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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十

    只盼望叶三车到日子快回家,想不到连阴天带着煤窑的一名工头和两个打手破门而入。

    这一天,正是十二岁的伏天儿从高小毕了业,领回一张甲等头名的文凭,蓑嫂和金瓜高兴得满面春风,喜眉笑眼,柳篱小院阳光普照,窝棚小屋蓬革生辉,晌午吃喜面。

    蓑嫂神出的面条儿,长如线缕,细如游丝。圆桌面坐席,十人抱桌围,蓑嫂抖起一缕游丝面,能把十个人套住脖子缠上腰。

    金瓜从河滩上的树林子里采来蘑菇、木耳,又从青纱帐和小园中摘来青豆、黄瓜,洒上几个鸡蛋花打卤。

    “伏天儿,你给咱家争了气,花街增了光。”冷灶开了锅,蓑嫂一边煮面一边念喜歌儿,“等你考上城里的中学堂,你爹也熬满了日子回家来,双喜临门大团圆,咱们连吃三天喜面。”

    “娘,面条儿捞在碗里才算麦收。”伏天儿学富十二册,颇有些书生气,“您可千万别到处夸儿子,考不中叫人笑掉了牙。”

    柳荫下,金瓜摆下小饭桌,正中两侧三只蒲团儿,桌面上端端正正三副碗筷,还有一只蓝花大海碗,盛满蘑菇、木耳。青豆、黄瓜、蛋花卤。锅里滚水翻花,金瓜掀开锅盖,拿起法篱捞面条儿,捞进清水大盆里端过来,笑道:“伏天儿,快把面条儿捞碗里,娘的吉言就应了验。”

    伏天儿却又笑着说:“面条儿吃进嘴里,才是收成。”

    “那就快堵上你的嘴吧!”金瓜把岗尖岗尖一大碗游丝面,调拌了浓稠的蘑菇、木耳、青豆、黄瓜、蛋花卤,捧到伏天儿面前。

    伏天儿接过碗,挑起一著面条儿正要送进口去,忽听门外连阴天喝道:“慢吃!”

    蓑嫂、金瓜、伏天儿一齐抬头看,只见柴门外拔地起乌云,连阴天带着三个凶眉恶眼的家伙闯进来。

    歪戴着遮阳帽儿,鼻梁子上架着一副阴森森墨镜的煤窑工头,咋咋唬唬问道:“谁叫叶伏天儿?”

    “我!”伏天儿挺身而起。

    “跟我们走!”

    “到哪儿去?”

    “你爹弃工逃走,父债子偿。”

    “我爹逃奔哪儿去了?”亲不过父子,伏天儿急得要哭。

    “踏破铁靴无觅处,你爹下落不明!”工头向那两个打手一努嘴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这才带你去顶缺打补了。”

    蓑嫂血涌上脸,抢上一步护住了伏天儿,吵嚷道:“叶三车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反而找上门来倒打一耙,咱们找地方说理去。”

    “我看你是活腻了!”连阴天吹胡子瞪眼,满脸杀气。“叶三车勾搭上混进煤窑的共产党,串连家住京东的窑花子,砸了矿山警察分驻所,夺枪逃回京东打游击。按照自治政府的连坐法,罪当满门抄斩,你这个娘儿们三只鼻孔多出一口气,脖腔子长着几个脑壳?”

    “叶三车还差两个月才满期!”煤窑工头掏出那张三年的卖身契,“文书上写定,私逃的抓回来,一天罚三日;抓不回来,家人顶替,还得二折一,叶三车的儿子跟我们走,二三得六算一天,赔工一年整。”

    两个打手扑上前去,就要抢走伏天儿。

    蓑嫂把伏天儿紧紧搂在怀里,说:“他是个还没长出翅膀的雏儿,怎么能下井去挖煤?我比他的力气大,情愿顶替叶三车,下你们那阴曹地府。”

    “笑话儿!”两个打手斜眉吊眼,“娘儿们是祸水,下井必有血光之灾,哪个肯要你这个不祥之物?”

    煤窑工头却摘下阴森森的墨镜,眯着眼睛,头上脚下扫视蓑嫂三遍,才拉着长声问道:“你今年多少岁数了?”

    蓑嫂像虫子满身爬,答道:“三十九。”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煤窑工头当不当正不正地套用了一句戏文,“煤窑的千年老例儿,妇道人家不能下井,我给你在井上找个轻活儿,不知你乐意不乐意?”

    “乐意。”

    “我们老掌柜的,虎老雄心在,春天死了老伴儿,少东家不许他续弦,打算给他雇个上炕的老妈儿……”

    “娘,不能去!”金瓜急得喊叫。

    “娘,去不得!”伏天儿吓得哭了。

    “那你就跟我们走!”两个打手一人扯起伏天儿一只胳臂,就要架走。

    “放开他!”蓑嫂脸色灰白,“我……跟你们……去。”

    “瓜儿不离秧,孩子不离娘呀!”连阴天老虎挂念珠儿,假充善人,“蓑嫂,我把你留下吧!”

    “连警官,将工折价,你得替叶三车还上二十块大洋。”煤窑工头沾手三分肥,二十块大洋里要吃对半的回扣。

    “把叶三车的卖身契交给我,跟我到河卡子上取钱。”连阴天色迷迷地叮咬了蓑嫂一眼,“你也得给我立下一纸文书。”

    “你……再多加……几块钱……”蓑嫂哆嗦着嘴唇,“我再……多卖你……几个月。”

    “娘!”伏天儿扑到蓑嫂怀里,“我替我爹去挖煤,您不能跳虎口。”

    金瓜跪下来扯住蓑嫂的衣襟儿,哭道:“娘,要卖就卖我吧!”

    “也好!”连阴天奸笑,“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桃一筐。金瓜,你要肯卖,缉私巡警小队副挥金如土,必定给个大价儿,不光还上你干爹的欠款,还能供给伏天儿进城念中学堂。”

    “我……卖!”金瓜把心一横,自作主张。

    “呸!”蓑嫂一脚把金瓜踢翻在地,“今晚上我要给你跟伏天儿拜堂成亲。”

    暮色苍茫,满天火烧云,一阵笛子唢呐声,蓑嫂从外村雇来一顶二人抬的小花轿,吹吹打打走进花街。

    金瓜和伏天儿的眼睛,哭成四只熟透的桃子,他俩跑出柴门,迎着花轿又哭起来。

    花轿落了地,一个轿夫打起轿帘,高唱一声:“新人上轿啦!”

    蓑嫂手拿一块新扯来的二尺红布,蒙在金瓜头上,说:“二位轿倌,花街上的姑娘出门子,没一个坐过花轿,有劳你们抬着轿子行一行街,我的女儿要绕着花街风光风光。”

    “东家,您没花那么大的轿份儿。再说二人抬的小轿行街像耍猴儿的,也不好看。”两名轿夫中的那个头儿,不成不淡地说,“门口转三遭,院里吹三通,打发了新郎新娘拜完天地,我们水米不扰,撤轿回柜交差。”

    “委屈了孩子们!”蓑嫂叹了口气,“早知道行街多花钱,还不如文书上多写几个月,反正长短是个卖。”

    两名轿夫把二人抬的小花轿搭上了肩,在柴门外匆匆拧了三个旋子,笛子喷呐声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凄清而幽怨。然后,花轿进门,金瓜下轿;蓑嫂搬来小饭桌,插上三根细茎的线香,点起两支瘦小的红烛,轿夫头儿改扮喜令官,有气无力喊了三句口号,金瓜和伏天儿草草三跪九叩,就算万事大吉了。

    轿夫和吹鼓手临走讨喜钱,蓑嫂已经身无分文,就把金瓜那二尺红布的盖头送给了他们。他们拿回去撕几条裤带扎腰上,撞上黑煞能避邪,鬼祟不上身。

    蓑嫂一手牵着金瓜,一手牵着伏天儿,送他俩到窝棚小屋的门口外,强作欢颜,叮咛道:“儿呀,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夫妻了,两个人要你疼我爱,白头到老,我跟你们的爹也算称心如意了。”

    伏天儿抓住蓑嫂的手不放,说:“娘,你也进屋去。”

    蓑嫂凄苦悲哀地摇了摇头,说:“娘孤寡不全,不能冲跑了你们的红运,害得你们一辈子走背字儿。”

    “娘呀!”金瓜跺脚大哭,“您别到河卡子上去,连阴天那狗贼给您挖的是火坑。”

    “娘不会给你们丢脸,更不敢对不起你们的爹!”蓑嫂把金瓜和伏天儿推揉进屋,反扣上房门。

    她无所畏惧地向熊腰走去,腰间暗藏一把刮鱼刀子。……

    这时,早已月上柳梢头,迷茫的月色中有几个高大的身影,身背着长枪短刀,在沿河的水柳丛中和野麻地里奔走急行。领头的人,大步流星,一马当先,比谁都急如星火。

    突然,他收住脚步,远望静听。这河滩的仲夏之夜,流荡着温馨柔和的夜风,弥漫着轻纱薄雾的水气,飘散着泥土的芬芳和花草的清香;河边的青蛙咯咯聒噪,林间的布谷咕咕啼鸣,听起来是这么亲切,这么深情。青蛙的聒噪像儿女的嬉闹,布谷的啼声像妻子呼唤远方的亲人,令人心酸,令人激动。他一个箭步,从水柳丛中和野麻地里腾跃而出。

    月是故乡明,照见窑花子叶三车,已经踏上花街地界。

    花街从此时来运转。

    一九八一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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