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重生 第 9——10章
[买—个小岛要多少钱?]
她跟杨晓远第一次做爱是在她的家里。
她的心不在焉和失望,无以言表。
那天太晚了,他就没有离开。
他在她湿漉漉的头发里找到她的耳朵,细细地亲吻。她侧着头,一只手抓着被子,另一只手把他往外推。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子外面。
在这个夜晚,在杨晓远的怀抱和亲吻中,她想起自己十九岁时的初夜,穿着绿色范思哲的裙子在广场的喷泉边等待一个她从一出生就在等待的男人。他穿过夜幕奔向她,双手温暖着她裸露的胳膊,说你可真漂亮。他们走进一间古老、水汽氤氲的庭院,从旋转的楼梯走上去,他在她身后,用手指抚摸她纤细的脚踝。在简陋的房间里,他脱掉她的裙子,亲吻抚摸她的皮肤,然后温存却坚定地占有了她,很疼很疼,但是那疼痛像宿命本身,带着不容违逆的力量和不能磨灭的痕迹。
杨晓远的进入让她疼得向后蹿了一下,头碰到床头上,闷闷的一声。他压在她身上,用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她也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低低地呻吟着。他稍稍停下,说:“你还好吗?”
“嗯。”她在黑暗里回答。
她跟着丹尼海格熟悉了自己的身体和一个男人的身体,皮肤的温度,毛发的颜色,口腔和体液的气味。他们有时彻夜做爱,薄暮时分才在疲倦中睡去,有时候在上午十点,阳光最好的时候,他打开窗帘,在一下又一下的律动中,看阳光激荡在她年轻的皮肤上;他也有些助兴的小玩意儿,玩得好了激情四射,玩得不得法,就扔到一边,用最原始或者传统的方式继续;她也不介意尝试《伽马素拓》上的任何一种体位。事后,她想自己是不是天生身体里就有一些淫荡的种子,但是在他之后,她从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有过丝毫的兴趣。
跟他在一起的极乐,影响了她之后跟任何人所可能有的床第间的快乐。
她又在那节火车上了,车子还在前进,她却打开车窗,回头张望。
杨晓远结束的时候,慧慧慢慢地抽离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直都没有睡着,轻轻下了床,披了一件袍子去阳台上,看着星斗满天的阿尔卑斯的夜空吸烟,一支接着一支。
天色刚亮的时候,杨晓远起来了,赤裸着身体走到阳台上,看看她,又看看一地的烟蒂,他说:“我不知道你吸烟。”
她笑了笑,“嗯,坏毛病。”
“戒了吧。”
“嗯,以后再也不吸烟了。”
“怎么你一直没有睡觉啊?”
“太热了。”慧慧说。
“是啊,真热,好久没有下雨了。”杨晓远说,“热得想让人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儿?”她把烟掐灭了,看着他。
“在太平洋上不冷不热的地方买座岛,种满玫瑰花,”他笑起来,“建个大房子,每个房间都有空调,空调外面种大树,什么树叶大种什么,天冷天热都不怕。”他笑起来。
她也笑了,“买一座小岛要多少钱?”
“七百万欧元的就很不错了,我看好了的。”
“那咱们还早着呢,还得努力啊,同志,”她拍拍他的肩膀,“或者我们找个小岛度蜜月也行?”
杨晓远笑着说:“慧慧,趁天还没全亮,去睡一会儿吧,白天咱还得去逛商店,买东西呢。”
“嗯,我去刷刷牙。”
他们两个出门的时候快中午了,杨晓远去取车子,慧慧站在楼下的树荫处等着他。她远远地看见对面的街角停着一辆黑色的房车,丹尼海格经常换车子,但是她觉得那应该是他的一辆车,他在那里待了多久了?他可是一直都等着她?
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那黑色的车窗,打算走上去,跟他说几句话。
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曾经是她最亲密的人,他教给她很多东西,可以说,没有他,她的世界会小很多。所以,她不后悔跟他认识,从来不后悔。她就是想跟他说这个。
想到这里,她整理了一下裙子,穿过街道走向那辆车。
她想着丹尼海格在里面,他在她家的楼下等着她,心里激动起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在她就要敲那车子的窗户时,忽然门一开,一对年轻的男女从里面出来,人高马大的,穿着情侣装,打打闹闹地走远了。
慧慧愣了一下,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很奇怪,那怎么会是丹尼海格呢?他怎么会在这里等着她呢?
杨晓远把车子开过来,在后面按了按车笛,叫她上去。
他们在餐馆吃了中午饭,然后去商场买了新的微波炉、熨斗,慧慧还试了一条粉红色的纱裙子。
那是一条特别好看的裙子,A字形,左侧胸口上有一个蝴蝶结,下面散开,膝盖以上都是裙摆,层层叠叠的,慧慧穿着这条裙子从试衣间里出来,一直在外面坐着等她的杨晓远站起来,把她的手牵起来,像外国人那样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看着她说:“慧慧,你真好看。”
那是杨晓远这一天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买完了东西,他开车送她回家,亲亲她的脸颊就走了,连再见都没有说。
那天夜里天气也很奇怪,闷得要命,半夜时空中打了几个响雷,可是一滴雨都没有落下来。
之后,她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他,到了晚上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他的手机是关机的。第二天,她又给他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慧慧情急之下直接去了杨晓远那里,按了一个小时的门铃,也没有人应。当晚她彻夜不眠,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三天大清早就去了杨晓远的办公楼,她站在瑞银里昂分理处的大厅里看了半天,忽然发现自己连杨晓远在哪个部门工作都不知道。她看见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德国人尤尔根从一间办公室里出来,追上去问道:“请问,请问,雷米来上班了吗?”
尤尔根看看她,“您是,您是雷米的……”
“我是他的未婚妻。”
尤尔根手里拿着文件,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说:“雷米两天前递了辞呈,他之后没有再来过。”
慧慧觉得自己不能一下子听明白这句话,慢慢地说:“您说……您说,雷米,中国人雷米,杨晓远辞职了?”
尤尔根说:“对,两天前,我也觉得很突然?您不知道?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下?”
慧慧连续几夜都没有睡好觉,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里有闪电一般,她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用力扶住墙才没有倒下去。
尤尔根看着她,“我很抱歉,小姐,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她扶着自己的额头,抬头对尤尔根说:“先生,他的离职手续办了吗?”
“没有,手续没有办就忽然不来上班,这个不合规矩,人事部门也在考虑究竟用哪种方式与雷米解约。”
“麻烦你,先生,如果雷米回来,或者您在任何一个地方遇到他,让他给我打一个电话,可以吗?”
“我一定转达。”尤尔根说,“您……我让同事帮您叫一辆车子?您看上去不太好。”
慧慧站好了,朝这位先生摆摆手,用力笑了一下,“谢谢您先生,我还可以应付的。我走了,再见。”
慧慧一步一步慢慢离开这家银行,脑袋里面混沌一片,都是疑问。杨晓远究竟去哪里了?他怎么会突然就消失了?他连工作都不要了,他想要干什么?是她惹他生气了吗?有什么话不能说,有什么事情不能问呢?怎么这样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她坐的计程车在红灯前面停下来,路旁的广告牌上张贴着旅行社的促销信息:热带的岛屿,棕榈树下的木头房子,海水深深浅浅好几种颜色,还有穿着比基尼的女郎走在沙滩上。
慧慧低下头,叹了口气,本来她要结婚的,本来他们应该找一个小岛度蜜月的。
“天真热啊,才六月份,看看这鬼天气,”司机说,他拿起自己的水瓶子喝水,“小姐,您早上听广播了?西欧和北非都在大旱,美国和中国南方洪水……”
慧慧看着外面对司机说:“先生,天气还不就是这样变幻莫测?这不算什么,变得更快的是人的心。”
那人听了回头看看她,“您看上去有心事,小姐。”
慧慧说:“我的未婚夫,三天之前我们还筹备婚礼呢,他突然就走了。”
“走了……他去世了?真遗憾。”
“没有,辞了职,人凭空不见了。”
“没准备好吧?我听说过这种婚姻恐惧症,在结婚之前突然发作,然后不声不响地就逃走,那是一种心理疾病。”司机说,他从后视镜里看慧慧的脸,“您这样的一位小姐,他怎么……”
慧慧微微笑,“或者我有很多地方他不满意,忽然想起来了,决定不再忍受了,干脆解雇我。”
司机说:“有什么不满意不能说出来?”
对啊,有什么不满意杨晓远不能说出来?
忽然走了,走得如此干脆,连工作都辞了。那么多没有尾巴的事情,那么多混乱的局面,都留给她自己一个人处理。她怎么告诉知道婚讯的朋友么?她怎么去跟每一个人解释眼下的情况和原因?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像个心虚的小孩子拿到一张刚刚考完的卷纸,老师批改得太不仔细了,只画一个零蛋在上面,错在哪里都不标出来,她开始一步一步地检讨自己做的每一道题,每一个演算的步骤,症结究竟在哪里?
是她刚开始就心不在焉吗?
天可见,她是认真跟他交往的,她是想要跟他过日子的,她已经不知道如何再证明自己的诚意。
是他报复她跟丹尼海格的旧情吗?
没有人没有历史,丹尼海格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即使杨晓远存心报复,他也没有必要辞掉自己的好工作。
慧慧坐在出租车上冥思苦想,却不得要领,司机再说些什么她都没有注意,眼睛却看见他放在驾驶座旁边的矿泉水瓶子,那是一瓶海格水。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网络上看到那个摇滚歌手雅尼克的死讯。
那是丹尼海格的手笔。
她想起丹尼跟她说,那个雷米,你离开他,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她想起在电话里对丹尼说自己要结婚了,丹尼海格冷静地问她,怎样可以改变这个决定。
这些事情串成一个危险的脉络,让慧慧心中的不安和恐惧一点点地扩大,她的汗水又流下来。
她从衣兜里拿出电话,手颤抖着拨通了丹尼海格的号码,他在那边说:“你好,慧慧。”
“我想见你一面。”
“正巧,我也想要找你。我现在在里昂的办公室,你大约多久能到?”
“二十分钟。”慧慧说。
“我在这里等你。”
海格水在里昂的办公室在罗纳河中游河畔一幢上世纪三十年代建成的楼里。外面看平淡无奇,大门打开,三进三重,富丽堂皇,装备最先进的办公和安保系统,训练有素的职业保安仔细地登记检查每一位来宾。在那里等她。
她到的时候,他正把电话放下。
在他那件巨大而豪华的办公室里,丹尼海格衣冠楚楚,精力充沛,气色上佳。见她进来,他站起来,走过来看着她的脸,有些讶然。“你怎么了?”
她没说话,用胳膊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他马上为她倒了一杯水,慧慧接过来,咕噜咕噜地喝干了。
“你还要再来一杯吗?”丹尼说。
她摆摆手,抬起头来看了他半天。
直到丹尼海格问:“怎么了,慧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找不到雷米了,丹尼,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请你告诉我。”
他垂着眼睛看着她,把她的水杯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像是没听清楚她刚刚说的话一样,“你说,谁?”
她知道他会这样说的,耐着心,尽量礼貌地跟他解释,“是我的未婚夫,雷米,杨晓远,你见过的,我跟他要结婚了,可是,他忽然不见了——我,我知道是你,对不对?丹尼,你把他还给我吧……”
“——你的未婚夫不见了,为什么来找我?”他冷冷地说。
他木着一张脸,彻底否认。
她的头非常疼,嗓子像着了火一样,几天以来她几乎没有吃东西,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只是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无声地恳求。
丹尼海格坐在黑色的沙发上,抬头看着她,“很好,慧慧。你的未婚夫不见了,你就来找我了。你对谁都充满信任,对我就永远疑神疑鬼,我问你,在你心里选一个恶人的话,是不是就是我?”
她摇头,“不,你不是恶人,你是好人,你待我那么好。”他淡然的态度和话里话外多多少少透出来的信息,似乎给了她一丝渺茫的希望。情急之下,慧慧往前跨了几步,膝盖狠狠撞在茶几角上,疼得整个人缩下去,但她也顾不得,用手抓住他的裤脚,“你把他怎么了?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我求你了,他没做什么错事,他也远不够当你的敌人,他是个好人,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好人,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沙发上的丹尼海格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身子稍稍向前,低头仔仔细细看她的脸,“慧慧,慧慧,看看你,你为了他在做什么?你为了他这么求我。你说什么?他是个好人?”他像听到最荒谬的传闻一样,不可置信地摇头,忽然站起来,走了几步去自己桌上拿起件东西,“好的,慧慧,我确实想瞒着你,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做你能少伤心一点儿,不过,既然你一定想知道,”他走过来,让她看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她拿过来,薄薄的一张纸,放在小夹子里,那是巨额支票划出的存根:两千万欧元,由丹尼海格支付给杨晓远。
她定神看了好几遍,然后抬头又看看他。
“是的,恐怕我还得再解释一下。”他说,“你说的这个好人啊,那天在你家里,我遇见了他,你当时糊涂了,不知道怎么应付,扭头就走了,是吧?我几乎被你逗笑了,觉得很好,我也正想要你这样,那我可以跟他开门见山地谈。一个人的心机从他的眼睛就能看出来,那不是一个跟你一样的年轻人。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我知道他要什么,我问他多少钱可以放弃你,他很老到地让我说一个数字,我说一千万。他说,”丹尼海格顿一顿,“他说他要想一想。”
她愣在那里,老老实实听他说话。
“我得承认这是个好商人。他看出我的必得之心,没有马上出手,相反他加了成本,他居然,”丹尼海格说到这里,用食指轻轻地敲了敲茶几的玻璃,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居然要跟你结婚了。”
她一声都没吭。
“我问过你了,慧慧,我问过你怎样做能改变这个决定,你说不行,你拒绝了。那么我只能从他那方面解决。当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实施下一个有效的办法时,这个雷米来找我了,他说两千万,”丹尼点点头,“这个数字对他来说是一个质的改变,对我来说呢,无论如何,钱是最简单的解决事情的方式。所以生意做成了,他走了,你留在这里。”他伸手拨一拨她的头发,“你来找我了。这所有的事情,发生在两天前。”
过了半晌,她说:“……是这样?”
“对,就是这样,你怀疑哪里?还要我出具什么证据?”
她相信那张纸,她也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丹尼海格不会说这个谎的,而杨晓远呢?他那样的一个人呢,怎么会辞去在瑞银的植物呢?因为他拥有了他的小岛,所以,这个解释是合理的,这件事情是真的。
只是,她抬头看着丹尼海格,只是……
慧慧扶着茶几站起来,“你,你是在告诉我,杨晓远本来就是个坏人,对吗?”
“……”他摊开双手,“你自己来判断。”
“对,丹尼海格,”慧慧说,“他是不是坏人,要由我来判断。因为你,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做判断。”她恨恨地看着他,握着拳头,“你像个皇帝一样操纵一切,你放下鱼饵,然后说你钓上来的都是贪心鬼。你知道两千万欧元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是什么吗?”她忽然仰着头笑起来,“丹尼海格,你有什么资格说他是坏人?”
“你是在解释你的愚蠢吗?可惜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你连个人都看不清,他不是第一个骗你的,对吧?”
他的话呼的一下燎过她的心头,那只一直休眠的小兽霍然醒来,在她的心头叫嚣撕咬。她听见一声野兽般的吼声,那原来是从她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叫喊,同时整个人冲上去,握得紧紧的拳头劈头盖脸地打向丹尼海格,她尖叫咒骂讨伐,“你这个魔鬼!你毁了我!我原来糊涂,我愿赌服输,我输掉一个小孩儿,我害死雅尼克,我认!那都是我的错,我的罪!我活该!丹尼海格,丹尼海格,我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这么害我!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我要结婚了!你为什么处心积虑地害我!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你毁了我!”
他一直被她顶到了墙上,也不去阻拦,一个疲惫的女人再愤怒能有多大的力气?他看着她歇斯底里,目眦尽裂,丹尼海格双手使劲捧着她的头,要她看着自己,随后咬牙切齿地笑起来,“对,微微,这才是你,那些道貌岸然、彬彬有礼、宽容大度,还有你的感恩都是假象,你恨我,你一直都恨我,但是这样很好,这才是你……你,你可真漂亮啊。”他哈哈地笑起来。
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打也打不动了,叫也叫不出来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把头从丹尼海格的手里挣脱出来,向后退了一步,晃悠了一下,几乎晕倒,但是她站住了。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深爱过、思念过,如今恨不得杀死他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下地狱,你一定会下地狱的,丹尼海格。”
[活的,完整的,干净的]
慧慧从海格公司出来,一个人沿着罗纳河在街上走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看见河边的树荫下有一恶搞空着的长椅子,走过去,坐下来,揉一揉发酸的眼睛,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又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沉重艰难得几乎踹不过气来,她揉得眼泪流出来,捂着脸,呜呜地哭。
慧慧哭了很久,睁开眼睛,还是罗纳河,还是热天气,她还是一个人,噩梦并没有结束,她抹了一把泪水和鼻涕,想,自己哭过了,但这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她不能结婚了,也不可能把杨晓远找回来,不过她至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至少知道了自己怎么会得一个零蛋,只是以后她还是得一个人过日子,蜂蜜点有好几天没开门了,生意耽误了不少,眼下得回去干活儿,还有那么多事情得去跟那么多人解释,她去旁边的水池洗了一把脸,打算回店里去。
在去蜂蜜店的路上,一个男孩儿朝她走过来。
那是个有着一头卷曲头发的阿拉伯男孩儿,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手里拿着三明治,一边吃一边朝着她走过来,粗声粗气地说:“你好。”
“……你好。”慧慧胡乱应了一声。大白天游手好闲的阿拉伯青年,最好离他们远一点儿,她想要绕过那个男孩儿从他旁边过去,他却不依不饶,跟她面对着面,阻断她的去路,一边吃着自己的三文治一边对她说:“天气太热了,想去旅游吗?”
“不,谢谢。”慧慧说,她向左走了几步,男孩儿也向左走了几步。
慧慧站住,看着他,“你要干什么?请马上给我让路,否则我就叫警察了。”
男孩儿举起双手,眨眨眼睛,做无辜状。
慧慧跑了几步,到路边上伸手叫出租车,倏地一下,一辆车子停下来,但那并不是一辆出租车。她愣了一下,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的阿拉伯少年上来,按着她的脑袋把她塞了进去。
慧慧跌倒在那辆小车的后座上,汗毛都竖起来,来法国快十年了。除了进过一次班房,她还从来没遇上过这种事情。还以为报纸上、新闻里那些歹徒行凶的事情离自己远着呢,忽然间光天化日之下就被人挤到车子里挟持住,那一瞬间,她紧张得身上的血管都要裂开了。
车上除了她以外,还有三个人,塞她进车的男孩儿还在满不在乎地吃三明治;前面的司机把车子越开越快,一路向南;副驾驶的位子上海坐着一个人,只见背影,戴着白头巾和黑箍。
慧慧伸手去摸自己裤子的口袋。
三明治男孩儿噌地亮出一把刀子,在她脸旁边晃了晃,笑嘻嘻地说:“你要干什么啊?”
慧慧说:“我口袋里面有些钱。”
她话音一落,车上的三个人都笑了。
男孩儿收了刀子,一口吃完三明治,把纸团成一个小球扔出车窗,然后对慧慧说:“我们不要你的钱,就要你的人,跟我们走一趟。”
她没得罪过什么人,更跟阿拉伯小青年毫无过节,他们又不是要抢劫,怎么平白无故就把她绑到车上来?慧慧的身体往后靠,“你们认错人了吧?”
坐在前面的人问:“你不认识丹尼海格吗?”
“……”
“不回答,那就是是了?”他回头看看她,“那我们就没有认错人。”
慧慧楞了一下,这张脸她是认识的。
那人向她笑了笑,“认出来了?”
“你在我店里买过蜂蜜。”慧慧说。
“你还给我倒了一杯水。”他说:“但是我想,那可能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很多有丹尼海格的地方,我们也可能见过的,你说是吗?”
丹尼海格,丹尼海格。
“你们因为丹尼海格把我捉起来?”
“这个原因已经足够了。”说完他转过身去。
所以,这不是一次突然的抢劫,这是一个计划中的绑架,她被人当做人质,拿来要挟丹尼海格,她转过头向外看了看,“我们要去哪里?”
前面的人回答她:“我们四个小时以后会到马赛,那里有一条船等着我们,然后我们穿过地中海,去突尼斯。”
吃完三明治的少年从自己的挎包里面拿出棉布和瓶子来,从瓶子里倒出些褐色的液体在棉布上,一边上来捂住慧慧的嘴巴,一边说:“未免你难受,先睡一会儿吧。”
那刺鼻的味道呛到她脑袋顶上去了。
这个女人所有离奇的磨难都是拜丹尼海格一人所赐。
穆罕默德·阿桑二十一岁,是个高大壮实的突尼斯小伙子,黑发黑眼的逊尼派穆斯林。他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到法国,坐了整整两天的货船,终于在马赛登陆,上岸之后马上便感叹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富裕、舒服的国家:这里居然到处是喷泉和饮水池,居然渴了就能喝!
你看到我的国家漂亮,所以想来这里旅游,因为你只看到突尼斯城,看到蓝天白云,房子也是白的,你还看到蓝色的海。没错,这里的美丽绝对不逊于法国的戛纳和尼斯。这里也有漂亮的酒店,洗澡水二十四消失供应给外国的观光客和富人们。真舒服,是不是?
但是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在突尼斯城普通的居民住宅里,只有早晚供应两小时的自来水。水从龙头里面流出来,细得像六岁女孩儿的手指一样。祈祷的时候,全城都很安静,你能听见细细的自来水流在每家每户的容器里发出的声音。
等会你就能听见的,你仔细听。
而我还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没有生在这个早晚各供应两小时自来水的城市,我住的地方离海很远,离沙漠很近,送水的车子每个星期来一次。
我碰翻了食物,母亲不惩罚我。可是我多喝了家里面别人的水,负责亲就接我了。
我来法国之前,先去大城市找我舅舅,想让他帮忙给我找一份工作,可以赚到来马赛的船票,面试什么工作都不成,而且他们都捂着鼻子,我知道了,他们是觉得我臭。
我臭能怪我吗?有水的话,我能不洗澡吗?
我不得不先跟舅舅借钱,洗了一个澡,然后我便得到了一份工作——在宾馆当门童,因为我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不是吗?
谢谢。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马戏班的人,我跟他们来到了马赛。
你呢?
哦,原来你是个留学生。
阿桑觉得就算是未了能舒服地喝水洗澡,也要留在法国,他努力工作,学习本领,跟着师父学会使用弯刀,既能当做武器,又能当做杂耍,防身又赚钱,他还会许多别的把式,跟头翻得又快又稳,还会喷火呢,他爱干净,不演出的时候穿洁白的袍子,他也像很多阿拉伯马戏团的好身手的人一样,为了赚钱,什么盯人越货的事情都干一点儿。
这一年不是一个好年景,从二月份开始,整个北非没有下过一滴雨。
水越来越少了。
去他家乡送水的车子几个星期都不来一次,大城市的定时供应改成了每天三个小时,政府也束手无策,自来水厂由法国公司控股,这个公司叫做海格。
这就是他一直盯着丹尼海格的原因了,因为海格控制着这里比石油还有珍贵的水源,因为他,这里简直民不聊生。
政府不管,于是有人凑了钱,希望有义之士能绑架这个丹尼海格,至少夺回自来水厂的控制权,阿桑觉得义不容辞,他收下有一班兄弟,摩拳擦掌地就开始干了。
他们曾在高级酒店表演了一个星期的圆刀,见到了他一次。
有同行被雇佣为瑞士银行的周年庆表演杂技,他们在最后一刻知道了丹尼海格会出席,就冒名顶替去了,眼看差不多要动手了,当时丹尼海格正跟别人说话,谁知道他忽然掉头就走,他们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原来他在夜里跟一个女人飙车直到山顶。
“这女人就是你。”阿桑说。
慧慧看看他,“然后他送我回家,你们导演车祸,是这样吗?”
“临时决定的,策划得很不周密,我的兄弟伤得比他还严重。”
“你们真没运气,那段时间他也正跟人作对,草木皆兵,小心翼翼,身边的保镖跟记者一样多,你们这个时候琢磨他?你们……”她蹙着眉看了看他,摇摇头,“要是我,我就不这么做。”
阿桑问:“要是你你怎样做?”
慧慧说:“你要做掉的是一个达芙文,恕我直言,你们是笨贼。这样事情是值得花时间好好准备的。要混到他身边去,或者收买他身边的人,掌握他的行踪和生活规律,运筹帷幄,周密计划,不惜代价,甚至人体炸弹都行……”
“……”他看了看她,有些惊讶,“我得到的命令是要胁迫他放弃自来水厂的所有权,不是真的药杀人。我们不是恐怖分子。”
“……没错,你们不是恐怖分子,你们不够职业,你们逮我过来时失策的。”慧慧说,“我比你们还希望他完蛋讷。”
“你是他的情人。”阿桑说。
“……”她揉了揉眼睛,“我要结婚的,刚刚被他毁了,不过他不会因为我而对你们有任何妥协的。不如放我回去,由我策划怎么做掉他。你放心,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她心怀叵测地谈判,眼睛里面却满是诚恳。
阿桑想了一会儿,“你是想要我放你走吗?不可能!”
慧慧无奈地看着他,他好像忽然精明了。
“事实上我们做的没有错。”阿桑说,“我们刚刚联系了丹尼海格。”
“……”
“他没有立即答应放弃自来水厂。”
她心里说:是的,当然了,早就知道。
“但是他答应来这里谈判,只身一人。”阿桑看着她,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他要先见到你。”
慧慧被绑到突尼斯来已经五天了,她被关在一个楼顶的小屋子里,从窄小的窗口向外看,都是密密匝匝的灰色的房顶和电线,绑匪断断续续地向她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丹尼海格的答复。
房门紧锁,食物和水被定时送来,刚来突尼斯头一天的时候,这个跟她买过蜂蜜的年轻人阿桑把们打开,让她下楼,在同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洗了个澡,她看见不少跟阿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在楼下的房间里满不在乎地摆弄枪支弹药,也有女人在那里操练肚皮舞,一个男孩儿用她听不懂的当地话朝阿桑嚷了几句,阿桑马上给吼了回去。
洗完了澡,她问他:“他喊些什么?是关于我吗?”
阿桑道:“对的,他说,干吗不强奸她?我说,这次得留个囫囵的。”
慧慧听了心里吓得哆嗦了一下,脸上却不露声色,“从前你们逮到女人都要强奸的吗?”
阿桑回头看着她,当时就生气了,黑眼睛瞪得圆圆的,“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慧慧说:“我只知道你把我从法国绑架来这里。”
“我是游击队,我为人民办事,我们是训练有素且严肃的队伍,怎么会逮到女人就强奸了?”他越说越气愤,连着上了好几个台阶,过了好一会儿,又回头对慧慧说,“只有最漂亮的才行。”
慧慧楞了一下,这是什么逻辑?
阿桑说:“从前逮到过一个意大利阔佬的未婚妻,想赚点儿钱买些弹药,那女人胸脯和屁股漂亮极了,我们当初耐住性子,没有强奸她,要留个囫囵的,后来我们跟那个阔佬要钱,电话打了一次就再也联系不上了——这人连一分钱都不愿意给她的未婚妻出,还报了警,报了意大利警察啊——不如不报,那次的买卖真不成功。”
“萨利姆还是处男,就跟这个女的睡觉了,俩人都觉得不错,后来我们把那个女人扔在突尼斯城了,你猜她后来怎样?”
“她……”
“没有,没有,她没有当妓女,她又成了另一个当地富翁的情人了,见到萨利姆,还冲着他笑了笑。”
那是慧慧被这些歹徒捉到突尼斯的第一天,她听得胆战心惊。
萨利姆当时是为人民办事的该游击队的最后一个处男。
他就是那个吃着三明治把慧慧押上车,又用乙醇把她弄晕的男孩儿,
是阿桑的弟弟,他总是在吃东西,总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慧慧。
有天晚上慧慧在自己的床铺上睡觉,睡得满头大汗,几乎都喘不上气来,后来睁开眼睛,一张脸就在面前,萨利姆正趴在她身上,裤子都脱了一半,她吓得一声大叫,混乱之中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速度和手段,右膝盖噌地弓起来,一下子狠狠顶在萨利姆那已经抬起头的小鸡子上,下一声凄惨凄厉的大叫就是萨利姆发出来的了。有人噌噌噌上楼开门,进来的正是阿桑和几个伙伴。
他们看到慧慧站在窗子旁边,握着拳头,咬牙切齿,浑身发抖,而萨利姆捂着自己的裤裆疼得在床上打滚。
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都明白。
阿桑气得眼睛和脸都红了,上去就把萨利姆从床上扯下来,像扔个麻袋一样把他抛在地上,,也顾不得萨利姆要害上的伤势怎样,一顿乱踢。一边揍他,阿桑一边用他们才听得懂的阿拉伯语大声咒骂他,直到萨利姆嗷嗷哭着求饶。
阿桑这一顿暴揍是货真价实的,直打到自己累了,才气喘吁吁地跟慧慧说:“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你,你睡觉吧。”
可是萨利姆把这件事情记在了慧慧的身上。之前她每顿饭都是萨利姆送来,第二天慧慧从早上等到下午,直到日暮,萨利姆才一抖一抖地上来,把一小盘上面有些肉汁的粟米饭和一碗水放在关着她的房间的地板上。
慧慧看起来吃,萨利姆抓着那个盛水的小碗不给她,瞪着她,恨恨地说:“你还以为阿桑保护你?”
慧慧蹲在地上,手里捧着那碗粟米饭说:“我怎么会那样想?他揍你无非是因为你不服从命令,因为你不停他的指挥,我怎么会以为他保护我呢?”
萨利姆说:“他说的不仅仅是这个,”他笑起来,“他还跟我说,留着你可以跟对方讨个好价钱。要是你也跟那个意大利女人一样,没人来救你,呵呵,你就归我了,这是阿桑说的。”
慧慧扒了一口饭岛嘴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萨利姆,什么都没说。
萨利姆看着这个昨天把自己害得很惨的女人,看她一点儿不惧怕自己,还大口吃饭,更气得五雷轰顶,把那一碗水都倒在地上,走的时候还给了慧慧一个大耳光。
慧慧被那家伙扇得耳朵嗡嗡响了很久,半张脸都热起来,疼过之后继续吃饭。
这一天水师没得喝了,饭总得吃完。
这不是那本旅游杂志上的突尼斯。
但是无论在哪里都得活下去。
在齐慧慧被绑到突尼斯五天之后,得到消息的丹尼海格在第一时间回复了阿桑,什么条件都可以谈,但是我得见到这个女人,活的,完整的,干净的。
阿桑年纪不大,但已经是老手了,三十秒钟之内,在电话可能被追踪到之前准确传达信息,“你当然可以看到她,你来突尼斯就能见到她——你一个人。”
“可以。”丹尼海格说,“我一个人去。”
“具体时间,接应地点我再通知你——我知道你是个商人,最会耍花样……”
丹尼海格没等到他说完,“不会的,你手里的筹码太重了,我不会冒风险的,但是你也别忘了我的条件。”
阿桑放下电话之前说:“我不会忘记的,水源都是你的,我也不会冒那个风险。”
“但是他答应来这里谈判,只身一个人。”阿桑看着她,黑色的眼睛眨不眨,“他要先见到你,活的,完整的,干净的。你看。”他笑起来,“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聪明,也许这个买卖我会做成的。”
慧慧看着他。
“你去洗个澡吧,丹尼海格应该明天就被我的人带到了。”