靠的直觉看到,即使在她爱着亚历山德罗的时候,费利佩也爱着她。费利佩救了她,救了她的孩子,她能拒绝给费利佩幸福吗?这些话都说出了口,他们还等什么呢J“我愿做你的妻子,亲爱的费利佩,”她说,声音庄重、缓慢,“只要你肯定这能使你幸福,只要你认为这么做正当。”
“正当!”费利佩惊叫道,喜讯来得这么快,他高兴得发疯了。“没有比这更正当的了!我的蕾蒙娜,我一定要好好地爱你,你会忘记你曾说过你的一半已经死了!”
蕾蒙娜脸上掠过一种奇怪的神情,使费利佩吃了一惊;那也许是一缕月光。它一掠而过。费利佩再也没有看见它。
墨西哥城里的人们依然熟记着莫雷诺将军的名字,费利佩发现他很快置身在朋友们中间。在他们到达后的一天,他和蕾蒙娜在大教堂里举行了婚礼,老玛达和拄着拐杖的胡安-卡骄傲、快乐地跪在他们后面。他们那传奇般的生活经历不径而走,使他们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年轻美丽的莫雷诺夫人成为城里人们争相议论的话题;在所有的社交场合,她那温和端庄的仪态高雅不凡,费利佩看在眼里,自豪得心潮起伏,难以平静。这真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崭新的生活。蕾蒙娜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身份。但是不朽的回忆像哨兵一样仁立在她的胸口。每当耳边响起鸽子互相叫唤的咕咕声,她的眼睛就要在天空中搜寻,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说,“麦吉拉!”这是她那忠诚的、充满爱的心坎里对费利佩保守着的唯一的秘密。这确实是一颗忠诚的、充满爱的心,——忠诚、充满爱、清澈。像费利佩-莫雷诺先生这样有福气的丈夫绝无仅有。
儿子们和女儿们都跟着他姓。女儿们个个如花似玉;但是最漂亮的,据说最受父亲和母亲宠爱的,是最大的那个:她是费利佩先生唯一的继女,与她母亲同名;蕾蒙娜,印第安人亚历山德罗的女儿:蕾蒙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