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京沪天地(1918——1921) 10、不想出国
1919年3月,环球中国学生会在上海送别留法学生合影。后排右一为毛泽东。
另外,可能还有杨开慧小姐的牵挂。毛泽东在拜访杨教授的宅第时和在新闻学研究会上结识了杨小姐,杨是学习新闻的学生,她无意去法国的工厂做工。
从根本上说,毛泽东之所以待在国内是因为他心里不想出国。除了所说的一切困难之外,还因为毛泽东并不真正相信在西方能找到解决他个人以至整个中国前途问题的关键。他的心灵已被祖国的悠久历史、壮美山水和近来所遭受的耻辱占据。
我们可以通过毛泽东自己谦虚而矜持的解释来说明他不去马赛的理由:“我觉得我对我自己的国家了解得还不够,把我的时间花在中国会更有益处。”[7]这一决定是他已经形成的态度之结果,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以后的对外政策的倾向。
与此同期,在120英里以东的天津,一位名叫周恩来的青年作出了相反的决定,他起航远赴欧洲。在西北的重庆,另一名叫邓小平的青年,也以勤工俭学的身份开始了法国之旅。
中国的革命始发于图书馆。当时需要一种理论来指导对旧制度的反抗,有一种理论早已存在。当毛泽东的祖父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由卡尔·马克思在另一图书馆———大英图书馆里提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马克思主义仅有只言片语传入中国,只是在苏联布尔什维克革命之后才逐渐进入中国人的心灵。
马克思主义是一回事,它主要是根据西方先进国家的实际总结出来的一种理论。列宁主义则与此不同。如果在落后的俄国能进行马克思主义革命,如果帝国主义自身发展的逻辑会导致社会主义的产生(列宁这样认为),那么中国难道不应该进行同样的革命吗?或许马克思的深奥难懂的论文需要更加仔细认真的研究?因此,1917年以后,一些思想敏锐的中国人在毛泽东当时工作的图书馆开始涉猎马克思的文章和小册子。
毛泽东不必花钱就可以读个够———这对已捉襟见肘的他来说倒是实惠,在这里他第一次读到了马克思和列宁的书。
然而,那年冬天的毛泽东并没有掌握马克思主义,在他心中占主要地位的是无政府主义。他读克鲁泡特金多于读马克思,他对这位热情的俄国人比对那位严谨的德国人了解更多。
像任何其他无政府主义者一样,毛泽东知道他反对什么而不大知道为何反对。同时,他还没有掌握反对军阀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思想武器。从个人境遇说,无政府主义对那年冬天生活无着的毛泽东也颇为合适。
1919年春,北京爆发了学生示威———后被称为五四运动———这一运动把《新青年》的主旨思想推向了高潮。但是毛泽东置身于外。他这时心情抑郁,尚未认清奋斗的方向。当北京的学生热心于国家存亡时,他漠然处之,独自离开了北京,去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1919年5月4日,北京爆发学生反帝爱国运动。这是北京大学学生的示威游行队伍。
就在北京的学生砸烂孔家店时,他去山东拜谒了孔墓。
他回忆说:“我看到了孔子的弟子们濯足的那条小溪和孔子幼年所住的小镇。”[8]他攀登了东岳泰山,游览了孟子的出生地,然后他又到了梁山,这是《水浒传》中英雄聚义的地方。
在北京的激进分子宣称要抛弃中国一切古老的东西的时候,毛泽东却沉溺于古老的泉源之中。五四运动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知识分子运动———改变传统、抵制日本对中国的蚕食。而此刻毛泽东却置身于中国的山川名胜。
在儒家圣地逗留之后,毛泽东乘火车来到徐州(他曾路遇一同窗好友,并借钱买了火车票)。在徐州,他流连于因《三国演义》而出名的地方。到南京后,他环绕着古老的城墙漫步。他唯一的一双鞋被人偷去,只得再次借钱买票到上海。
旅行本身似乎超越了去上海的目的。毛泽东说去上海是为赴法勤工俭学的学生送行,他肯定去了上海码头。然而他从北京出发时并没有和任何人结伴同行,他独自置身于古迹名胜之间,觅古寻踪,历时数周。
不管怎样,有一点很清楚,毛泽东在北京待了半年之后就不愿再待下去了。
自第一次世界大战起,上海作为中国最大的城市(200万人)已成为西方的门户,商业贸易是其血脉。毛泽东不喜欢待在上海,因为这里没有古迹、胜景和名山吸引他。
他去拜见通过《新青年》结识的他的第二个楷模陈独秀教授,这位研究文学的学者在1917年迫于军阀的压力从北京搬到了上海。这次会面为日后的进一步接触播下了种子,尽管这个第一次会面还没有到火候。毛泽东在上海漫步街头,阅读报纸,拜访湖南友人。
他浩渺的心思回到了在长沙的事务上。有一桩好事来了,赴法勤工俭学的组织者拨给他一笔钱,使他得以回湖南。1919年4月,毛泽东打起行囊,步行兼乘车船回到了长沙。
当时毛泽东的境况非常艰难。他在湖南大学为投考者而设的学生宿舍里找到一张床位。不久,他在母校第一师范的附属小学兼些历史课的教学。毛泽东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确实没法从事固定的工作。
毛泽东过着清贫的物质生活,尽管他的思想漫游在常人所不及的世界里。他一双大脚上穿的是草鞋,草鞋便宜而且在夏天更实用;吃的饭食主要是蚕豆和大米。日常生活中,他经常要依赖别人。
北国之行明显地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在北京时他沉默寡言,在长沙他有很多话要说。他的第一次冒险举动是公开地讲马克思主义这一新奇思想,虽然对此他只知一点,也只这么一点。
1919年下半年,毛泽东成为长沙地区新文化运动和反对帝国主义运动的先锋———五四运动的两个主题。当时的主要矛头指向湖南军阀统治者张敬尧,这位半封建式的亲日派曾使五四学生付出了血的代价。
毛泽东领导了长沙的五四运动,使运动主旨的两个方面都做得出色。在骄阳似火的6月,他在长沙组建了“湖南学生联合会”。
学生运动的热情空前高涨,这在全国首屈一指,即使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学生骚乱较之也略逊一筹。学校有半数时间停课(理想的“真理”压倒了现实)。一纸宣言可以引起学生第二天更大规模的游行。包里装着牙膏,背上用毛巾袋裹着雨伞,学生们走出长沙与其他地方的志同道合者取得联系。几乎每个人与自己的家庭都发生冲突。印刷粗糙的小型杂志不断涌现,标题都带着一股高昂的情绪:《觉悟》、《女界钟》、《新文化》、《热潮》、《向上》、《奋争》、《新声》。
以20世纪60年代的标准来衡量,这些学生绝不摩登。他们中的大多数是身穿长袍马褂的绅士,惯于对仆人指手画脚。他们一只脚站在传统的门槛里面,嘴上却言辞激烈地反对传统。与美国的一些福音派信徒一样,他们和周围人一样生活,但嘴上却说是周围的人污染了他们纯洁的心灵。
有一个大学生剁掉自己的两个手指以抗议督军张敬尧的残暴行径。13岁的丁玲(她后来成为中国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带领全班同学冲进湖南省议会的议事厅,要求妇女有财产继承的权利。年龄越小,他们越无所顾忌。
毛泽东在一个“使用国货,抵制日货”的集会上发表演讲,而没有注意到中国产品还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这一事实。他组织一批女学生———从一开始他就把女学生吸收进湖南学生联合会的核心———在长沙街头检查店铺,警告老板要销毁日货。
毛泽东后来回忆说:“当时没有时间谈情说爱。”事实的确如此,晚间政治活动之后一两个小时的休息,不带邪念的男女相依而卧不会发生情事。毛泽东和“三杰”之一的蔡和森及他聪明美丽的妹妹蔡畅曾立下三人盟约:发誓永不结婚。[9]但是他们三人都违背了这一誓言,毛泽东则违背了三次。
这不表明他们的誓言是戏言,而是表明他们一度曾经具有的思想———像美国福音信徒———他们并不羞于生活在矛盾中。他们认为他们没有时间谈情说爱,但爱情悄然而入,而且常常为他们的事业增添光彩。
学生的社会处境使他们处于一系列矛盾之中,他们是蒙耻受辱的一代。古老传统的粉碎使他们根基顿失,国家的风雨飘摇又使他们濒临绝望。
做旧中国的反叛者要求具有很大的胆量来付诸行动。对外表堂皇、内部腐败的旧中国的公然反叛,犹如挥戈猛刺一个外皮尚好、里面烂如狗屎的西瓜,民众会哄然大笑。咒符既被揭破,烂透的西瓜又始发青春。在1919年的中国唤起民众的反抗并非难事。
在那个暴风骤雨的夏天,毛泽东为学生联合会而奔走忙碌,他创办了一份周刊,自任编辑和主笔,并依地名将该刊物命名为《湘江评论》。第一期《湘江评论》印了2000份,一天之内就销售一空,以后每期印5000份(这在1919年的湖南其印刷量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