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难的日子里
一九六一年,是我国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困难时期。不幸的是,我正是在这艰难贫困的年头,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县上唯一的一所高中——县立中学。
这的确是不幸的——尤其对父亲来说。他本来是盼望我考不上高中的。他大概觉得,要是我考不上的话,我的失学就会是因为我自己的不争气而造成的,就不是他不供我了——他是实在无力供我继续上学了。在本村上小学或者在邻近的镇子里上初中,都可以在自己家里吃饭,这好歹总能凑合的。而到百里路以外的县城去读书,对一个农家户来说,就是好年头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眼下又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难道能带着野菜和榆树皮去上公家的大灶吗?
当然,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但我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起来,又怎能怪可怜的父亲呢?我三岁上就失去了母亲,他既是我的爸爸,也是我的妈妈。在十几年并不轻松的生活中,硬是他一手把我拉扯了这么大。他害着那么严重的关节炎。为了多挣点工分,好供养我读书,总是一瘸一拐地在山里劳动,在家里操磨,连下雨天都不敢歇一歇的。我知道,他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要是有办法的话,可怜的父亲就是赔上老命也不会委屈我的。看看吧!眼下我们的光景都快烂包了。粮食已经少得再不能少了,每顿饭只能在野菜汤里像调料一样撒上一点。地里既然长不起来庄稼,也就不会有多吃野菜的。父子二人全凭一点当年喂猪喂剩的陈谷糠和一点榆树叶子维持着生活。
正当我们父子二人愁眉苦脸的时候,本来由于饥饿而变得不爱费口舌的乡邻们,却纷纷来打劝我们了。少数人劝我,多数人劝我父亲。劝我的人是让我别再上学去了。他们说这年头在家里总要好凑合一些。再说,当农民苦是苦,但将来要是好好成了家,生儿育女,一辈子也照样活人哩。而多数人劝我父亲再咬咬牙,让我把高中上完。他们说我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的;等我考上了大学,也许就再不要花费什么了。有的人甚至说,按我的聪明来看,说不定将来还要“留洋”哩。总之,他们认为我升高中考了全县第二名,就说明我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千万不能把这前途给断送了。他们甚至觉得,我所取得的这个好成绩,就是对于我们整个马家圪土劳村来说,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这个偏僻而贫穷的小山村,历史上还有过什么事这么荣耀地在全县挂上了名次呢?村里几个辈分很高的白胡子爸爸并且预言我将来要“做大官”。从这点出发,他们几个老人就不光是轻说,而是在训斥和指教我那可怜的父亲了。他们吓唬胆小的父亲说,要是他不供我上学,将来非遭“五雷轰顶”不可!
那几天,这几个在村里受人尊敬的瘦骨伶仃的老爷爷,经常坐在村头上地庙前的阳崖根下,怀着无限的感慨宣传说我将来的开展他们早预料到了:因为他们年轻时帮我爷爷搬挪我老爷爷的坟墓,发现一棵老榆树网络般的根须,竟然把他老人家的棺材抬架到了墓穴的半空中!他们对这件稀罕事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家(或者说是我们马家圪村)迟早要出个“贵人”呀。“看看,”他偏差,“这个恐怕就是建强!”
我的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不管他们有时候对事情的看法有着怎样令人遗憾的局限性,但他们所有的人都是极其淳朴和慷概的。当听说我父亲答应继续我去上学后,全村人尽管都饿得浮肿了,但仍然把自己那救命的粮食分出一升半碗来,纷纷端到我家里,那几个白胡子爷爷竟然把儿孙们孝敬他们的几个玉米面馍馍,也颤颤巍巍地塞到了我的衣袋里,叫我在路上饿了吃。他们分别用枯瘦的手抚摸了我的头,千安顿,万嘱咐,叫我好好“求功名”去。我忍不住在乡亲们面前放开声哭了——自从妈妈死后,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一次。我猛然间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着这种伟大的友爱,生活在如此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才一代一代延绵到了现在……
就这样,在一个夏日的早晨,我终于背着这些“百家姓粮”,背着爸爸为我打捆好的破羊毛毡裹着的铺盖卷儿,怀着依恋和无限感激的心情,告别了我的亲爱的马家圪村。我踏着那些远古年代开凿出来的崎岖不平的山路,向本县的最高学府走去——走向一个我所热烈向往但又完全陌生的新环境。我知道在那里我将会遇到巨大的困难——因为我是一个从贫困的土地上走来的贫困的青年人。但我知道,正是这贫困的土地和土地一样贫困的父老乡亲们,已经都给了我负重的耐力和殉难的品格——因而我又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富有的。
我终于上了高中。
我意识到,这是我生活道路上一个意义重大的开端。当我背着那点破烂行李踏进学校大门的时候,就像一个虔诚的穆斯林走进神圣的麦加,心中充满了庄严的感情。
但是,很快我便知道了:我在这里所面临的困难,比我原来所预想到的还要严重得多。当然,饥饿仍然是一个主要的威胁——可严重的困难还不仅仅在此。
我万万也没有想到,我的新悲剧在开始时,居然是由于我考了全县第二名所造成的。正是因为我的成绩名列前茅,我才被分到了这一级的“尖子班”——六四(甲)班。从此,一连串的倒霉事就开始了。这个班所以称“尖子班”,因为由全县今年升学考试成绩突出的学生组成。学校领导敲明叫响地说要给“偏吃偏喝”,好在将来考大学时提高学校的升学率,以此和全地区其它中学竞赛。不用说,由于这个原因,分到这个班上的学生都因此而带着一种明显荣耀的神气。
只有我神气不起来——别说神气了,我觉得自己在同学面前连头也抬不起来。这个班除过我是农民的儿子,全班所有的人都是干部子弟——包括县上许多领导干部的儿子和女儿。尽管目前社会普遍处于困难时期,但贫富的差别在我和这些人之间仍然是太悬殊了。他们有国库粮保证每天都有粮食供应;父母亲的工资也足以使他们穿戴得体体面面。叫人看起来像个高中生的样子。而我呢,饥肠辘辘不说,穿着那身寒酸的农民式的破烂衣服,跻身子他们之间,简直像一个叫化子!
在家里时,四舍八邻都不富裕,因此谁也不为自己的贫困而害臊。可现在一下子有了强烈的对比,就明显地感到自己太凄惶了。我好像第一次站到了镜子面前,看见自己的这副样子是多么的不成体统。我羡慕我的同班同学们,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的幸运。但我并不妒忌他们,我只是为我自己的寒酸而难过。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谁愿意过一种贫困潦倒的生活呢?在这种情况下,自卑感很快笼罩了我的精神世界。班上的同学们大部分对我还是秀热情的。他们之中的个别人也许在内心里有点嘲笑我那身烂衣服,但也得尊重我的另一个方面:一个乡巴佬孩子竟然奋斗到了这个“尖子班”!
但是,我也担心往后有人会因为我的贫穷面欺负我,所以心情一直很沉重。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不久,这样的情况就出现了。尤其是班上那个恶作剧的文体干事周文明——看来这是一个对人毫无怜悯心的家伙,而不幸我却和他坐了同桌。
每当下午自习时,我就饿得头晕目眩,忍不住咽着口水。而我的同桌偏偏就在这时,拿出混合面做的烤馍片上或者菜包子之类的吃食(他父亲是县国营食堂主任),在我旁边大嚼大咽起来,还故意吧咂着嘴,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一下我的喉骨眼;并且老是在吃完后设法打着响亮的饱嗝,对我说:“马建强,你个子这么高,一定要参加咱班上的篮球队!”
这个恶劣的家伙!他知道我饿得连路都走不利索了,却叫我去打篮球!有一天,我们全班在校园后边的山上劳动,他竟然当着周围几个女同学的面,把他啃了一口的一个混合面馒头硬往我手里塞,那神情就像一个阔老耍弄一个叫花子。
这侮辱太放肆了,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来。我沉默地接过这块肮的施舍品,下把它远远地甩在了一个臭水坑里!周文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绺浅黄的头发披散在额前,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同时用自己的眼睛告诉他:他如果要是再公开拿我的贫穷开心,我决不会对他客气的。我的同桌从此便很恨我,但他是再不敢在公众面前侮辱我了。可过了不久,更叫人难以忍受的事又发生了。
有一天,我们宿舍一位同学放在饭碗里的一个玉米面馍突然丢了。那个同学很快把此事反映给了班主任老师。
事情很快就在全班传开来,说我们宿舍出了“贼娃子”。不用说,怀疑的目光又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
啊,上帝作证,我连那个该死的玉米面馍见也没有见过!
我知道,人们怀疑我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在某些人看来,偷吃一个微不足道的玉米面馍,大概只有我这号饿死鬼才能干得出来!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使得我神情沮丧,连抬脚动手都变得不自在起来。而这反过来又使得有人对我的怀疑更加重了。老天!就连我自己也感觉到,我此刻这副样子在别人看来,大概也的确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
人们开始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我,而背后我又成了他们谈话的中心。后来,连外班的同学也在指指划划议论我了。
但我向谁去辩解那个米面馍不是我吃的呢!我只能在心里为自己的清白辩护。最令人痛苦的是,他们都在背后议论,谁也不当着我的面说我就是“贼娃子”,这比公开把我叫小偷更使人受不了。每天晚上,我都半夜睡不着觉,咬着被角偷偷地啜泣。此刻,我真想和什么人狠狠地打一架,好把我满心的愤懑排解一下!而我自己不知道,就在这时,有人却突然给班主任报告说:在我的枕头底下发现了玉米馍渣子!
班主任听到反映后,乘我不在的时候,带领几个班干部很快去查看了“现场”。据说,我的枕头底下的确有玉米面馍渣子。妈的,我的贼名眼看就要落实了!可是同时,有人也发现,我枕头底下还有一些荞麦皮,大家再仔细一检查,发现我的枕头被老鼠咬破了一个洞(我常饿得倒下就不想动了,从来也顾不得关心我的枕头)。
事情总算水落石出了:是可恶的老鼠把那个玉米面馍拉在这里吃了,并且还捎带着咬破了我的枕头。真他妈的!人倒霉了,连老鼠也来糟践!
事情到此实际还没有完。外班一些不明真相人听到的还是当初的传说,他们对这号事又没追根刨底的兴趣,所以我的“贼名”还继续在陌生人中间传播着。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人要是被扯进一件丑闻中,就是后来证明与丑闻无关,但名声总还要受些损害。
入学一月多来,我就生活在这样的气氛中,这一切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但也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我自己知道,我的人格这样被践踏,并不是因为我品行不端正,仅仅是因为我贫困啊!痛苦已经使我如疯似狂。在没人的地方,我的两只脚在地上拧,踢;用拳头和墙壁打架;或者到城外的旷野里狂奔突跳,要不就躲到大山深沟里去,像受伤的狼一般发几声长嚎!啊,饥肠辘辘这也许可以熬过去,但精神上所受的这些创作却是最折磨人的了!这个困难的岁月,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经济生活上的困难时期;而对我来说,则是经济上和精神上双重的困难时期。下午吃过晚饭(我只买一碗稀饭)到晚上睡觉这一段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经常饿得人心火缭乱。
饥饿迫使我赁着本能向山野里走去。
县城周围这一带是偏过一两场小雨的,因此大地上还不像我们家乡那般荒凉。远远近近看见些绿颜色。
我在城郊的土地上疯狂地寻觅着:酸枣、野菜、草根,一切嚼起来不苦的东西统统往肚子里吞咽。要是能碰巧找到几个野雀蛋,那对我来说真像从地上挖出元宝一样高兴。我拿枯树枝烧一堆火,急躁地把这些宝贝蛋埋在火灰里,而往往又等不得熟就扒出来几口吞掉了。
节气已经到了秋天。虽然不很景气的大地上,看来总还有些收获的:瓜呀,果呀,庄稼呀,有的已经成熟,有的正接近于成熟。这些东西对一个饿汉的诱惑力是可想而知的。但我总是拼命地咽着口水,远远地绕开这些叫人嘴馋的东西。我只寻找那些野生的植物充饥——而这些东西如水和空气一样,不专属于任何人。除此之外,我决不会越“雷池”一步的!不,不会的!我现在已经被人瞧不起,除过自己的清白,我还再有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呢?假如我真的因为饥饿做出什么不道德的行为来,那不光别人,连我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当太阳快要落在城西那些大山后面的时候,野菜野果也已经把肚子填得差多了。这时,我就像一个嘱饱喝醉的富汉,满足地从城郊的山野吊儿郎当地往回走。
我通常并不马上就回学校去,我先进了县城,然后穿过那条石板街道,出了清朝年代修起的那个破城门洞,到城墙根下面的小河边来。这时候,小河里也没人洗衣服,幽静极了,我先在水里把染在手上、嘴上的那些野生植物的绿色浆汁洗净,然后便悄然地躺在岸边那个小石窝里了。说起来,这个小石窝也实在是个好地方。它主要好在一点上:躺在里面,谁也看不见。我戏谑地在心里把它称为我的“别墅”。每次饱餐了野味后,我非要到这里来静静地躺一会不可。此刻,太阳晒过一天的石板,还留着微微的湿热,躺上去简直能叫人忘乎所以。再加上刚吞咽了一些野东西,肚子也不太饿,这一刻时光真叫人幸福的能涌出泪来。我心平气和地躺在这漫热的石窝里,静静地谛听着下面琴一般悦耳的流水声;或着仰起脸来,望着纯净的蓝天和蓝天下那延绵不断群山。太阳在最后落下去之前,把那橘红色的光芒淡淡地、轻柔地抹在了对面的山尖上;而所有两山之间的沟坡都已经沉浸在阴影中。不久,所有山尜上的那点红晕便由低到高渐渐地隐去了。大地上立刻出现了一会短暂的明亮,过不多时,一切就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静静地躺着,怀着一种超脱的心情,望着大自然的这些变化。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我才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告别了我的伊甸园,在夜幕的遮掩下向学校走去。我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回校,主要是怕路上碰见认识的同学,怕他们对我外出“打食”又胡猜乱想什么。
远远望见那一排排灯火通明的学生宿舍,我的心情又完全隐入了压抑之中。田野里虽然空无一人,但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亲切肆爱的;而在人声鼎沸的那里,我知道我会多么孤寂。每次,我快到学校大门的时候,我就在校门右侧远远的文庙牌坊下站一会。因为这时正百走读生们回家的时候,我怕班里的同学看见我。我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望着一群一伙的同学们从学校的大门里涌出来,一路上互相热烈地交谈着,亲切地说笑着,有的甚至友好地手臂相攀,向灯火通明的街道走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景,真想大哭一场!我在心中默默地向他们呼喊:啊,亲爱的同学们,我并不奢求你们的友爱,但你们也让我平等地生活在你们之中吧!
渐渐地,我被大家遗忘了——这就是说,同学们已对我的贫困习以为常,不像刚来时,我身上的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新鲜”的。一个人要是被周围的人遗忘了,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求之不得的。谢天谢地,这也就好了。在我的位置上,我还再敢希冀什么呢?我只祈求让我的心灵能得到一点安宁,好让我全力以赴地对付那可怕的饥饿吧!
唉,说起饿肚子,那可的确是越来越严重了。父亲不久前托人捎来话,说他这半年是再无法给我送来一颗粮食了。这我早已预料到了。我知道,就是一月前送来的那十几斤高粱,也是他从自己的口里省下来的,我虽然饥饿,但好歹总还没断五谷,谁知道可怜的父亲现在拿什么糊口呢?唉,眼下这饿肚子,除过天不下雨,硬是近几年把许多事弄球了!先是大家都去炼钢铁,把好端端的权砍了,丢在火里;把吃饭锅砸了,烧成些铁疙瘩;大家整天闹哄哄的又去打麻雀除“四害”,根本没好好营务庄稼嘛!后来,农村里又办大食堂,全村人在一块吃大锅饭,说已经到了共产主义。没几个月就把粮食糟蹋完了。现在遇上这连续的灾年,可把多少人饿翻了呀!我毫不考虑(也不需要考虑),就把开学时带来的那点“百家姓”粮,再一次从每天的数量中压缩掉一半。这样一来,一天就几乎吃不到多少粮食了。两碗别人当汤喝的清水米汤就是一天的伙食。至于菜,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因为除了了点必不可少的学杂费用,身上几乎再连一毛钱都没能了。
饥饿经常使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走路时东倒西歪的,不时得用手托扶一下什么东西才不至于栽倒。课间,同学们都到教室外面活动去了。我不敢站起来,只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我甚至觉得脑袋都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为了不便尊贵的它在这个世界面前耷拉下为,身上可怜的其它部位都在怎样拼命挣扎着来支撑啊!
饥饿使我到野外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寻觅的东西已经补不上所要消耗的热量。除去上课,我整天就蜷曲在自己的破羊毛毡上,一口一口咽着口水。白天是吃不到什么的,可晚上只要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大嚼大咽。我对吃的东西已经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欲望,甚至都干扰得连课都听不下去了。上数学时,我就不由得用新学的数学公式反复计算我那点口粮的最佳吃法;上语文时,一碰到有关食品的名词,思维就要因执地停留在这些字眼上;而一上化学课,便又开始幻想能不能用随手可拾的物质化合出什么吃的来……
这情况终于导致了令人难堪的局面:其中考试时,我这个全县第二名一下子变成了班里的倒数第二(仅仅在周文明的前面)!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但真正面临这个现实,痛苦和震惊简直叫我目瞪口呆。从我上小学一年级起,学习成绩还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
那天下午公布完成绩后,大家很快都走了。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在精神上唯一的安慰被粉碎了,这使我第一次真正产生了自卑感。我知道这是极其可怕的。我丧气地想:我要是在考试前能有一顿饱饭吃,我的引以骄傲的学习成绩也许不至于一下子跌到了这么不光彩的位置。考场上我饿得头晕眼花,在紧要时连一般的逻辑推理都乱套了。这的确是事实。可是,拿这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真不嫌害臊!
怎么办?没有其它办法,只能拼命往上追!否则,就是十足的堕落了!为了夺回过去的光荣,我重新开始了一番拼命式的奋斗。晚上,我强迫自己从破羊毛毡上爬起来,赶到教室里去复习功课。只要不晕倒,就在课桌上趴着。为了再一次冲到前边,我准备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一下子就死在教室里呢!我对自己说:死就死吧!这么不争气,活着又干什么?生活的贫困我忍受着,但学习上的落伍是无法忍受的,这是真正的贫困。我必须在这个竞争中再一次名列前茅,我知道这样的“赛跑”对我来说是极其艰难的,因为我的腿上时刻绑着饥饿的“沙袋”;没有人为我鼓劲,我只能自己为自己喊“加油”。为了刺激学习的劲头,我甚至为自己许了一个阿Q式的口愿;等下一次考好了,一定饱餐一顿!随后又为自己给自己吹的这个牛皮而哑然失笑了。
可是不久,我却是真的遇到了一次饱餐的机会——但我宁愿被别人打一记耳光,也不愿意饱餐这顿饭!
国庆节到了,学校灶上把自己喂的几头瘦猪杀了,准备下午会一顿餐——实际上只是免费给每人一勺肉菜。这年头,吃一勺肉菜不光对我这样的饿汉难得,就是其他同学也是提起吃肉就咽口水。上午,生活干事吴亚玲召集了一次简短的班会。她告诉大家,学校灶上因会餐,做饭的炊事员忙不过来,要各班去一个同学帮灶;帮灶的人和炊事员一样,下午的饭菜不限量,她叫大家看让谁去。还没等众人说什么,吴亚玲自己又宣布说:“我看叫马建强去。”教室里有节制地“轰”一声笑了。吴亚玲看来对这笑声还有点惊讶,可是全班已经用这种形式一致通过了她的提议。
这又是一次侮辱!随着全班“轰”的一声笑,我全身的血也“轰”地涌上头来,感到自己的意识和灵魂立刻就要脱离开身体,要向一个什么地方飞去了。我的两只手在桌子上面哆嗦着,急忙想狠劲抓住个什么东西,好暂时控制一下自己。我不知道同学们是什么时候离开教室的。老半天,我才感到桌下面的两只手粘乎乎的出了汗。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那支宝贵的“民生”牌钢笔在手里被折断了,蓝墨水染了两手。我感到鼻子口里喷着火一样的热气。我恨这个吴亚玲!本来同学们已经把我“遗忘”了,可今天她又使大家这么随意地全体嘲弄了我一次!我决定还是去帮灶。不过,我心里想:谁要是抱着险恶的心理认为我终于接受了这个“肥缺”,那就让他等着瞧吧!哼!
户外的天气是非常好的,深秋的蓝天显得纯净而高远。被人踩得硬帮帮的大操场,在阳光下一片白光刺眼。也没有风,操场四周的几排小叶杨,叶子干巴巴地蒙着一层尘土,静静地站立着。穿过操场向灶房去的时候,看见校园里红红绿绿贴了许多标语,各班的黑板报也换上了新内容,标题都用彩色粉笔写成各式各样的美术字。同学们三三两两在校园里溜达,互相嬉笑扫闹,各班的文艺队也都在为晚上的晚会准备节目,这里那里传出了和谐的合唱声以及吹得很刺耳的梅笛独奏曲。就是在这严重的困难时期,节日里的气氛也总要比平日欢愉得多。这气氛也给了我一种感染,使得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在我走过操场中央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吴亚玲和我们班长郑大卫,正站在外班一块黑板报下指指划划互相评论着什么。我忍不住停了脚,怀着一种刻毒的心理瞅了一眼他们得意洋洋的背影。“不要脸!”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吴亚玲是全校瞩目的人物。凡是长得漂亮而又活泼的女性,到哪里也总是叫人瞩目的。我们的生活干事正属于这一类。她长得的确漂亮,会跳舞,会唱歌,学习也是班上女同学中最好的。加上她是我闪县武装部部长的女儿,这就更显得她与众不同了。她漂亮是漂亮,倒也不怎么刻意打扮自己,甚至大部分时间只穿一身改裁了的男式旧军装——可这又比刻意打扮更独出心裁地引人注目!
不用说,班上的男同学都爱和她接近。尤其是文体干事周文明,要是吴亚玲和他说上几句话,一整天都会高兴的红光满面。但是,这位“校花”看来真正要好的男同学,倒只有郑大卫一人。郑大卫是郑副县长的儿子,是今年全县高中升学考试的第一名,他从里到外看起来都聪敏,平时戴一副白边眼镜,说话举止简直像一个老师。我隐隐约约听人说,郑大卫和吴亚玲的父亲在战争年代一同在我们县上领导过游击队,是老战友。据说他们的父母亲在他们刚生下来时就订了亲;还说他俩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同学,现在已经谈上恋爱啦!谈恋爱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还是件相当神秘的事,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在同学们看来总是颇为新鲜的。我知道,班上的调皮同学平时除过议论我的寒酸外,大概就是在议论他们俩的长长短短了。说实话,我对这种事毫无兴趣——我连肚子都填不饱,还顾上关心人家谈情说爱哩?
当我的视线离开他们的时候,突然不知为什么,心里猛然间又翻上来了另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仍然在恨吴亚玲(这种恨也波及到了和她要好的郑大卫),但我又对自己刚才那种刻毒的心理有点后悔。我急忙间还弄不清楚这种突发的情绪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到了灶房的时候,我才逐渐把这种懊悔的原因理出了头绪——这就是:如果不抱什么成见的话,说真的,在我看来,他们俩在一起,真给人一种美的感觉。他们的健美和漂亮,出色的学习,同等的家庭等等,糅合在一起,就像同质料的大理石砌起来的弧线形拱门一样完美,令人羡慕和赞叹!尽管我刚才在感情上反抗这种认识,但同时理性却很快地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因此,后来我便对于见到他们站在一起时自己的那种刻毒心理感到懊悔——诅咒美是一种可耻的情操,我不应该低下到这种程度。可是这样一来,吴亚玲给我带来的侮辱反而越发使我受不了了。我现在可以不诅咒她,但我仍然要恨她:你们有吃有穿有幸福,我并不嫉妒你们,可你们为什么这样践一个可怜人的自尊心呢?在学校的灶房里,我沉默地剁肉、切菜、淘米、揉面,根本闻不见饭菜的香味。我甚至觉得,正煮在锅里的那内个猪头,似乎在龇牙咧嘴地嘲笑我是为了吃它们而帮灶来的。妈的,我恨不得把这几个猪头捞在案板上用斧头几下就剁碎!
不,让这些东西鬼去吧!哪怕是山珍海味,长生不老药,我今天也不会吃的!开饭前半个钟头,我就从灶房里溜出来了。我连用自己的饭票买得喝一碗清米汤的欲望也没有。
我怀着一种愤慨的心情,默默地来到了学校后面的一个山坡上。腿软绵绵的,一扑踏坐在一块刚收获过土豆的地里,忍不住脸偎在松软的土地上,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偎在妈妈的怀里,无声地啜泣起来。在人们的面前,我是坚强的,但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的感情往往很脆弱,经常忍不住眼泪……我睁开眼,看见美丽的夕阳正在西边的山恋间向大地微笑着告别。我知道刚才睡的时间有多么久了。我想站起来,但身上连一点力气也没有。胃囊在痛苦地痉挛着,铠饿像无娄爪在揪扯着五脏六腑。我的两只手立刻下意识地在土地上疯狂地刨抓着——因为我想到这块刚收获过的土说,说不定能寻找几颗主人遗下的土豆。
经过一阵拼命的挖掘工作,结果令人非常失望。在这个灾荒年头,人们的收获都是十分仔细的,轻易不会把能吃的东西遗留在地里。但是,一阵喜悦终于使我兴奋得全身发抖了——我的右手终于在土地的深处摸到了一个又圆又大的家伙!
我怀着一种幸福的心情,慢慢把这个宝贝蛋从地里挖出来,结果所有的幸福立刻跑得一干二净:原来是一个石头蛋子!我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重新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土地上。地上睡得久了,湿气使得全身都在发痒,两只泥手忙了半天也没制止住。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旁边一个小洼里似乎有一颗土豆蔓子还长在地上。这个吸引力立即使我轻快地站起来,像狗发现了兔子一般,一蹿扑了过去,用手扯这干枯的蔓子:天啊,竟然真的还在地上长着!
我刨出了五个又圆又大的土豆,捧在手里一个一个往过看,傻呵呵地笑了老半天。
我很快拾了点干土豆蔓子,点起一堆火来,开始了我自己的“国庆节会餐”。这时候,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学校的大操场上传了沸腾的人声,各种乐器杂乱的调音声和一些未经调教的女高音在临出场前那“啊啊咿咿”吊嗓子的很难听的声音……国庆节的联欢晚会大概快要开始了。我才不管这些呢!我的下一个节目是:吃烧土豆!我刚把那五个宝贝蛋小心翼翼地埋在火堆里,突然隐隐约约看见有一个人,正从苍茫的暮色中向这边走来。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吴亚玲。
我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下我可不能按我的方式来吃这五颗烧土豆了!所谓我的方式无非像俗话说的:狼吞虎咽。但现在这种我所乐意的“方式”不可能了;我不愿意在一个女生面前展览我的饿相。当一个人的平和宁静被破坏以后,心中的恼怒是可想而知的。而眼前这个人不仅干扰了我现在的这点“享乐”,就在不久前她还让全班的同学把我嘲弄了一回呢!我今天所有的倒霉事都是她造成的,现在她却又像“丧门星”一般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愤怒,但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希望她是路过这里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我想:最好是等她走了再“开饭”吧。
但她竟然就站在我的面前,并没到其他地方去的意思。看来她现在大概在好奇地研究我在这里干什么事哩。研究你就研究吧,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对这个来访者不屑一顾,好像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似的。先前的恨加上现在的恼火,使我对她真正的厌恶起来。我默然地坐在火堆边,强制着口水,双臂抱起膝盖,尽量把自己的头颅抬高,做出一副傲然和漠不关心的神情,望着山坡下县城的那些建筑物。此刻,县政府大门上为节日面装饰起来的一串串彩色灯泡,已经在黄昏中一片耀眼夺目了。往日,小县城一擦黑就落了市声,可今晚却比白天都要嘈杂得多。四面传来的人声、乐声、歌唱声混合在一起,乱纷纷的。县政府上面就是武装部。大门口,用竹竿挑起的两颗大红宫灯正在微风中轻轻地旋转着;虽然看不见,但我猜想那灯上面大概分别写着“欢庆”两个黄字或者白字。我马上想到,此刻神秘地出现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说不定她是吃饱了节日的饭菜、为了消化的缘故到这里散步来了——可她此刻却正在妨碍一个饿汉吃他的几颗烧土豆!
“土豆烧熟了,你闻闻,喷香!”
这是她的声音。这个讨厌的东西!她已经知道我火堆里的秘密了。如果不是强忍着,我真想臭骂她一顿。
我现在凭感觉,知道她已经蹲在了火堆边,并且用什么东西在火堆里扒拉开了。天啊!我现在对这个不速之客来光顾我的这顿晚餐,实在感到莫名其妙!生活干事是专门捉贼来了?还是偶尔见我饿得不顾体统打野食,想再拿我开开心?或者……
“烧土豆可要趁热吃哩。呀,好香!能不能让我也尝一个?……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我忍不住扭过头,想看一看这个厚脸皮究竟要干啥。
这可真把人气坏了!我看见她正蹲在火堆边,用自己的手帕在揩我的那几个烧熟了的土豆,就像这土豆的主人是她而不是我!我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在汩汩地跳。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局面——准确地说,是没遇见过这么一个人!我为她感到害臊,真想站起来就走——让这个脸皮很厚的人去吃吧!
但我还是没走。说实话,我留恋我的那几颗可爱的烧土豆。我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没吃饭了,不争气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唤着。现在,吴亚玲已经把沾在土豆上的灰分别用手帕揩干净,随后又把她的手帕铺在我面前的土地上,把土豆放在上面。她两只手抓起两个来,一个给我往手中递,一个已经送到了她自己的嘴边。她笑盈盈地说:“不反对吧?我可不客气了……”她把土豆咬了一口,而另外一只手一扬一扬地给我递另外的那颗,眼睛不眨地盯着我,神情像逗小孩似的,等待看我会怎样。呀!这可真把人难死了。我的两只手不知为什么有点抖了。去接吧,精神上根本没这个准备;不接吧,似乎又觉得这个令人生气的东西有一种执拗的真诚。其实,就在我思想上就豫着是该接还不是该接的时候,我那该死的不争气的手已经伸出来了!接住就接住吧。为什么不接呢?这土豆是我烧的,现在却反叫这个人把我弄成了一个客人——客人应该是她!
我仍然沉默着,专心一意地吃着土豆。啊,好久没吃这样的美味了。真香。尽管我克制着想抛弃“我的那一套吃法”,但压不住的饥饿仍然使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四个土豆吞咽下去了。吃完后,我感到和没吃一样——甚至觉得更饿了。
我决定很快就离开这里,也不想和吴亚玲打什么招呼。打什么招呼呢?又不是我请她来的。
我很快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抬腿就走。可是,很快,吴亚玲也起身了,就跟在我身后。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啦?“马建强,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呢?噢,是这样的……”她在我身后磕磕绊绊地走着,说开了话。“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是这样的,我们家的斧头和斧头把子‘分家’了,你能不能帮我‘说合’一下?哈,你看我尽胡说!什么‘分家’‘说合’的,其实就是斧头的楔子掉了,你是农村来的,一定对这种活计手熟,能不能帮我弄一下呢?……”
她见我不说话,又在后面絮叨开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如果还忙别的事,就算了……你不知道,我下午吃完饭就一直在找你,到处找不见,后来听有人说看见你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去了,我就跑到这儿找你来一……你不知道,这把斧头是我们家的宝贝呢!打炭,劈柴,经常离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不是不嫌我吃了你的土豆啦?”她在后面咯各地笑起来:“我开玩笑哩,别又恼了呀!”
我仍然沉默地走着,但心眼却活动开了。我真想不到吴亚玲是找我来帮忙的。而且按她自己的说法,她已经找了一下午,最后竟然到这山坡上寻我来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事是真的,又觉得,猛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件事,似乎包含着许许多多一时说不清楚的内容。我承认,我的心在一刹那间受了感动,她在不久前带给我的所有不愉快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已经到学校后面的大院里了。吴亚玲赶上来和我并排走着,在明亮的路灯下侧着头问我:“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嘛?呀,你这个真傲!和凡人不搭话!”
现在,我并不对她这样薄的话生气了。我迟疑了一下,站住了,想对她说我愿意去,却又说不出口,只好不看她,对着一个什么地方茫然地点了点头。
她立刻高兴地笑了,一双大眼睛扑闪着莫测的光芒,似乎在说,看,我终于战胜了你。
学校离武装部并不远,我跟着她很快就到了她父母住的窑洞(兼他们家的灶房)。她告诉我,她父母到郑大卫家串门去了,让我先在这儿呆着,让她到外面的柴垛上去寻那把坏了的斧头。在我的想象中,武装部长的家并不是这个样子。现在看来,这家也平常极了,和我们公社一般干部的家庭也差不多:砖砌的炉灶里正燃着很旺的炭火,上面一只铝锅哗哗的响着开水,四周冒出的热气使整个窑洞有一种暖融融的气息。炕上铺着双人绵羊毛毡;看业年月已经很久,磨损得软塌塌的。两块被子叠在一起,上面蒙着一块军绿毛毯;毛毯的一个破角补着一块黄布。炉台对面的墙下有两只箱子,一只是木的,红油漆鲜亮;另一只是棕箱,上面隐隐约约看见“汉中县制造”的字样。窗前的办公桌上整整齐齐竖立着一排书,许多书背上都有“干部必读”几个字。一副茶色框架的老花镜没有入盒,搁架在一本打开的书上。炉台一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古旧的挂钟,钟摆在玻璃后面无声地摆动着。和挂钟相对的另一面墙上,离那个红箱子尺把高的地方有一个相框,里面的那个老军人大盖帽下的一双眼睛威严地正视着对面的挂钟;肩章上标着中校的军衔——这无疑是武装部长本人的照片!
窑洞里的摆设并不像我原来想的那么“洋气”。某种程度上倒像一个较富裕的农家户的摆设。真的。我并且还闻见一股腌酸白菜的味道——但我不知道这种带有农家气息的味道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正在我这样无聊地观察这个本县著名人家的室内景致时,吴亚玲回来了,手里提着那把坏了的斧头。
“你怎不坐呀?”她把手里的斧头扬了扬,笑一笑,“我们城里人真是十足的笨蛋!你看,就这么个简单营生都做不了,……噢,你拾掇,我给你倒水!”
我很拘谨地从她手里接过斧头。斧头实际上只是楔子掉了下来,楔进去就行了。我真不相信武装部长或者他的女儿就连这么个简单活都干不了!
不用说,我不用吹灰之力很快就把斧头弄好了。吴亚玲接过去看了看,也不说什么,漫不经心地把它丢在了灶火圪里,招呼着让我喝水。“不,我不喝。我走啦。”我摇了摇头,说。
“什么?你这个怎是个这?你看水正开着,我给你下饺子。我吃了你的土豆,你就该吃我的饺子,礼尚往来嘛!再说,你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
这真是笑话!难道我做了这么一点扯淡事就要吃你的饭?我立刻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我似乎感到自己又受了辱。我所做的这点事根本不应该得到这种“奖赏!”我开始后悔来吴亚玲家里了。本来,我能为自己终于给别人帮了一点忙而感到心里慰贴,现在又被“吃饭”这两个字败坏完了。这个局面实在叫人受不了。“不!我已经吃过饭了。”我认真地撒了这个谎,拔腿就走。我根本不知道吴亚玲怎么一下子就横在了门口,挡住了我。她几乎是叫喊着说:“不!你没有吃饭!没有吃!我全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你恨我……”
我一下子愕然了。我吃惊地看见,吴亚玲是那么激动,满脸通红,眼睛里似乎还旋转着两团亮晶晶的东西。
“你不能走,马建强同学,你一定得吃饭……”她的声音不那么高了,但仍然很激动,“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看法。其实,我让你去帮灶,完全是一片好心,想不到结果是这样,伤了你的自尊心……但事后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做了一件蠢事。我后来打问了灶上。知道你没吃饭,心里很难过,就到处找你,我知道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把饺子给你包好后,就想了这个办法把你引到我们家。怕你拘束,我还把我爸我妈支到大卫家去了……”她说着,一直在眼里旋转的泪珠已经挂在了脸上。啊,一切原来是这样!
我的嗓门眼早已被一团火辣辣的东西堵塞了。
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哆嗦着,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我只简单地对她说:“吴亚玲,请你原谅我。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去……”我匆匆向院子的大门口走去。迎面旋转着的两颗大红宫灯在眼里像两团模模糊糊的火焰,止不住的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淌下来了……
一夜寒风就把不凉不热的秋天吹走了。讨厌的冬天追随着最后一批南迁的大雁,降临在了黄土高原上。浪涛起伏般的千山万岭,很快变得荒凉起来。县城周围的山野,光秃秃的,再也看不见一星半点的绿颜色。
早晨或者晚间,城市上空的烟雾骤然间浓重起来,空气里充满了一股难闻的炭烟味——这说明闲置了一年的各种取暖炉子,现在又都派上了用场。
日月在流逝,时序在变换,我基本上仍然是老样子。自国庆节后,吴亚玲又主动找了我两次,说她要帮助我一点什么,但我都躲开了。我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躲避着她的关怀,和她更疏远了。除过乡巴佬的拘谨和胆小外,主要是我还不习惯平白无故地接受别人的帮助。尽管我看出来她是诚心的,但我既不是她的亲戚,又不是她很熟的人凭什么要接受这种帮助呢?而严格说来,她对我还是个生人——在国庆节之前,我实际上和她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再说,她还是个女生。一般说来,我们这种年龄是怕和女生接近的。
但吴亚玲的行为无疑给我的精神投射了一缕阳光。人要是处在厄运中,哪怕是得到别人一点点的同情和友爱,那也是非常宝贵的。有的人会立即顺蔓摸瓜,把别人的这种同情和友爱看作是解脱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旦抓住了就不松手。而对我来说,只觉得应该珍惜这种美好的人情,并以同样高尚的心灵给予回报。
我现在越发对自己的学习成绩害臊了;我知道我为什么首先把思想的焦点强烈地凝聚在这个问题上。是的,我在学习上已经到了这般落后的地步,我怎配让人尊重呢?
在这个新的强烈的精神刺激下,尽管饥饿使我感到天旋地转,但只要坐在教室里,趴在自己的课桌上,面对课本和演算本,一切便很快被控制住了,就像弹簧一样紧紧地压缩在了一起,没有任何的松懈。可一旦离开教室,精神稍一松弛。这“弹簧”就“嘣”一声散开了。我立刻感到浑身所有的关节都已经脱开,软的就像一摊稀泥……
好在城郊收秋的时候,我曾在那些留下庄稼茬的土地上,捡了一点土豆和十几穗并不丰满的玉米棒。我当然不能把这点干粮放在宿舍时;想了半天,才决定藏在了学校后山上一个生产队遗弃了的破烧砖窑里。晚上复习完功课,我就摸黑中鲐这个荒凉的地方,拾点干柴枯草,打一堆火,烧几颗土豆;或者在火里爆一把玉米花。我不能想象再有比这更好的晚餐了。吃完扣,稍有一点精神,就在黑暗中背诵当天新学的数理化公式;或才在心中打着作文题的底稿,嘴里念念有词……啊,烧砖窑!这又成了我的“冬季别墅”了。小河边那个安乐窝我现在是再去不成了,因为一到冬天,河道里的风特别硬,冷得受不了。而这个新的地方既避人,还能遮挡点严寒。不久,期终大考开始了,我怀着充实的心情投入了应试之中。考试的结果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各门平均分数竟是全班第一名!聪敏好学的郑大卫也不得不屈居第二了。我的同桌周文明和上次考试一样,仍然是全班倒数第一,不过和体育、唱歌的分数拉直来,还算勉强及了格(他又到处抱怨说文体干事的工作耽搁了他的学习)。
宣布完成绩后,我沉默地走出教室,像胜利了的拳击手一样,疲惫不堪中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愉情绪。
到了大操场上,激动的情绪进一步高涨起来。尽管两条腿饿得软绵绵的,但很想走动,甚至想跑。
我一个人来到学校后院的大墙下,踏着那些衰败的枯草,独自溜达着。沿墙根的几棵老梨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条灰白而而洁净,在初冬的寒风中静静地挺翘着。其中有一棵树梢上,竟然还奇迹般地留下了一片硕大的叶子,被寒霜染得一片深红,旗帜似的在蓝天下索索地招展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掌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郑大卫。大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转身来到我面前,说:“建强,你真行啊!我真没想到你能把物理试题的最后一道圆满地解决了。那的确是太难了,我觉得其中有一个环节是我们还没有学过的。你不知道,咱们物理课的王老师曾说,这次物理考试他断定不会有人得一百分。我不服气,结果这道题没能答出来。可你让王老师的话落空了!这真叫人高兴。尽管这样的难题同学们有意见,但我是很支持王老师的。这样做也有好处,因为我们已经是高中生了,得逼着多学一点课本上没有的东西。不瞒你说,这道题我现在还不会。王老师说下星期上物理时专门讲。我不想这么现成的接受,想在这之前自己非解决了不可。但现在确实又解决不了。你现在千万不要对我说出做的步骤,你知道我需要的是启发……”
普遍受同学们尊重的班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并且用如此真诚的谦虚态度来向我请教,使我在吃惊中对他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敬意。真的,大卫也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虽然原因和我不一样。他聪敏,刻苦,又很有涵养。以前,我对其他同学是躲避,而对他却可以说是敬而远之。现在,他主动为一道考题费心来找我,这同时又使我非常钦佩这个人——因我在我看来,只有有能力的人才在学问上这么廉恭和一丝不苟。我当即告诉他,让他去看一看《物理疑难题五百解》,那上面有一道题和物理考试的这道题很类似。我告诉他,这本书我是大前天才从书店买的(他当然不知道,我为了买这本书,把当月仅剩的几毛钱菜票又重新换成了现金)。
大卫高兴地说:“太感谢你了。今天是星期六,书店关门早,我得快点去!”他刚要走,手却又在我的肩头抓了一把,说:“看你冷得直哆嗦,快回去加件衣服……我走了,有空到我家里去玩,你很孤僻,常躲人,为什么?我们家离这学校很近,就在体育场后面的人委家属院,第一排,第四、第五两个窑洞!”他匆匆地走了,健美的身影在二年级教室的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我觉得我的心情从来也没有今天这样愉快过。
好久,我才感到身体已经冷得有点麻木了。我想起大卫刚才说的话——他让我“加件衣服。”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的思想立刻又回到了自己的不幸之中,我意识到,随着冬天的到来,我又面临着新的困难:寒冷。饥饿不好熬,寒冷更难熬。我除过单衣,就是一身老粗布棉衣。至于线衣、绒衣、毛衣,所有这些过渡性的衣服我连一件也没有。当然,现在棉衣是肯定不敢往身上穿的,因为天气还不到最冷的时候——一旦到了这样的时候,我又不像人家一样再有一件大衣套在上面,这套棉衣就是我抵挡严寒进攻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为了驱寒,我想在原地跑几步,但饥饿又使我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饿成这样,哪能跑得动呢?
天气还早,我想又是星期六,干脆到街上转一圈去。
出了校门,我顺着那条路面用碎石片插起来的小恭,来到街口上。据说是清朝末年铺设的石板街道,现在已被几代人的脚片子磨凹凸不平。街口上立着几座年月很旧的老店铺;这些破破烂烂的房子和那新建筑起来的商店、食堂、药材公司、邮电局、银行等等排成一条,就像上早操时我站在班上的队列里一样显得寒酸。紧靠着旧社会是染坊,现在是铁铺的老房子,就是前两年才盖起的县国营食堂。透过大玻璃窗,能看见里面的人吃得前俯后仰。在这困难年头,这地方取代了县文化馆而成为全城最热闹的场所。我尽量克制着不往那玻璃窗里面看。我想到新华书店走走。听语文老师讲,最近出了一本书叫《创业史》,很不错。听书名像历史书,可又听说是长篇小说。厚书我当然买不起,只想立在书店里翻一翻。
正在我准备去书店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食堂玻璃窗后面的一个大桌子的四周,吃饭的人似乎都是我们班上的同学。
的确是的!那不是周文明吗?看他正端着几盘子菜往桌子上送哩。那些局长和部长的儿子们正吃在兴头上,嘻嘻哈哈,边吃边打闹。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又刚考试完毕,这群好朋友大概是在这里聚餐。不知为什么,我鼻根一酸,一转身又折回到来时的小巷里。我觉得我不应该到街上来接受这种刺激。这使我想起我先前给自己许的那个荒唐的口愿:等我这考好了,一定饱餐一顿!唉,我心里说:你考是考好了,但饱餐不成。有福人周文明回回考倒数第一,可天天都在饱餐!
像鬼使神差似的,我这时猛然记起了破烧砖窑里我的那点土豆和玉米棒子。我当即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对,去烧土豆!去爆玉米花!庆祝我考了一个好成绩呀!
从街上走到学校后面山坡上的时候,先前在街上遇到的一切不愉快的印象已经渐渐消淡了。此刻也不再考虑旁的事,脑子里只跳动着一堆红火,以及那些烤得焦黄的土豆、爆得雪白的玉米花儿。脚步是匆忙的,要是叫外人看了,很可能像一个赴宴的人生怕自己迟到了一样可笑。此刻,我差不多是怀着一种幸福的心情走向那个破烧砖窑的。真的,对于一个饿得心神不安的人来说,即将吃到一顿烧土豆外加爆玉米花,那可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老远我就看见了我的“冬季别墅”——这个荒草丛中的破窑,在那里正亲切地等待着我呢。
我在路上已经狠了心,决定今天放开吃!本来按以前的吃法,这点宝贵的东西能吃十几次呢;要是放开吃,大概一顿就吞咽完了。完了就完了!一半是为了赌气,一半是为了庆贺,使得今天我对自己变得非常慷慨起来,大有“万贯家产毁于一旦”的浪子气派。
我一路上盘算:先把土豆埋在火灰里,然后同时就在上面的火上爆玉米花;等把一切弄好了再吃。悄悄停停的吃,从容不迫的吃!而不要像以前那样,土豆等不得熟就生厨了;或者爆一颗玉米花,往往灰也顾不得吹就塞到了嘴巴里。今天带有庆贺的意思,应该吃得文明一些。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还能在砖窑上面的崖畔上搜寻几颗没有被风摇落的干酸枣,这样有甜的,有酸的,美美价吃上它一顿!
快要爬到烧砖窑前面的时候,尽管天气不暖和,浑身却冒出了一身热汗。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手里就开始捡上了干柴禾——现在胳膊窝下已经夹了不少干燥易燃的碎树枝子;胳膊腿现在都非常积极,自动为一张馋嘴服务。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破烧砖窑口上。在我一猫身准备钻进去的时候,发现脚下的草丛里似乎丢着一个锈铁命盒子之类的东西。仔细看了看,是过去那种装过染料的小方铁盒,扁扁的,上面的绿漆颜色已经磨投放是斑斑驳驳,四角的铁边也锈上了红斑。这东西躺在垃圾堆里,倒也不起眼,但在这干黄洁净的桔草上丢着这么个玩意儿,却怪引人注目的。
我一条胳膊抱着些禾,另一条胳膊伸下去好奇地捡起了这个破铁合,反过来正过去看了看,也没多大用处,正想随手扔出去,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使我不由得用大姆指把那铁合的盖儿掀开了一点缝。我的脑袋立刻“嗡”的一声,两条腿跟着打了个哆嗦,一屁股就塌在了土地上!
我惊慌地把这铁盒子先放到一边,脑袋下意识地在脖子上转了一圈。当我发现周围确实没有人时,才又像拿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把这个小铁盒战战兢兢地拿在了手里。
我手指嗦嗦地发着抖,重新揭开了盒盖:老天啊!这里面的确是一摞钱和粮票!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我竟然一下子捡了这么多钱和粮票,简直就像到了神话中的世界——晕个世界里有一个永恒的上帝,经常替人世间的不幸者带来幸福……
我眨巴眨巴眼睛:蓝天、白云;荒山,秃岭;枯黄的草,破败的烧砖窑……这一切都是起初的!我的手里捏着一把钱和粮票,紧张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这时候,我的眼前猛然跳出了国营食堂大玻璃窗后面那些吃得前俯后仰的身影。接着,馒头,菜,汤,所有吃的东西顿时都在眼前搅成了一团——这些意念立刻使胃囊开始痛苦地抽搐,抵抗饥饿的意志被手里这个魔术般术般的小铁盒瓦解了;本能的生理作用很快就把理性打得一败涂地!不知什么时候,饥饿已经引志着两条疯狂的腿,腾云驾雾般从山坡上冲下来了;前面和在左右两边的景色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些汤呀,菜呀,馒头呀,在眼前旋转着,旋转着……
直到十字街口的时候,我才渐渐放慢了脚步。
我先站在铁匠铺后面的墙角里,心怦怦直跳,一边喘气,一边朝食堂的玻璃后面望了望——斑上的同学们已经不在了。我一只手在衣袋里紧紧捏着那个铁盒子,兴冲冲地向食堂门口走去。一颗心依然在胸膛里狂跳着。
在食堂门口,我猛一下停住了,因为我突然模模糊糊地觉得,我这样做似乎不很妥当。
强大的理性很快又开始起作用了。一刹那间,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在内心时激烈地展开了一问一答——
“你来这地方干什么?”
“我来饱餐一顿。”“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拾到的。”“这说明钱并不是你的!”
“是的,是别人的。俣别人丢了,我拾到了。”
“拾到别人的钱应该怎办?”
“应该交给斑主任。”“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班主任在这儿吗?”
“……”提问题的“我”立刻问住了回答问题的“我”。我啊!我啊!我只感到脸上又烧又痒,像什么人在头上扔了一把火!
我上在食堂的门口,简直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那般矛盾。理智告诉我,我正在做着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而眼下还有挽救的余地!
不幸的是,此刻食堂里那诱人的饭菜的香味,正在强烈地刺激着鼻子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翻腾着,竭力和理智抗争,希望解除对他们强烈需要的束缚。上帝啊,我可真抵抗不了这个诱惑!我站在食堂门口,进退两难,这时候,欲望与理性像两个角斗士一般在我的精神上展开了一场搏斗:一方面,理性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逼着欲望后退;另一方面,欲望却用自己的盾牌拼命地抵抗着,以求得酣畅,求得满足!
这场内心的搏斗是极其残酷的。说实话,要我放弃这顿饭我会很痛苦;同亲,要我心安理得去吃这顿饭,也一样痛苦!怎么办!我只好对自己妥协说:还是先到一个什么地方呆一会,等心情稍微平静一下再说吧!
于是,我便折转身,抬起沉重的脚步,穿过街道,出了南城门,向县体育场走去。我知道那里最安静,没什么人去锻炼身体——困难时期谁有多少体力到这里来消耗呢?
我来到体育场,解开脖项里的钮扣,在一根很长的平衡木下面坐下来,开始“平衡”自己的思想情绪。
我双手抱住腿,头无力地低垂在膝盖上,一边困难地咽着口水,一边继续做着痛苦的思想斗争。首先,我对这场内冲突的本身就感到痛苦:这是在决定我该不该做一件不光彩的事啊!“可是,这一切都是该死的饥饿逼出来的!”我对自己说,“要是我有饭吃,我就决不会是这个样子的!我拾东西又不是头一回了,哪一回没把东西交给老师呢?我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在公路上拾到一只手表都交给了学校,还受到了公社的表扬呢!可我现在已经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况了啊!要是我没有到了这种地步,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钱和粮票交给老师的!当然,我知道把拾到别人的粮票和钱自己花了是不好的。但这和偷的、抢的还是有区别的呀!再说,要是我不拾起这个小铁盒,说不定这些钱和粮票也叫风雨沤烂了呀!现在,我用了总比沤烂强一些吧?……”
我几乎被自己的“雄辩”说服了,加上肚子饿得实在难受,马上就又想往食堂里跑!
可是我又忍不住问自己:既然你终归还是要进食堂去,那么又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还不是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好吗?
我立刻像瘫了一般,软绵绵地躺在了土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是的,这的确是不好的,亏自己刚才还把那些歪道理想得那么通顺!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日脚下依傍着几块宁静的暮云;云边上染着好看的绯红的颜色。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吴亚玲的面容突然在我的眼前闪现出来;我似乎看见她带着那么惊讶和惋惜的神色在看着我……
我把朝天仰着的脸一下子埋在了胳膊弯里,无声地痛哭起来。一种难言的羞愧像火一般烫着我的心,同时也为自己的灵魂还没有在现在彻底堕落而庆幸,我这时也想起了我的一瘸一拐的父亲;想起了他对我的那些一贯的教导:“咱穷,也要穷得刚刚骨骨的,不吃不义之食……”
啊,亲爱的爸爸!啊,尊敬的吴亚玲同学!我不会给你们丢脸的!不会的!请你们原谅我一时的糊涂吧!
我猛地爬起来,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泪痕,把手伸进了衣袋里——嗯,那个硬硬的家伙还在。
我把脖项里的那道钮扣重新扣上,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就向学校走去了。
当我把那个小铁盒放在我们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局促而嗫嚅地说明情况以后,李老师一双眼睛在瓶底子一般的近视镜后面困惑不解地眨巴着,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凝视了我一会,又把那铁盒打开,数了数钱和粮票,一对“瓶底子”又对准了我的脸:“你拾的这么多钱和粮票,交回来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我的那身破烂衣服,似乎又对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不满意了,很快说:“噢,建强同学,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我为你感到高兴!你生活这样困难,还能做到这一点,这太不简单了!”他的两只瘦弱的手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非常亲切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转过身来,在旁边桌子的一个抽屉里匆匆忙忙翻起来。
不一会,他便把一把饭票递到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你拿去吃吧!这是学生和教师分社的时候剩下的,我也没顾上换。你就别客气,拿去吃吧!我知道你生活非常困难。是的,我们整个国家都面临着困难。我看到学校里许多同学都在挨饿。心里很难过。不过,我相信我们的党一定能领导我们渡过这困难关头的,因为我们的精神和整个的社会风尚是很好的,我们一定能战胜这严重的困难。建强,我从你刚才的行为上具体的看到了这一点……这点饭票,你就拿去吃吧……”我缩着手,退后一步,赶忙说:“不!李老师,我有饭票!我还有事,我走了!”我生怕李老师强迫要我接受他的饭票,赶忙侧身退出了他的房间。现在已经临近了黄昏,外面校园围墙下的那一片小树林,已经变得影影绰绰。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响。因为是星期六,又刚期中考完,一排排的教室几乎都不亮灯——走读生回了家,住校生大部分到外面消磨时间去了。
我在大操场上走着,心情非常宁静。我急忙间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忍不住站在了一块黑板报下。我猛然又想起了我的“冬季别墅”!
对,到那里去!那时有我的土豆和玉米!我几乎在黑暗中笑出声来:好呀,我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地去吃那些东西了。此刻,我已经饿得有点麻木了,除地感到眩晕以外,胃的绞痛已经变成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并不像先前那样尖锐。
我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中,摸索着爬上了中学后面的山坡。我怀着一种难以按捺的热烈感情走到烧砖窑的洞口前。可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看见里面已经燃起了一堆火,并且还看见火堆边像是坐着一个人!
这是谁呢?我也没考虑什么就壮着胆子把头探进了洞里。我看见:这是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她正瞪着一双惊慌的眼睛看着我。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孩子已经睡熟了。看来这是母子二人,都穿着破破烂烂,十分凄惶。
我心里忍不住—酸,她们是讨饭的。
那妇女继续惊恐地看着我,同时操着外乡口音说:“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做坏事的!你听我给你说!我娃娃的父亲在前年殁了,我娘母子少吃没喝,就出来讨吃来了,走州过县,直跑到了有火车的地方。前一响碰见了我们那地方的一个老乡,说咱政府又发下来了一批救济粮,啊,看咱共产党多好哇!我寻思,我不能再到处跑着讨吃要饭了!娃娃的老子虽说死了,可他活的时候是个党员哩!还当过大队长,支部委员!我想我讨吃要饭的,给咱政府和共产党丢人哩!现在听说又下来了救济粮,我这就回呀!再说,母土是热的,就是死,也要死在本乡田地呀!今晚走到这里,没有落脚处,就瞎摸到这地方来了,总能挡个风寒……你是公安局的?我可不是坏人呀,从来也没做过坏事……”
我那已经流了不少泪的眼睛又一次热泪直淌了。我赶忙走进去,对她说:“婶子,你别怕,我是个学生!”
我接着问她:“你们娘母子吃饭了没?”
“没……大人不要紧,娃娃……”她猛地垂下头,马上泣不成声了。我默默地走到后墙根下,把藏在土里的那些土豆和玉米棒子刨出来,拿到了火堆边,对这个哭泣着的妇女说:“这些东西,你们趁有火,赶快烧着吃吧!”
她抬起头,看看放在地上的土豆和玉米棒子,又看看我,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史嗦着,“哇”一声,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拍着怀里的娃娃说:“我娃遇上好人了!亲蛋蛋,快醒来!给你这个好干大磕上一头!”
我又急又伤心,几乎产拉着哭调说:“好大婶哩,快不要这样了,我这么小,怎能当娃娃的干大哩?我也还是个娃娃呀!……”
我告别了这母子俩,跌跌撞撞下了山坡,重新又回到了学校的大操场上。天上已经是一片星光灿烂了。这是一个多宁静的夜晚,甚至听得见远处河道里水的喧哗。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拉得不熟练的小提琴声,虽然不成曲调,但那轻柔的颤音使人的心也不由得颤动起来。折腾了一天,到现在我终于还没有吃一口饭。但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好像自己在什么地方已经美餐了一顿……
星期一,我们班主任李老师坡例召开了一次班会,会上他非常动感情地把我“拾金不昧的共产主义精神”大大表扬了一番。但我觉得很不自在。我不愿意让人家把我当英雄看待。因为从根本上说,我自己最愿意过的是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大家相互间宽容,坦诚,不歧视,不妒忌。就是谁做了天大的好事,也不要大惊小怪地张扬;相反,要是谁遇到了什么不幸不给予真挚的友爱和支持。我在初中和来到这里以后,读过许多小说和著名历史人物的传记,那些优秀的人们,他们哪个不都是具有这样的精神和品质呢?我们就是当个平凡的老百姓,也应该这样要求自己才对……尊敬的经师,你可不要再说下去了——你本来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啊!
不用说,这件事以后,我的形象已经在班上的同学们眼里得到了改变;大家一般说来,都再不用嘲讽的眼光看我了。我想起我入校以来的境遇,现在感到精神得到了很在的慰藉。但周文明几个少数人,仍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除过在公布考试成绩时不小看我,平时照样对我摆出一副傲然的神气;在我面前扬起手腕,炫耀似的看看手表;或者谈论什么炒菜他们已经吃腻了等等。甚至放出流言说,我拾钱交公是为了叫老师和学校表扬。我仍然尽量躲避着周文明那些人,同时也躺避吴亚玲和郑大卫他们。我躲避周文明这些人是躲避鄙夷和受辱;而躺避亚玲和大卫他们,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太寒酸,不配和他们交往。自从拾钱的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我的“冬季别墅”去。这倒不纯粹是那个亲爱的破烧砖窑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吃了;而是那天晚上碰见那不幸的母子俩的情景,给我留下的刺激太强烈,我怕到了那里会触景想起那些令人难受的事。
但是每天晚饭后,我根本不愿意呆在我们的宿舍里。为同学们都不和我交谈什么,更主要的是我饿得不愿意和大家说话。要是我孤零零地躺在的破羊毛毡上,不光自己别扭,也使别人不自在。我很苦恼,不知自己该上哪里去。到外的野地里去溜达吧,天气又实在太冷了,我那点单衣薄裳根本撑不住。
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只好再到那个现在已经代空如也的破烧砖窑里去消磨时间。
天下午吃完晚饭,像过去一样,我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又独自无精打采地爬上了中学后面的那个山坡,向我的“冬季别墅”走去。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天傍晚,在那个烧砖窑口,我竟然又拾到了钱和粮票!这次拾到的钱和粮票,是装在一个破旧钱夹里的,几乎和上次的那个破铁合丢在同一地方!
我立刻奇得目瞪口呆:是哪些荒唐鬼在这困难岁月里这么不经心自己的钱和粮票呢?而说不定这两次都是一个人丢的呢!如果是这样,这个粗心大意的为什么两次偏偏把东西丢在同一地方呢?猛地,一个想法像闪电那般掠过我的脑际:天啊,这是不是有人故意把钱放在这里让我拿呢?
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是的,我现在断定事情肯定是这样的!有一个人大概为了帮助我,又怕伤了我的自尊心,所以就采取了这么一个办法。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事!
这是谁?我立刻有脑子里搜索所有我认识的人。我很快确定了——这肯定是吴亚玲。是的,这是她!
这时候,我的心马上沉浸到了一种巨大的激动情绪里,并且也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是的,没有友谊是痛苦的,可友谊一旦来得太突然、太巨在,也叫人感到惶惶不安!尤其是我这样在生活中受惯歧视的人,接受一个在我看来很有身分的人的友谊,真有点惊慌失措,就像一个需要温暖的人突然来到火星子乱爆的打铁炉旁,又生怕烫着一样。怎么办?要么立即找吴亚玲去,把钱当面交给她;要么就仍然交给李老师。反正这钱和粮票我是不会拿的。尤其是我现在觉得这钱和粮票是别人专意用这种办法帮助我的,我就更不能不明不白拿去使用了。
我又想,一下子就去找吴亚玲,可能有点太冒失。万一不是她呢?这不是叫她和我都太难堪吗?
那么,这样看来,我只得把这些东西再交给李老师了。
对,还是交给他最合适。不过,这闪可千万不能再叫李老师在班会上表扬我卫。如果他再那样做,我简直忍受不了。再说,同学们也会猜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文章:为什么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拾到了两次钱和粮票,而且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拾到的!?这是他李老师也没办法解释清楚的。当然,我也要把自己对这事的真实看法告诉李老师,让他侧面问一下吴亚玲,看这个“魔术”究意是不是她耍的。我想:要是这事的确是她做的,她一定会对李老师承认的;因为她自己的目的并没有达到——我并没像她所希望的那样,不声不响就把她的馈赠接受了下来。我要采取的措施,就算这样决定了。但我的心情是不能很快平静的。对任何人来说,这样的事都可以看成是极不平常的遭遇。我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竟然能出现在我的生活晨。我震惊、感动;我觉得愉快,又感到忧伤……为了所有这一切,我真想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来!
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我没有立即就去找李老师。我靠着山坡上的一棵老材梨树、渐渐地,身心就像夏天泡在温温的河水里那般舒坦和惬意了。一片杜梨树的叶子轻轻地飘落在了我的头发上。我取下来,长久地看着它。风霜染红的叶片,像火苗似的在掌心里跳动着……
临近天黑,我才去找李老师。
当我在李老师的门上激动地喊了一声“报告”后,就听见里面仿佛是一个女老师的声音说:“进来!”
我踌躇了。我想李老师可能正在和旁的老师一块研究什么问题哩。有旁的老师在场,我真不好意思开口说我的事。但既然老师已经叫进来,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进门,我不觉大吃一惊:哪里是什么女老师,原来是吴亚玲。屋里只她一个人,李老师不知干什么去了。她咯咯地笑着,然后舌头调皮地冲我一吐,说:“我真不害臊,冒充起老师来了!”我站在地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满脸憋得通红。
吴亚玲嘴一抿,眼光带着一点揶揄的意味瞧了瞧我,突然说:“怎么?是不是又拾到啥东西来交公来了?”
我的心猛一紧!我捺不住地斜瞥了她一眼:天哪!她此刻手里正拿着上次我交给李老师的铁盒子。
不知为什么,我认为事情已经确定了——这一切就是她做的!我于是很快掏出了刚才拾到的那个钱夹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对她说:“……吴亚玲,你……你再不要捉弄我了……”她立刻惊讶地看着我,说:“捉弄?哎呀!马建强,我真难过!我想不到又伤了你的自尊心!请你千万不要见怪……这事是我做的。我深深知道你这人的脾气;我知道这样做也的确不很恰当。但我想给你一点帮助,可再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了。我要当面送你这些东西,你肯定不会收的。后来,我知道你一个人常去咱们学校后边的那个烧砖窑,就……唉,你这样下去怎办呢?你看你的脸色成了啥啦?真怕人!就像得了绝症的病人一样。你不知道,我们家就三口人,饭量都很小,我爸爸工资又高,钱粮都是有余的。建强,我求求你,你就把这些东西收下吧!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喜欢和钦佩你的毅力,你的人品,你的学习精神;我想你不至于认为我这样做是侮辱你的人格吧?我是班上的生活干事,我有责任关心有困难的同学……你就把这些收下吧!班上谁也不会知道这事的!请你相信我……”她从桌子上捡起了那个钱夹子,连同手里的小铁拿一起递到了我面前,两只眼睛真诚地望着我。“不!”我固执地说,把头扭到一边去。
她又转到我的正面来,同亲固执地把这些东西再一次递到我面前,甚至有点生气地说:“你非收下不可!你这个脾气怎这么怪!”停了一下,她又用商量的口气说:“这样行不行?这些东西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以后有了办法还给我不行吗?”“不……”我又把头扭到另一边去,两颗泪珠忍不住已经从眼角时溢出来了。我听见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到了原来坐着的那把椅子里。这时候,李老师回来了。
我赶忙擦了擦眼睛,嘴唇发着颤,正想开口说明这一切,但李老师一只手在我肩膀上按了按,已经说话了:“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他转过头对吴亚玲说:“咱们商量的意见,我刚才去了一下教导处,几个领导都同意了。”他扶了扶近视镜,又转过头对我说:“马建强,学校已经同意再给你每月增加两元助学金。想再多增加一点,可按国家规定,这已经是最高一级了……”我明白这也是吴亚玲的主意。这是我无法拒绝的。我的感情汹涌澎湃,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只默默地对李老师点点头,就很快从他的房子里出来了。
我在学校的大操场上走着。寒风吹着尖利的唿哨,带着沙粒、枯树叶向我脸上打来,但我丝毫感觉不到冷。黑暗中,我把自己的一只拳头堵在嘴巴上——我怕我忍不住哭出声来。当我沿着校园路边矮矮的砖墙走着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堵在了我面前。黑暗中我一时辨不清这个人的面容,但凭身形的轮廓我判断是她。是她——因为她已经说话了。“……马建强同学,我再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行吗?是这样,武装部最近有些零碎活准备雇人哩,你愿不愿意用课外时间或者在星期天去做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回去给我爸爸说一下,你去做!如果你做的话,我也想做哩!咱俩干脆把这活包下来……你不相信我也干这事吧?其实你还不完全了解我的性格。我这人有时候挺疯的。我想,我这么大了,从来还没花过自己挣的一分钱呢!我想要是拿自己挣的钱买个什么东西一定很有意义……对于你来说,这个收入一定能解决我不少困难哩。这钱可不是谁送你的,这是你自己劳动挣的!这你也反对吗?……你说话呀!究意愿不愿意去?”
我听见她的声调都有点哽咽了。
我是再不能拒绝她了。而且,我先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到哪里做点零工挣几个钱,好解决一下我的困难。
我对她说:“我愿意去。”
她高兴地说:“这太好了,明天下午你就到武装部来吧,我等着你!”就在吴亚玲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一道手电光从侧面照来,先在吴亚玲的脸上晃了晃,又在我的脸上晃了晃,接着,就听见周文明那阴阳怪气的音调:“咦呀,我当是谁格来!原来是你们俩!”“讨厌!”吴亚玲骂了一句,很快转身走了。
“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十八岁的哥哥……”周文明胡乱哼着歌,手电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站在黑暗中,感到嘴里有一股咸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真正的冬天到了。
西伯利亚的寒流像往年一样,越过内蒙古的草原和沙漠,向长城以南袭来。从中学地理书上看,我们这里没有任何山脉堵挡一下南下的风暴。这里就是第一道防风线。毫无遮掩的荒山秃岭像些赤身裸体的巨人,挺着黄铜似的胸膊,让寒冷的大风任意抽打。要是天阴还罢了,天气越晴朗,气温反而越低。凛冽的风把大地上的尘埃和枯枝败叶早不知卷到什么地方了。风是清的,几乎看不见迹象,只能听见它在大川道里和街巷屋角所发出的严厉的尖叫和呜咽声。太阳变得非常苍白,闪耀着像月亮那般清冷的光辉,已经不能给人一丝的暖意了。
冬天啊,你给这个饥饿的大地又平添了多少灾难和不幸!
我那点单衣薄裳在寒风中立刻变得像纸一样不济事了,浑身经常冷得抖成了一团,而且肚子越饿,身上也就感到越冷。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忙着就穿棉衣。我的棉衣要到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才敢上身。
我把除棉衣以餐的所有其他衣服都裹在了身上,结果由于这些不同季节的衣服长短大小不一,弄得捉襟见肘,浑身七扭八翘的很不自在。但我感到幸运的是,我现在终于有了一条出路:我可以用课外做点零活的办法来补贴一下我自己了。这可不是嗟来之食!我将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报酬。亏得吴亚玲为我找了这么个差事。吴亚玲,可真是个好人!
下午,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了武装部。
碰巧在大门口就碰见了她。我一怔:只见她穿了一身改裁的打了补钉的旧军装,头上戴一顶男女军帽,头发全拢在了帽子里,像个男孩子一般。她正给一辆架子车鼓劲地打气。看来她真的也要当“临时工”了。我原来还以为那晚上她是随口说的呢。她看见我,几下打完气,直起腰高兴地喊:“呀,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她从架子车那边走过来,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说:“先到我家里烤一烤火去!”我说:“不了。我去干活呀,在什么地方哩?”
她犹豫了一下,说:“那也好,干起活来就不冷了。就是下边那一排窑洞,梯子,镢头,铁锨,我都准备好了,还找了一辆架子车,好往外运泥皮和土。来,你把架子车摊上!”
我们来到了下边那排窑洞,很快就干起来了。
这活并不难,把墙壁上那些泥皮损坏了的部分用镢头挖下来,然后再把这些东西拿架子车倒在外边的垃圾堆上。
我在墙壁上挖,吴亚玲拿架子车往外运。
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生在一块干活,感到很别扭,可吴亚玲倒不。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拘谨,就寻思着和我拉扯一些闲话:“你喜欢唱歌吗?”她在我背后问。
“喜……欢。”我站在梯子上,胆颤心惊地回答。
“可你平常不唱。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共鸣不错。我觉得,唱歌也要内在一些好。像周文明吧,嗓子还可以,可一唱就像驴叫唤一样,难听极了。你大概不知道,李老师原来想让我担任文体干事,可你那个赖皮同桌硬要当。为什么哩?还不是为了出风头?……”她滔滔不绝说着,我很少对答。一方面是拘谨,另一方面是因为饿。“哎,马建强!你现在能不能唱支歌?随便什么都行,让我听一听。学校最近要排一幕歌剧。说不定你能当男主角呢!”
我立刻有些生气了:你这个人,话太多了!人家饿得心火缭乱,还有什么心劲唱歌哩!
看来她还在等着我唱哩!我只好说:“我实在……”我猛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摇晃了一下,就一个折背从梯上捧了下来!我听见吴亚玲尖叫了一声,接着就感觉到两条并不怎么有力的胳膊从背后往起扶我。
我挣扎着从她手时挣脱出来,一种触电般的惊恐使我忘记了身上的疼痛,靠在炕拦石上,只顾擦头上的汗水。
“啊,我知道了,你是饿的!”她把头上的帽子抹下来,飞一般跑出这个尘土飞扬的窑洞。
我靠在炕拦石上,一边喘气,一边猜想:她大概是回家为我取什么东西去了。不,我不会吃的。
吴亚玲很快就回来了。她并没拿什么吃的,却把几张人民币塞在我手里,说:“这是你今天和明天的工钱。我的一份我已拿过了。你快拿着到街上买点什么吃的吧!”
我看了看手中的钱,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天啊!我怎能相信两天的工钱就有这么多呢?
吴亚玲生怕我把钱再塞到她手里,已经退到了门槛上,她一边继续往出退,一边回头对我说:“明天下午你可还要来啊!你别忘了,明天的工钱你已经预支了!”她狡猾地冲我一笑,拔腿就跑了。我呆呆地捏着这一摞钱,心里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根本不拿工钱,而把两个人的都给我一个人了,甚至说不定还把她家的钱都塞进去了。她用这种办法,仍然把她的钱给了我,又使我无话可说!
我拍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出了窑洞,来到院子里。突然,我听见上边院子里传来了郑大卫的声音——
“亚玲,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害得我满学校找你,尽叫同学们笑话!”“找我干什么?”这是吴亚玲的声音。
“哎呀,你这人!你怎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前天你不是说得好好的,今天下午到我家里吃饭,闪得我们全家人等了老半天,炒菜都又蒸上了!”
“哎呀,我倒真的忘了……你急啥哩!要是你们家有好吃的,我天天都去吃!”“但愿如此!”“哈哈哈……”“嘻嘻嘻……”一阵交织在一起的充满感情的愉快的笑声!
我也笑了。我为吴亚玲高兴,我为郑大卫高兴,我也为自己高兴。青春、友谊和爱的花朵,就是在饥饿和严寒中,也在蓬勃地怒放着!我向国营食堂飞跑而去;我感到浑身的血液像是在燃烧着一般沸沸扬扬,长期凹下去的胸膊骤然间就隆起来了。
我在食堂里买了四碗烩菜,八个蒸馍,端在靠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除过吃,一切别的好像都不存在了,满头大汗地吃!浑身大汗地吃!拼命地吃!吃!
就在我喝掉碗底上最后一点剩汤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回头一看,是周文明!
又是他,这真是活见鬼!我不论到哪里,偏偏就能碰上他!周文明顽皮地咧嘴笑了笑,说:“没什么,兄弟,你吃你的吧,你交了好运啊!不过,你可小心郑大卫扇你的耳刮子!”
他又顽皮地吹了一声口哨,朝食堂后面喊:“爸!我的菜炒好了没?”“好了,你这个馋嘴的东西!还不快来吃!”这是他爸的声音。他晃晃荡荡地走了。我满肚子不高兴地从食堂里走出来,匆忙中在门口的玻璃中瞥了一眼自己:一张瘦得不像样子的脸泷罩着丧气的神色……
在吴亚玲的帮助下,我的生活竟然“富裕”起来了。我用在武装部打零工的钱,买了一身绒衣和一双棉鞋,并且还换了大灶上的一点菜票,有条件一天吃一个“丙菜”了。
我知道,我使用的这些钱里面,有许多是吴亚玲自己的给我的。每当想到这一点,我使感到心悸。
我长这么大,从来还没和一个女生有过这么一亲亲近的交往呢。当然,对于我和吴亚玲来说,这中间除过她对我的关怀和我对她的感激,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这我自己是清楚的。我只是在一个陌生的事情面前感到一种模糊的惧怕。像有些其他事一样,有一时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人每当经历一些自己未经历过的事情时,不管事情本身是好是坏,心情总是紧张和不安的。
但说实话,我真不愿失去这新的生活。钱对我来说固然是很重要的,但最重要的还是精神上的收获。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吗?尤其是在你困难的时候,别人对你表示的友爱比什么都宝贵。
每天晚饭后,我都到县武装部去干活。活路已经很熟悉了。我和吴亚玲配合也很顺当,一天比一天干的多。吴亚玲告诉我,武装部有的是零活干,等这件活计干完后,她再联系其他的营生。由于相处一段时间,我们之间也稍微随便了一些。我有时也敢战战兢兢地哼一首歌子。但唱的时候,从来都是脊背对着吴亚玲的。这样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已经不干活了,站在我背后静静地听着。有时,猛然间她把自己清亮而柔和的女高音也加进了我的低沉的歌声里,这使得我的声音立刻颤抖了,而且声不由己地走了调,甚至一下子都哑了声。
这时,她也不唱了,吃吃地笑着说:“我的声音大概像老虎的声音一样……”啊,生活也有这样令人快活的时刻!对于一个受歧视的乡巴佬来说,这突然出现的一幕真像童话一样不可思议。这是一个严寒的冬天,又是一个温暖的冬天;这是一个贫困的冬天,又是一个充实的冬天;这是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冬天啊!由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都有了转机,连我自己也感到自己变得“神气”了一些。我感到我的腰背直了些,脚踩在地上也稳稳当当的,甚至思路也变得敏捷多了。
可是好景不长。不久,一种不祥的气氛出现了。我感到,班上许多同学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和吴亚玲了。尤其是周文明,给同学们比比划划,挤眉弄眼,似乎我和吴亚玲做了什么坏事。我非常痛苦的倒不在于同学们对我的态度,而是为吴亚玲遭受如此不白之冤感到难过。我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欺负,但她怎能忍受得了呢?她可完全是一片好心啊!
我现在才清楚了我原来那模糊的惧怕究竟是些什么,全是由于我的缘故,现在却使另外一个人受到了伤害。亚玲她自尊心强,在同学们中间一直威信很高,这种压力和打击对她说来太严重了。何况,这事同时也影响到了第三个人——
郑大卫。大卫和亚玲的关系一直很好,这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我自己也经常朦胧地感到,像亚玲和大卫这种关系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谈恋爱”。
看得出来,由于别人瞎传我和吴亚玲的长长短短、使得大卫也很难受。幸灾乐祸的周文明专意把一些最难听的话往他耳朵里灌。有一天早上,我想提前去看一看当天要上的历史课,很早就向教室走去。当我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不得不站住了。我听见里面有两个人说话——听声音是郑大卫和吴亚玲。
“大卫,你这么早把我叫到教室里,有什么事嘛!你为啥又不说话哩?”“……亚玲,我……很苦恼!你和马建强究竟是怎回事嘛?”“听周文明放狗屁!你不看看,马建强他是一个多么老实的人!他现在够凄惶的了!我只是帮助他解决点困难,让他到武装部干点零活,挣两个钱……”
“那你不能用其他的办法来帮助他吗?比如给他一些钱和粮票……你们家如果没有宽余的,我们家可以帮助一些……罢了,我拿一些给他。”“你可万万不能这样!大卫,你根本不知道,马建强是个自尊心非常强的人,你千万不能去伤他的自尊心。你难道不想一想,一个人到了这样的地步,而且要正直地生活下去,除过宝贵的自尊心还有什么来支撑呢?”
“那你也不能老让他到武装部去嘛!”
“武装部是人民武装部。他又不是个特务,还去搞破坏去呀?为什么不能去!”“不是这……你这人呀!你就不看现在多少同学说闲话!”“让他们去说吧!真可笑!我不怕!”
“这真叫我受不了……”
“我想不到你也会这么可笑!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别管!”“你……”“我怎啦?”“啊……”啊!我很快离开了教室门口,向校园西南角那个落光了叶子的小树林跑去。我感到难受、羞愧!我已经别人带来了这样的烦恼!我的手在衣兜里捏住那一摞菜票,就像捏着一把葛针,身上的新绒衣和脚上的新棉鞋也叫人感到刺眼极了。
我原来就知道这一切是很不美气的——只不过尽量朝好的方面想罢了。我实际上一直对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明知道我的诜我钱都是吴亚玲变相送给我的,另一方面又为了自尊心尽量安慰自己这是“劳动得来的”。现在,事情终于弄到了这样难堪的地步!自己真像小偷被人抓住一样。人的错误往往产生于自己一时的软弱中!
从此,我不敢再看大卫的眼睛了,我觉得他应该恨我;我对不起他——他的烦恼不论怎样,都是我造成的。
大卫看来也真的完全陷入一种深深的苦恼之中,平时连话也不说了。他的平静的内心和惬意的生活完全补打破了。以前下午放学后,他总是和吴亚玲一块离开学校;现在,他一个人低倾着头悄然地走了。上自习时,他除过趴在桌子上做功课,谁也不理。吴亚玲有时找他说话,他也装作没听见。不论他看来比一般同学怎样成熟,但他终究也还是远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啊!就在这时,爱惹是生非的周文明谣言传播得更凶了,全班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我,吴亚玲,郑大卫,都成了攻击的对象。平时,我们三个人在班上学习最好的,经常受老师的表扬。在我们这种年龄,大家或多或都有些妒忌心,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事,很能让大家畅快一番。这些倒也罢了,而最严重的是,我们三个受攻击的人本身之间就出现了一种极难堪的嫌疑!由于大卫的苦恼,别人觉得我和吴亚玲似乎真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事了!吴亚玲又是一个生性倔强的人,根本不愿向大卫的这种态度屈服。至于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误会正是由于我而产生的,我除过痛苦和沮丧以外,怎好再向他俩任何一个人做什么工作呢?若要是这样,那会把事情弄得更酸!我,该怎么办?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苦恼……
我想,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但我起码还可以做到:再也别去武装部了!而且要远远地躲开吴亚玲——我应该仍然回到我自己的孤独中去。
第一场大雪终于来临了。
雪连续下了一天一夜。落雪的白天和夜晚,都没有起风,天气并不怎样冷,甚至有一种微微的暖意。雪花一直在静悄悄地降落,大地很快就被埋盖在白绒绒的积雪下面。
雪是在第二天早上停的。但天仍然没有放晴。等到下午的时候,起了风,满天的云彩骤然间像撕碎的破棉絮一般飞散开来。苍白的太阳从云缝中斜射出光芒,大地一片白光刺眼。远处的地平线上,覆盖着白雪的山峰失去了往日的峥嵘,似乎变得平缓起来,模糊地显出了许多柔和美妙的曲线,傍晚,风向变了,天空重新模糊地罩上了一层铅灰色的云帐。
雪景是那样压严,尤其是在黄昔,大地上那种单纯的、无边无际、模模糊糊的白色,会使人的内心变得非常恬静和谐。感情丰富的人,会在这样的时刻产生诗的联想,画的意境,音乐的旋律。以前,每当在这样的时候,我总爱一个人默默地踩着绒毡一样的积雪,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走动,心中充满了喜悦的感情。我常常在黄昏里面对白皑皑的山峦不由自主地微笑;或者故意在村前小河积雪的冰面上徜徉,好让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滑倒,陶醉在一种难言的舒服之中……
现在,我呆立在学校大门外右边的那座高大的石牌坊下,面对着同样的黄昏中的雪景,再也产生不了过去的那种情绪了。雪也似乎不像过去那般晶莹可爱,而有点惨白;又被黄昏的色彩一涂抹,看起来颇有一点凄凉。
我呆立着,心里像塞进去一把柴草,毛毛乱乱;喉骨像哽着一粒枣核似的,出气都感到困难。人要是心情一难受,生理上也会有许多不舒服的感觉:胸闷,气塞,甚至大小便都不畅通!我不去武装部干活了——我真的又回到了自己的孤独中。
但因我曾短暂地闯入过另一个生活领域,眼下的孤独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孤独。而当这个插曲像流星一般逝去的时候,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虚。我吞惯了生活的苦药,不过一旦尝了一点生活的甜头,那味道却永远地不能消失,并反过来使苦痛更难以忍受。我怀疑这是命运的捉弄——我虽然不是处处相信命运,但也还没有成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我呆呆地望着学校下边武装部的院子——那在静静的雪夜里闪烁着的灯光,正像她的眼睛一般亲切和温暖。
她还在那尘土飞扬的窑洞里干活吗?她额头上的汗水,还像珠子一般在流淌着吗?那肯定是不会的。她以前是为了我才去干那个下苦活的。现在,她帮助人做了好事,却受到了诽谤,这有多么不公平!
不知什么时候,吴亚玲竟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一认出是她,浑身便一阵哆嗦!
“到处找你找不见……你怕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去做活了?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她手斜插在衣袋里,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我。我感到惶愧极了。我怎样对她说呢?她应该知道,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我怎能再让她承受那些压力呢?
我想分辩一两句,但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此刻。她毫不在乎一切又来找我,那勇敢坦荡。正气凛然的秉赋,使我一下子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了我的灵魂,我猛然觉得我从这个女同学身上看到了一种完全陌生、而又非常令人惊奇的东西!
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后来慢慢细想,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种脱俗的精神。而我身上缺乏的正是这一点。我以前尽管是一个刚强严谨的人,但带着一股乡巴佬的小家子气。今夜,这个女同学用她精神上的闪光照亮了我的缺陷。尽管我没有能很快接受这种气质,但这在我以后的整个生活中起了巨大的影响(这个故事里将不会叙述这些了)。
我当时立在石牌坊下,只是受审似地站在她的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或许是她的这种坦荡的胸怀也感染和鼓舞了我,于是我抬起头大方平静地望了她一眼。雪地上的微光映出了她清秀的脸庞、倔强的额头、一双美丽清澈的眼睛。嘴唇是微微翘起的,浮着一丝亲切的笑意,显示出了她性格的另一方面——
温柔、真诚、活静。“走吧,咱们再去干活!”她仍然望着我,下巴朝武装部的院子扬了扬。我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我对她说:
“亚玲!我再不能连累你了!我自己完全可以生活下去……你是个好人!我像对姐姐一样尊敬你……”泪水已经涌出了我的眼睛,热辣辣的,在冰凉的脸上淌下来,掉在了雪地上。她笑了,说:“我比你还小一岁哩!当不成你的姐姐!”
我沉默着,笑不起来,也无话可说。她也很快就不笑了。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那今晚上就不去了。明晚上可一定要去呀!你知道,咱们可是包工活,剩下的我一个人干不了!”她冲我诡秘地一笑,转过身踏入了茫茫的雪夜里。
我又怔怔地立了一会,感到有点冷,也向学校走去。一路上心里翻腾得很厉害,觉得有许多事要我好好思索一下,但又急忙理不出头绪来。我刚踏进学校的大门,就看见周文明背着个黄书包,从院子那边大大咧咧走过来了。他大概是在教室坐不住,回家去吧。我想躲开他,不愿和他打照面,但来不及了,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棉帽的两片耳遮耷拉着。在我面前停住脚步,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下,脸上堆起很怪的笑容,学电影里日本人的腔调说:“又到武装部干活干活的去了?八路给你米西米西了啥?”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我没有出声,扬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我立刻惊呆了——我怎么能打人呢?
周文明也惊呆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把书包一扔,扑过来就和我打架!我们互相扭在一起,同时都倒在了雪地上。
一旦打起架来,我根本不是国营食堂喂胖了的这个家伙的对手。他很快就把我按倒在雪地里,骑在我身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碰。
我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好在地上积雪很厚,头没有被碰破,但周文明仍然骑在我身上,继续把我的头往雪地上按。
突然,我感到周文明猛地从我身上听从落下来,就听见“咚”的一声响,他“妈呀!”的叫唤了一声,便倒在了我的旁边。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周文明也正往起爬,我看见他用手背揩着嘴角上的一丝血。我猛然发现郑大卫就立在周文明面前,皱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我明白了,刚才正是大卫把周文明打倒在地的。
周文明看见大卫满脸的阴沉,有点慌乱地拎起书包就从他身边绒过去,撒开腿跑了。他一边跑,一边骂道:“郑大卫,大熊包!老婆让人家拐走了!”
大卫嘴唇哆嗦着,把自己掉在地上的书包捡起来。
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这真是一个极其难堪的局面。
我犹豫了一下,走近他一步,想和他说点什么。
他把书包挂在肩间,望了我一眼——眼神反映了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他见我走过来,反而拧转身,头也不回地很快走了。我阒空荡荡的雪地上,望着他远去了的背影,心里很难过:他无意和我说话!这个生活的强者!他对我分明有了成见,可仍然帮助我揍了周文明——而这同时又在精神上惩罚了我。他实际旧打了两个人!周文明打在我身上的疼痛我现在感觉不来,而大卫虽然帮助了我,但他却在精神上给我精神上给我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痛苦难忍的伤痕。从内心上说,我实在对大卫问心心无愧,但实际上却正是因为我才破坏了他和亚玲的和谐。他也很痛苦,这我完全是看得出来。大卫啊!难道你就看不出来我和亚玲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吗?难道你能相信那些生造瞎编的谣言吗?
可是,我又记起了一本什么小说上写的:不管什么人,在爱情上都是自私的。啊!看来大卫对我的成见是不可避免了。他现在还克制着,说不定将来要狠狠报复我的!而阳可怕的是,吴亚玲却把这么严重的问题全不当一回事。就是刚才,她还来找我。要是让大卫看见她刚才还和我站在黑暗的雪地里说话,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第二天,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上课去了。我连假也没请,
就离开了学校。在学校的四堵墙里,我感到非常压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可是,上哪儿去呢?从校门里望出去,只见四野里白茫茫一片,路断人绝,看不见任何飞禽走兽。城市高低错落的建筑物全埋在厚厚的积雪下面。屋脊上的烟囱里飘曳着一缕缕灰白的炭烟,都溶入了铅一般沉重的天空。冷嗖嗖的小北风夹着细小的雪粒迎面打来,像无数碎针刺着一般扎疼。
我出了校门,穿过那座石牌坊,在没有路的地面上随意向旷野走去。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块小洼地上,我滑倒了。滑倒就滑倒,我索性也就不爬起来,闭住眼躺在雪地里,专心地、痛苦地思考着唯一的问题: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吴亚玲横遭非议,大卫强忍痛苦,周文明火上加油,全班同学在看笑话……而这一切都是由于我才引的。我现在甚至憎恶自己的存在!
可是,吴亚玲痛苦,郑在卫痛夺,难道我就不痛苦?难道我已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
一种委屈的情绪使我鼻根发酸。我赌气地想:我现在之所以落到这样的境地,说到底,是因为我没有一个挣工资和吃国库粮的爸爸!我贫困,但我并不眼红别人富有,也从没抱怨过什么,只怪自己的命运不济。本来,我自己是可以咬着牙默默地生活下去,把高中的学业完成的。可是,却偏偏出了个吴亚玲……可是,难道我又能怪她吗?
不!她是高尚的。她不仅在物质上帮助了我,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给了我友爱和温暖;她帮助了我,却为此付出了名誉的代价——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自己的名誉吗?我也想到了郑大卫。是的,他也很痛苦。也许在他看来,就是吴亚玲和我是清白的,可众人的舆论也使他难以忍受。他良好的品格使他强制自己的忍受着,但看得出来,这反而使他的痛苦变得更加深重了。
当然,我更多的还是从吴亚玲的角度看大卫的痛苦的;因为我知道,亚玲在内心里非常爱大卫,她看见他痛苦,肯定会百倍增加她自己的痛苦。最近,大卫已经根本不理她了。
目前最苦的是吴亚玲!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一把雪,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搓着;我在雪地上打滚,揪自己的头发,像一只受了枪伤的野兽!
已经到中午了。从早上到现在,我粒米未沾,滴水未进,但并不感到饿。
我从雪地上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像走了很长时间路,感到疲乏极了,眼皮发胀,头皮发胀,胸膊发胀,我迷茫地遥望着白雪皑皑的远方……
在远方,在那两座山的中间,那个像瓶颈一样的沟口——
从那沟口进去,不就是通往家乡的路吗?
此刻,马家圪土劳的乡亲们也许正坐在炕头上,老头们在捻毛线,男人们倒在枕头上拉着鼾,女人们怀里抱着饿得睡不着觉的孩子们,嘴里吟着古老的歌谣:“鸡呀鸡呀不要叫,狗呀狗呀不要咬,妈妈的命蛋蛋好好睡觉……”
父亲呢?也许正在那黑得像山洞一般的土窑洞里,吸着清鼻涕,蹲在炕头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或许并不在炕上,而将那把祖父手里传下来的长方形的黄铜锁锁住冰窑冷炕,拖着瘸腿,一拐一拐在山洼里寻找寒风没有摇落的野酸枣。要么,干脆在村头碾庄稼的场上,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支一只草筛子,撒上一把谷糠,企图扣一两只贪嘴的麻雀。我好像看见他躲在老远的柴垛后面,手里正拉着拴在支草筛子的小棍上的绳子,一眼盯着那块空地,等待着,等待着;积雪落满了他的双肩,落满了苍白的头发……要是他今天能吃上一只烧麻雀或者几颗干瘪的野酸枣,他就一天不会动烟火了,而把那省下的一点口粮托人捎给我……
我双手蒙住脸,忍不住抽泣起来。
雪又开始密了,大了。飞舞着的雪花把天地间搅得一片迷□蒙。地平线在视野里消失了。一片两片的雪花,钻进了发烫的脖项里,很快融化了,变成冰冷的水滴向脊背上流去,叫人不由得打寒颤。旷野里静悄悄的,我的哭声只有我自己在听。啊,我是多么害怕自己在心里已经作出的那个决定呀!但我又必须去这样做:为了解脱所有其他人的痛苦,我决定要退学了。这无疑等于自己扼杀自己。我知道,我的一切美好的理想和无数未来的梦都被打碎了。为了今天和将来,我已经走过了漫长而艰难的路,现在正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却受到了挫折——而这挫折竟是这样没有预料到的原因造成的!
但从另一方面看,我又不能不这样做。对于我这样的年龄、这样的性格、这样的社会处境的人,遇到这样的事,要想在道德上成全自己,只能采取这样的行动。我没有力量既能排除别人的误会和痛苦,又能使自己灵魂安宁地继续上学。我要让别人不痛苦,只能使自己付出巨大的牺牲。
一种油然而生的豪侠气,压住了一些失学的痛苦。我丝毫也不懊悔自己的决定了。这也是我的良心的要求。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只是对另一颗高尚的心灵的回报:“自我牺牲”这是不能完全说明我将要做的行为的。
雪越下越大了,被风吹斜的雪花,像白色的天边无际的瀑布向大地上倾倒下来。不知为什么,此刻,一种欢愉的情绪却在我周身漫延开来。这是由于心灵的纯净而产生的情绪——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会体验过的。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个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在了我的肩头。我抬头:呀,竟然是我的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就蹲在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睛透过瓶底一样的厚镜片看着我,问:“建虽,你病了?”
我摇摇头。“家里出了什么事?”“没有。”我回答。“你自己有什么事?”“……”我语塞了。“……是,我看你好像有什么事,最近看你情绪不大好。是不是又没粮了?你下午到我宿舍来,我还有一些剩饭票,你拿去吃,不要客气。我胃不好,粮吃不了……现在是困难时期,大家都在饿肚子,不论怎样,还是要好好学习的,祖国的未来还要靠你们建设,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千万不敢耽搁学习。今天,你旷课了,连假也没请……还是周文明告诉我,说他看见你在这里……”
李老师看拍了拍我身上的雪,我站在他面前,冻僵了的腿直哆嗦。我不敢看那对有着许多圈圈的镜片,只是低着头,手在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李老师拉了拉我的袖口:“你大概还没吃饭哩。走,到我宿舍拿饭票去!”“不!李老师,我很感谢您,但我不需要饭票!我……我就要离开学校了!”我怕李老师看见我哭,赶忙把头扭到一边去。“什么?”他老师高大的身躯弯下来,近视镜都快挨到了我的脸上,迷惑地看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头伏在李老师宽厚的胸脯上,半天哽咽得泛不上一句话来。
李老师一条胳膊搂住我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的我肩背上摸着,说:“建强,你是一个性格强的孩子,怎么能因为困难就退学呢?就是你回到家里,也照样是缺粮啊!你千万不能这样!古话说,一失足成千古恨。等你将来后悔了,就再也来不及了……”“不是因为这……”我抬起头来,稍犹豫了一下,竟然一口气把所有的东西都向李老师倒了出来——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经过世事的长辈,他的人品也完全值得我尊敬和信任。再说,他是我的班主任老师,我应该对他说明我退学的原因。这并不是让他把我挽留下来。不,我已经决定要走了,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改变的。“啊,原来是这样……”李老师听我叙说完,轻轻说的一句,然后就在雪地上踱起了步。
他在我面前的雪地上圈又一圈,后来又坐在了了雪里,两只手微抖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支困难时期出的“经济”牌纸烟,点着后一口接一口抽起来。
过了一会,他又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两只手在两鬓角捧起我的头,厚镜片对着我的脸,满怀激情地看了看我,缓缓地说:“咱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就一起往学校走去。一路上,我的老师什么话也不说,我根本猜不来他对我的这些事是怎么看的。
进了学校大门,我要回宿舍去,但李老师不让,叫我跟他到他的宿舍去,也再没提起给我粮票的事;他肯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跟着李老师来到他的宿舍。他让我坐在他的椅子上,然后在桌子下面的一个纸箱子里摸索了半天。
我看见他摸出两颗鸡蛋——这年头,鸡蛋可是稀罕极了,李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存下的,大概舍不得吃,放了好久,蛋壳上已蒙了厚厚一层灰。他把鸡蛋洗了洗,放在火炉上的铁锅里,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他扶了扶近视镜,默然了一阵,然后开口说:
“我今天很激动。为什么下?是因为你的事深深触动了我,使我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噢,本来我不该把自己这样的事告诉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可是……”
他似乎犹豫了下,接着便又缓缓地说起来。
“……这已经过多年了。那时,我还年轻—比你现在要大一些,快大学毕业了。就是这个时候,人深深喜欢上了我们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们是可以考虑婚姻问题的。那位我所喜欢的女同学对我也不错。”
“可是不久,我就知道,我最要好的一个男朋友已经追求位女同学多时了。如果没有我,他们是完全可以成的。但那位女同学,但那位女同学立即对我表示了更深的好感,这使得我的男朋友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
“我当时懊丧极了。我虽然喜欢那位女同学,但看见我的朋友那样痛苦,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不应该做的事!就这样,在毕业分配时,我终于放弃了留校的机会,自动要求分到你们这里来了。你知道,我们那离这里几千里路。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远远地离开他们,让我的朋友和那位女同学结合……后来呢,他们果然结婚了……”
李老师站起来,开了柜子上的锁,在里面翻了一阵,取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我。我看见,那上面有两个笑得很甜的男人和女人,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很俊的小男孩。这无疑就是李老师的朋友一家了。“我后来在生活中一直再也没遇到一个自己满意的女同志,因此直到现在,拿你们此地话说,还是光棍一条……”李老师淡淡地笑了笑,说:“但我现在并不后悔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人在世上,难道不应该活得更高尚一些呢?”
“我的事简单说来就是这样……当然,你的事和我不一样,但从精神上说基本是一样的。你今天使我很激动,让我好像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代……”
李老师静静地说着,但从那神态上,看出他内心充满了一种非常激动的情绪。我也静静地听着。我第一次听见这样令人激动的关于爱情的故事。“不过,建强!你难道就非得退学不成吗?这似乎是不必要的。让我来做做你们所有人的工作吧!你,亚玲,大卫,文明……请你相信我能做好你们所有人的工作!”
李老师站起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等待着我的回答。
“不!”我抬起头来望着亲爱的老师。他刚才给我讲的他自己的经历更使我坚定了我的信念和决心。我对他说:“不!李老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越做工作,影响会越大,说不定会让全校的同学都知道这事的。这样,对吴亚玲同学的压力就更大了。我已经决定了,非退学不可。我回去自学呀!我决不会丢掉学习的。我现在只要求您,对同学和学校领导说我是因为家庭困难才退学的,千万不要说出真实情况。在我离校之前,也请您保密,让我悄悄走就是了……”
我的喉咙堵塞了,再也说不下去,两只手抱住头,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过了一会,李老师在我肩膀上摇了摇。
我抬起头来,见他把一封信递到我面前。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李老师扶人近视镜,把信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说:“我尊重你的决定和对我的要求。这封信,是我给咱们邻县中学的教导主储写的,他是我的朋友。你们那里到邻县和咱们县城距离差不了多少,我建议你到邻县中学继续上学。那里只是环境疏一些,说话口音和咱们县不一样,慢慢就会习惯的。你先去联系一下,如可以,完了你再来补办个转学手续……”我感激地拿起了这封信,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我……尽量这样争取吧……”我站起来,向李老师告别,他却一把拉住我,把两颗煮熟的鸡蛋硬塞到我的衣兜里……
第二天上午,我很快办完了退学手续——这一切很容易,因为在这困苦的年月,退学的人几乎每天都有。至于行李,没什么可收拾的。我想:明于一早,在起床铃未打之前,我铺盖一卷就可以起身。
整个下午和晚上,我碰见班里所有的人都告诉我,吴亚玲在找我。其实,有几次我已经看见了她,故意躲开了。我想,她大概又找我到武装部去下干活。可是,别了,这一切……我决心要我走之前,再不看见吴亚玲,晚上,我有意没在宿舍里,到高年级教室后面的大墙外消磨了很长时间。
很晚了,我才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同学们都已经睡熟了,但灯还亮着,我在地上怔怔地站了一会。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明天啊,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也就是说,将要离开自己原有的生活道路,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也可能去邻县的中学继续上学——但怎能再折腾得起一次呢,我想我多半要剃个光头,春夏秋冬,把自己的全部青春和生命贡献给土地。劳动并不是一种耻辱,而是我们生活的基本要求。当个农民,对于土生土长的农家儿女来说,这样的命运是很平常的,无数的人都这样走完了自己生命的历程,末了,像一棵平凡的树木一样,从土地上长出来,最后消失地土地里……我胡思乱想,根本没有睡的愿望。
站在地上太冷了,于是就是上了炕,打开自己的铺盖,我准备把腿伸进被窝里,一直坐到在明。
就在我打开自己铺盖的时候,突然发现被子里夹着几本书。一看,是《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把一切献给党》。我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很快把书翻了一下,果然发现了一封信——正是吴亚玲的。
马建强同学:
我中午去教导处开会,听一个老师说咱们班的一个
同学退学了,刚办完手续。我赶快问他这个同学叫什么
名字,才知道是你。我难受极了,下午和晚上到处找你,
也没有找见。你肯定是躲我。我知道你退学的真正原因
是什么。我没有想到我出自好心却带来了这样的后果。我
很痛苦。不论怎样,我认为你根本不应该退学的。我真
不知道该怎么办……
送你几本书,这些书我最喜欢了,你也一定会喜欢
的。我想,不论国家和我们个人归前遇到多大的困难,遭
到多大的不幸,我们决不应该丧失信心。我们要努力奋
斗,要勇于牺牲,手拉着手克服困难,使我们的青春无
愧于我们的伟大的祖国,伟大的时代。这三本书会帮助
我们更好地走向生活……
吴亚玲
我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就像开水锅一样翻腾着,久久不能平息。我从被窝里爬起来,拉灭了灯,一个人又出了宿舍,来到学校的大操场上。于已经晴了。暗蓝的天幕上,一轮明月挂在很高的天空,清冽冽的光芒耀着白雪皑皑的大地。
我在学校的大操场上长久地徜徉着,似乎想了许多,又像什么也没想。感情的潮水在胸中动着,酸甜苦辣,样样味道都有;想笑,又想哭……
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早晨。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红那边升起来。给积雪的大地涂抹一一层淡淡的红颜色。整个黄高原这样一装扮,于气顿时显得民常的雄壮起来。冬季里满眼的荒凉都被厚绒绒的雪埋盖了;大地上所有的高低错落和参差不齐,都变成了一些单纯的互相衔接的曲线。一切都给人一种丰润和壮美的感觉。瘦骨伶仃的我背着行李,出现在冬季的原野上,走进这样一幅大自然的图画中。出了县城,穿过平展的田野,进了大山夹着的深沟——
山路立刻变得崎岖险要起来。
我艰难地跋涉着。为了不掉进涧,思想和精力全都集中在了走路上。为了避开同学们的目光,我是在天还不明的时候就悄悄离学校的。没有睡觉,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像猫抓着一般。眼睛发黑,腿在打颤,十几里路上已经记不清摔了多少咬!
在一个避风的石崖下,我连人带行一起倒在了一块没有雪的土堆上,闭住眼大口大地喘息起来。
我倒在这里,再也起不来了。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控制了我;寂寞,灰心,就像一个打了败伏的士兵。记得在夏末初秋的时候,我正是怀着美好的心情从眼前这条路走向县城,走向我向往着的新生活的。现在,却从相反的方向回来了。这也许是我整个生活的转向。
尽管这样令人难受和灰心,但这决不意味着我已经后悔。不,一切过却去的都已经过去了。眼下为种情绪是极自然的。谁处在这样的境况中会不难受呢?我宁可把这一切都看成是命运。在命运面前,人会逐渐地心平气和的。记得在我来上高中之前,村里那几个白胡子爷爷说我老爷爷的坟墓里有过树根抬起棺木的奇迹,他们因此就推断我前程远大;但我父亲和他们的说法正相反。他说:“咱们祖坟里就没埋进去那种福气!”“爸爸,你说的对……”我闭着眼睛,头枕着铺盖卷,喃喃地念叨着;不知是瞌睡还是昏迷,感觉到意识已经控制不住,渐渐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梦见我死了;尸体放在一块冰上,骨头都被冻裂了。我甚至还林名发出这样的疑问:既然死了,为什么我还能觉得冷呢?噢,我发现我并没有死,冰似乎渐渐变成温絷的,便得身上慢慢暖和起来,并且还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叫着我的名字……
我醒了,睁开眼一看,身上盖着一件棉大衣,郑大卫正蹲在我身边——这一切比梦境更叫人不可思议!
“建强!”大卫叫了一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镜片下面的泪水,嘴唇哆嗦着急得再说不出话来。他很快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把饼干,又手捧到我面前。
我立刻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事情!一阵愉快的颤栗闪电一般传遍全身。以前所有的一切顷刻间变得那么遥远,只有这个真诚亲切的脸庞在眼前存在着。我从大卫手里接过了饼干,也接过了他对我的新的信任和友谊。
“我对不起你,没想到把你逼到这种境地。我听亚玲说你为那些事退了学,感到很难过,就跑来追你了。你一定要回学校去!我已经重新给你的教导处报了名;我还央求我爸爸想办法在县上的机动救济粮里给补助一些,他已经答应了……你一定要回去。同学们听说你退了学,还捐助了许多粮票和钱,大家都在等着你。李老师还把我和亚玲、周文明叫去谈了话,他俩也寻你来了,在后边……请你原谅我吧……”他把掉在地上的棉大衣披在我身上,像大哥一样,胳膊亲热地搂住了我的肩头。我在他的胳膊弯里哭了。一刹那间,幸福、喜悦、委屈、所有的感情都涌上来了。大卫也在抹眼泪。这时候,我们都像孩子、又都像大人。是的,我们正在离开孩子的时代,走向成年人阶段。在这个微妙的、也是美妙的年龄里,将会给我们以后留下多少微妙而美好的回忆啊!这时候,我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哈呀,追上了!”这是周文明,在他后边,满身糊着雪粉的吴亚玲看见了我,猛地站住了,喜悦的笑容即刻挂在了脸上,但她眼睛里却蒙着一层泪花。周文明三跳两蹦就来到我面前,平时的傲气一点也没有了,脸上泛起害羞的红潮,直率地对我说:“很对不起你。李老师已经批评了我,我已经给亚玲和大卫道了歉,现在也要向你道歉。我以前实在对不起你,还伤害过你,请你原谅我。你实际上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好。我这人毛病是太多了,从小在巷子里打架长大的。我记起了你的许多好处。旁的不说,每次考试,我不会,总要偷看你的几道题……嗨!不是你,我恐怕今年下来要留级了。从今往后,我也要好好向你们几位同学学习。建强,你回吧!以后缺什么就说,我们家什么都有。我们拜个干兄弟吧,你以后在学习上多帮助我。你能原谅我吗?”周文明的话使我深受感动,我对他说:“我永远不会记恨你的。你很聪敏,只要努力,学习一定能赶上来!”
这时候,亚玲走上前来,对我说:“快回去吧,李老师也在后面来了。咱们快点往回走,好让他少跑点路。李老师是个深度近视,别让他跌一跤,把眼镜给碰掉了!”
我们都笑了。大卫开玩笑地对我说:“看你犹犹豫豫的,还有什么要谈判的条件吗?”
我却认真地对他说:“那么……一定要和亚玲好!”
大卫的脸刷地红了,亚玲的脸也红了,文明却背起我的铺盖卷,大喊一声:“咱们开路开路的!”他喊着,便走到前头,又转身对我们说:“路不好走,咱们四个人干脆一个拉着一个。我走头,开路开路的;建强拉着我,大卫拉建强。亚玲拉大卫,空气拉亚玲!好不好?”他向我们做了鬼脸,大卫和亚玲相视一笑,都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们四个人手拉着手,踏着我们来时踩出脚印,跌跌爬爬,嘻嘻哈哈,在白雪皑皑的峡谷里行进着。走在前面的周文明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口哨吹出的旋律是我们熟悉的《游击队之歌》。我,大卫和亚玲,忍不住和着文明的口哨声,轻轻地哼起了这首歌。我们的父兄们当年就些山野里哼着这首歌,战胜了无数的艰难困苦,赢得了革命的胜利;今天,这不朽的歌曲同样使我们的感情沸腾,激励我们的困苦中坚定地前进!我拉着伙伴们的手,唱着亲爱的《游击队之歌》走向县城,走向学校,走向未来;我浑身的血液在烈地涌动着,泪水很快蒙住了眼睛,两边那耀眼的雪山逐渐模糊了,模糊了……
1980年冬天到1981年冬天写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